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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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看得入迷,头被哪个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轻声问我:“你看见……福哥同腊梅出……去了吗?”

“看见了。福哥还学着郭建光。”我说。

“我也……看见了。”通哥说着,嘿嘿地笑。

我问:“通哥你笑什么?”

通哥说:“没笑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我觉得通哥这种笑脸同腊梅那天的笑脸有些像,她也说我不懂。这时,看热闹的小伢儿追打起来,嘻嘻哈哈。通哥站起来,大吼:“你们……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毕竟是老师,小伢儿都是他的学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头望望我,说:“六坨你……也出去!今后排……节目,不准你们小……伢儿进……来!”

小伢儿是闲不住的,我们出来玩“藏喏聒”,就是城里人讲的捉迷藏。划了几轮拳,正好是我倒霉:他们藏,我捉。我面朝墙壁站好,隔会儿喊声“成了吗”,直到有人高声回答“成了”,我就开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圆,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树木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出黑黑的轮廓,贴在青色的天光里。每个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着我要捉的人。可我四处寻找,都扑了空。我高声喊道:“打个喏聒!”

藏着的人要打“喏聒”,这是规矩。没听见“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声短促而隐秘,此起彼伏,好像每个地方都藏着人。我只需捉住一个人,他就得顶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处打“喏聒”去了。

我仿佛听见樟树洞里有人打“喏聒”,麻着胆子朝那里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几个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树根下面有个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几人。这樟树是成了精的,哪个孩子生了病,大人都会跑到这里烧香。据说很灵验。我小时候,凡是大人们认为神圣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庙、土地庙和这个樟树洞。我就连自家屋里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进去,因为那里有神龛,家里老了人那里就是灵堂。

我离樟树洞越来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厉害。我给自家壮胆,有人敢藏到里面去,我就敢爬进去捉他!

临近樟树洞,有股古怪的气味随风而来,我几乎想吐。我不喜欢这种气味,那其实就是寺庙里常有的气味。那会儿虽说破四旧,可村后山上早没了和尚里破庙里,常有人偷偷儿烧香。我不爱去破庙里玩,就因为闻不惯那里的气味。

我听得樟树洞里有人说话,说明里面藏着至少两个人。我高兴坏了,放慢了脚步。樟树洞很多出口,我怕他们逃走,就学解放军匍匐前进,然后一跃而起,扑了进去。

我扑住人了。可是,我刚扑着热乎乎的身体,猛地被人踢了出来,听得一声怒喝:出去!

我顾不得屁股痛,连滚带爬跑掉了。我慌乱中还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树洞里的不是小伢儿,而是大人,福哥和腊梅。他俩搂在一起,腊梅把脸藏在福哥背后。

我有了上回的教训,决定闭口不提自家见到的事。回到家里,妈妈见我满身泥土,裤子屁股破了个洞,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妈妈骂我没长眼睛,撕扯着脱下我的裤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唤。妈妈本来不在意,听我喊痛,扯我到灯光下细看,见好几处青紫,就厉声问道:“身上怎么弄的?哪个打的?”

我说:“没有哪个打。”

“你是猪?挨了打回来还不敢说?”

“被福哥踢了一脚……”妈妈逼问之下,我不得不说了。

“他为什么踢你?啊?”妈妈问。

“我们藏喏聒,我又不晓得他躲在樟树洞里,我摸了进去,他就踢我一脚。”

妈妈可气坏了,立即背诵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着身子,让妈妈拉着,飞快地跑。妈妈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妈妈骂着嚷着,碰上别人问,就停下来,说:“你看看你看看,王连举那么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这样!他是二十多岁,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虽然很好,但还是看不清我身上的伤。别人就说几句王连举要不得,摇头走了。

俊叔家黑着灯,妈妈把他家门擂得嗵嗵响。听得俊叔在里面高声问道:“哪个?三更半夜的?”

门开了,俊叔披衣出来:“啊,嫂子,你……”

妈妈把我往他面前一推,说:“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灯,把我拖进屋里,说:“啊?我喜坨今夜没出去呀?”

妈妈说:“不是喜坨,是你家王连举!”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头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来,说:“幸福做什么了?幸福还没回来哩!”

妈妈说:“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幸福踢的!”

俊叔母说:“小伢儿讲话要信半不信半,你讲是喜坨我还相信,你讲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妈妈更加气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来对场!说是喜坨我没意见,小伢儿不懂事。我气就气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头问我:“六坨,你讲真话。”

我说:“我讲的是真话!我听见樟树洞里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进去捉人,我不晓得福哥同腊梅躲在里面。”

“啊?”三个大人都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妈妈本来还站在门外,马上进了屋。俊叔母忙关了门,望着我说:“六坨,你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他俩就是躲在樟树洞里,抱在一起!”我的声音很大。

“你不准说话了,听我们大人说!”妈妈猛地拉我过去,抱着我,抬头同俊叔和俊叔母说,“六坨是不会乱讲的。他在家里只说被幸福踢了,我听着好气,就拖他来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晓得是这样,我就不带他来了。”

俊叔仍不相信,问我:“六坨,真的吗?”

我说:“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骂道:“报应!出报应了!”

报应,就是别的地方讲的孽障。福哥同腊梅都姓舒,按族规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居然不规矩,就是报应。当时我并不晓得问题有多严重,只觉得自家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妈妈他们三个大人把我放在一边,去了里面。好一阵,他们才出来。妈妈不再说话,拖着我回去。俊叔母轻声对妈妈说:“嫂子,你就不要生气了。这个报应!这里有点风药,拿去和酒磨,给六坨揉揉。”

“风药我屋里有,屋里有。”妈妈拖着我回来了。

爸爸找了个土钵碗,往里面倒了些酒,取来风药慢慢的磨。那药是种淡黄色的根块,治跌打损伤的,被乡里人笼统地叫作风药。

爸爸边磨药边问我:“他俩穿了衣服没有?”

我说:“好像穿了,好像没穿,没看清楚。”

妈妈问:“他俩是坐着呢?还是怎样?”

我说:“坐着,好像福哥坐在腊梅身上,腊梅藏在福哥背后面,我认得她的裤子,就是腊梅。我看见他俩从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妈妈,妈妈摇摇头。爸爸妈妈就不问我了。我当时并不晓得爸爸妈妈为什么问得这么细,硬要问福哥同腊梅穿了衣服没有。过了些年我才晓得,我们乡下人以为撞见了男女之事会倒霉的,须得当着他们的面脱脱裤子才能消灾。乡下人把男女之事讲得隐晦,叫蛇相缚。

“不准出去讲啊!”妈妈冷着脸。

“我不讲。”

“听到你在外头讲,打死你!”妈妈又说。

“我不讲。”我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

药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药,说:“六坨,以后要是看见男人和女人……没穿衣服……你就脱一下裤子,反身就跑,不要回头。”

“我为什么要脱裤子?”我听得懵里懵懂。

妈妈说:“听大人的,叫你脱,你就脱。俗话说,蛇相缚,快解裤!”

下午,祠堂里只有通哥和阳秋萍两个人排节目。其实他们是在编节目,我当时并不晓得这同排节目有什么不同。通哥哼着曲子,阳秋萍跳舞。阳秋萍跳着跳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弯腰捶背的,说:“通哥,你还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挠腮的笑,拿起二胡,说:“曲子是我自……己编的,还说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着二胡,舌头就吐了出来,头不停地晃动。我觉得奇怪,通哥写毛笔字的时候吐舌头,拉二胡也吐舌头。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说:“这个动作要改……改。这……样,这样……好……些。”

通哥比划几下,阳秋萍又笑了,说:“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来,丑死人了。”

阳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编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编的,他同样跳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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