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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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太太正躺在一张睡榻上,手里拿了一挂佛珠,一手掐着,一手数着,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是心无二用。燕西缓缓走进来了,她依然在掐着佛珠,并不睁开眼来理会。燕西本想叫一声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生平最先会说的一个字,竟一时说不出来。既不能惊动母亲,又不能来了之后,转身就走开,只得在母亲对面一张椅子上随身坐下。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叮当一下响,金太太这才睁开眼来,冷笑一声道:“你还有工夫来看我?你不是很忙的吗?”燕西手扶着桌上的茶杯,转着杯子,远远地看看杯子上的画,并不曾做声。金太太道:“你现在脑筋有点麻木不仁吧?怎么烧了房子丢了人,你还是一点没有事似的?”燕西道:“我怎么会没事似的呢?我到现在为止,还是坐立不安。可是坐立不安,也只能急在肚里,难道我还摆在脸上,只管又说又哭地道着苦情不成?”金太太道:“事到于今,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我决计搬出这屋子去。”燕西手拿着茶杯,只管转着看花纹,许久,叹了一口气。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说什么,只听李升在外面叫道:“这样热的天,就是没有什么危险,那里一股火气没有退,也不该过去,现在打伤你,你怪谁哩?主子家里,有这种不好的事,你倒要讨小便宜?”金太太便喊道:“李升,你说什么?”李升走到房门外,隔着纱帘子道:“那厨房里一个打杂的,他跑到火场上到土里去掏东西,墙上落下几块砖头,由耳朵边斜劈下来,肩膀上打肿了。他要跑来求求太太恩典,给他几个钱养伤,我把他骂了一顿。你想,上上下下,大家心里都怪难过的,他还要来求恩典,这种人简直是没有心肝。”金太太道:“他在火场里去掏东西,什么意思?”李升道:“他以为七爷屋子里,金银财宝是烧不了的,一定都埋在乱瓦乱砖里头,他趁着家里人都没有心思,想先掏出一些去。太太,你想这东西可恶不可恶?”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都是这样的。无知识的人,也就不必和他去计较了。”李升道:“我倒在土里头刨出一个小扁箱子,大概是七爷的,外面还没有坏,好好还锁着呢。”

燕西由屋子里抢了出来道:“还有个箱子吗?怎么样的?我看我看。”李升手上提着一只二尺上下的长方形扁箱子,举了一举道:“你瞧,这不是?”原来这是一只绿漆铁皮的小箱子,原是放些信件和纸张零碎的,也不记得是搁在什么所在。有了铁皮保证,竟未烧着,这倒是出于意外的一件事了。金太太在屋子里问道:“找到一个什么箱子?里面有什么吗?”燕西道:“不相干,是个装文件的箱子。我书房里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等我拿去开开看。”说时,连忙提了箱子,就向书房里跑。找着钥匙,将箱子打了开来,只一掀盖子,自己倒失声笑起了。原来里面这些文件,都烧成了焦黄的,手伸着一捏,却是一把灰。因为箱子,虽是铁皮包的,不能烧坏,然而这种热气,总可以传了进去,隔了箱子,就是这样把纸给炼焦了。手提箱子,走到廊子外,就向地上一倒,以为这也不值一顾了。然而这样一倒,却是当的一声响,将脚拨开纸灰一看,原来这纸灰里面,藏着有一面镜子呢。弯腰拾起来,不觉自己是一怔。记得结婚后几天,自己端了照相匣子,和清秋照了好几张相。有一张相,在松树下面,堆了几盆菊花,清秋侧着身子看花,姿势照得好极了。自己一高兴,配了个圆镜框子,一面玻璃砖的镜子,一面是薄玻璃盖着相片。就放在桌上,不料一个不小心,把镜子打破了,自己脸上,当时很是不好看,幸而清秋不在屋子里,赶快藏在箱子里。心里还想着,等到将来彼此年老了,把这相片取出来,打破迷信。现在凤去楼空,这事倒真有些可信了。心里如此想着,手上捧了一个破镜框子只是出神。身后有人问道:“站在太阳里做什么?不怕晒人吗?”说着话,那人已将镜子接了过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梅丽。梅丽接过那镜子一看,只见里面夹了一张相片。那相片由镜框子夹缝里,漏出来大半截,都烧煳了。那在镜子里的大半截,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她接着,也是许久不做声。燕西原来出神,被她接过,就醒悟过来的。现在看到如此,便道:“你老看着做什么?”燕西只管如此问,梅丽却是不做声,依然怔怔地将镜子拿着。那镜子上面,却滴了几粒水珠。燕西低头一看,原来她哭泣着,已经滴下泪来了。燕西道:“你这是做什么?”他不问则已,他一问之后,梅丽索性哭得息率有声,那泪珠像抛沙的一般流了下来。燕西道:“你这是怎么着?站在大路上哭,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梅丽道:“你不欺负人吗?你你……你多损呀?我看着这相片,好像清秋姐就烧死了一样呢。”她说着话,一扭身子就跑了。燕西听她所说,虽是小孩的话,然而自己心中,为了这事,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赶紧走回书房里去,将房门一关,两手托了头,靠着书桌坐了。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敲着门,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糊里糊涂地叫了一声进来吧。却是金荣推门进来,低声道:“唉!你也别伤心,保重身体要紧。前面客厅里,开一大桌饭,我怕你吃不下去,叫厨房做些清淡的,送到屋子里来吃好吗?”燕西道:“不必,我吃不下去。”金荣道:“你总得吃一点,饿着肚子也是无济于事。”燕西站起身来,又复坐下。金荣见他有些徘徊不决的样子,又道:“七爷,你早上一点东西都没有吃,总得吃一点。到了下午,你总还有些事,若是一点东西不吃,你会病的。”燕西叹了一口气道:“像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死了倒也干净,省得用眼睛来瞧,也省得伤心。”金荣道:“你吃得了多少,你就吃多少,可是你到大家一处坐着谈谈心,也是好的。”燕西站了起来一顿脚道:“好吧,我就依了你的话。”他说着,就走向前面客厅里来。

这时,前面一桌宾主,都坐下了,举了筷子要吃菜,一见燕西到了,都站了起来,向他乱招着手道:“加入加入!”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有人欢迎他,他一定是欢欢喜喜的,也嚷着加入。这次可是例外,只是皱了眉毛,淡淡地一笑,在下手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这一群人中,现在要算赵孟元最快活,因为他并不曾受金家势力消歇的影响,而且自己在官场上另开了新路径,还是很活动。所以在全桌上,他是最高兴不过,话也说得最多。他首先向燕西笑道:“七哥是个快乐之神,向来不知道这个愁人的‘愁’字是怎样写,而今也是这样老皱着眉头。凡事总得看开一点,别尽管向失意的地方想。我们大家也都在给你想法子。你烧了一点东西,当然不算什么,就是尊夫人,我们详细地讨论了一番,不带孩子去,她或者有什么意外。带了孩子去,绝不忍心抛了孩子怎么样的。”燕西踌躇了一会子,望了桌上这么些个人,开口要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又忍回去了。赵孟元道:“你想想,我这话不对吗?”燕西没有做声。桌上的人,可就根据了赵孟元的话,大家讨论起来。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处来,把这件事暂时丢了的,不料大家所议论的,偏偏是这一件事,不免惹起了心中无限的烦恼。因之索性一句不提,只管听旁人说去。但是口里虽不说话,同时也就吃不下东西去,手扶了筷子,只拨弄着碗上的饭粒,夹了几粒,送到嘴里去,并不曾扒上一口饭。凤举看到,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子吃不下去,那就不必吃了,勉强吃下去,回头心里更是不好受用。”燕西将筷子一放,将碗一推,就下桌来,坐到一旁去。凤举究竟是个长子,看到家中连出事故,心中也是抑郁不欢,只吃了大半碗饭。鹤荪心里儿自惦记着分居的一件事,不大说话的人,也更沉默。鹏振深知清秋和自己夫人不大合适,很觉得自己夫人,对她有些过分的地方,那么,清秋出走,多少有点责任,心里也是不安。这四位少爷,都是忧形于色的,在这里的朋友们,自然是不能喧宾夺主,很快地就把一餐饭吃完,桌上许多碗菜,竟有不曾下箸的。凤举绕着桌子走了一个圈子,叹了一口气。因对刘宝善道:“二爷,我们聚餐的时候,总算不少,像这样赴鸿门宴似的吃饭,大概不多吧?哎!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

鹤荪接过听差的手巾把,擦了一把脸,自在身上拿出烟卷盒子,取了一根烟卷,放在旱烟袋头上。拿出身上的自来火盒,划动了火机,盖子一掀,火焰一冒,偏着头,将烟卷就了火焰吸上。盖了自来火盒,缓缓地放进口袋。却趁着这时,喷出两阵浓烟来。悄悄地坐在一张藤椅子上,人向后一躺,便架起腿来。见旁边茶几上放有两张印刷品,顺手拿来,两手捧起,挡了面孔看着。凤举道:“鹤荪,昨晚起火的时候,你在哪儿?”鹤荪依然在看印刷品,随便答道:“在屋子里睡着呢!”凤举道:“你起来了没有?”鹤荪道:“家里失了火,焉有不起来之理?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凤举道:“我看你这样从从容容的样子,一定是疾雷起于前而不变色,大家烦闷极了,你好像没事。”鹤荪这才一放印刷品,站了起来道:“你叫我怎么着?我向着大家哭一起子,跳一起子,事情就太平了不成?”凤举皱了眉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鹤荪且不理会他。见赵孟元正背了手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便喊了一声老赵。他一回转身来,鹤荪笑道:“我现在知道古人说的什么诗以穷而愈工,那倒是一句实话。你瞧我们大爷,不过三分钟的工夫,肚子里急出好些典故来了。”大家也正觉凤举今天何以大抖其文?鹤荪一说破,大家想着,不由得哈哈一阵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可是又引起一阵麻烦。

第一百零三回 对坐无聊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凤举兄弟在客厅里吃饭,悲极转喜,大家笑了一阵。就在这时,李升由外面走进来,走到凤举身边,低声道:“老太太请。”凤举看李升有一种郑重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便跟着走了出来,也低声问道:“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什么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刚才由客厅外面过,脸色很不好看。到了屋子里,就吩咐我请大爷。”凤举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一走到屋子里,就看到金太太沉郁着脸色,端坐在那大椅上,凤举进来,她许久不做声。凤举虽是不畏惧母亲,然而在这家难期中,母亲心里悲痛之时,自不能不加上一份小心,因走近前来,低声道:“有什么事吗?”金太太又将脸色一沉道:“你们都是些毫无心肝的东西!到了现在这种时间,你们还能够大吃大喝大乐?”凤举远远地坐下道:“你是听见我们刚才在客厅里说话吗?这都因为刘二爷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来了,家里的便饭,留着他们吃一顿。我们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因话答话,笑了两声。”金太太道:“还笑得出来吗?”凤举道:“我们家里不幸,朋友家里没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罢了,难道还……”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了你们这班东西了,事到于今,你还强辩?我坐在这里,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里去住些时,这家不管了,由你们闹去吧。好在也就只剩了这一所空房子。”听到这里,凤举不觉得颜色一正道:“你若是气头上的话,我就不说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意思,我可要说一句,这是行不得的。无论怎么样说,多少还有四个不中用的儿子,难道家境一不好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如此无能,娘也供养不了,让你到亲戚家过活去吗?你可别去。”金太太道:“我愿到哪里去,我身体上的自由,谁管得着?我到她那里去,她能给我一种安慰,你们呢?昨天晚上这一场火,我看不是无缘故的。我这一所房,还值几万块钱,我要保留着,我得想法子保留。”

金太太说着话,脸上可是变成了红色,似乎很生气。凤举用右手五个指头在桌上轮流地敲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这样子约摸有三分钟之久,在沉默的当中,极力的思索,终于是想出了一句话,冷冷地道:“这样说,你是要大家搬出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点头道:“对了。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打一打算盘呢?我的几个存款,已经全分给你们了。我不但没有了进款,而且也没有了积蓄。现在排场虽然小了许多,但是每月伙食用费,依然得拿出一两千块钱去,这样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穷个精光了。管他呢,只要大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能对付一日,就过一日。现在你们在一处,除了用小心眼儿之外,快活的还是快活,胡闹的还是胡闹,这不闹到大家同归于尽,你们不会觉悟!我勉强维持这一大家人,那不是维持大家,是送大家上死路了。”凤举听母亲这一顿申斥,羞惭之下,不免愤激起来,突然向上一站道:“你这话说得是对的。不过真是大家要过下去,决计不能这样没有办法地向下过,除了老七现在还没有收入而外,我们兄弟三人,当然每人每月要摊出一笔款子来,维持家用,以后就不至于要你出钱了。”金太太道:“现在的家用,就算每月一千块钱吧。我问你们,每人能摊三百块钱出来不能?”凤举顿了一顿,又坐了下去。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在茶几上连连画着圈圈,缓缓地道:“这总可以的吧?”金太太冷笑一声道:“这总可以的吧?”凤举不敢说了。那手指头依然在茶几上去画圈圈。母子都默然了一会子,金太太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有这样一天,只要你们自己养活着自己,不再闹什么亏空,我也就觉得是福星高照了。我叫你来,并不是商量这一件事,我早有了这个意思,还没有决定哪一天实行。现在就是叮嘱你一句,家门的祸事,重重叠叠而来,虽然你们抱了那种达观主义,满不在乎,不过也只宜放在心里,不可摆在表面上。人家说你们一句全无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家说到我和你死去的父亲,会养出你们这种儿子,可是替我们添了一行罪,我想你们总也有些不忍心。我话说到这里为止,外面还有你们那些好朋友在那里等着,你快去高谈阔论吧。”凤举听了母亲的教训,看她的脸上,又是没有一丝笑容,觉得母亲真是气极了,便踌躇着不敢走。金太太看了凤举刚想起身一站,复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这种样子来。你们弟兄,对于我的话,只要十句肯听一两句,我们家里,又何至于冰山一倒,大家就落成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现时这一下子工夫,你去吧。”凤举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直跟着说下去,又怕把话说僵了。只得还是站起来,缓缓地向外走去。到了客厅里,原人都在,只差了鹏振。凤举便问鹤荪道:“老三呢?”鹤荪道:“他说要出去一趟,但是没见出门,似乎是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凤举道:“他哪是要出去?……”说到这里,一看屋子里,还有许多的朋友,把话突然忍耐下去了。朋友之间,谁也明白大爷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三爷是个最会打算盘的人,大爷只这一句话,已经把他对三爷的态度,完全表示出来。这话不好让大爷再说下去,再说时,三爷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大家就趁着凤举说话顿了一顿,抢着说着些别的事情,把这种话锋牵扯开去。凤举躺在藤椅上,向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道:“心有余而力不足。”燕西道:“什么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凤举皱着眉,将头摇了一摇道:“说起来很牢骚,我不愿谈,回头到里面去问问,自然明白。”

燕西听了这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心里想着,果然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分散了。倒剩了我一个孤独者,这应当和谁去混在一处?母亲是不大满意我的,几位哥嫂,既是说各立门户了,我哪能去附和他们?二姨太,两个姐姐,更是不能合作的了。燕西由前想到后,真是全家散了的话,谁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着。一个人住着呢,又寂寞不堪,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跟着秀珠,一同到德国去。到了德国有事就做事,无事就读书,总比在家里捧着膀子赋闲好得多了。他如此一想,心里无限的烦恼,似乎又解除了一点。最好是马上到白家去,和秀珠谈上一谈,更是安定。然而这个时候出门去,未免令人注意,要到秀珠那里去,更是招物议。心中一不耐烦,坐在许多人一处,人家说些什么,都未曾听到。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边想去,如此一转念头,马上起身到书房里去。走进房,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躺着不能安定,爬起来又在走廊上徘徊着。徘徊了好久,依然走到屋子里,在睡榻上躺着。伸手一按电铃,金荣走了进来,不等他开口,燕西便道:“你知道吗?我们快散伙了。”金荣听到这话,不明他用意所在,站在一旁,倒愣住了。燕西又问道:“你没有听见说吗?”金荣笑道:“听见说的,这不过是老太太一时气头上的话罢了,你别多心。”燕西道:“绝不能是气头上的话了,一定要成事实,你看要怎样办?”金荣哪知道燕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停,慢慢地道:“我向来就是伺候七爷的,当然还是伺候七爷到头。”金荣总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燕西摇了一摇手道:“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金荣真不料七爷会说出这话,竟要自己做军师,便笑道:“你这是笑话,怎么叫我出什么主意哩?”燕西道:“那要什么紧?真知道我事情的人,为数就不多,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也就只有几个人,你说对不对?”金荣听了他如此说,虽然也可以出一点主意,但是一想到主仆之分,以及燕西的为人,还是不乱说话为妙。因此笑了一笑,向后退着,做个要出门的样子。直退到门边,才道:“你也别急,再过两三天,大家心里一安,就不会这样烦恼的了。”说毕,他反带着门就退出去了。

燕西为了没有法子,才想到叫金荣来问,不料金荣也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一人便静静地在屋子里躺着,也不叫人,也不出门。因为听到冷太太留下了的话,回家去看看,下午还是要来的。不料这天下午,冷太太却不曾来,而且也没有派人向这边来打听消息。心想,这可怪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候,他们那一方面,竟会突然地停止打听消息,难道放弃了干涉主义,听其自然了?想了一阵,在屋子里又坐不住了,便踱着步子,缓缓地走到金太太院子里来。先在院子门口站了一站,听听金太太在屋子里有什么表示没有?听了许久,却是寂然,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着,还是不在屋子里?因此虽然缓向里面走,却极端地放重着脚步,但是一直走到窗户边,依然听不到屋子里有一点声音。这样看起来,简直母亲不在屋子里了,于是放开脚步走进去。他将门帘一掀,走进门来一看,这倒出乎意料以外,原来除了屋子里坐着金太太而外,还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大家都是愁眉不展,对面相向,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燕西进来了,梅丽向他脸上望了望,问道:“怎么脸上出那些个汗?”说着,在身上掏了一条手绢,向燕西身上一扔。燕西道:“我没有出汗啦。”说着,拿起手绢,向脸上去揩,揩了几揩,并没有什么汗。因道:“我照着镜子,也看到脸上是黄黄的,这不是出汗,是出油。”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燕西道:“这是真话,笑什么?天气太热,或者是人过分地着急,脸上都会出上一阵黄油的。”金太太已是不笑了,便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很着急的了?不过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盘,倒是这样大家散了伙的为妙。你应该快活才是,怎么倒会着急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老人家,一天到晚地嚷着散伙,真是散了的话,可合不起来。”金太太冷笑道:“你以为我愿办到九世同堂呢!”说完了这句话,她又不说了。她斜靠了躺椅坐着,正了颜色,并不看人。敏之姊妹,也是各靠了椅子背,仿佛各人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二姨太手上找了一张报纸,很无聊地看广告上的图画。因为她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通文理的。大家都是这样地闷着。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来说话,也是很勉强,自觉坐着无味,站起身来,便向外走。走到房门口,手一掀帘子,金太太道:“哪里去?多坐一会子,要什么紧?”燕西被母亲这样一喊,只得转回身子,依然在原处坐了。

皱着眉道:“我在这里,看到大家都是很发愁的样子,我坐不住。”金太太道:“岂但这屋里你坐不住,我看乌衣巷这一所房子,都没有法安顿你的大驾了。”燕西听了,却不敢做声。金太太又道:“到了现在为止,清秋的消息,还是渺然。你虽不管这些,我总不能不担一点心,我已经出了一个赏格。虽不便登报,请亲戚朋友口头传说出去,把她母子寻回来的,酬洋一千元。有报确实消息的,酬洋五百元。同时,你也可以做一则广告,登到报上去。就说无论什么事,都好解决,只要她回来就行。至于这报登出去,不用彼此真姓名,要怎样使她知道,这却在乎你。”燕西道:“闹来闹去,还是要闹到登报,我认为不妥。”说时,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只管出神。金太太道:“你打算听其自然吗?不必说什么感情不感情了,就是敷衍敷衍面子,你也应该有点表示。”燕西昂了头,还是在想着,不过他的脚,却随着颠簸起来,正是更想出了神。梅丽抢着答道:“这是应该的。假使七哥不肯出这个面子,我金梅丽不在乎,报上用我的名字得了。”二姨太手上兀自看着广告,这时突然将它向下一放道:“回头你又要怪我多事了。只要是登报,管是谁出面子,不总是会闹得无人不知的吗?”梅丽站了起来,头一偏道:“倒要你帮着他说,他更要不听大家的话了。”金太太向梅丽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的呢?你要知道,以后大家分开着来过了,你就得全靠着你妈一个人。她虽比你少认识几个字,比你多活二十年,这见识就多着呢,你若是不听她的话,还是这样子闹脾气,你母亲一伤心,不理会你了,你才是苦呢。这么大岁数了,你还当着你是小孩子吗?”梅丽对于她亲生母亲,实在是很怜惜的,只是让这位老实的二姨太惯坏了,一点子事,就使小性儿。而这位二姨太每逢说话,又不免露怯,梅丽一番好心,总要纠正过来,所以常是在人前抢白她母亲。今天这几句话,本来也不能说是坏意,现在金太太于伤心之余,切切实实地说了这几句话,也正是字字打入梅丽的心坎,一念母女二人,果然离开了家庭,那种情形,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而这位老实的母亲,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了。心里想着,低头不语,不知不觉地竟会掉下几滴眼泪来。敏之笑道:“一说你娇,你更是娇成一朵鲜花了。说你这样几句,你会哭起来,怪不怪呢?”梅丽听到这句话,既不便否认自己撒娇,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只是低了头垂泪。燕西望了她许久,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趁着这个时候,来上一分,那是什么意思呢?”金太太道:“什么是够瞧的?谁说了你什么来着吗?到了现在,我看你没有发别人脾气的余地吧?”燕西道:“我当然不能不担点忧愁,但是说我一定要负什么责任,我是不承认的。你想,一个人愿意牺牲的话,有手有脚,随时可生可死,旁人哪里看守得住?”润之道:“一件事情,总有一个起因……”金太太向她摇了一摇手道:“别说了,对这种人说话,那是对牛弹琴。”说着,脸向了燕西道:“我也没什么话对你说了,你去吧。”燕西一想,一会子叫住我有话说,一会子又轰我走,也不知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虽不立刻就走,坐着也就没有做声。金太太望了他两手向后倒挽着脖子,枕在睡椅上,两只脚半悬着,在地板上带点带踏,很是无聊的样子。因用手一挥道:“我说了没有什么话和你说,就没有什么话和你说,你还在这里候些什么?我们这几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谈呢。”燕西站起来道:“既是不让我听,我就走吧。”说毕,无精打采地走出房去。站在廊檐下停了一停,却也没有听到谁说什么,只是金太太叹了一口长气。

燕西也明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对着许多人说,倒不能对儿子说,因此也就走回书房里去。一推门,有一个客笑面相迎,却是谢玉树。燕西道:“好久不见,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谢玉树道:“我听到府上有点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赶来看看。”说着,偏了头看着燕西的脸色,呀了一声道:“你的气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扬道:“当然好不了,人财两空,气色还好得了吗?”谢玉树道:“伤了谁?”燕西道:“不是伤了,是跑了。你老哥总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她来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这一天,又有你在此。”谢玉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还假装着不知道,就对燕西道:“你和我打什么哑谜?你说的这话,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们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时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还带走我一个小孩呢。”谢玉树正着脸色道:“这话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妇,绝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还撒什么慌?”因把大概情形,对他说了一遍。谢玉树道:“你们是完全恋爱自由的婚姻,都有这样的结果,这话就难说了。”燕西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谢玉树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时气愤,急于这样一走,出她一口气,在亲戚家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燕西道:“你这话,若在旁人,或者可以办得到,至于这位冷女士,她的个性很强,恐怕不是这样随便来回的。”燕西说着话,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摇撼着,口里哼着道:“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谢玉树突然将脸向燕西一偏,问道:“你这是说嫂夫人的吗?未免拟于不伦吧?”燕西依然摇着他的腿,淡淡地道:“这里头的原因,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玉树笑道:“不是我老同学说话不知轻重,在你满嘴文章之下,也不应该说这话。纵然你对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泪痕。天下人都是这样的,只会朝前想,可不会朝后想。”燕西道:“若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以前不成其为人了。”谢玉树道:“这是笑话,你别多心。现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当然要想个善后办法。在这个办法之中,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若是有的话,我可以效劳。”

他说着这话,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绝不是因话答话的敷衍之词。燕西心里想着,这位先生却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过如此,至多也还是我请他当过一回傧相之后,才略微亲热。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这次还由城外远远地跑来慰问。慰问了不算,而且还愿效劳,这未知是何理由?谢玉树见他在一边沉吟着,倒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们这样交情,当然用不着什么客气,只要是我可以办的事,我一定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静等着他的回答。燕西何曾有什么事要拜托他?经他如此很郑重的一问,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样子,心里去想着主意。因也放着很郑重的脸色道:“只是这一件事,未免令你为难一点了。”谢玉树道:“为难不要紧,只要是办得到的。不要是为难而又办不到的就得了。”燕西道:“冷家那方面,我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可是他们执着什么态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岳母,就是早上来过一趟,以后并无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听他们的意旨,非找个朋友去问问不可。你对于我们的婚姻,总也有点关系,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谢玉树不待燕西再向下说,将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这一点事,我都不能效劳,那也不成其为朋友了。什么时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说了,今天下午,再来给我的回信。既是他们答应来,我们先别忙着去。要不然,倒好像我们只管将就人家了。”谢玉树听了这话,也摸不清燕西是什么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听消息,可又说是今天别忙着去,却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觉得那些话应当怎样地辗转地说为妙,我就怎样地说。现在我已经把演说这一道本事,练习了多次,总不至于见人说不出话来的了。”燕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你老远地跑进城来,今天不必回去,我们痛痛快快地谈一下子。这一次长谈,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打算出洋了。”谢玉树也仿佛听到人说,他要和另一个爱人,一同到德国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后,他说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这里当然不无问题,自己却不便跟着问下去。断章取义的,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话,便道:“好极了,我也很愿意和你谈谈。但不知你有事没有?可不要为陪了我闲谈,耽误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么正事?正事不过是伤心罢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时,金荣进来换茶,燕西道:“谢先生老远地到城里来,大概肚子也饿了,你到上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点心没有?装两碟子出来请请客吧。”

金荣答应着走到上房里来,便向金太太要点心。金太太屋子里坐着谈闲话的这班人,依然不曾走开。金荣走到廊檐下,见他姐姐正出来,便迎着道:“请你向太太问一声,有什么干点心没有?七爷来了客。”金太太在屋子里已经听到了,倒插嘴道:“什么干点心湿点心?叫他少高兴吧,什么人来了,他特别恭敬?”金荣走近窗户道:“是那位当过七爷傧相的谢先生来了。”金太太道:“他怎么会来了?平常是不大肯来往的呀。”梅丽道:“妈这里有点心没有?我们那里,倒还有些西洋饼干和陈皮梅,倒可以凑两个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气,客来了,摆什么干果碟子?”梅丽道:“人家的学校在乡下呢,老远地跑了来,大概也就饿了。陈二姐,你到我屋子里那玻璃格子里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里有些吃的。”她站起身来,脸向了窗子外,这样地说着。润之笑道:“你倒这样子热心。老七来了客,与你什么相干?”梅丽脸一红道:“这算什么热心?七哥叫人进来要东西,一点也要不出去,岂不扫了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么干点心了,金荣可以问问那小谢吃了饭没有?若是没有吃,干脆让厨房里给人家下碗面吃。”润之道:“妈又好像跟人家很熟似的,怎么叫起他小谢来?”金太太道:“我听到老七和别人谈到他的时候,总是叫他小谢,不知道倒有多大岁数了?”梅丽道:“比我们七哥……”她一个不留神,又插嘴了,等到自己感觉到不对时,不免顿了一顿,下半截话就说不出来。金太太望了她的脸道:“怎么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梅丽道:“我也是听到七哥说过,说这个姓谢的比他小一岁,知道准不准呢?”二姨太道:“说起和老七当傧相的,我看他们,都不会比老七年纪大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润之道:“别研究这年龄问题了,还是先让金荣到厨房里去要点心,人家可还饿着呢。这个人和我可没什么交情,我不过白说一声。”说着话时,眼光可就向梅丽瞟了一眼,梅丽脸子只朝着窗外,没说有理会。金荣站在外面,屋子里所说的话,都听见的了,便道:“太太,我就到厨房里看看去吧。”说着,便走了。金太太道:“这个人来了,我想老七应该有点感触才对。当日娶新媳妇儿的时候有他,于今新媳妇跑了,又遇见了他。倒是这两个做傧相的,有一个人占了便宜去,把我们佩芳的妹妹讨去了。”润之道:“两个之中,只有一个占便宜,那还不足为奇,那个没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着糊涂主意呢!”金太太道:“这小谢也有什么意思吗?你说是谁吧?”润之向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有是有一个人,不过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梅丽听润之说到这里,坐在二姨太身边,把她母亲看的那张报,她倒拿过去看了。金太太是个周游世界,经过两个朝代的人,从幼也是金粉堆里长出来的,虽然时代思潮不同,然而儿女之情,总跳不出那一个依样葫芦的圈套。这会子她看了梅丽的举动和润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了。一个做母亲的人,当然不便将女儿的隐秘,在人前突然宣布出来。所以金太太心里虽然明白,这时却也不便跟着说什么,只微笑了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点,她怕太说得明白了,二姨太夹枪带棒一阵乱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了别的几件事来谈着,把这话扯了开去。本来金太太心中烦闷得很,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不提也就不提了。

第一百零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到了这天晚上,冷太太那方面,依然不曾有人来探问消息。金太太心里倒纳着闷,难道这位亲母,对她姑娘倒是如此不注意?莫非这里头别有作用?但是以作用而言,也不过是在法庭起诉。然而看这位亲母,又不是那种人物,倒真的有些猜不透,金太太一人闷想了一会子。到了晚上,究竟放心不下,便把燕西叫了进来,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燕西道:“他们家里几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拿不出主意来罢了。我已经托了谢玉树,明朝到冷家去走一趟,看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没有?好在我已经照妈的话实行,在好几家报纸上登启事了。稿子是小谢拟的,说得很恳切。那么,明天拿了这张报到冷家去,话也更好说一点。”金太太道:“留了底子没有?先给我看看。”燕西道:“留了的,我原打算先送给你来看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稿纸,交给金太太。接过来看时,是一张玉版笺,上面写着行书带草的几行小字,觉得清秀灵活极了。金太太道:“这就是那个姓谢的亲笔字吗?现在学新文学的人,写出好字来的,倒是很少。有些人简直不用毛笔,全是用钢笔写字呢。”说着,看那启事道:双修阁主人鉴:君抱幼子不辞而别,大难之余,倍增悲痛。某反躬自问,数月以来,对君虽有不德,而出入参商,君亦有所不谅,去留死生大计,苟意已决,非他人所可阻遏。君果以某为不足伍,欲另觅生机,从容商议,以瞻其成可矣。若以一走了之,于事既无可结束,徒增两家堂上之忧,非计之得也。君从兹与某绝,不愿晤乎?果尔,某亦不必相强,请于书面提出意见,以示标准,某自当于力可致处,尽量照办。夫叶落不起,水覆难收,事已至此,岂能强求,君殊不必有所顾虑也。纸短情长,不尽欲言,谅之察之!

知白金太太念了两遍,笑道:“咬文嚼字,未免有点酸气。”燕西道:“文字虽然酸一点,我的意思,倒都已包括尽了。我看他起草的时候,倒有点费劲。”金太太道:“这不去管他了,这双修阁主人,就是清秋的别号吗?”燕西道:“她以前写东西闹着玩,喜欢署这个下款,只要她见着报,一看就明白的。”金太太道:“咳!启事只管登,我看也是白费力,尽尽人事而已。姓谢的既答应了明天到冷家去,你请他过来,我有几句话当面嘱托他一番。”燕西道:“他怕见生人的,有什么话我代说得了。”金太太道:“我还是见不得你的朋友,还是怎么着?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和我说话?”燕西道:“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吗?他是见生人说不出话来的。”金太太道:“你更是胡说了。既是他见生人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倒推他去代表呢?”燕西道:“这也不懂什么原因,他对于我们家里少奶奶小姐,都格外不好意思相见,我想也许是那回当傧相让人看怕了吧?”金太太道:“这话不通,你把他请进来。”燕西见母亲一定要见,只得到书房里去对谢玉树说了。谢玉树脸一红道:“这又是你给我惹下来的麻烦。我还是去见不去见呢?”燕西道:“你若不去,连我都要受申斥的,说我不会传话呢。”

谢玉树听了这话,面子上虽然很是害羞,可是心里想着,果然金太太要见我做什么,这倒不能不持重一点,免得人家说我不郑重。于是站了起来,整了一整西服领子,又摸摸领带,最后,还扯了一扯衣摆。燕西笑道:“你这样郑而重之的,倒像是戏台上唱戏,小官要见大官一般。”谢玉树道:“老伯母特意来叫我去,我怎好不整齐衣冠?宁可费事一点,也不要失仪呀。”他口里如此说着,对了壁上悬的镜子,又照了一照,他分明是整齐形态的决心,虽然是有人在一旁议论,却也是不顾的呢。燕西看他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一点,于是不再去说破他。引着他到金太太这院子里来,自抢上前一步,替他掀着帘子,同时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只管进去。谢玉树听了这话,连忙伸着手向头上一举,打算把帽子取了下来,不料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原来头上并没有戴帽子,自己倒不由得好笑起来。然而第一个感觉如此,第二个感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赶快忍住了笑,一低头走了进来。刚一抬头,便见金太太含着笑容,由一个内室走了出来。谢玉树远远地立定了脚,便向前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才慢慢地移步上前。当他这样向前走路时,脸上不免有点红色,然而他自己也曾感觉到,竭力地镇静着,不让红色晕上脸来。金太太早已知道他是善于害羞的人,不必让他难为情,先就向他道:“请坐请坐,谢先生和燕西是多年的老同学,到这里来了,也像家里一样,请不必客气。”谢玉树点着头,连说:“不客气,不客气。”这个大屋子里,算是金太太招待内客的,桌椅很多。燕西怕他不知道向哪里坐下去才好,便伸着两手,带拦带推,把他引到金太太向来喜欢坐下的椅子边坐下。谢玉树一看这屋子里,有湘妃竹的桌椅,有红木大理石的桌椅,有细藤的桌椅,四处罗列,并不带一点洋气。绿纱窗配着绿色的细竹帘子,映着这屋子里自然有一种古雅之气。虽然是这种天气,屋子里自然凉风习习的。他心里想着,不说别的什么,只看这一点布置,这位太太就不是平常人的胸襟。金太太在他对面一张藤椅上坐下,对他更是二十四分的注意。

燕西总也怕谢玉树回答不出话来,只得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经和家母说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谢先生为我们家的事,老远跑了来,又要耽误了功课。”谢玉树笑道:“伯母太客气,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学生,这样进城一趟,哪里就算耽误?”金太太道:“不必那样说,你看我们老七,不是和谢先生同学同班吗?谢先生在大学好几年了,他的成绩又在哪里呢?”谢玉树道:“这因为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误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便让他十分难堪。于是转过一个话锋,就问谢玉树道:“谢先生还有几年毕业哩?”谢玉树道:“早哩!还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轻,那也不要紧。”谢玉树微微皱了眉道:“只是在经济一方面,支持不过去。”说着话时,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脸色,看她对于人的贫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道:“天下事都是这样。有钱读书的人,书偏是读不出来。这极肯读书的,经济上又维持不了。府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呢?”谢玉树道:“就是家母在堂。还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学校里当教员,除了养家而外,还要帮助小侄,简直周旋不过来了。”金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道:“令兄贵庚是?”谢玉树道:“三十岁了。小侄倒只有十九岁,兄弟的年龄,相差得是很远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吗?”谢玉树踌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这很不算什么,哪一个富贵人家,能荣华一辈子?哪一个清寒人家,又会穷苦一辈子?天下的事,还不是在于人为吗?”谢玉树道:“不过像愚兄弟,才学疏浅,年事又轻,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穷。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绝不能自暴自弃的。”金太太听他于说穷之后,自己又夸上了一句,心中也好笑,这孩子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倒也有些小心眼儿。因笑道:“除此之外,府上还有什么人吗?”谢玉树道:“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人,我们的家庭,真是简单极了。”金太太道:“府上是余杭,就住在杭州吗?”谢玉树道:“一向住在杭州的,乡下还有点田,还有点桑树,然而还不够一个人花费的,算不得产业。”金太太道:“一个人要创造一番事业出来,只凭他自己的本领去混,不在手有产业没产业……”金太太如此地说着,不免向他看看,又向燕西看看。燕西脸上,似乎有点惊奇的样子。金太太心里也明白,必是儿子怪自己,太顺着这位客人说话了。于是转过话锋来道:“杭州是好地方,西湖是名震全球的了。”谢玉树道:“不过这两年,西湖也减色了。一来是物质文明,把许多古色古香的所在都破坏无余了。二来湖里鱼虾太多,把湖水全弄浑了。”金太太道:“这话也诚然。城里的城隍山,我曾去过一回,倒也有趣,比北京天桥这地方,总要算是高明些的所在了。”燕西听到此处,忽然扑哧一笑。金太太道:“你笑什么?”燕西道:“我想起一件事了,有一次我上城隍山,走错了路,由一条小巷上去。这一下子吃了大亏,经过许多人家的大门或后门,每家门口,摆着一个马桶,臭得我几乎发昏过去。”谢玉树皱了眉笑道:“这倒也是事实。本来旧街市的市政卫生,是不容易改良的。”燕西听到这里,心想,母亲是叫小谢进来,有几句话嘱托他的,而今看起来,简直是说闲话,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说着,话就越说越远了,母亲在今日,绝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会好好地找个晚辈进来闲谈。自己又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又不便将话锋引了上去,只好坐在一边干着急。金太太问了许久的话,无非是些家乡风景和家庭细故。小谢不问,总是处于答复的一方面。后来金太太对燕西道:“谢先生和我谈话,很客气,不免受一点拘束,你陪着谢先生到前面书房里去吧。”说着,她首先站起身来。

燕西见母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了,究竟看不透这是何缘故,只好又陪着他回到书房里去。这样一来,燕西心中,固然是纳闷,就是谢玉树自己,也未尝不纳闷。这位老伯母,无缘无故地把我叫了进去,不曾谈一句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谈些闲话,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进去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问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顿风土人情,我是样样照实说。你在旁边听着,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没有?”心里想着,燕西说话,从来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问之后,多少总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风。便望着燕西的面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话,你有什么失仪?”谢玉树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这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闲闲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请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说。”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请你去说话,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说些什么呢?”谢玉树听了如此说,这话倒有点不便追求,不过自己心里,对这事已是很欢喜的了。因道:“这样一来,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显着又重大些,更是让我们不胜其任了。”燕西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是预备最后一着棋的了,这都是些陪笔,办得不好,没有关系。”谢玉树道:“最后一着棋,是怎么一着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暂时倒也不必发表。”谢玉树向来是抱沉默态度的,便也付之一笑。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过早点,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里一问,冷太太不在家,宋润卿也不在家。韩观久出来说了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一点没有结果。谢玉树只得无所得回来,向燕西报告了一番。燕西态度冷冷的,却也不做什么表示。谢玉树急于要回学校去,只对燕西说,请代向伯母告辞,便走了。燕西自然把这话回复了母亲,金太太听说,却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只是她随后叮嘱了一句,今天你无论有什么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里吃晚饭,我有要紧的话说。燕西料着是为了清秋的事,便答应了。

这一餐晚饭,因为兄弟们都在家,还有几位朋友,大家又都在客厅里聚餐。吃过饭,闲谈了一阵,金荣进来说:“老太太叫大爷二爷三爷七爷都去。四姑爷也去,有话说呢。”凤举一听,便知大有原因,对在客厅里的拱拱手道:“各位请便吧,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了。”燕西先走了出去,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向在座的刘宝善道:“二爷,你若是没事,先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刘宝善道:“可以。就是我回家去了,你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就来。”燕西也不曾多说,就随着兄长们,一块儿到上房来了。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外屋坐满了人,金太太膝下子女,竟不曾缺一个,另外还有位平辈的二姨太。这样看起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商量。心想,自己的乱子,惹得大了,母亲若发起脾气,当然是找着自己先申斥一顿。这样看来,倒不如坐远一点,省得首当其冲。金太太坐在靠椅上,将全屋的人看了一周,大家坐定了,便先开口道:“很好!都在这里。我叫你们来,你们心里应该也明白。”说着,又向大家看了看。大家都觉得情形非常严重,哪个敢插嘴说话?因之虽然满屋子是人,屋子里却是一点声息没有。然而大家不做声,形势又非常之僵,更是不便。只是刘守华是个外姓人,不在严重情形之下,不受什么恐惧,便微笑道:“这话说别人可以,我就不大明白。”金太太道:“无论明白不明白,当然我不能说那样一句就算了事。”说着,想了一想,因道:“昨天我不是提议大家散了吗?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句气话,这是实话。你们想,这一大家子人,每月叫我拿出一两千块来养活着,那算一回什么事?我不想儿女养活我,老实说一句,我一个寡妇,也不能这样挥霍去养活一群儿女。”金太太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正。大家心里已是恐慌,还敢说什么?依旧是默然无语。金太太道:“一切过去的旧账,现在不必算了,算也是无益。你们弟兄和你们姊妹,除了梅丽而外,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先说凤举,你父亲在日,你就在政界里混着,你父亲所认识的人,你认识一大半。纵然世态炎凉,现在差你父亲一点力量,然而人家总不好意思绝对不帮忙。要不然,以前你在外面交际,忙些什么?佩芳也是很识大体的,撑起门户来,将来在我以上。你两人应当有办法。鹤荪呢,办事能力虽差一点,守成是行的。有慧厂大刀阔斧地帮着他,生活也不成问题,而且慧厂很羡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自然分出去有办法。”说到这里,就应该轮着鹏振夫妇了。玉芬搭讪着自起身倒了一杯茶,手捧了杯子,慢慢喝着。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然后对了鹏振微笑道:“你处事很精明,不过用起钱来,也就有点糊涂。这一件事,我不免替你发愁。好在玉芬很能补你这点不足,你也非要她来帮助你不可。”

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脸色,有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又把手上那个茶杯,依然送到茶几上去。不敢在原来的地方坐,坐到更远的一把椅子上去。金太太也很镇静,当她走动的时候,并不说话,及至她坐下了,才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犹不及,无论什么事,太做过分了,总也是不妙。我告诉你们大家一句话,以后做事,总要适可而止。”大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指着玉芬说的成分居多,然而言外之意,未尝不兼指着大家。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谁也觉得面子上难看,都不能做声。金太太道:“我这几句话,还得补充两句,就是这个年月,人跟着人学,大家都学机灵了。自以为机灵,要去把人当傻子。结果,也许傻子玩机灵人。多少人都是自作聪明,结果是聪明自误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指着玉芬了。玉芬虽极力地镇静着,然而脸上总是不断地一阵一阵发热,跟着自然也有些红了起来。金太太见她虽泰然坐着,眼皮下垂,可是不能平了视线看人,知道她已够受的了。于是鼻子哼着冷笑一声道:“燕西不必我说了,一天到晚,都是计划着出洋。出洋也是好事,不到外国去镀一回金回来,是不值钱的。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东西镀金,像你现在这样学问,未必需要镀金吧?可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你们自己,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好比一只燕子,把这一窠乳燕都哺得长着羽毛丰满了。那么,这一个燕子窠,也收藏不下,大家可以分开来,自己去筑巢,自己去打食。老燕子力有限,不必再来为难它了。哺长大了一窠燕子,老燕子已经去了一春的心血,也该让它休息一下。自己会飞自己会吃,还要老燕子一个一个来哺食,良心也不忍吧?我这样说着,话总算很明白。你们也不必过于孝顺了,有话只管当面说。我现时是在气头上,也许我的话不对。”所有在座的人,都受了一顿教训了,哪个还敢在这个时候去向金太太回话,都默然地低了头。凤举究竟是个居长的人,对于这件事,本来不能漠然置之,现在母亲又再三声明了一回,大家有没有话说?若是不做声,不但是对分居的事,业已承认,就是母亲刚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话,也完全承认了。只得将身子挺了一挺向着金太太道:“母亲这段提议,本来好几次了,我们晚辈除了自己承认无用而外,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母亲昨日所说每月贴出家用一两千元的事,那是一时的情形,当然不能永久这样下去。这件事不妨我弟兄几个来商量一下子,大家分别负责。”说着,看了三个兄弟一眼。金太太淡笑了一声道:“你还不改这大爷的脾气,什么大问题,都是一句稀松的话就解决了。分别负责,你就有那样的力量,恐怕还没有那个权柄呢?你们挣几个钱,还是拿去开心用吧。我还有几个死钱养老,用不着你们出份子来养活我的。”凤举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接着向下说吧?母亲把话都说死了。不接着向下说吧?在许多人当面,很现着自己无用。

于是也微微一笑道:“谁又敢自负是有用的呢?不过儿子养娘是一个问题,能供养不能供养娘,又是一个问题。”金太太道:“这一层你不必顾虑,以为你们离开了我,人家就会责备你们不孝顺。这个不成问题,是我不要你们养,并不是你们弟兄不养我。”慧厂见大家在座,只管受着教训,却没有一个人理直气壮能答复两句的,于是站了起来道:“妈这些话,教训得很对,我们都应当接受。老实不客气一句话,哪个要独力撑持这个家,当然是不容易。要说合作,为的是顾全面子吗?分居并不见得有损面子。何况合作的家,一国三公,大家摊钱,大家出主意,也许倒惹些纠纷。分开来,大家独立组织小家庭,自寻发展,母亲愿意到哪家去看看,就到哪家去看看,大家不敢说是能比以前好,对于母亲,当然是尽力而为。母亲不管理这么大的家,也可以少操许多心了。这又并不是争田夺地来分开的。这是由大组织化为小组织,由一种保护势力之下,各寻出路去奋斗,这并不是有伤和气。我们当然不敢说是羽毛丰满,然而也没有一辈子倚赖上人之理。现在只是要求母亲宽限几天,等大家去找好房子,布置小家庭一切应用的东西。”润之和敏之坐在一张沙发上,低低地道:“你听听二嫂说话满口的新名词,倒好像在那里演说一样。”敏之也不好说什么,将身子碰了润之一下。慧厂说完,依然坐下。金太太道:“那当然,我还能要你们走立刻就走不成?我今天叫大家来当面说明了,不过就是要宣布我这点意见。大家能了解我这意思,那就好极了。其实我主意拿定了的,你们就是不了解,我也是一定这样的办,倒是慧厂这样说得痛快极了。”金太太说毕,直视着大家,儿女接触着她的眼光,都低了头下去。在众无异议之下,这分家一件事,可以说是成了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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