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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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冷笑一声道:“哦!原来为此,好办。”说毕,站起来,随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拿起。晚香道:“要走就请快一点,这里没有多少人替你大爷二爷候门。”凤举道:“我自然会走,还要你催什么?”晚香道:“不要走吧!仔细我今天晚上就偷跑了,你这儿还有不少的东西呢。你今天晚上是不放心,来看形势的,我不知道吗?老实告诉你,我没有那样傻,我是来去明白,要好好儿地走的。”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真是要走的话,我还得见你们的老太爷老太太评评理呢。大爷,你放心,你回家陪你那大奶奶去吧。”说时,将两手便要来推凤举。凤举将手一摔道:“好,好,好。”说着“好”字,人就一阵风地走出大门。小刘缩在门房,正围着炉子向火,只听得大门扑通一下响,跑了出来看时,凤举已经走出大门,开了车门,自己坐上车去。小刘看了这种情况,知道是大爷生气来着,这也用不着多问,马上上车,开了车就回家。凤举一路想着,孔夫子说得不错,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实在糊涂,何必一时高兴,讨上这样一个人,凭空添了许多麻烦?家庭对我一片怨言,这一位对我也是一片怨言。真是我们家乡所谓,驼子挑水,两头不着实。我去年认识她后,认识她就是了,何必把她讨回来?讨回来罢了,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地重立什么门户?一路这样想着,只是悔恨交加。

后来到了家里,一看门口,电灯通亮,车房正是四面打开,汽车还是一辆未曾开进去。大概在外面玩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凤举满腹是牢骚,就不如往日欢喜热闹。又怕自己一脸不如意的样子,让佩芳知道了,又要盘问,索性是不见她为妙。因此且不回房,走到父亲公事房对过一间小楼上去。这间小楼,原先是凤举在这里读书,金铨以声影相接,好监督他。后来凤举结了婚,不读书了,这楼还是留着,作为了一个告朔之饩羊。凤举一年到头也不容易到这里来一回。这时他心里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无论如何,总会乐不敌苦。从今以后,我要下个决心,离开一切的女子,不再做这些非分之想了。他猛然间有了这一种觉悟,他就想到独身的时代常住在小楼,因此他毫不踌躇,就上这楼来。好在这楼和金铨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扫干净的。凤举由这走廊下把电灯亮起,一直亮到屋子里来。那张写字台,还是按照学者读书桌格式,在窗子头斜搁着。所有的书,还都放在玻璃书格子里,可是门已锁了,拿不出书来。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屉还可打开,抽出来一看,里面倒还有些凌乱无次的杂志。于是抽了一本出来,躺在皮椅子上来看。这一本书,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杂志,当年看来,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来,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哪里看得下去?扔了这一本,重新拿一本起来,又是儿童周刊,要看起来,更是笑话了。索性扔了书不看,只靠了椅子坐着,想自己的事。自己初以为妓女可怜,不忍晚香那娇弱的人才,永久埋在火坑里,所以把她娶出来。娶出来之后,以她从前太不自由了,而今要给她一个极端的自由。不料这种好意,倒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不是庸人自扰吗?再说自己的夫人,也实在太束缚自己了,动不动就以离婚来要挟。一来是怕双亲面前通不过,必要怪自己的。二来自己在交际上,有相当的地位,若是真和夫人离了婚,大家要哗然了。尤其是中国官场上,对于这种事,不能认为正当的。三来呢,偏是佩芳又怀了孕,自己虽不需要子女,然而家庭需要小孩,却比什么还急切。这样的趋势,一半是自己做错了,一半是自己没有这种勇气可以摆脱。设若自己这个时候,并没有正式的结婚,只是一个光人,高兴就到男女交际场上走走,不高兴哪一个女子也不接近。自己不求人,人家也挟制不到我。现在受了家里夫人的挟制,又受外面如夫人的挟制,两头受夹,真是苦恼。自己怎样迁就人家,人家也是不欢喜,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欢乐?一点也不是!然则自己何必还苦苦周旋于两大之间?这样想着,实在是自己糊涂了,哪里还能怪人?尤其是不该结婚,不该有家庭,当年不该读书,不该求上进,不该到外国去,想来想去,全是悔恨。想到这里,满心烦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胸中这些块垒?一个人在楼上,只有酒能解闷,不如弄点酒来喝吧。于是走下楼去,到金铨屋里按铃。上房听差,听到总理深夜叫唤,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伺候金铨杂事的赵升便进来了。

一进房看见是凤举,笑道:“原来是大少爷在这里。”凤举道:“你猜不到吧?你到厨房里去,叫他们给我送些吃的来。不论有什么酒,务必给我带一壶来。”赵升笑道:“我的大少爷,你就随便在哪儿玩都可以,怎么跑到这里来喝酒?”凤举道:“我在这里喝酒,找挨骂吗?对面楼上,是我的屋子,你忘了吗?”赵升一抬头,只见对面楼上,灯火果然辉煌。笑道:“大爷想起读书来了吗?”凤举道:“总理交了几件公事,让我在这楼上办。明日就等着要,今晚要赶起来。我肚子饿了,非吃一点不可。”赵升听说是替总理办事,这可不敢怠慢,便到厨房里去对厨子说,叫他们预备四碟冷荤,一壶黄绍,一直送到小楼上去。同时赶着配好了一只火酒锅子的材料,继续送去。凤举一人自斟自饮,将锅子下火酒烧着,望着炉火熊熊,锅子里的鲜汤,一阵阵香气扑鼻,更鼓起饮酒的兴趣。于是左手拿杯,右手将筷子挑了热菜,吃喝个不歇。眼望垂珠络的电灯,摇了两腿出神。他想,平常酒绿灯红,肥鱼大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觉有什么好胃口。像今晚上这样一个自斟自酌,吃得多么香,这样看起来,独身主义究竟不算坏,以后就这样老抱独身主义,妇女们又奈我何?不来往就不来往,离婚就离婚,看她们怎样?一个人只管想了出神,举了杯子喝一口,就把筷子捞夹热菜向嘴里一送。越吃越有味,把一切都忘了。黄绍这种酒,吃起来就很爽口,不觉得怎样辣,一壶酒毫不费力,就把它喝一个干净。酒喝完了,四碟冷荤和那锅热菜,都还剩有一半。吃得嘴滑,不肯就此中止。因之下楼按铃,把赵升叫来。不等他开口,先说道:“你去把厨子给我叫来,我要骂他一顿。为什么拿一把漏壶给我送酒来?壶里倒是有酒,我还没有喝得两盅,全让桌子喝了。”赵升笑道:“这是夜深,睡得糊里糊涂,也难怪他们弄不好。我去叫他们重新送一壶来就是了。”凤举听了这话,就上楼去等着,不一会儿,厨子又送了一壶酒来了。而且这一壶酒,比上一次还多些。凤举有点酒意了。心里好笑,我用点小计,他们就中了圈套了,这酒喝得有趣。于是开怀畅饮,又把那一壶酒,喝了一个干净。

赵升究竟不放心,先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后来悄悄地走上楼,站在廊外,探头向里张望了几回,见凤举只喝酒,并没有像要做公事的样子。凤举一回头,见一个人影子在外面一晃,便问是谁?赵升就答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凤举道:“酒又没有了,给我再去要一壶来。”说时,把酒壶举得高高的,酒壶底朝了天,那酒一滴一滴由酒壶嘴上滴到杯子里去。赵升笑道:“大爷还不去睡吗?你别老往下喝了,你是要醉在这里,总理知道了,大家都不好。”凤举向赵升一瞪眼,拿着酒壶向桌上一顿,骂道:“有什么不好?大正月里,喝两杯酒也犯法吗?看你们这种谨小慎微的样子,实在是个忠仆。其实背了主子,你们什么事也肯干。喝酒?比喝酒重十倍的事,你们也做得有。主子能狂嫖浪赌,好吃好喝,你们才心里欢喜。用十块钱,你们至少要从中弄个三块两块的。”赵升听了他这一套话,心里好个不欢喜。看看他的脸色,连眼睛珠子都带红了。不知道他是怒色,还是酒容,只得笑道:“你怎样了?大爷。”凤举一放筷子,站起身来,身子向后一晃,正要两手扶桌子时,一只手扑了空,一只手扶在桌沿上,把一双筷子按着竖起来,将一只杯子一挑,一齐滚到楼板上去。他身子也站不住,向后一倒,倒在椅子上,椅子也是向后仰着一晃。幸得赵升抢上前一把扯住,不然,几乎连人和椅一齐倒下。这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夜半更深,闹出事来,可不是玩的!当时他上前将凤举搀住,皱眉道:“大爷,我叫你不要喝,你还说不会醉呢。现在怎么样了?依我说,你……”不曾说完,凤举向一旁一张皮椅上一倒,人就倒下去了。赵升一想,这要让他下楼回自己屋里去睡觉,已经是不可能,只好由他就在这里睡着。赶忙把碗筷收了下楼,擦抹了桌椅,撮了一把檀香末子,放在檀香炉子里点上,让这屋子添上一股香气,把油腥酒气解了。但是待他收拾干净了,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楼上楼下,几盏电灯,兀是开放着。这样夜深电力已足,电灯是非常的明亮。这楼高出院墙,照着隔壁院子里,都是光亮的。

恰好金铨半夜醒来,他见玻璃窗外,一片灯光,就起身来看是哪里这样亮?及看到那是楼上灯光,倒奇怪起来,那地方平常白天还没有人去,这样夜深,是谁到那楼上去了?待要出来看时,一来天气冷,二来又怕惊动了人,也就算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披上衣服,就向前面办公室里看去,见那玻璃窗子里,还有一团火光,似乎灯还有亮的。便索性扶了梯子走上楼去。只见小屋里,所有四盏电灯,全部亮上。凤举和衣躺在皮椅上,将皮褥子盖了,他紧闭了眼,呼嘟呼嘟嘴里向外呼着气。金铨俯着身子,看了一看他的脸色,只觉一股酒气向人直冲了过来,分明是喝醉了酒了。便走上前喊道:“凤举!你这是怎样了?”凤举睡得正香,却没有听见。金铨接上叫了几句,凤举依然不知道。金铨也就不叫他了,将电门关闭,自下楼去。回到房里,金太太也起来了,金铨将手一撒道:“这些东西,越闹越不成话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有本事,他们实行经济独立,自立门户去吧。”金太太道:“没头没脑,你说这些话做什么?”金铨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只怪我们做上人的,不会教育他们,养成他们这骄奢淫逸的脾气。”金太太原坐在沙发上的,听了他这些话,越发不解是何意思,便站起来迎上前道:“清早起来,糊里糊涂,是向谁发脾气?”金铨又叹了一口气,就把凤举喝醉了酒,睡在那楼上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我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这样发脾气,原来是凤举喝醉了酒。大正月里,喝一点酒,这也很平常的事,何至于就抬出教育问题的大题目来?”说着这话,脸上还带着一脸的笑容。金铨道:“就是这一点,我还说什么呢。他们所闹的事,比喝醉了胜过一百倍的也有呢。我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想到其他许多事情罢了。”于是按了铃叫听差进来,问昨晚是谁值班?大家就说是赵升值班。金铨就把赵升叫进来,问昨晚上凤举怎样撞到那楼上去了?赵升见这事已经闹穿了,瞒也是瞒不过去的,老老实实,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说了。金太太听了,也惊讶起来,因道:“这还了得!半夜三更,开了电灯,这样大吃大喝。这要是闹出火烛来了,那怎样得了!赵升,你这东西,也糊涂。看他那样闹,你怎么不进来说一声?”赵升又不敢说怕大爷,只得哼了两声。金铨向他一挥手道:“去吧。”赵升背转身,一伸舌头走了。金铨道:“太太,你听见没有,他是怎样的闹法?我想他昨晚上,不是在那里输了一个大窟窿,就是在外面和妇女们又闹了什么事。因此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回来灌黄汤解闷。这东西越闹越不成话!我要处罚处罚他。”金太太向来虽疼爱儿女,可是自从凤举在外面讨了晚香以后,既不归家,又花销得厉害,也不大喜欢他了。心想,趁此,让他父亲管管,未尝不好,也就没有言语。

那边凤举一觉醒来,一直睡到十二点。坐起来一看,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里。因为口里十分渴,下得楼来,一直奔回房里,倒了一杯温茶,先漱一漱口,然后拿了茶壶,一杯一杯斟着不断地喝。佩芳在一边看报,已经知道他昨晚的事了,且不理会。让他洗过脸之后,因道:“父亲找你两回了,说是哪家银行里有一笔账目,等着你去算呢。”说毕,抿了嘴微笑。凤举想着,果然父亲有一批股票交易,延搁了好多时候未曾解决。若是让我去,多少在这里面又可以找些好处。连忙对镜子整了一整衣服,便来见父亲。这时金铨在太太屋子里闲话,看见凤举进来,望了他一下,半晌没有言语。凤举何曾知道父亲生气,以为还是和平常一样,有话要和他慢慢地说,便随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了。金太太在一边,倒为他摸了一把汗,又望了他一下。这一下,倒望得凤举一惊,正要起身,金铨偏过头来,向他冷笑一声。凤举心里明白,定是昨晚的事发作了,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金铨道:“我以为你昨晚应该醉死了才对呢,今天倒醒了。是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这样拼命喝酒?”凤举看看父亲脸色,慢慢沉将下来,不敢坐了,便站起身来道:“是在朋友家里吃酒,遇到几个闹酒的。”金铨不等他说完,喝道:“你胡说!你对老子都不肯说一句实话,何况他人?你分明回来之后,和厨房里要酒要菜,在楼上大吃大喝起来,怎么说是朋友家里?你这种人,我看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我不能容你,你自己独立去。”金太太见金铨说出这种话来,怕凤举一顶嘴,就更僵了。便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你给我滚出去吧。”凤举正想借故脱逃,金铨道:“别忙让他走,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一说。”凤举听到这话,只得又站住。金铨道:“你想想看,我不说你,你自己也不惭愧吗?你除了你自己衙门里的薪水而外,还有两处挂名差事,据我算,应该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收入。你不但用得不够,而且还要在家里公账上这里抹一笔,那里抹一笔,结果,还是一身的亏空。我问你,你上不养父母,下不养妻室,你的钱哪里去了?果然你凭着你的本领挣来的钱,你自己花去也罢了。你所得的事,还不全是我这老面子换来的?假若有一天,冰山一倒,我问你怎么办?你跟着我去死吗?这种年富力强的人,不过做了一个吃老子的寄生虫,有什么了不得?你倒很高兴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地闹。你真有这种闹的本领,那也好,我明天写几封信出去,把你差事一齐辞掉,再凭你的能力,从新开辟局面去。”

凤举让父亲教训了一顿,倒不算什么。只是父亲说他十分无用,除了父亲的势力就不能混事,心里却有些不服。因低了头,看着地下,轻轻说道:“家里现在又用不着我来当责任,在家里自然是闲人一样。可是在衙门里,也是和人家一样办公事。何至于那样不长进,全靠老人家的面子混差事?”金铨原坐着,两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骂道:“好!你还不服我说你无用,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金太太一见金铨生气,深怕言辞会愈加激烈,就拦住道:“这事你值得和他生气吗?你有事只管出去,这事交给我办就是了。”金铨道:“太太!你若办得了时,那就好了,何至于让他们猖狂到现在这种地步?”说毕,又昂头叹了一口长气。这虽是两句很平淡的话,可是仔细研究起来,倒好像金太太治家不严,所以有这情形。要在平常,金太太听了这话,必得和金铨顶上几句。现在却因为金铨对了大儿子大发雷霆,若要吵起来,更是显得袒护儿子了。只好一声不言语,默然坐着。金铨对凤举道:“很好!你不是说你很有本领吗?从今天起,我让你去经济独立。你有能耐,做一番事业我看,我很欢迎。”说时,将手横空一划,表示隔断关系的样子。接上把脸一沉道:“把佩芳叫来,当你夫妇的面,我宣告。”金太太只得又站起来道:“子衡,你能不能让我说一两句话?”金太太向来不叫金铨的号,叫了号,便是气极了。金铨转过脸道:“你说吧!”金太太道:“你这种办法,知道的说你是教训儿子。不知道的,也不定造出什么是非,说我们家庭生了裂缝。你看我这话对不对?”金铨一撒手道:“难道尽着他们闹,就罢了不成?”金太太道:“惩戒惩戒他们就是了,又何必照你的意思捧出那个大题目来哩?”于是一转面向凤举道:“做儿子的人,让父亲生气,有什么意思?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要等一个水落石出吗?还不滚出去!”凤举原是把话说僵了,抵住了,不得转弯。现在有母亲这一骂,正好借雨倒台,因此也不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去。心里想着,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昨晚上在外面闹了一整晚,今天一醒过来,又是这一场臭骂。若不是母亲在里面暗中帮忙,也许今天真个把我轰出去了,都未可定呢。一路低了头,想着走回房去。佩芳笑道:“这笔银行里的债,不在少数呢?你准可以落个二八回扣。”凤举歪着身子向沙发椅上一倒,两只手抱了头,靠在椅子背上,先叹了一口气。佩芳微笑道:“怎么样?没有弄着钱吗?”凤举道:“你知道我挨了骂,你还寻什么开心?”佩芳道:“你还不该骂吗?昨天晚上让姨奶奶骂糊涂了,急得回家来灌黄汤。你要知道,酒是不会毒死人的。没奈姨奶奶何,要寻短见,还得想别个高明些的法子。话又说回来了,你也应该要这种的泼辣货来收拾你。平常我和你计较一两句,你就登台拜师似的,搭起架子,要论个三纲五常。而今人家逼得你笑不是,哭不是,我看你有什么法子?”凤举一肚子委屈,他夫人不但不原谅,冷嘲热讽,还要尽量挖苦。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由丹田直透顶门,恨不得抡起拳头,就要将佩芳一顿痛打。转身一想,这种人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的,打她也是枉然,只当没有她们这些人,忍住一口气吧。佩芳见凤举不做声,以为他还是碰了钉子,气无可出,就不做声。这也不必去管他。

这一天,凤举伤了酒,精神不能复原,继续地又在屋子里睡下。一直睡到下午两点钟方才起来。这天意懒心灰,哪儿也不曾去玩。到了次日上午,父亲母亲都不曾有什么表示,以为这一桩公案,也就过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忽然得了一个电话,是部里曾次长电话。说是有话当面说,可以马上到他家里去。这曾次长原也是金铨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金家这些弟兄们,都和他混得很熟,平常一处吃小馆子,一处跳舞。曾次长对于凤举,却不曾拿出上司的派头来。所以凤举得了电话,以为他又是找去吃小馆子,因此马上就坐了汽车到曾家去。曾次长捧了几份报纸,早坐在小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带等带看了。曾次长一见他进来,就站起来相迎。笑道:“这几天很快活吧?有什么好玩意儿?”凤举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这几天总是找着无谓的麻烦,尤其是前昨两日。”一面说时,一面在曾次长对过的椅子上坐下。曾次长笑道:“我也微有所闻。总理对这件事很不高兴,是吗?”凤举道:“次长怎么知道?”曾次长道:“我就是为了这事,请凤举兄过来商量的哩。因为总理有一封信给我,我不能不请你看看。”说毕,在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凤举。他一看,就大惊失色。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原来那封信,不是别人写来的,却是金铨写给曾次长的信。信上说:思恕兄惠鉴:旧岁新年,都有一番热闹,未能免俗,思之可笑。近来作么生?三日未见矣。昨读西文小说,思及一事,觉中国大家庭制度,实足障碍青年向上机会。小儿辈袭祖父之余荫,少年得志,辄少奋斗,纨绔气习,日见其重。若不就此纠正,则彼等与家庭,两无是处。依次实行,自当从凤举做起。请即转告子安总长,将其部中职务免去,使其自辟途径,另觅职业,勿徒为闲员,尸位素餐也。铨此意已决,望勿以朋友私谊,为之维护。是所至盼,即颂新福。

铨顿凤举看了,半晌做声不得。原来凤举是条约委员会的委员,又是参事上任事,虽非实职,每月倒拿个六七百块钱。而且别的所在,还有兼差。若是照他父亲的话办,并非实职人员,随时可以免去的。一齐免起来,一月到哪里再找这些钱去,岂不是糟了?父亲前天说的话,以为是气头上的话,不料他老人家真干起来。心里只管盘算,却望了曾次长皱了一皱眉,又微笑道:“次长回了家父的信吗?”曾次长笑道:“你老先生怎么弄的?惹下大祸了。我正请你来商量呢。”凤举笑道:“若是照这封信去办,我就完了。这一层,无论如何,得请次长帮个忙,目前暂不要对总长说,若是对总长说了,那是不会客气的。”曾次长笑道:“总长也不能违抗总理的手谕,我就能不理会吗?”凤举道:“不能那样说。这事不通知总长,次长亲自对家父说一说,就说我公事办得很好,何必把我换了?家父当也不至于深究,一定换我。”曾次长道:“若是带累我碰一个钉子呢?”凤举笑道:“不至于,总不至于。”曾次长笑道:“我也不能说就拒绝凤举兄的要求,这也只好说谋事在人罢了。”凤举笑道:“这样说,倒是成事在天了。”曾次长哈哈大笑起来,因道:“我总极力去说,若是不成,我再替你想法子。”凤举道:“既如此,打铁趁热吧。这个时候,家父正在家里,就请次长先去说一说,回头我再到这里来听信。”曾次长道:“何其急也?”凤举道:“次长不知道,我现在弄得是公私交迫,解决一项,就是一项。”曾次长道:“我就去一趟,白天我怕不回来,你晚上等我的信吧。”凤举用手搔着头发道:“我是恨不得马上就安定了。真是不成,我另做打算。”于是站起来要走,曾次长也站起来,用手拍了一拍凤举的肩膀笑道:“事到如今,急也无用。早知如此,快活的时候何不检点一些子。”说着,又是哈哈一笑。凤举道:“其实我并没有快活什么,次长千万不可存这个思想。若是存这个思想,这说人情的意思,就要清淡一半下来了。”曾次长笑道:“你放心吧,我要是不维护你,也不能打电话请你来商量这事了。”凤举又拱了拱手,才告辞而去。

今天衙门里已过了假期,便一直上衙门去。到了衙门里,一看各司科,都是沉寂寂的,并不曾有人。今天为了补过起见,特意来的,不料又没有人。心想,怎么回事?难道将假期展长了?及至遇到一个茶房,问明了,才知道今天是星期。自己真闹糊涂了,连日月都分不清楚了。平常多了一天假,非常欢喜的事,必要出去玩玩的。今天却一点玩的意味没有,依然回家。到了家里,只见曾次长的汽车,已经停在门外,心里倒是一喜,因就外面小客厅里坐着,等候他出来,好先问他的消息。不料等了两个钟头,还不见出来。等到三点多钟,人是出来了,却是和金铨一路同出大门,各上汽车而去,也不知赴哪里的约会去了。凤举白盼望了一阵子,晚上向曾宅打电话,也是说没有回来,这日算是过去。次日衙门里开始办公,正有几项重要外交要办,曾次长不得闲料理私事。晚上实在等不及了,就坐了汽车到曾宅去会他,恰好又是刚刚出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又扫兴而回。一直到了第三日,一早打了电话去,问次长回来没有?曾宅才回说请过去。凤举得了这个消息,坐了汽车,马上就到曾家去。曾次长走进客厅和他相会,就连连拱手道:“恭喜恭喜!不但事情给你遮掩过去了,而且还可以借这个机会,给你升官呢。”凤举道:“哪有这样好的事?”曾次长道:“自然是事实,我何必拿你这失意的人开心呢?”凤举笑着坐下,低了头想着,口里又吸了一口气,摇着头道:“不但不受罚,还要加赏。这个人情,讲得太好了,可是我想不出是一个什么法子?”曾次长道:“这法子,也不是我想的,全靠着你的运气好。是前天我未到府上去之先,接到了总长一个电话,说是上海那几件外交的案子非办不可,叫我晚上去商议。我是知道部里要派几个人到上海去的,我就对总理说:部里所派的专员,有你在内。而且你对于那件案子,都很有研究,现在不便换人。而且这也是一个好机会,何必让他失了?总理先是不愿意,后来我又把你调开北京,你得负责任去办事,就是给他一个教训,真是没有什么成绩,等他回来再说,还不算迟。总理也就觉得这是你上进的一个好机会,何必一定来打破?就默然了。前夜我和总长一说,这事就大妥了。”凤举听到要派他到上海去,却为难起来。别的罢了,晚香正要和自己决裂;若是把她扔下一月两月,不定她更要闹出什么花样来。曾次长看到他这种踌躇的样子,便道:“这样好的事情,你老哥还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凤举道:“我倒并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就是京里有许多事情,我都没有办得妥当,匆匆忙忙一走,丢下许许多多的问题,让谁来结束呢?”曾次长笑道:“这个我明白,你是怕走了,没有人照料姨太太吧?”凤举笑道:“那倒不见得。”曾次长道:“这是很易解决的一个问题,你派一两个年老些的家人,到小公馆里去住着,就没有事了。难道有了姨太太的人,都不应该出门不成?”凤举让他一驳,倒驳得无话可说。不过心里却是为了这个问题,而且以为派了年老家人去看守小公馆的办法,也不大妥当。不过心里如此,嘴里可不能说出来,还是坐在那里微笑。这种的微笑,正是表示他有话说不出来的苦闷。然而曾次长却不料他有那样为难的程度,因笑道:“既然说是有许多事情没结束,就赶快去结束吧,公事一下来,说不定三两天之内就要动身呢。”说着,他已起身要走,凤举只好告辞。

回得家来,先把这话和夫人商量。佩芳对这事正中下怀,以为把凤举送出了京,那边小公馆里的经济来源,就要发生问题。到了那个时候,不怕凤举在外面讨的人儿不自求生路。因道:“是很好的机会啊!有什么疑问呢?当然是去。要不去,除非是傻子差不多。”凤举笑道:“这倒是很奇怪!说一声要走,我好像有许多事没办,可是仔细想起来,又不觉得有什么事。”佩芳道:“你有什么事?无非是放心不下那位新奶奶罢了。”凤举经佩芳对症发药地说了一句,辩驳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只是微微笑了一笑,佩芳道:“你放心去吧,你有的是狐群狗党,他们会替你照顾一切的。”凤举笑道:“你骂我就是了,何必连我的朋友,也都骂起来呢?”佩芳将脸一沉道:“你要走,是那窑姐儿的幸事了。我早就要去拜访你那小公馆,打算分一点好东西。现在你走了,这盘账我暂揭开去,等你回来再说。”她说时,打开玻璃盒,取了一筒子烟卷出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板,拿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将那根夹子上的取灯儿,一只手在夹子上划着,取出一根划一根,一连划了六七根,然后才点上烟。一声不响地站着,靠了桌子犄角抽烟。这是气极了的表示。向来她气到无可如何的时候,便这样表示的。凤举对夫人的阃威,向来是有些不敢犯。近日以来,由惧怕又生了厌恶。夫人一要发气,他就想着,她们是无理可喻的,和她们说些什么?因此夫人做了这样一个生气的架子以后,他也就取了一根烟抽着,躺在沙发上并不说什么,只是摇撼着两腿。佩芳道:“为什么不做声?又打算想什么主意来对付我吗?”凤举见佩芳那种态度,是不容人做答复的,就始终守着缄默。心里原把要走的话,去对晚香商量。可是正和晚香闹着脾气,自己不愿自己去转圜。而且佩芳正监视着,让她知道了,更是麻烦。在家中一直挨到傍晚,趁着佩芳疏神,然后才到晚香那里去。

晚香原坐在外面堂屋里,看见他来,就避到卧室里面去了。凤举跟了进去,晚香已倒在床上睡觉。凤举道:“你不用和我生气,我两天之内就要避开你了。”晚香突然坐将起来道:“什么?你要走,我就看你走吧。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怕你吓唬吗?”凤举原是心平气和,好好地来和她商量。不料她劈头劈脑就给一个钉子来碰。心想,这女子越原谅她,越脾气大了,你真是这样相持不下,我为什么将就你?便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就算我吓唬你吧。我不来吓唬你,我也不必来讨你的厌。”抽身就走。他还未走到大门,晚香已是在屋子里哇的一声哭将起来。照理说,情人的眼泪,是值钱的。但是到了一放声哭起来,就不见得悦耳。至于平常女子的哭声,却是最讨厌不过。尤其是那无知识的妇女,带哭带说,那种声浪,听了让人浑身毛孔突出冷气。凤举生平也是怕这个,晚香一哭,他就如飞地走出大门,坐了汽车回家。

佩芳正派人打听,他到哪里去了?而今见他已回,也不做声,却故意皱着眉,说身上不大舒服。她料定凤举对着夫人病了,不能把她扔下,这又可以监守他一夜了。哪里知道凤举正为碰了钉子回来,不愿意再出去呢。到了第二日早上,赵升站在走廊下说:“总理找大爷去。”凤举听了又是父亲叫,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一骨碌爬起床,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到前面去。一进门,先看父亲是什么颜色,见金铨笼了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没有怒色,心里才坦然了。因站在一边,等他父亲吩咐。金铨一回头看见了他,将手先摸了一摸胡子,然后说道:“你这倒成了个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了。我的意思是要惩戒你一下,并不是要替你想什么出路。偏是你的上司,又都顾了我的老面子,极力敷衍你。我要一定不答应,人家又不明白我是什么用意。我且再试验你一次,看你的成绩如何?”凤举见父亲并不是那样不可商量的样子,就大了胆答道:“这件事,似乎要考量一下子。”金铨不等他说完,马上就拦住道:“做了几天外交官,就弄出这种口头禅来,什么考量考量?你只管去就是了,谁又敢说哪句话?办什么事,对什么事就有把握,好在去又不是你一个人,多多打电报请示就是了。我叫你来,并没有别的什么事,我早告诉佩芳了,叫她将你行囊收拾好了,乘今天下午的通车,你就先走。我还有几件小事,交给你顺便带去办。”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他。凤举将那字条接过,还想问一问情形。金铨道:“不必问了,大纲我都写在字条上。至于详细办法,由你斟酌去办,我要看看你的能力如何?”凤举道:“今天就走,不仓促一点吗?”金铨道:“有什么仓促?你衙门里并没有什么事,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你所认为仓促的,无非是怕耽误了你玩的工夫。我就为了怕你因玩误事,所以要你这样快走。”金太太听了他父子说话,就由屋子里走出来,插嘴道:“你父亲叫你走,你就今天走,难道你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有,我们都会给你办。”凤举看到这种情形,又怕他父亲要生气,只好答应走。直等金铨没有什么话说了,便走到燕西这边院子里,连声嚷着老七。连叫好几声,也没有见人出来。一回头,却见燕西手上捧着一个照相匣子,站在走廊上,对着转角的地方。清秋穿了一件白皮领子斗篷,一把抄着,斜侧着身子站定。凤举道:“难怪不做声,你们在照相。这个大冷天,照得出什么好相来?”燕西还是不回答,一直让把相照完,才回头道:“我是初闹这个,小小心心地干,一说话分了心,又会照坏。”清秋道:“大哥屋里坐吧。”凤举道:“不!我找老七到前面去有事。”燕西见他不说出什么事,就猜他有话,不便当着清秋的面前说,便收照相匣子,交给清秋,笑道:“可别乱动,糟了我的胶片。”清秋接住,故意一松手,匣子向下一落,又蹲着身子接住。燕西笑道:“淘气!拿进去吧。”清秋也未曾说什么,进屋子里去了。燕西跟凤举走到月亮门下,他又忽然抽身转了回去,也追进屋子去,去了好一会儿。凤举没有法,只好等着。心想,他们虽然说是新婚燕尔,然而这样亲密的程度,我就未曾有过。这也真是人的缘分,强求不来的。燕西出来了,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大风头上,叫我老等着。”燕西道:“丢了一样东西在屋子里,找了这大半天呢。你叫我什么事?”

凤举道:“到前面去再说。”一直把燕西引到最前面小客厅里,关上了门,把自己要走的话告诉他。因道:“晚香那里,我是闹了四五天的别扭,如今一走,她以为或有别的用意,你可以找着蔚然和逸士两人,去对她解释解释。关于那边的家用。”燕西笑道:“别的我可以办,谈到了一个‘钱’字,我比你还要没有办法,这可不敢胡乱答应。”凤举道:“又不要你垫个三千五千,不过在最近一两个星期内,给她些零钱用就是了,那很有限的,能花多少钱呢?你若是真没有办法,找刘二爷去,他总会给你搜罗,不至于坐视不救的。”燕西道:“钱都罢了。你一走保不定她娘家又和她来往,纵然不出什么乱子,也与体面有关。我们的地位,又不能去干涉她的。”凤举听了这话,揪住自己头上一缕头发,低着头闭了眼,半晌没做声。突然一顿脚道:“罢!她果然是这样干,我就和她情断义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燕西见老大说得如此决裂倒愣住了。凤举低着声音道:“自然,但愿她不这样做。”燕西见老大一会儿工夫说出两样的话来,知道凤举的态度,是不能怎样决绝的。因笑道:“走,你总是要走的。这事你就交给我就是了,只要有法子能维持到八方无事,就维持到八方无事,你看这个办法如何?”凤举道:“就是这样。我到了上海以后,若是可以筹到款子,我就先划一笔电汇到刘二爷那里。只要无事,目前多花我几个钱,倒是不在乎。”燕西笑道:“只要你肯花钱,这事总比较的好办。”凤举掏出手表来看一看,因道:“没有时间了,我得到里面去收拾东西,你给我打一个电话,把刘二和老朱给我约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人家都在衙门里,未必能来。就是能来,打草惊蛇的,也容易让人注意。你只管走就是了,这事总可不成问题。”

凤举也不便再责重燕西,只得先回自己屋里,去收拾行李。佩芳迎着笑道:“恭喜啊,马上荣行了!”凤举笑道:“不是我说你,你有点吃里爬外。老人家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给我做,你该帮助我一点才是。你不但不帮助我,把老人家下的命令,还秘密着不告诉我,弄得我现在手忙脚乱,说走就走。”佩芳眉毛一扬,笑道:“这件事情,是有些对不住。可是你要想想,我若是事先发表,昨晚上你又不知道要跑到小公馆里去,扔下多少安家费。我把命令压下了一晚上,虽然有点不对,可是给你省钱不少了。”凤举心里想,妇人家究竟是一偏之见,你不让我和她见面,我就不会花钱吗?当时摇了摇头,向着佩芳笑道:“厉害!”佩芳鼻子哼了一声道:“这就算厉害?厉害手段,我还没有使出来呢。你相信不相信?我这一着棋,虽然杀你个攻其无备,但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拜托你的朋友,替你照应小公馆的。我告诉你说,这件事你别让我知道,我若是知道了,谁做这事,我就和谁算账!”凤举笑道:“你不要言过其实了。我知道今天要走,由得着消息到现在,统共不到一点钟,这一会儿工夫,我找了谁?”佩芳道:“现在你虽没有找,但是你不等到上海,一路之上,就会写信给你那些知己朋友的。”凤举心想,你无论如何机灵,也机灵不过我,我是早已拜托人的了。一想之下,马上笑起来。佩芳道:“怎么样?我一猜中你的心事,连你自己也乐了。”凤举道:“就算你猜中了吧。没有时间,不谈这些了。给我收的衣服,让我看看,还落了什么没有?”佩芳道:“不用得看了,你所要的东西,我都全给你装置好了。只要你正正经经的做事,我是能和你合作的。”说着,把检好了的两只皮箱,就放在地板上打开,将东西重检一过,一样一样地让凤举看。果然是要用的东西差不多都有了。凤举笑着伸了一伸大拇指,说道:“总算办事能干。我要走了,你得给我饯行呀。”一伸食指,掏了佩芳一下脸。佩芳笑道:“谁和你动手动脚的?你要饯行,我就和你饯行,但是你在上海带些什么东西给我呢?”凤举道:“当然是有,可是多少不能定,要看我手边经济情形如何?设若我的经济不大充分,也许要在家里弄……”佩芳原是坐着的,突然站将起来,看看凤举的脸道:“什么?你还要在家里弄点款子去。你这样做事,家里预备着多少本钱给你赔去?”凤举连连摇手道:“我这就要走了,我说错了话,你就包涵一点吧。”妇人家的心理,是不可捉摸的,她有时强硬到万分,男子说鸡蛋里面没有骨头,她非说有骨头不可。有时男子随便两句玩话,不过说得和缓一点,妇人立刻慈悲下来,男子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时候,凤举几句话又把佩芳软化得成了绕指柔,觉得丈夫千里迢迢出远门去,不安慰他一点,反要给他钉子碰,这实在太不对了。因此和凤举一笑,便进里面,给他检点零碎去。凤举也就笑着跟进去了。不到一会儿,开上午饭来,夫妇二人很和气地在一块儿吃过了午饭,东西也收拾妥当了。于是凤举就到上房里,去见过母亲告别,此外就是站在各人院子里,笑着叫了一声走了。家里一大批人,男男女女,少不得就拥着到他院子里来送行。

人一多,光阴一混,就到了三点钟,就是上火车的时候了,凤举就坐了汽车上车站。家里送行的人,除了听差而外,便是佩芳、燕西、梅丽三人。凤举本还想和燕西说几句临别赠言,无如佩芳是异常的客气,亲自坐上凤举的车,燕西倒和梅丽坐了一辆车子。在车子上,佩芳少不得又叮咛了凤举几句。说是上海那地方,不是可乱玩的。上了拆白党的当,花几个钱还是小事,不要弄出乱子来,不可收拾。凤举笑道:“这一点事,我有什么不知道?难道还会上人家的仙人跳吗?”佩芳道:“就是堂子里,你也要少去。弄了脏病回来,我是不许你进我房门的。”说着话,到了车站。站门外,等着自己的家里听差,已买好了票,接过行李,就引他们一行四人进站去。凤举一人定了一个头等包房,左边是外国人,右边莺莺燕燕的,正有几个艳装女子在一处谈话。看那样子,也有是搭客,也有是送行的。佩芳说着话,站在过道里,死命地盯了那边屋子里几眼,听那些人说话,有的说苏白,有的说上海话,所谈的事,都很琐碎。而且还有两个女子在抽烟,看那样子,似乎不是上等人。因悄悄地问燕西道:“隔壁那几位,你认识吗?”燕西以为佩芳看破了,便笑道:“认识两个。她们看见有女眷在一处,不敢招呼。你瞧,那个穿绿袍缀着白花边的,那就是花国总理。”佩芳将房门关上,脸一沉道:“这个房间,是谁包的?”一面说时,一面看那镜子里边正有一扇门,和那边相通。凤举已明白了佩芳的意思,便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决不能见了女子,我就会转她的念头。况且那边屋子里,似乎不是一个人,我就色胆如天,也不能闯进人家房子里去。”佩芳听了这话,不由得扑哧一笑。凤举道:“你这也无甚话可说了。”燕西道:“不要说这些不相干的话,现在火车快要开了,有什么话先想着说一说吧。”佩芳笑道:“一刻儿工夫,我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因望着凤举道:“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可先告诉我也好。”凤举道:“我没有什么话,我就是到了上海,就邮一封信给你。”梅丽道:“我也想要大哥给我买好多东西,现在想不起来,将来再写信告诉你吧。”说到这里,月台上已是叮当叮当摇起铃来。燕西佩芳梅丽就一路下车,站在车窗外月台上,凤举由窗子里伸出头来,对他们三人说话。汽笛一声,火车慢慢地向前展动,双方的距离,渐渐地远了。燕西还跟着追了两步,于是就抬起手来,举了帽子,向空中摇了几摇。梅丽更是抽出胸襟下掖的长手绢,在空气里招展的来而复去,佩芳只是两手举得与脸一样高,略微招动了一下。凤举含着微笑,越移越远,连着火车,缩成了一小点,佩芳他们方才坐车回家而去。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这时,梅丽和佩芳约着坐一车,让燕西坐一辆车,刚要出站门,忽见白秀珠一人在空场里站着,四周顾盼。一大群人力车,团团转转将秀珠围在中心,大家伸了手掐着腰只管乱嚷,说道:“小姐小姐,坐我的车,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秀珠让大家围住,没了主意,皱了眉顿着脚道:“别闹,别闹!”燕西看她这样为难的情形,不忍袖手旁观,便走上前对秀珠道:“密斯白,你也送客来的吗?我在车站上怎么没有看见你?”秀珠在这样广众之前,人家招呼了不能不给人家一个回答,便笑道:“可不是!你瞧,这些洋车夫真是岂有此理,把人家围住了,不让人家走!”燕西道:“你要到哪里去?我坐了车子来的,让我来送你走吧。”秀珠听了这话,虽有些不愿意,然而一身正在围困之中,避了开去,总是好的。便笑道:“这些洋车夫,真是可恶,围困得人水泄不通。”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过来。燕西笑着向前一指道:“车子在那面。”右手指着,左手就不知不觉地来挽着她。秀珠因为面前汽车马车人力车,以及车站上来来往往一些搬运夫,非常杂乱,一时疏神,也就让燕西挽着。燕西一直挽着她开门,扶她上车去。燕西让她上了车,也跟着坐上车去。因问秀珠要到哪儿去?秀珠道:“我上东城去,你送我到东安市场门口就是了。”燕西就吩咐车夫一声,开向东安市场而去。到了东安市场,秀珠下车,燕西也下了车。秀珠道:“你也到市场去吗?”燕西道:“我有点零碎东西要买,陪你进去走走吧。”秀珠也没有多话说,就在前面走。在汽车上,燕西是怕有什么话让汽车夫听去了,所以没有说什么。这时跟在后面,也没说什么。走到了市场里,陪着秀珠买了两样化妆品,燕西这才问:“你回家去吗?”秀珠道:“不回家,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燕西道:“现在快三点了,我们去吃一点点心,好不好?”秀珠道:“多谢你,但是让我请你,倒是可以的。”燕西道:“管他谁请谁呢?这未免太客气了。”于是二人同走到七香斋小吃馆里来。这时还早,并不是上座的时候,两人很容易地占了一个房间。

燕西坐在正面,让秀珠坐在横头,沏上茶来,燕西先斟了半杯,将杯子擦了,拿出手绢揩了一揩,然后斟一杯茶,放在秀珠面前。秀珠微微一笑道:“你还说我客气,你是如何的客气呢?”这时,秀珠把她那绛色的短斗篷脱下,身上穿了杏黄色的驼绒袍。将她那薄施脂粉的脸子,陪衬得是格外鲜艳。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因为受了冻,泛着红色也很好看。在燕西未结婚以前,看了她这样,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现在呢,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间,还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嫌疑,这是当然不敢轻于冒犯的。秀珠见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倒误会了,笑问道:“你看什么?以为我没有戴手表吗?”燕西笑道:“可不是!这原不能说是装饰品,身上戴了一个表总便当得多。不然,有什么限刻的事,到了街上就得东张西望,到处看店铺门前的钟。”秀珠道:“我怎么不戴,在这儿呢。”说时,将左手一伸,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燕西看时,原来小手指上,戴了一只白金丝的戒指。在指臂上,正有一颗纽扣大的小表。秀珠因燕西在看,索性举到燕西脸边。燕西便两手捧着,看了一看,袖子里面,由腋下发射出来的一种柔香,真个有些熏人欲醉。燕西放下她手,笑道:“这表是很精致,是瑞士货吗?”秀珠笑道:“你刚才看了这半天,是哪里出的东西都不知道吗?”燕西道:“字是在那一面的,我怎样看得出来呢?不过这样精小的东西,也只有瑞士的能做。你这样的精明人,也不会用那些骗自己的东西。”秀珠笑道:“还好,你的脾气还没有改,这张嘴,还是非常的甜蜜呢。”燕西道:“这是实话,我何曾加什么糖和蜜呢?”两人只管说话,把吃点心的事也忘了。还是伙计将铅笔纸片,一齐来放在桌上,将燕西提醒过来了,他问秀珠吃什么?秀珠笑道:“你写吧,难道我欢喜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吗?”燕西听她如此说,简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若要说是不知道,这是自己见疏了,便笑着一样一样地写了下去。秀珠一看,又是冷荤,又是热菜,又是点心,因问道:“这做什么?预备还请十位八位的客吗?”说着,就在他手上将铅笔纸单夺了过来,在纸的后幅,赶快地写了鸡肉馄饨两碗,蟹壳烧饼一碟。写完,一并向燕西面前一扔,笑道:“这就行了。”燕西看了一看,笑道:“我们两人,大模大样地占了人家一间房间,只吃这一点东西,不怕挨骂吗?”秀珠笑道:“这真是大爷脾气的话,连吃一餐小馆子,都怕人家说吃少了。你愿意花钱那也就不要紧,你可以对伙计说,弄一碗鸡心汤来喝,要一百个鸡心,我准保贱不了。”燕西正有一句话要说,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只是笑了一笑。秀珠道:“有什么话,你说呀!怎么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这时,伙计又进来取单子,燕西便将原单纸涂改几样,交给他了。一会儿,还是来了一桌子的菜,还另外有酒。秀珠这也就不必客气了,在一处吃喝个正高兴。饭毕,自然是燕西会了账。一路又走到市场中心来,依着燕西,还要送秀珠回家,但秀珠执意不肯,说是不一定回家,燕西也就罢了,乃告辞而别。不过这在燕西,的确是一种很快活的事了,无论如何,彼此算尽释前嫌了。

燕西回得家去,一进去,门口号房就迎上来说道:“七爷,你真把人等了一个够。那位谢先生在这儿整等你半天了。”燕西道:“哪一个谢先生?”门房道:“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他作傧相的那位谢先生。”燕西道:“哦!是他等着我没走,这一定有要紧的事的,现在在哪里?”门房道:“在你书房里。”燕西听说,一直就向自己书房里来,只见谢玉树一个人斜躺在一张软椅上,拿了一本书在看。燕西还未曾开言,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指着燕西道:“你这个好人,送人送到哪里去了?上了天津吗?”燕西道:“我又没有耳报神,怎么知道你这时候会来?我遇到一个朋友,拉我吃小馆子去了。你很不容易出学校门的,此来必有所谓。”谢玉树笑道:“我是来看看新娘子的,顺便和你打听一件事。”燕西道:“看新娘子那件事,我算是领情了,你就把顺便来打听的一件事,变为正题,告诉我吧。”谢玉树笑道:“在我未开谈判之先,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这个肚皮现在十分的叫屈。”燕西一拍手道:“了不得,你还没有吃午饭吗?”一面说话,一面就按了电铃。金荣进来了,燕西道:“吩咐厨房里,快开一位客饭来,做好一点。”金荣答应去了。燕西笑道:“是了,你是上午进城的,以为赶我这里来吃饭。不料我今天吃饭吃得格外早,一点钟就上了车站。算没有合上你的预算,其实是你太客气了,你老实一点,让我们听差,给你弄一点点心来吃,他也不至于辱命。”谢玉树道:“谁知道你这时候才回来呢?”燕西道:“不去追究那些小问题了,你说吧,你今天为了什么问题来的?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心里搁不住事,请你把话告诉我吧。”谢玉树也知道燕西的脾气,做事总是急不暇择的。因道:“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之托。”燕西笑道:“你就不要推卸责任了。是你自己的事也好,是你受人之托也好,反正你有所要求,我认准了你办,这不很直截了当吗?”谢玉树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因道:“那天你结婚日子,不是有位傧相吴女士吗?密斯脱卫托我问你一问,是不是府上的亲戚?”说到这里,他的脸先红了。燕西笑道:“你这话不说出来,我已十分明白了。这位密斯脱卫,也是一个十分的老外,怎么请你来做这一件事?天下哪有做媒的人,说话怕害臊的?”

谢玉树经他说破,越发是难为情。所幸就在这个时候,厨子已经把饭开来了。燕西道:“对不住,我吃过点心不多久,不能又吃,我只坐在这里空陪吧。”谢玉树道:“那不要紧,我只要吃饱了就是了。”于是他就专门吃饭,一声也不响。还是燕西忍耐不住,问道:“密斯脱卫是怎样拜托你来做媒?他就是在那天一见倾心的吗?”谢玉树鼓励着自己不让害臊,吃着饭很随便地答道:“在这个年头儿,哪里还容得下‘做媒’两个字?他不过很属意那位吴女士,特意请我来向你打听,人家是不是小姑居处?”燕西笑道:“不但是小姑居处,而且那爱情之箭,还从未射到她的芳心上去呢!这一朵解语之花,为她所颠倒的,未始无人。不过她心目中,向来不曾满意于谁。以老卫的人才而论,当然是中选的。不过有一层……”谢玉树道:“我知道,就是为他穷,对不对?难道像吴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人儿,还不能不拿金钱来做对象吗?”燕西道:“我并不是说这个,我以为老卫这种动机,太突兀了,并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呢。”谢玉树道:“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我才来疏通你,怎样给他们拉拢拉拢,让他们成为朋友。等他们成了朋友以后,老卫拼命地去输爱,那是不成问题的了,这就看吴女士,能不能够接受?只要能接受,家庭方面,还要仗你大力斡旋呢。”说着话,谢玉树已经把饭吃完了。漱洗已毕,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张沙发上,从从容容地向下谈。说着,还拱拱手。燕西笑道:“你这样给他出力,图着什么来?我给他们拉拢,少不得还要贴本请客,我又图着什么来?”谢玉树道:“替朋友帮忙,何必还要图个什么?说成了功,这是多么圆满的一场功德。说不成功,我不过贴了一张嘴,两条腿。就是你七爷请一两回客,还在乎吗?”燕西道:“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干,你既然专诚来托我,我绝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不来进行。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就在舍间下榻,我们慢慢地来想个办法。”谢玉树道:“只要你肯帮忙,在这里住十天半月我也肯。学校里哪里有总理公馆里住得舒服,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燕西笑道:“这样漂亮的人才,说出这样不漂亮的话来?”谢玉树笑道:“你们天天锦衣肉食惯了,也不觉得这贵族生活有什么意义。若是我们穷小子,偶然到你们这里来过个一两天,真觉到了神仙府里一般,不说吃喝了,脚下踏着寸来厚的地毯,屁股下坐着其软如绵的沙发,就让人舒服得乐不思蜀呢。”燕西道:“刚才说正经话,给人家做媒,就老是吃螺蛳吃生姜;现在闹着玩,你的嘴就出来了。”两个人说笑了一阵,燕西道:“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有好茶可喝,有小说可看,我到里面去布置一点小事。”谢玉树道:“我肚子吃饱了,就不要你照顾了,你请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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