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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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这一晚上,吃完了饭,大家自然陪着金太太坐一会儿。因为敏之、润之来了,金太太对佩芳道:“我这里已经够热闹的了,乳妈子一人带着孩子在屋子里,你也瞧瞧去。”佩芳因为凤举和金太太商量好了,要停了前面那两位账房先生,明天就要发表,今天已经告诉账房,结一盘总账。心想,这两位账房,也不知挣了多少钱,现在叫他结总账,他虽然料不到明天就停职,然而也必为时不久,这个日子,岂有不做坏事的?因之也不通知别人,就向前边来。佩芳自遭丧事以后,并没有晚上到前面来过,就是白天,也很少来。这时走到前面来,大异往常,仅仅是留着长廊下一两盏电灯,金铨办公那个院子里,以至于两个客厅,全是漆黑。到了前面那楼厅下,也只檐下有一盏灯,让那碧绿的柳树条子一罩,更阴沉沉的。厅下那个芍药台,芍药花的叶子都已残败了一大半。想起去年提着补种花苗,预备开跳舞大会的情景,就在昨日一般。如今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金铨故后在这里停灵多日,楼下有两扇窗子开着,风吹得微微摇动,咿呀作响。向里一望,黑洞洞,不觉毛骨悚然,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正在这时,前面有个听差,拿着东西,送到后面来。佩芳这才放大了胆。然而再也不想去打听账房先生的什么秘密,便走回上房来。

走到翠姨的院子里,只听到她屋子里有哭泣之声,停脚听了一听,正是翠姨自己哭,就顺步走了进来。只见她侧面坐在沙发上,用手掩了脸,呜呜咽咽,像是很伤心。佩芳走进来,她才揩着眼泪,站起身来道:“大少奶奶,今晚上得闲到我这里来坐坐。”佩芳道:“并不是得闲,我听到姨妈在哭,特意来看看,好好的,又是怎样伤心了?”说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翠姨道:“我并不是无故伤心,因为我今天不大好,没有吃晚饭,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的,梦见你父亲,还是像生前那种样子。”佩芳听到她说梦到了亡故的人,这本也不算什么。只是刚才走那大客厅楼下过,已是吓了回来的,现在又听说是梦见了金铨,暗中又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因道:“这是心里惦记着他老人家,所以就梦见了。刚才,我还走大客厅下面过来,想到去年开芍药花,开赏花大会的事,恐怕是也再无希望有这样的盛会了。”翠姨道:“你们有什么要紧?丢了靠上人的日子,现在是自己的世界了。你看我这样年轻轻儿的,让你父亲把我摔下来,这是怎样办?除了靠我自己,我还靠谁?你母亲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还要趁这个机会来压迫我。叫我怎样不加倍地伤心呢?”说着,又呜咽起来。佩芳对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话,倒很赞成,却不能说出口。对于翠姨,觉得她到了现在,果然是个可怜的女子。便道:“这话不是那样说,父亲去世,这是大家的不幸,也不能望着哪一个人没有办法。他们还有这些弟兄,你总是个长辈,难道能不问吗?”翠姨道:“我长了二十多岁的人,难道这一点我都不懂,还打算搭出庶母的架子来,和人讲个什么理吗?我仔细想了一想,只有两条路,一条我是当姑子去,一条我找职业学校,学一点职业,认识几个字。但是我说第一条路,像那些荤不荤素不素的庵堂,我是不能去的。若是进学校,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都可以找到相当的。我的主意拿定了,谁也改不过来。再说,我多年没有到南方,我也趁此工夫,回家去看看。”佩芳听她如此说,心里倒吓了一跳。一想,她这是什么用意?简直是要脱离金家了。真是不巧,偏是我首先听到她说这话,不要让我又沾着什么是非。于是赶快将话扯开来道:“人事真难说,谁也料不定什么时候走上风,什么时候走下风的。从前那样铺张过日子,要完全改了才好。但是看他哥儿们,觉得一样也减少不得,这样闹,总有一天不可收拾的。我有什么法子?这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罢了。”翠姨道:“你怕什么?除了自己的积蓄不算,还有大靠山娘家在后面呢。我这娘家,等于无……”翠姨觉得这话,有点和先说的矛盾,便改口道:“虽然等于无,不是因为他们穷,放心不下,不能不去看看。”佩芳听她的话,简直是非回南方去不可,这一出戏就有得闹了。不过她既要走,还不知道走在何时,索性紧她一句,把时间挤出来。因道:“现在天气倒是不十分热,出门很便利的。”翠姨道:“我就是要走,恐怕还有两三个礼拜,若是有什么意外,也许要延迟到一个月以外去。我是知道的,说了一声走。少不得有闲是闲非吹到我耳朵里来。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走,无论是谁,也拦阻不下来的。”佩芳道:“那也谈不到吧?”佩芳似是而非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就算答复过去。因站起来道:“我要瞧孩子去,不能多坐,你别再伤心了。”说着,在翠姨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很匆忙回房去了。

到了屋子里,凤举已先在那里,他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怎样这时候才来?”佩芳且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在衣橱下层抽屉里取出一双拖鞋,啪的一声,放在地板上,坐在矮椅上,一面脱了鞋子换拖鞋,一面就叹了一口气道:“讨姨太太,有什么好下场头?”将一双鞋子向抽屉一放,啪的一声,把抽屉关上,向矮椅上一靠,又一个人微笑道:“反对娶妾,绝不能说是女人有什么酸素作用,实在有道理的。”凤举望着他夫人,停了许久,才道:“到了现在,还有工夫去翻这个陈狗屎?”佩芳道:“你以为我是说你,你做的那种事,我都不好意思提起,你倒先说了。”凤举道:“要不然,你刚才为什么要发牢骚?”佩芳架着脚颠动着,很自在地把刚才翠姨说的话,学说了一遍。凤举听了这话,倒不能不有些惊异。便问道:“这话是真吗?那她一走就算完了,谁也不能承认她姓金的!”佩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这个‘金’字,也像黄金一样值钱呢,你不承认她姓金又怎么样?她非要你这‘金’字不可吗?”凤举道:“不是那样说,她既出去了,知道她要干些什么事?若惹下什么乱子,说是姓金,我们当然要负一份责任。”佩芳道:“不是我说句不知大体的话,她不但不会利用这个‘金’字,也许她见人还要瞒住这个‘金’字不说出来呢。”凤举道:“这倒好,合了南方人说的话,破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了。”佩芳道:“也不过走了两个人,何至于落成那样子?”凤举道:“五妹接着巴黎的电报,要到法国去了。刚才拿了这电报,和母亲去商量,说是已经回了一封信去,说是暂不能去。母亲倒批评她不是,说是你们到巴黎结婚去也好,省了一笔无谓的耗费。那样子十之七八,是去成功了。”

佩芳道:“自己家里人少个把两个,倒没有什么,从明日,大批的裁用人,家里就要冷淡起来了。两个账房的账,结出来了没有?”凤举道:“结出来了。我刚才草草地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点漏缝来。外面闲言闲语很多,都说柴贾二人发了财,怎么回事呢?”佩芳道:“越是会装假的人,表面是越装得干净的。今晚上还早,我和你查查看吧。”凤举皱眉道:“查是要查,我最怕拼数目字费脑筋,怎么办呢?”佩芳冷笑道:“这倒好,有家产的人,都不必盘账,完全让人吞没掉了,那也无法知道了。你这种话,幸而是对我说了,若是对账房先生说了,他会拼死命地去开你花账。这话若让你母亲知道,家里的事,哪里又再能放心让你去问。”凤举道:“我也知道这种话说了出来,是要受你批评的。但是我因为有你做我的后台,我才这样说,没有你,我也只好练习着算算了。”佩芳道:“你这简直不像话!为了查账,才来学算盘,天下真有这种道理?”凤举觉得自己的话,根本上就站不住,越辩论是越糟,只得含笑坐在一边,在皮烟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烟,慢慢地来抽着。佩芳道:“明天就要辞账房了,账不盘个彻底清楚,怎能让他走?你坐在那里抽上一阵子烟,这事就算了吗?”凤举衔着烟道:“我正想法子,要怎样才没有毛病呢?我的意思,明天把朱逸士、刘宝善他们请来,先查个彻底。”佩芳站起来,向了凤举呸了一声道:“你这种屎主意,赶快收起来吧。这班人把你金家的秘密,还没有知道够吗?到了现在,大事完了,还要整个儿让人知道呢?”凤举笑道:“何必这样凶?你听我说,这些账,本来就是很普通的,没有什么不能公开。况且没有外人管账,把管账的一辞,他也无给你保留秘密之必要,这秘密自然也就让传漏出去了,这与朱逸士他们知道,有什么分别呢?”佩芳道:“据你这样说,倒是人越知道的多越好了?你不想,管账的当然也有其秘密的地方,如何敢乱说?事外之人,他有什么顾忌的?”凤举无可说了,便笑道:“既是如此,我这件事就烦重你,请你给我查一查吧。”说着,就把两个账房先生送来的账簿,放到桌上,笑着和佩芳拱了拱手。佩芳见凤举不行,自己眉毛一扬,笑了一笑。心里越是要在账簿上寻出一点破绽来,以表示自己不错。

无如这两个账房都是在金铨手下陶熔过来的,纵然有弊,在书面上,哪里能露出什么马脚?这一次呈账簿上来,明知道是办结束,金家的亲戚朋友,势力尚在,若有舞弊的事情发生,当然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的账目,除了大项,由金太太核过一次,已经不错而外,就是大项下的小款,也分厘丝毫都开了出来。佩芳先查了一查,账房经手的外面往来款项,再看看家中收支总数,此外抽查了几项小账,不见有破绽。但是心里一定要立功,绝不肯含糊,且将那新式簿记的来往账,放到一边,只把记杂用的流水旧账本,一页一页,由前向后翻。翻来翻去,竟翻了一个钟头,依然没有破绽可查。凤举站在桌子边看看,又坐到一边去,坐了一会儿,又过来看,只是嘴里不肯说出。佩芳心里也很急,不觉把簿子一阵快翻。不料在她一阵快翻之时,在书面以外,有点小发现。她立刻按住簿子仔细一看,拍着桌子突然站起来,笑道:“哼!我手里哪偷得过去?”凤举见她如此惊讶,便问道:“你看出什么情形来了吗?”说着,伸着头过来看,佩芳两手捧了账簿子向上一举道:“你看你看,这是什么?照字面上看,你就看得他们的毛病出来吗?”凤举笑道:“在字面上我也就无查账的能力了,你还要我到字面以外去查,那如何能够?”佩芳得意极了,身子摇了两摇,指着鼻子尖道:“有他们会作弊,也就有我会查弊。你看一看,这账簿子,他们撕了好几页。”凤举道:“不能够吧?我们账簿都是印刷局里定制的,每本一百页,由首至尾,印有字码,这就原为固定了,免得事后有倒填日月,插账进去的事。这页数他们敢短吗?”佩芳道:“他们不敢短,他们可敢换。你看这八十八至九十一四页账簿,比原来的纸料,要新一点,这已经很可疑。”凤举道:“这也许是印刷局里偶然用了两种纸印的,不能作为证据。”佩芳道:“印刷局里,印几千本书几万本书,也不至印出两样的纸来,何况印我们百十本账簿?就算印错了,应该有一部分,绝不能仅仅是四页。你想,四页账簿,不过一两张纸,印刷局印许多账簿,何至于拿一两张别色纸来凑数呢?这还不算,便是这四页格子的颜色,也不同。这还不算,这账簿原是用纸捻子暗钉了,再用线订的。现在纸捻子断了到八十七页为止。八十八页到九十一页,没有什么眼,可是九十二到一百,有两个穿纸捻子的窟窿。你想,这四页岂不是拆了账簿,换了进去的?”凤举道:“据你如此一说,果然有些破绽,但是只看出他们撕了账簿,没有看出他们假造账目,就算知道,也是枉然。”佩芳道:“既然知道这几页账簿是添进去的,自然是可以断定这里有假账,我们把这四页账簿,慢慢来研究,总可以研究出来。”凤举听她如此一说,也像得了什么把握似的。便道:“果然有道理,让我来看看。”

佩芳将账簿子一推,站起身来道:“让你看吧,我不行了。”凤举笑着向后一退道:“我说看看,这正是试试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把握,你若让开等我来,那就是取笑我了。”佩芳向凤举微笑道:“这种话,也就亏你说出口,你就不会争上一口气,赛过我去吗?”凤举只是微笑,不说什么。佩芳又坐下来,将账簿子再仔细地看了一看,点头道:“我看出来了,这四页账里,怎么会付出六笔大账去?这里有一笔是付西山公司煤款的,这家公司,已经在阴历年冬倒闭了,为什么在公司倒闭后,还追付一千余元的欠账?在公司未倒闭以前,他就不追着向咱们要吗?”凤举道:“提到别一件事,我不知道,若提到这笔煤账,我是知道的,仿佛记得有一家煤号里,在去年夏天和我们借过一大笔钱,说是本钱年冬准还,将煤来还息钱。不然我也不留神,那天我到账房里想去挪几个钱用,遇到那公司里的人,老在那里麻烦着不去,因之我不好开口,误了我的事。”佩芳道:“不用说,就是这家煤号了。他们只利息不入账,煤就可以算买来的了。”凤举道:“据你这种猜法,有了我这种事实来证明,完全是对,我去问问他,这账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拿起账簿子挟在肋下,打算就要到前面账房里去。佩芳一把将他拖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存心去打草惊蛇吗?”凤举道:“打草惊蛇也不要紧,我料他们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佩芳道:“既是如此,你何必今天晚上去问?明天难道就迟了吗?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出息,一点芝麻大的事,还搁不住,你还在外交界里混呢!”凤举放下了账簿笑道:“你又把事看得太重了。对付他们,还要用什么手段,什么时候查出了他们的弊,什么时候就许大爷盘问。”佩芳道:“你这话在平常可以这样说,现在是盘结总账的日子,你就不能如此说。他作了多少弊,我们还没有完全查出来,岂能为了这一件事就动手?我看你还是安安稳稳地去休息,等我把这账盘一宿,你明天起来,我一桩一桩告诉你,你拿了这账簿去查个现成的账,你看好不好?你再要搅我,我就不能查了。”凤举虽然不能完全接受夫人的命令,但是想了一想,究竟是他夫人所说的有理。便笑道:“我要看看你的本事究竟如何,就依了你的话,先行睡下。无论如何,在这四页假账之内,我想你总可以再找出几个证据来吧?”说毕,果然就睡了。至于佩芳是几时上床的,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次日起来,佩芳又是先起,凤举首先一句,便问账查得怎样了。佩芳笑道:“账虽是我查出来,大炮可要你去放。并不是我怕事,把这种责任交给你。你要知道,这是显手段的事,你显了这个手段,人家都佩服你有才具,也许将来能得着一些利益。”凤举道:“你说得这样的好听,但是我还不知道这账弊病在哪里,我就这样去放一个空炮吗?”佩芳在身上掏出了钥匙,将抽屉打开了,然后在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交给凤举道:“这就是我一夜工夫的成绩,你先仔细看上一看,等自己胸中有了把握,然后再到前面对账房们说去,我包你说一样,他们要惊异一下子呢。”凤举拿着那单子一看,只见第一项,便是三千一百一十五元的巨款。这笔账并不是在那四页假账里面写着的,乃是假账上有一笔补付古董店的数目,三千一百一十五元。由这欠数,去追查原数,是前二月付的款子。凤举看了,先还不懂。佩芳道:“我解释你听吧。父亲在日,常收些古董送人,这是事实。然而有时候他付支票,有时候付现款,却没有记过账。这笔总账上,写了有该店三千二百元收据一张,正是这收据露出了马脚。卖东西的人,交货得钱,这就完了,还另外写个什么收据?显系父亲先付古董钱若干成,免得古董为人所得。一时古董或有收拾之处,古董店不及交来,所以先写了一张收条。不知如何,这收条未曾收回,落在他们手里。恰好那个日子,账房付了八十五元,买了一件小古董。现在他们以为死无对证,就添上三千一百一十五元,凑成那收据的数目。”凤举道:“这收条大概不至于伪造,这古董店也大意,有三千多元的收据,交了古董,怎么不收回去?”佩芳道:“收条遗失,也是常事,只要我们这么写着字给他,说是那张收据业已遗失,古董业已收到,该收据作为无效,不也就算了吗?至于你自己家里,要借着这个开一笔谎账,他如何管得着?”凤举道:“极对!极对!我们再拿了这账簿子到古董店里一对账,不怕对不出来。”说着,再看那几笔账,也有千数的,也有百数的。凤举一面漱洗着,一面计划要如何盘这几笔账?漱洗之后,便对佩芳道:“这事非同小可,我要到母亲那里去请一请示。”

于是凤举将单子账簿,一齐带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因把详细情形,对她说了。金太太也很吃惊,便道:“这还了得,他们胆敢换账簿造假账,平常吞没银钱可想而知。这是你们私下管不了的,说不得了,我要卖个老面子,你打个电话给杨总监,我亲自和他说话,请他派几个警察来,先把这两个东西看管,再问他愿官了私了?若愿私了,要他找出保来,彻底地把账盘一下,有一个钱靠不住,也得要他吐出。”凤举也是气极了,也不再考虑,就打了个电话给警察总监。金铨去世未久,他们的官场地位,自然还在,杨总监果然亲自接话。凤举一告诉他家母有事请教,杨总监更是愕然。金太太接过话机,亲自说了一个大概,杨总监恐怕牵涉到了金家的产业,事情非小,便亲自坐着汽车前来。金太太听到说警察总监要自己来,觉得有些小题大做。然而人家既是愿意来,也无拒绝之理,只得吩咐凤举出来招待。不多一会儿,杨总监到了,凤举先让至客室里陪着,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就把账的情形说了。总监道:“府上的银钱出入,都是归这两个账房吗?”凤举道:“除了银行往来的大账目而外,都是归他们。大概每年总也有六七十万的额数。”总监含着微笑道:“这里面当然有点弊的。就请你把这二位账房先生请出来吧。”凤举答应着,叫了个听差,去请柴贾二人。同时,这总监也就对跟着他的两名随从警察,丢了一个眼色。一个警察出去了,却引了七八名带手枪的警察进来。凤举哪里看见过这个,倒吃了一惊。他们进来,都知道凤举是大爷,还举手行了个礼,站在一排红木椅子背后。不多会儿工夫,两位账房进来,凤举究竟是天天见面的人,还站起身来。这位警察总监,却把脸一板,横了眼珠向他二人望着。他二人进门,看到客厅里有许多警察,而且警察总监也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妙,彼此对看了一眼,做声不得,老远地就站住了。总监用手将胡子一抹,望着柴贾二人道:“你们二人代金总理管了这些年的账,北京城里买了几所房子而外,大概还在家里买了不少的地。照说,你们也可以知足了,为什么总理去世,你们还要大大地来报一笔谎账?”柴贾二人脸上变了色,望望总监,又望望凤举。凤举虽知道杨总监要奚落这二人两句,但是不料他连柴贾二人在北京置有产业的事都说出来了。这件事,始终就没有听到提过,不知他如何知道了?

再者,柴贾二人的脸色,竟是犯什么大罪一般,不见有一点血色。杨总监道:“你们做的事,照道德上说,简直是忘恩负义,没有什么可说的。若是照法律上说,你们也是刑事犯。”说到这里,对旁边站的警察一望,喝了一声道:“将他带了。”贾先生一看这情形,谅是脱不了干系,就对凤举拱拱手道:“大爷,这件事,我们实在冤枉,请你仔细派人查一查。我们伺候总理这些个年月,纵然有点不到之处,请你还念点旧情。”杨总监喝道:“知道念什么旧情,你也不能在总理死后,捏造许多谎账了。”柴先生也道:“就是宅里的账,我们还没有交代清楚,请总监让我们找个保,随传随到。”杨总监喝道:“我只晓得抓人,不管别的。你们要保,到法院里保去!”警察见总监绝无半点松口之意,大家一齐向前,不容分说,就把柴贾二人拥起来了。凤举不知道杨总监说办就办,自己倒觉得有些过分。站在一边,也做声不得。杨总监却回过头来,对他笑起来了,走上前,用手连拍了凤举肩膀几下,笑道:“你看我办的这件事,痛快不痛快?”凤举看看他那情形,刚才对柴贾二人那一番凛凛不可犯的威风,完全没有了。因笑道:“到今日,我才知道总监的威风有这样的大。这件事,舍下也不愿意怎样为难他二人,只要把实话说出来就行了。”杨总监笑道:“俗言道,旁观者清,我们的职业,就是诚心做社会一个旁观者,其实也没有什么特长。请大爷把查出来的账,开个单子给我,也许不必到法庭,我就可以找出一个办法来了。”凤举拱拱手道:“那就更好,他们都是先父手上的老人,只要账交出来,家母饶恕他们,我也不十分追问。”杨总监道:“那就很好,府上究竟是忠厚之家,我也不去拜太夫人了。”说毕他告辞而去。凤举很感谢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回来。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这一幕戏,凤举也觉是过于严重一点。这些仆役们,一见两个老账房,从前常和几位少爷一处玩笑的,都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其余的仆役们,哪个敢说没有一点弊病,若是援例一一查起来,大家少不得都有一场官司。看看金家的排场,已经收拾了十之五六,也绝不会再用以前那么些个下人,大家要想个太平下场,也就无留恋之必要了。如此想着,除了几个有亲密关系和老成些的,都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商议了半天,大家都得了一个结果,就公推两个代表去见太太。说是总理去世以后,家中事情少得多,都是受了总理太太恩典的,不能在这里拿钱不做事,大家都要辞职,将来太太少爷有用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回来伺候。这样说,很光彩,太太也不至于不放手的。但是这样商议了,哪个去当代表呢?一推起来,谁也觉得这事有些冒险,设若太太一变脸,又叫了警察来,那真是招祸上身了。大家白商议了一阵子,结果是谁也不敢去做代表。

这听差之中,要算李升跟金铨年月多,他就不当听差,也可以有饭吃了,对于得失的一层,倒不怎么放在心上。而且伺候金铨时候,也共过不少的机密,料得太太是不会为难的,因之听差们闹恐慌,他却不动声色。后来看大家闹得凶了,便私下找凤举,将事情告诉了他。凤举一顿脚道:“这些东西,太可恶,总理在日,他们敢这样吗?分明是瞧不起我哥儿们,我得把杨……”李升连连摇手道:“大爷,你别嚷!你别嚷!就怕他们不那样办,他们真要那样办,他们——不干,落得打发他们走。反正咱们宅里又没有以前那些事,用不着许多人了,他们要走,趁此收拾也好。”凤举道:“话虽如此,但是依我的主张,宁可我辞他们,不要他们推代表来辞我。我家不用人,别家还用人呢,此风断不可长。”李升道:“大爷,你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般见识?打发他们走开,了结这一档子事,不也就完了吗?”凤举道:“等我去问一问老太太,看她的意思怎样?”说着,便到金太太屋子里来,把这事详细地告诉她了。金太太冷笑道:“这是应有的事,没有什么可怪的。既是他们怕吃官司,当然放过他们去,我家虽不如从前,不至于马上就用不起这几个下人。现在可以留一个门房,两个听差,厨房里也留下两个,其余打发走,每人另赏两个月工钱,让他们看看金家是穷是没有穷?”凤举道:“这个办法,我倒极是赞成,马上就去对他们说去。”说毕,抽身就要走。金太太道:“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难道你还真把他们叫到当面,和他演说一段不成?你盘算一下,要留哪几人?先把他一个一个叫来,告诉了他们,然后写一张字条贴在门房里,让他们一个个到上房来拿钱走,就省事极了。我想着,李升是要留的。”金太太说时,陈二姐正在一边倒茶,连忙放下了茶杯,走过来给金太太请了一个安道:“太太我给我兄弟求个情,把他留下吧。我想他绝不是那样不懂好歹的人,这回捣乱,准没有他。”金太太道:“你给金荣讲情吗?其实也不必吧,以后我们这里,是一天比一天冷淡的。他人很聪明,在我们这里,恐怕也不上算。”陈二姐道:“哟!太太,你说这话,我姐儿俩还当得起吗?金荣十四五岁就到宅里来伺候几位少爷,长到快三十岁了,都是靠着宅里一碗饭养大的。慢说大爷二爷三爷七爷,将来都是了不得,就算不吧,哪怕不挣钱呢,也得在这儿伺候着,报你一点恩。”金太太向凤举笑道:“别管怎样,她的话,说得很受听,那就把金荣也留下吧。可是只能留这两个,不能再留人了。”凤举道:“还有车夫呢?”金太太道:“只留一个。你们谁要坐车子,车子是公的,车夫和汽油,可得自己出钱。还像以前吗?你们自己胡跑不算,还要满街满市去请客,闹得乌烟瘴气。”这样说着,凤举就不敢向下提了。

李升知道凤举这一去请示,就不定会出什么花样,因之就慢慢的溜进到院子里来,悄悄地听里面说些什么。听到自己已经留用了,这还无所谓,本在预料之中,及至听到陈二姐求情,金荣也被留用了,这倒是个好消息。赶忙就跑到前面去找金荣,拉到僻静的地方,把话一齐说了。金荣道:“我姐姐说的是,我在金府长了大半个人,就是以后不给我薪水了,我也应当在宅里做事。”李升笑道:“你总算是很机灵的,设若不听到我的报告,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金荣道:“我不是那种人,你打听打听,今天他们闹风潮,有我在内吗?”李升笑道:“今天他们闹着,根本我就没有理这个碴,我哪知道哪个在内,哪个不在内。”金荣笑着,也就不说什么了。就在这时,只听到凤举叫着李升呢,李升向金荣点点头道:“是那事情动了头了,我先去,你也别走开,也许大爷就要叫你呢。”他说着,走向上房去了。金荣当真不敢走开,就在进内院的院门下等着。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李升手上拿着一个纸条,走了进来,只是把眉毛皱得深深的。走过来,两手一扬道:“这个是一件难差事,怎么会让我去贴这张字条呢?”金荣道:“一张什么字条,会让你这样地为难?”李升更不答话,就把字条递给他看。金荣接过手来,只见上面首一行写的是:男佣工等鉴……金荣笑道:“这样客气,还来个‘鉴’字儿。大概这都是太太的意思,是要落个好来好去呢。”李升道:“你先别废话,你看看这张字条,我能不能出去贴起来?”金荣从头一看,上面写的是:男佣工等鉴:本宅现因总理去世,一切费用,都竭力节省。所有以前之男女佣工,均当大为裁减。自本日起,所有男佣工,除已经通知留用者外,其未通知之人,即日歇工。其解职之佣工,虽可以另谋生路,但念其相随有日,不无劳苦。除本月工资照给,并不扣除外,另按人加赏薪水两月,以示体恤。仰各人向大爷手分别支领,切切莫误。金荣笑道:“这个像一张告示。大爷是办公事办惯了,一提笔就是一套公文程式上的文章。”李升道:“你认得几个字,又要卖弄,这话让大爷听见了,你该受什么罚?”金荣笑道:“不要紧,大爷和我们从小就闹惯了的。”李升道:“那很好,你和大爷的关系很深,你应该替大爷办一点事,这张字条,你就拿去贴吧。”金荣道:“我就拿去贴,要什么紧?我们套两句戏词,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料同事的,不能说是我出的主意。就算我出的主意,每人都捞上三个月工钱,这不算坏吧?”金荣说着,果然并不考量,就拿了一张字条,送到门房里去贴起。这字条一贴,仆役们一喧嚷,就都挤了一屋子人,认得字的看字,不认得字的,用耳朵听人家嘴里念。大家虽丢了事情,觉得还是主人不错,有些人竟是悔着今天不该捣乱的。这些听差们,前些日子,得着两位账房先生消息,都猜着金家是所剩无几了。现在看金家的情形,分明还是与以前一样,花钱毫不在乎。那么,大家想着在这里守着,没有多大好处的念头,未免错了。字条上写得明明白白,没有通知留用的,都去拿钱,大家互相一看,竟都不像受了通知的情形,那么大家干脆是领钱走路,于是大家半忧半喜地收拾铺盖。

到了下午,金家所用的男役,差不多完全走光了。前面两大进屋子,立刻冷淡起来。尤其是大门口,平常东西横着两条板凳,总不断地有人坐在那里说笑,现在可没有了。因为大门口只有一个门房,李升和金荣,不断要到上屋来做事,所以一到天色黑了,门房关起大门来,以便容易照应。这都罢了,最感到不便的,就是凤举兄弟。汽车夫不能用公家的,谁也不敢私下用人,一来怕金太太说话,二来也怕将来难乎为继。只保留了一个车夫,只能开一辆车,大家简直分润不过来。好在兄弟几个,都会开汽车,汽油家里还存着不少,有了急事,只好开了车子出去。

这两天,燕西正迷恋着白莲花姊妹,怎能不出去?依然是玩到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清秋天天在灯下候着,等到他回来了,便皱着眉向他道:“快发动了,怎么办?你先给我漏一点风声出去吧。”燕西口里总是答应着,但是一到白天起了床,他就有他的事去忙,清秋含有一种什么痛苦,他哪里会知道?这天家里散账房、散听差。清秋知道了消息,心想,男仆既大为裁减,女仆自然也是要裁减的。自己屋子里,用两个女仆,实在多了一个。若是要裁人的话,当然要裁去。只是自己临产在即,若是那个时候,比平常倒少一个老妈子,也许感到不便。这话应该先和燕西商量一声才好。不料家里虽有这样大的事,燕西事先没有理会到,也就不在意,依然出门玩去。由上午到吃晚饭,还不看见回家来。在吃晚饭前两个钟头,清秋便觉得肚子有点痛,心里也念着,据自己算,总还有两个礼拜,大概不是的。自己事先都筹划好了,到了那个日子,一辆汽车悄悄地坐到医院去,待生产出来,然后再说。千万要不是今天才好,现在一点没有准备,孩子下来了,自己是有生以来所未经的事,那怎么办呢?转念一想,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把这事扔在一边去,不想也许就好了。于是走出屋子来,在太湖石下,徘徊了一阵,看看竹子,又看看松树。但是无论你怎样放怀自得,这肚子痛,便是一阵紧似一阵。这种痛法,与平常那种小病不相同,又是胀人,又是坠人,痛得人站立不定。没有法子,只好走回房去,在沙发椅子上躺着。刚一躺下,似乎痛止了一点,身上舒服一阵。然而不到两分钟,又痛得和以前一样,躺不得了,便坐起来。坐了几分钟,还是心神不宁,又站了起来。但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只望燕西马上回来,好替她做主。

李妈进进出出给清秋做事,见她坐立不安,面色不对,便轻轻问道:“七少奶奶,你不要是发动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看要向太太去告诉一声。”清秋背靠了椅子,两手反撑着,皱皱眉道:“我知道是不是呢?若要不是的,那可闹出笑话来了。”李妈道:“就算不是的,也到了日子了,应该让姥姥来瞧瞧。你这儿是用日本姥姥的,日本姥姥,早两三个月就瞧着,这时候通知,也不算早啊!”清秋道:“虽然如此,也别让今天抢着去通知。”金家的下人,都是有一种训练的,不曾得着主人的许可,谁敢做主去办一件事?因之李妈也不敢去通报,只是在一边干望着,和清秋着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陈二姐通知清秋去吃晚饭,见清秋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哼着,便问道:“少奶奶又不舒服了吗?”清秋哼着道:“可不是,我不吃晚饭了,你去吧。”陈二姐看那样子,也就明白过了八成,加之李妈站在一边,和她丢了一个眼色,她心里更有数了。到了院子里,她忽然叫道:“李姐,请你出来给我找个东西。”李妈出来了,她先老远地张着嘴,走到陈二姐身边,低低地道:“我看是发动了,她不让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和太太说一声儿吧。”陈二姐道:“我也是看着很像,我去了。”陈二姐跑回了金太太屋子里,先笑了一笑。金太太道:“又是谁在外面骇吓你了吧?”陈二姐见屋子里还有好些人,不知这话能不能冒昧地说出来。因之又笑了一笑。金太太看她那神情,似乎要抢着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便道:“你说,什么公事吧?”陈二姐望了望屋子里坐的人,然后走到金太太身边,低着声音道:“我刚才到七少奶奶屋子里去,看那情形,好像……”说着,又笑了一笑道:“好像快要给你道喜了。”金太太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顿了一顿,才问道:“七爷没回来吗?”陈二姐道:“就是他没回来,所以七少奶奶不让旁人来说,就没有人知道了。”金太太微微皱了眉,对屋子里的人道:“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我到清秋那里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就向清秋屋子里来,陈二姐也在后面紧紧跟着。到了院子门边,就听到清秋屋子里,就微微有一种哼声,及至走进她屋子里,只见她两手伏在椅子上,枕了头,一听脚步声,她猛然抬起头来,还微笑着道:“妈不是吃饭吗?”金太太走上前,握了她一只手,三个指头便暗中压住了她的手脉,问道:“你这孩子,太缄默了,这样重大的事情,事先你怎样一句不说?我虽知道一点,不料是这样地快。”清秋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我也是没有料得这样快的。”金太太见她已不否认了,这事已完全证实。便道:“这还了得!赶快把那个日本产婆找来。”一回头对陈二姐道:“就叫你兄弟开一辆汽车去接吧,越快越好。”清秋道:“我想到医院里去。”她说的这七个字声音非常低微,几乎让人听不出来。金太太很奇怪的,便问:“那为什么?”在金太太这样吩咐时,这一件事,也早惊动了全家,是女眷们差不多都拥向清秋这院子里来。

只有玉芬,她和清秋的意见越闹越深,听到清秋要生产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冷笑起来道:“这二十世纪,人类进化,生理也变更状况了,八个月不到,这就该有小孩子出世。”鹏振也在屋子里,听了这话,却怕玉芬会到清秋屋子里来讥笑她,便笑道:“你别以为奇怪,生理变态的事,这也常有的。”玉芬道:“你又懂得生理学,在我面前瞎吹。”鹏振道:“我虽不懂得,但是我有做大夫的朋友,耳朵里可听见人说过。”玉芬一想,这事若是科学上有什么根据,别是没有打着蛇,倒让蛇咬了一口,便道:“有也好,没有也好,只要她丈夫认为是对的,那就对了。旁人要说,那不是瞎说吗?”鹏振笑道:“大家都捧场去,你不去捧一个场吗?”玉芬大声道:“呸!谁捧那种臭场?”鹏振见她说不去,亦可少一场是非,就不做声了。但是玉芬虽不到清秋那边院子里去,让她一概置诸不问,她也是有点办不到。这边院子,和那边是一道小粉墙隔着,灯光人语,走出屋子来,一律可以听见看见。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觉着闷不过,就站在廊子下,靠了柱子静静地听着。只听到那边人语喁喁,始终不断。一会子听到日本产婆的声音进去,一会子听到有些人散了出来,又听到佩芳说:“大概还早,别在这里搅乱,我待一会儿来吧。”玉芬知道她是回自己屋子去了,再也忍不住,就向佩芳来打听消息。玉芬这里要向佩芳那边去,恰好是她也要向这边来,两人就在院子外边遇着了。玉芬低声笑道:“现在事情出头了,她取什么态度?不难为情吗?”佩芳笑道:“这个时候,她痛得要命了,还顾得了什么害臊不害臊?你不瞧瞧去?”玉芬道:“老实说,这还算是私生子呢,我可不愿意瞧。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你把消息告诉我,我也强如去了一般。”佩芳觉得她的话,未免言重一点,但是事不干己,也犯不着上去替人家辩论,笑道:“你到我那里去谈谈,倒是欢迎。但是消息我可没有,等着十一个钟头以内,总有消息吧?”于是二人一路向佩芳这边走。恰好是凤举不在屋子里,二人可以开怀畅谈。玉芬一坐下来,首先一句便道:“怪不得去年秋天,老七那样八百里加紧跑文书,抢着要结婚,敢情为了今天这事下的伏笔。幸而这还赖上八个多月,勉强算八个月。若是再迟一个月,赖也就不好赖了。”佩芳笑道:“你真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一句话,说得玉芬倒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我才管不着呢。”

佩芳也怕这一句话,又说的得罪了她,便笑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也觉得去秋他急着结婚,大有原因。可笑四妹为了这事,倒和我们抬了不少的杠,如今水落石出,看是谁错谁不错呢?”玉芬道:“水落石出,她更不错了,她替他们圆了场,免得生出意外来,而且给金家保留一条后。”正说到这里,只听一阵喧哗声,从走廊下过去。其中有个人说话,就是燕西,他道:“开什么玩笑,这也不算什么喜事。”玉芬和佩芳都默然不做声,等着他走了过去。佩芳笑道:“这位先生,这几天很忙,听说又和两个女朋友走得很热闹,几乎每天都在一处。”玉芬道:“不见得是女朋友吧?不是跳舞场上的交际家,就是女戏子。老七倒有一样好处,不向八大胡同里去钻。”佩芳一瞧自己这话,又失神了。现在要说燕西的女友,好像就是白秀珠的专利,说他和女友在一处,那就不啻说他和秀珠在一处了。于是昂着头,故意装成想什么事情似的,把这事抛到一边去。玉芬笑道:“出了神的样子,又在想什么?”佩芳道:“我想老七添了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呢?”玉芬笑道:“这个不用想,现成的在那里。若是一个男孩子,就叫秋声,若是一个女孩子,就叫天香。”佩芳道:“这都不像小孩子的名字,而且现在是夏天,何以不按现在节令,却按照秋天方面起意思?因为他母亲叫清秋的原因吗?”玉芬笑道:“表面上是这样,骨子里不是这样。你想,秋声不是秋天的消息吗?天香不是说桂花吗?我还记得有这样一句诗:天香云外飘,这孩子是云外飘来的。”佩芳笑道:“你也太刻薄一点子了,你也仔细人家报仇。”玉芬冷笑道:“也未见得吧?她开别人的玩笑,开得够了,现在也该人家开她的玩笑了。你想,我表妹……”佩芳听玉芬这话,觉得她已明张旗鼓地给秀珠帮忙,便笑道:“你的话很有道理。从前老七在结婚以前,我很赞成他和秀珠妹的婚姻,不说别的,就是你表哥现在是个红人儿了,亲戚方面,彼此也可以帮个忙。现在呢,老七自己手里有了钱,我怕冷家还得要他帮贴一点。”玉芬道:“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不然,那位冷家太太也不是那样开通的人,以前她就肯让老七在她家里胡闹?”说着话,听见金太太咳嗽着由屋檐下过去,接着燕西和一个人说话,也由自己院子出来,向金太太屋子去了。玉芬道:“管他呢,我也到那屋子里去点个卯,至于七少奶奶欢不欢迎我,我管不得许多了。”说着,她就走了出来。但是她走出了佩芳的院子,并不到清秋院子里去,却向金太太这边来。

走到屋子外头,只听到有燕西咳嗽声,金太太虽在说话,声音却很低。于是轻轻地走到窗户边,用耳朵贴住了窗子,听他说些什么?听到燕西带着笑声道:“自然是我的过失,但也不能完全怪我一个人,反正是我们金家的孩子就得了。”金太太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我早知道了,把她送到南方去过几个月,等着孩子有几个月再回来,就也省得亲戚朋友生议论了。”燕西道:“我本来要说的,偏是家里赶上了丧事,我那就没有法子提了。就是提了,也不能离开呀。反正我金燕西承认是我自己的孩子,也就没有什么可议论的。”这句话说完,屋子里寂然了许久。玉芬听了这话,心想,别瞧老人家面上高兴,敢情在背后她还很仔细的。老七这样好胜过分的人,若不是他的孩子,他哪有承认之理?不过这个疑点,不但是母亲,里里外外谁也在所不免。拿着这个疑点,无论如何,将来也可将燕西取笑一番吧?这时,屋子里头,母子们似乎又在唧咕一阵,好像金太太对此事大不谓然,还在责备燕西。玉芬正把心事按捺住,要听上两句,不料就在这时,后面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时,是清秋屋子里的老妈子,急急忙忙跑了来。玉芬闪开走到路中间,问道:“我正要瞧瞧去呢,现在怎么样子了?”李妈道:“三少奶奶,你去吧,那东洋婆子说,快了。”她口里说着,并没有停住,一直就向金太太屋子里跑。玉芬知道他们也是要出来的,赶紧就走回院子去。到屋子里以后,刚刚要坐下,便听到隔壁院子里,一阵人声喧哗。她禁不住,复又走到廊檐下来。鹏振在沙发上看着,抬着肩膀笑道:“人家添孩子的人,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倒忙得不亦乐乎了。”玉芬听说,走到屋门口,伸着头,进来问道:“你说我什么?”鹏振笑道:“我先说的话,我自己取消,你要去看热闹,你就赶快一点吧。”玉芬道:“你管得着吗?你管得着吗?”她说着话,索性走到屋子里来,对着鹏振脸上来问。鹏振只是笑,将脸偏到一边去。玉芬见他不管了,然后又走出屋子来。

这时,那边院子里的电灯光,映着高墙都是亮的。那来往的大小脚步声也是响着不断。玉芬虽不愿意过去看,然而听到那边那样的热闹,又禁不住不问。在院子里徘徊了许久,又到佩芳屋子里来闲谈。一进屋门,只见二姨太也在这里。她拿住佩芳一只手,低了声音说话,看到玉芬进来,便微笑了一笑。玉芬道:“二姨妈,恭喜你又要抱孙子。”二姨妈叹了一口气道:“这可不像小同、小双出世了,没有了爷爷,做奶奶也没意思呀。”玉芬道:“若是爷爷在世的话,我想这个孩子出世,他老人家也不十分欢喜的。他老人家,就讲的是个面子,面子上说不过去哪成呀?”二姨太将手摆了一摆,低声道:“别说了。我刚才看你母亲那副神气,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就愁着这话传扬出去,有点不好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八个月添孩子的,多着啦。再说,这改良的年头儿,添了孩子结婚,也有的是。做上人的,只要模糊得过去,那也就算了。”玉芬笑道:“都要遇到你这样的上人,这事就好办了。”二姨太道:“我没有做上人的资格,我有这资格,也管不了谁,一定是多哭几场。”佩芳、玉芬听了这样无能的话,也都笑起来了。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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