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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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香说:“不急在一时半刻,晚上再去。就说你今天上乡政府开了会,县里新下了指标,不然桂爷不相信的。”

大发说:“行!红本本呢,就说暂时没发下来,下个月就有了。”

晚上,大发扛了袋米,荷香提了壶油,衣兜里放了五十块钱,往桂爷家去。

大发说:“桂爷是半糊涂半清醒,你不要说话,只由我一个人说。要不,两个人说得对不上号,他不相信的。”

“那你一个人说就是,钱给你拿着,我拿着就不像了。”荷香把五十块钱交给大发。

桂爷家窗户黑着,大发推开门,荷香拉亮了灯。两人刚要喊桂爷,惊得连连后退。

桂爷直挺挺地挂在梁上。

我的堂兄

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欢把绿军帽做成工帽的样子,低低地往前压着,快盖住鼻子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叫法,当时我们都叫它鸭舌帽。我平常只在电影里见特务和上海滩的阿飞戴这种鸭舌帽。通哥戴着这种军帽做成的鸭舌帽,在村子里走过,小伢儿们都很羡慕。

通哥的帽檐压得太低,走路时自然得使劲儿昂着头,看不清脚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当时我才八九岁,并不晓得这个样子就是趾高气扬。村里女儿家背地里说通哥很朽,极看不起的样子。“朽”是我的家乡方言,不晓得怎么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儿家纳着鞋垫,嘴里总得说些事的。她们最喜欢说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气。她们说通哥的近视,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样的。成天拿帽子盖着眼睛,哪有不近视的?近视就是书读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个活宝!

舒家祠堂是大队部。有个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围满了许多人。我钻进人墙去,见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写毛笔字。这张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刚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屉,据说是打麻将用来装钱的。现在抽屉斗早不见了,只有四个空空的洞。记得每回斗争舒刚廷,大队干部就会说到这张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证。万恶的旧社会!

我头回看见通哥的帽檐没有压着鼻子,而是翻转过去,翘在后脑勺上。通哥歪着头,舌头伸出来,左右来回滚动,似乎他不是用毛笔写字,而是用舌头。我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了,晓得通哥是给大队出墙报。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对面站着阳秋萍。阳秋萍双手扯着纸角,望着通哥写字。通哥写完一行,就直起腰来,眯着眼睛打量刚写好的字,脑壳往左边歪一下,又往右边歪一下,就像栽禾时生产队长检查合理密植。阳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纸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吃力地念着通哥写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级哩,抄字都认得!”马上就有大人夸我。村里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类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着我笑笑,说:“六……六……六坨是块读……书读书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话结巴得嘴角鼓白泡,读课文却很流利。我受了夸奖,就有些忘乎所以,钻到阳秋萍前面,想帮通哥扯纸。阳秋萍啪地拍了我脑壳:“六坨,快过去,别把纸扯坏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晓得刚才是哪个说了这话,只听见是个女儿家说的;也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大笑。

通哥抬起头来,样子很生气:“我和……和阳秋萍出墙报,是……是……大队支书安……安排的,哪个有意见……就就去找……支书……”

“哪个有意见?扯纸只有阳秋萍会,我们又不会!”

这回我看见了,说话的是腊梅。大人们都说腊梅长得像李铁梅,眼睛大,辫子长,偏又嗓子好,最喜欢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阳秋萍听着脸一红,说:“腊梅你莫这么讲,我是服从组织安排。”

通哥说:“是是……是嘛,我们都是服从……从……安排……”

腊梅笑笑,说:“是啊,你是革命的螺丝钉,组织上要你在哪里钻,你就在哪里钻!”

通哥听出弦外之音,沉了脸:“腊梅,你……你……这是什么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话儿挑明白,便说:“腊梅,你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说得出口!”

腊梅说:“我说什么了?我又没有说哪个是螺丝帽!”

阳秋萍低了头,钻出人群,飞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腊梅,你……真……真过分!阳秋萍……父母有……问……问题,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总理讲……的,有成份……论,不唯成成……份论!”

腊梅不等通哥说完,哼了声鼻子,也走了。通哥说到后面两句,只能望着她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李铁梅式的。

通哥继续写字,围观的人仍看着热闹。我趁机捡了阳秋萍的差事,给通哥扯纸。通哥没有骂我,准许我替他扯纸。我像受了奖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着看,念得结结巴巴。

通哥却以为我在学他结巴,突然抬头望着我:“六……六坨!你顽……顽……皮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通哥气恼,发起无名火:“有有什么好……好看的,又不是杀……杀……年猪!”乡下没什么好看的,过年杀年猪,补锅匠补锅,剃头匠剃头,都会围着许多人看。

快黄昏了,通哥才写好那些字,一张张贴到墙上去。墙报贴好了,大家围着看了会儿,都说字好,字好,渐渐散去。似乎没人在意上面写了些什么,更在乎的是通哥写的字。能把这么多字用毛笔写好,贴到墙上去,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村里人嘴上不怎么说,心里还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只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着。福哥名叫幸福,外号王连举。等到通哥开始往墙上贴纸了,福哥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吹着口哨走开了。我听到有人吹着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就晓得是福哥。我抬头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

福哥是大队支书俊叔的儿子,一年四季拿手摸着他的西式头,把自家摸得像个王连举。叫他王连举,算是我的发明。有回放学的路上,我和同学们没有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晒太阳。那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学堂只有半日课。还有半日,我们在外面疯。稻草被晒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我故意朝着太阳方向,眼前血样的红,然后变黑、变绿、变灰、又变黑。脑壳开始嗡嗡作响,仿佛是太阳的声音。这时,听得有人吹着口哨,调子是“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我仍闭着眼睛,说:“肯定是福哥,他那样子就像叛徒王连举,还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连举!王连举!”同学们高声喊了起来。

我忙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胧看见福哥的影子,他正摸着自家的西式头。福哥起先并不在意,仍只顾吹着郭建光调子。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见同学们正朝他喊得起劲。福哥瞪了眼,骂了句娘,朝我们猛跑过来。同学们哄地作鸟兽散,边跑边喊“王连举”。福哥不知抓哪个才好,哪边喊声大就朝哪边张牙舞爪,结果哪个也没抓住。我幸好早早睁开眼睛了,不然准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边骂几句娘,回去了。可是从那以后,他在村里就有了个外号:王连举。乡下人并不忌讳外号,人家叫他王连举,他也答应。不过,地富反坏右不能叫他王连举,辈份小的不能叫他王连举。我就不能叫,只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却被他瞪着眼睛骂了:“你还晓得叫我福哥?叫王连举啊!”原来,不知哪个告诉福哥,他那个王连举是我叫开头的。

通哥有回问我:“六坨,王连举……是……是你叫出来的?”

我不敢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望着通哥。通哥说:“幸福真像……像死了王连举。要是真的打……打起仗来,他说……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着墙报,摇摇头说:“写字就是上……上不得墙,放在桌……桌上好看,贴上去就像……像鸡……鸡抓烂的。”

我随了通哥去溪边洗毛笔。他把毛笔一支支洗干净,一支支递给我。通哥说:“古……时候有个人字写……得好,你晓得人……家费了多……少功夫吗?”

通哥这会儿又像老师了,我便紧张起来,摇摇头。

通哥说:“他家门前有个水……水塘,他每回写……写完字,就在水塘里洗……洗笔洗砚。天……天长日久,水塘里的水都变……变成墨,可以拿去写……写字了。”

通哥说:“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通哥又说:“这个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说着,就拿湿毛笔在干石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羲”字,正楷的。“这个字很难……难写,很……很难认,读……西,东西的……西。”通哥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平日在教室里。

我就是那回认识这个字“羲”的,再也没有忘记过。事后我还拿这个字去考同学,没有人认得。倒是有同学说是马列主义的“义”字,繁体的。村里墙壁上、田垅里的土坎上,尽是石灰写的标语,也有些“义”被写字的人故意写成繁体,显得很有学问。

通哥接过毛笔,走在前面。已是黄昏,蛙鸣四起。通哥问:“六坨,你晓得孔老二是……是什么人吗?”

我说:“你在墙报上都写了。”

通哥说:“你是……是说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坏人,他想谋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两……两千多年了,他是我们老……师的祖……宗……”

通哥并没有说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说了“但是”,我就听出些意思来。这时,迎面碰见阳秋萍。她站在路中间,望着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还没说完孔老二,喊道:“阳……”

没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阳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阳秋萍就像闹了意见。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孔老二是好人吗?”

妈妈吓死了,忙问:“你听哪个说的?”

我说:“通哥说孔老二是老师的祖宗。”

妈妈说:“六坨,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再说!”

通哥要上大学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听说这回上的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回来是要吃国家粮的。有人不信通哥会上大学,说肯定是幸福上大学,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俊叔听到了这些闲话,很生气,说:哪个上大学,又不是我舒俊说了算,大队上头有公社领导,公社上头有县里领导!

晚饭后,我去了通哥办公室。通哥叫我去的。当时我并不晓得他的房子应叫办公室,只叫老师房。每间教室的栋头,都有间老师房,只容放张办公桌,一张小床。学堂有十来间这样的老师房,只有通哥晚上住在那里。学堂就在村后,从前是坟地。建学堂的时候,挖出很多人骨,吓死人了。这里不知埋葬过好多先人,坟重着坟。有回,我们教室的地面突然陷进去一块,有个同学连人带桌椅掉进坟坑里。我们好久都不敢碰那个同学,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死尸的气味。

我趁天没黑,飞快跑到通哥那里。通哥正在看书。灯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闻。通哥并没有回头,只说:“六坨吃……过饭了?”

“吃过了。”我问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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