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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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宾馆去。远远地就见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觉得这人好面熟。再回头一望,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竟是曾俚。他傻眼了,却措手无策。这些武警不认识他,他无法上前帮曾俚解危。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真的想不出办法,就想趁曾俚没有看见他赶快走了算了。这时,他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荆都民声报》的记者。请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

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好吧,你的同学,就不为难他了,你带他走吧。但他得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还了他的相机。朱怀镜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头,有些吃惊。朱怀镜拉着他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就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得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他朝朱怀镜苦苦一笑,说:“唉,没想到我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今天竟然这么见面了。真好像演戏啊。”

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

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发表什么新闻?谁还有这种发表欲?发个豆腐块新闻,不就一二十块钱的稿费吗?我可怜的是这些上访的群众,只是想拍下来,没想过要拿这照片怎么样。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

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你呀!就是这样,什么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实际。现实就是现实,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了,我的老同学呀!”

朱怀镜还得急着赶去宾馆,两人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朱怀镜见曾俚好像不想走大门,就同他从侧门出去。朱怀镜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曾俚说他从外面采访回来,刚下火车,正好路过。

两人在外面分手时,说好过几天再聚一下。来了一辆的士,朱怀镜硬要让曾俚先走。曾俚也不客气,扬扬手先上车走了。朱怀镜等了一会儿,再拦了辆的士。

吃过午饭,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朱怀镜是一年四季都要午睡的,同她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不说起钱的事,他就不好问。他想香妹也知道他是回来取钱的,但一进门就问钱也不太好。他刚脱了衣,香妹进来了,坐在床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两万块钱。

朱怀镜躺下,却眼睁睁地睡不着,就起来取了那两万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他把钱放进床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

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坨钱,这钱并不沉,却压得他的心脏一天也不得安宁。

这天终于等到皮市长下基层了,晚上朱怀镜上皮市长家里去了。只有王姨和小马在家。王姨很客气,忙叫小马倒茶。小马也不似刚来时那么拘束了,为他倒了茶,还知坐下来同他说话。三个人坐了一会儿,朱怀镜对小马说:“小马请你进去一下行吗?我同王姨有个话要说。”

王姨也说:“小马你去吧,你去看看衣服洗得怎么样了。”

小马一走,王姨便微笑着,很关切地问道:“小朱有什么大事?老皮不在家,你有事同我讲一样的。”

朱怀镜难免有些紧张,便镇定着笑笑,喝了口茶,似乎想用茶将胸口冲得舒缓些。茶水果然见效,他平静些了,就说:“皮市长对我一向很关心,我非常感谢。小皮要去美国留学,这是大好事,值得庆贺啊!我想表示一下祝贺的意思,王姨你就千万别客气。”

朱怀镜说着就伸手掏了钱出来,往王姨手上放。王姨忙摆手,不肯接,只说:“小朱你这么客气就不好了。算了算了,我们表示感谢了。”

朱怀镜就说:“王姨,我只是想表示一下祝贺,你讲客气,我就不好出门了。”

王姨这才接了,说:“小朱,你硬是这么蛮,我暂时收了。老皮回来要是骂人,就不怪我了。”

朱怀镜就笑道:“王姨,皮市长面前就请你多说几句话,他对我们要求很严的。反正这是我的心意,不会拿回去的。”

王姨说声小朱先坐坐,就拿着钱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同他说话。王姨很体贴人,问朱怀镜今年多大岁数了,爱人在哪里上班,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朱怀镜一一答了。王姨便说:“不错,小朱不错。老皮对年轻人是很关心的,你好好干吧。”

朱怀镜便点头不已。王姨毕竟是多年的领导干部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让人觉得熨帖。坐了一会儿,朱怀镜觉得应该走了,就起身告辞。王姨留他再坐坐,他说也不早了,下次再来看您吧。王姨便叫他等一下,就进里屋去了。好一会儿,王姨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了,说:“小朱,你这么客气,我很不好意思。这是一套新西装,也不怎么高档,金利来的,你莫嫌弃,拿去穿吧。”

朱怀镜忙双手往外推,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这么重的礼啊!”

王姨就佯作生气,板起脸说:“你这孩子,讲什么客气?拿着吧。”

听王姨说道你这孩子,朱怀镜心头怦然一动,觉得特别温暖。他不好再说什么,就千恩万谢地接着了西装。

王姨就高兴起来,说:“你就在这里试,看是不是合身,不合身的话,我明天叫人去换换。”

朱怀镜就脱下皮夹克,王姨替他取出西装。这是一套铁灰色西装,朱怀镜穿上正好不肥不瘦。王姨围着他扯扯衣角,提提领子,就像他自己的母亲。

“很好,很好,很标致嘛!”王姨很是满意。

朱怀镜脱下西装,王姨替他小心地叠好,放进塑料袋里,说:“小朱今后要随便些,有空来玩就是。”

朱怀镜出来,先回到家里。香妹问他提着什么好东西,这么喜滋滋的。他就把塑料袋提得高高的,让香妹看看塑料袋上的金利来字样。

香妹知道他没钱买这么贵的西装,只问:“哪来的?”

朱怀镜笑道:“皮市长送的。”

香妹就问:“你今天去了他家?”

“去了。”朱怀镜说。

香妹却重重叹了一声,说:“两万块钱,换了这么套西装,你还这么兴高采烈。”

朱怀镜有些扫兴,说:“你别老记着那两万块钱好不好?道理我都同你说了。再说人家皮市长夫妇还算讲礼的,知道礼尚往来。按说,他们这个层次的领导,谁同你礼尚往来?”

见他有些生气了,香妹就不说这事了。两人聊了些别的,朱怀镜起身,说要去宾馆。香妹也不说什么,只说你去吧。朱怀镜就提着西装站了起来。香妹就笑了,说他买新衣服从来不过夜的,就像小孩子。他说衣服到了手上就穿嘛,还要放着干吗?

他出门直接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提了件高级西装,忙接过来,拿出来看了看。朱怀镜挨着她坐下,这才发现塑料袋里还有一条领带,也是金利来的。玉琴不问这西装是哪来的,也不问是多少钱买的,只说很好。

朱怀镜忍不住自己说:“我刚到皮市长家里有事,他夫人就拿了这套西装送我。不然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

玉琴说:“这太贵重了,她怎么舍得送?”

朱怀镜笑道:“你也傻了。他们哪会花钱去买这衣服?肯定也是人家送的。估计他们家没人穿得,就送我做了人情。但不管怎么说,也要人家肯送你做这人情啊!皮市长夫妇还是很讲感情,很有人情味的。”

玉琴说今天他们宾馆分了些柑桔,美国进口的,味道真的不错。她说着就起身去给他拿柑桔。玉琴穿着件粉红色睡衣,头发扭成一个松松的结垂着。见玉琴这模样,朱怀镜心里有什么辘辘地一滚,就激动了起来。也许是喝了秦宫春的缘故,这一段他特别容易来事。玉琴拿了柑桔来,还没坐下,就叫他一把抱住,说:“先让我吃吃你吧,什么进口水果,都没有我玉琴的味道好。”

第二天,朱怀镜穿着这套新西装去了宾馆。同事们见了,围着他看热闹,都说这西装不错。朱怀镜只是谦虚,哪里哪里,一般水平。刘仲夏过后去他房间商量事情,又说起他的西装。朱怀镜就轻声道:“是皮市长送的,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半年的工资,还要不吃不喝,才够买这套衣服啊!”

刘仲夏就不太自然地笑了起来,说不出什么,口上只哦哦着。

朱怀镜又低声玩笑道:“这也肯定是人家孝敬他老人家的。他送给我,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刘仲夏也就笑笑,又哦了几声,突然感到便急,捂着肚子说想上厕所了。朱怀镜心里就暗自发笑。心想这刘仲夏一定是见皮市长这么赏识他,便妒火攻心,分泌失调了。

刘仲夏走了不久,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来电话,说手机的事已弄好了,他马上送来。朱怀镜没办法的样子,只好说谢谢了。没多久,小熊就敲门进来了。小熊样子很殷勤,笑嘻嘻地从包里取出手机,递给朱怀镜。

小熊说:“这是目前最好的,摩托罗拉,全球通。手机换代快,你先用着吧,到时候有更好的,再换就是。电话费你不用管,我们按月结账。县里给了我政策,我用活就是了。”

朱怀镜就赞赏道:“你们张书记会用人啊!派你任这个驻荆办主任,最合适不过了。小熊,好好干吧,你们张书记,我们是老同事了,我最了解他,他是最关心人的。”

小熊说:“还要靠你在张书记面前为我多美言啊。”

“这个自然。我这人也是很爱才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最喜欢了。”其实朱怀镜比小熊大不了几岁,可他说起话来却像个长者。没有办法,他在小熊面前是领导。

小熊坐了一会儿,说声不多打扰,就走了。朱怀镜这就拿起手机,向玉琴通了电话。他说:“朋友给我送了部手机,我想第一个电话应打给你。”

玉琴就笑了起来,说:“看你得意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朱怀镜就佯作生气,说:“你真是麻木,人家这是时刻想着你啊!你却来取笑我!”

玉琴就轻声道:“傻瓜,我自然高兴啊!”

朱怀镜听玉琴这声音,便知道她身边有人,就不多说什么了,只告诉了他的手机号码。接下来他想再挂一个电话,却一时想不起要给谁挂。想了半天想起了李明溪,就挂了过去。却半天没有人接。突然想起这疯子是不是去北京了,也不见他把给柳秘书长作的画送来。这么久电话也没打一个来,真是个疯子!一会儿心里又感叹起来:自己想起要打电话,却一时想不起几个人来。自己的朋友也太少了,活在这世上也太孤独了!原先只有李明溪,现在有了玉琴。对了,还有曾俚,也是可以说说真心话的。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国画

作者:王跃文

十四

这天上午,《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定稿。谷秘书长和柳秘书长亲自到场。谷秘书长只是向大家表示了慰问,说大家这一段辛苦了。他说还有个会要参加,就不留下来同大家一块儿定稿子了。

柳秘书长留了下来,听刘仲夏一字一句念着报告。柳秘书长也是写材料出身的,文字上很内行,边听边提修改意见。刘仲夏就随时停下来,等两位科长按柳秘书长的意见修改了,他再接着念。这样,不到十一点,刘仲夏念完了,初稿也就定了。

定完稿,柳秘书长不马上走,同大家一块儿说话,气氛很好。大家少不了要恭维柳秘书长笔杆子过硬,文字经了他的手,就是不一样。柳秘书长只是摆手,说哪里哪里。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一份《荆都日报》,柳秘书长和刘仲夏就各看一份。其他的人没有报纸看,又不好走开,就干巴巴地望着他两位看报。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全国人大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柳秘书长浏览了一遍,说:“这里开头说的是‘请各位代表审议,请各位政协委员及其他列席人士提出意见’,我们也按照上面的提法,把‘列席人员’改成‘列席人士’吧。”

于是又把“人员”改作“人士”,这才最后定稿了。柳秘书长说辛苦各位了,就起身要走。刘仲夏请柳秘书长吃了中饭再走,他说还有应酬,谢谢了。

大家就起身目送柳秘书长。刘仲夏送柳秘书长到门口,执手握别。朱怀镜不好越位,只站在刘仲夏身后微笑。柳秘书长在走廊里同大家挥挥手,转过身去。可他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朱怀镜,招了招手。朱怀镜就上前去,问柳秘书长有什么指示?柳秘书长一手搭在朱怀镜的肩上,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才说:“怀镜,上次你带去的秦宫春,效果不错。我原来不相信,都没用过。这次一用,真不错,精神好多了。”

朱怀镜会意,说:“我再弄几箱来吧。”

柳秘书长说:“那就拜托你。多少钱一箱?我得自己付钱啊。要不我先拿两百块钱给你?”柳秘书长说着就掏口袋。

朱怀镜忙拉着柳秘书长的手,说:“不急不急,柳秘书长您莫太认真了。”柳秘书长就侧过脸望望他,随和地笑笑。该说的事说好了,没有别的话题。柳秘书长只顾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走着。朱怀镜停下来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很是尴尬。他想干脆送到电梯口算了。可柳秘书长却不走电梯,而是走楼梯。朱怀镜又只好随他下楼梯。幸好只是在三楼,很快就下楼了。司机在大厅等着,见了柳秘书长,忙过来问是不是走?

朱怀镜便送柳秘书长到小车边,为他拉开了车门。柳秘书长样子斯文地钻了进去,不望朱怀镜,口上只含含糊糊不知所云地好好着。朱怀镜替他关了车门,又不得不隔着车玻璃招手说道再见。

电梯里只有朱怀镜一个人,他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想着柳秘书长走路的步态,再联想他说的将“人员”改作“人士”,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幽默。是不是走路不讲究步态的就是“人员”,而踱着方步的就是“人士”了呢?

朱怀镜上楼去了自己房间,不久刘仲夏过来说,报告初稿定了,人马是不是撤了?朱怀镜笑着说,这由你定啊。两人便商量,大家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退房。

两人正说着,朱怀镜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方明远说皮市长想今天晚上见见袁小奇。

朱怀镜有意问:“皮市长回来了?几点钟?晚上九点,好好。八号楼见吧。”

刘仲夏耳朵竖得老长,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等朱怀镜接完电话,他就没事似的说:“开饭时间差不多了吧,下去吃饭去吗?走走,下去!”

朱怀镜就同刘仲夏并肩下楼,边走边挂了宋达清手机:“喂,老宋吗?我朱怀镜,对对。上次讲的那个事,定在今天晚上。”

老宋说:“是吗?好好!你有没有空?是不是出来我俩聚聚?我俩好长时间不在一起吃饭了。”

朱怀镜说:“算了吧,我正往餐厅走哩,马上就吃饭了。”

老宋说:“荆园的口味我清楚,天天在那里吃没什么味道,出来吧,我马上来接你。”

朱怀镜迟疑片刻,说:“你硬要这么客气,那好吧。我在大厅等你。不过今天就不要请别人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朱怀镜收起手机,很抱歉又很难受的样子,朝刘仲夏摇摇头。刘仲夏玩笑道:“有人请你吃饭还这么痛苦?”朱怀镜仍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朱怀镜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宋达清开着车来了,一下车,老远就伸出手来。朱怀镜却故作大气,手同他松松地握着,脸上却笑得很客气。手上是冷,脸上是热,让宋达清琢磨去吧。宋达清就态度恭敬,握着他的手使劲摇了几下。

上了车,宋达清问去哪里。朱怀镜说随你找个地方吧,今天我请客。宋达清忙说哪有你请客的道理?朱怀镜说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讲个你我了。

两人一路礼让着,就到了厦门海鲜楼。宋达清说:“吃海鲜怎么样?”

“行行,就吃海鲜吧。”朱怀镜应道。其实他心里有些打鼓。荆都的海鲜贵得吓人,自己掏钱没有几个人光顾。但他心里确实想请请宋达清,因为四毛的事全搭帮他出面说话,才了结得那么好。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小姐就递了菜谱来。这里的老板宋达清也不认识,他只请朱怀镜点菜。朱怀镜就谦让。两人推了一回,朱怀镜就说:“我点就我点吧。反正说好了,今天我请。”他便点了基围虾、海蟹、香螺、牡蛎等。点罢又问宋达清:“你吃海鲜喜欢怎么吃?按荆都的做法,不是辣就是麻,我不喜欢。不如就用清水煮了,只放少许盐。然后上些佐料放在一边,喜欢怎么吃就蘸什么吃。”宋达清说这样也好。服务小姐却说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海鲜,只怕大师傅做不出。宋达清就撑不住风度了,瞪了眼说:“笨蛋!清水煮海鲜还要技术?你是怕不知怎么收费吧?我一身是肉,由你宰!”他说着就捋了捋袖子,露出肌肉鼓鼓的膀子。

小姐见他是位警察,再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对不起,脸上万难挂着微笑。又问要什么酒水。宋达清就说是不是喝点白酒?朱怀镜说啤酒吧,下午要上班哩。小姐转身走开时,嘴巴动了几下。宋达清见了,就叫住小姐,问:“你还嚷!你嚷什么?”

小姐忙回过身来低头赔不是,说没有嚷。朱怀镜就笑笑,说:“老宋你温柔些啊,小姐嘛!”说罢就挥手让小姐进去。

宋达清低声说道:“谁知道她是小姐还是什么姐!等老子哪天抓住了就知道了。”

这时,一位小伙子过来,朝宋达清点头不止,说:“哎呀,宋所长,你在这里啊。”

宋达清一抬头,脸上不怎么热乎,只是鼻子里唔了声。那小伙子却是递烟点火,奉承不迭。宋达清点着了烟,重重吸了口,说:“你去吧,我和朋友聚聚。”

小伙子点点头,说:“那我去了?我那边也还有几个朋友。”

朱怀镜见这场面有些怪,就问这人是谁。宋达清笑笑,说:“我说了你别激动。是个烂仔,你表弟上次冤里冤枉挨了打,就怪他们这一伙。他们几个主要头儿还关着,刚才这家伙,还有那边的几个,情节轻些,只关了个把星期就放了。”

朱怀镜忍不住再回头看看他们,见中间有个精瘦马面的正是上次在火车站拿假金链诈他的那人。那人好像也认出了他,眼光躲躲闪闪。

过一会儿,小姐端了菜和啤酒上来,两人就对饮开了。朱怀镜有意暂时不提皮市长见袁小奇的事,宋达清也不好问起。喝了几杯啤酒,朱怀镜才说:“不要让他带其他人去。”他只说这么一句,不再多吐一个字。

“行行!”宋达清答道。

再喝了几杯,朱怀镜又半天上响雷,说:“叫他不要张扬。”

宋达清一时不知朱怀镜说的是什么,瞪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哦哦,对对。这我同他说过的。”

朱怀镜一直这么神秘着,让宋达清觉得这事真的很严肃很重要了,他才随便起来,说:“当领导有当领导的难处。我同你说个真实故事,还是前任市长时,下面有个中学新修了校舍,想请领导题个校名。有位教师就吹牛,说市长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可以去找市长。学校就委托他来找市长。他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我们办公楼,一直躲在厕所里,心想你市长再怎么着总得出来解手吧?快下班了,好不容易等到市长去厕所小解,他便出来站在厕所门口等着。市长一出来,他就上前握着市长的手,说市长您好,我是某某县某某中学的校长,我们新修了校舍,请您题个校名。市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后来见是一位中学校长,就很客气地让他留下学校名称、地址和姓名。全社会都该重视教育啊,何况一市之长?过后市长就为他题了校名,还写了封几句话的短信,嘱他为教育事业好好工作,一并寄给他。这下这位教师在县里就成了人物了,几年之内就从一位普通教师,当到中学校长、教育局长。可这人是小人得志,去年因经济问题,被判了刑。教育局清水衙门,也未见得就清。当初他们县里领导碍着他是市长的亲戚,不好下手。可民愤很大,县里不得不把案子报告上来。上面觉得奇怪,查处个县教育局长,还用得着这么大的功夫?后来真相大白,才知中间有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曲折。所以说,让领导见个什么人,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一定要慎重。不然,让领导难堪,我们就有责任啊。”

宋达清听了这么个故事,本来觉得很好笑。但见朱怀镜笑了一下面色就严肃了,他也只是略略笑笑,就正儿八经起来。朱怀镜就这么一会儿玩笑几句,一会儿正经起来,于是两个人相叙的气氛也叫他拨弄得涛走云飞。

这时,那边几个烂仔过来打招呼,请二位慢用,他们先走了。宋达清照样不怎么搭理。烂仔们却仍是嬉笑着,点头哈腰地出门了。

朱怀镜也就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问喝好了吗?是不是走?他用的是做东人的口气,可宋达清好像没听出来,没说他去买单。朱怀镜只得说,你先坐坐吧,我去买了单。宋达清就说朱处长硬是这么客气,就只好依你了。这下朱怀镜有些紧张了。不是他不想买单,他的确想请宋达清一次,但怕口袋里的钱不够。他事先没想到会来吃海鲜。没有办法,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吧台。问小姐多少钱。不料小姐却说,有人为你们买了单了。朱怀镜嘴巴张得天大,回头望望宋达清。宋达清就招手让他过去。他便同小姐说声谢了,回到座位边。宋达清就很气愤的样子,说:“这些无赖,让你连顿饭都吃不安宁。”

朱怀镜就明白是那伙烂仔替他们买了单,口上却不说。他不想同宋达清说破这事,说破了不太好。有些事情,分明大家都知道的,就是不便说破。这是他长期侧身官场而悟出的道理。

宋达清开车送朱怀镜到宾馆,两人握手而别。今天两人都没有掏钱,都不好说谢谢你,就相视而笑,说晚上九点在八号楼准时见。朱怀镜上楼时,猛然想起刚才宋达清一定早知道烂仔已买了单,就听凭他去做东家,也好给他买个人情。便想这宋达清也真是狡猾狡猾的!

晚上八点五十,朱怀镜赶到八号楼,听见宋达清叫他朱处长。他回头一看,就见宋达清和袁小奇已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了。旁边还有个女的,他瞥了一眼,见是陈雁,他就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们三位站了起来,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同陈雁握手时,他有意略作迟疑,把陈雁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问宋达清:“这位…”宋达清忙介绍说:“电视台的名记者陈雁,我们见过的啊。”朱怀镜这才同她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口上哦了声。陈雁就笑着说他贵人多忘事。

朱怀镜招呼大家先坐,就掏出手机同方明远联系。方明远说他们这会儿还在应酬,快完了,马上就到。朱怀镜就同袁小奇说话,问了些近况。袁小奇显得谦卑,一五一十说给朱怀镜听。朱怀镜那样子却不知是不是专心在听,只是口上间或唔那么一声。这时,宋达清将朱怀镜拍了一下,拉他到一边说话。两人就走到另一个角落。宋达清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没想到陈雁会跟了来。”他说着就望着朱怀镜的表情。朱怀镜说:“来了就算了吧,女士嘛,不便太认真了。”他的表情却很严肃。

两人正说着,就见四辆轿车在外面停了下来。朱怀镜看清了前面那辆正是皮市长的车,就忙站到门口的一侧迎着,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方明远先从前面出来,开了后面车门,皮市长才慢慢地钻了出来。后面每辆车都钻出一个男人,挨次随在皮市长后面,自然形成了队形。方明远走在最后边。司机们有的在车里没出来,有的进大厅里休息。皮市长昂着头,目不斜视,却仍看见了朱怀镜,伸手同他淡淡握了下,继续朝前走。朱怀镜就原地站着,望着后边的方明远笑。其他的人见皮市长同朱怀镜握了手,也就同他颔首而笑。朱怀镜不认得他们,也只同他们笑笑。方明远过来说声上去吧,就拉着朱怀镜同他一道走。朱怀镜回头见宋达清他们三位早已站了起来,他就往身后压压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候。

朱怀镜跟着皮市长一行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套房。他同方明远最后进门,见三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却不见皮市长。大家只是点头干笑,不知说什么话。气氛很安静,听得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朱怀镜便猜到皮市长已进了卫生间。大家僵坐了一会儿,方明远突然指着朱怀镜说:“哦,对了,这位你们还不认识吧?我们办公厅综合处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的。”又向朱怀镜介绍他们三位:“这位是华风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吴运宏先生;这位是荆达证券公司总经理苟名高先生;这位是康成集团总经理舒杰先生。”朱怀镜便一一同他们握了手,彼此道了久仰。

一会儿皮市长出来了,大家忙就起身礼让。皮市长摆摆手,叫大家坐。等皮市长坐下来,方明远就问是不是放松放松?皮市长就说放松放松吧。于是方明远三两下就摆好了麻将,动作十分麻利。皮市长笑着问朱怀镜是不是玩玩?朱怀镜客气说你们玩吧。吴运宏望望朱方二位,说那我们就先玩?苟名高问,什么标准?吴运宏说,老规矩,五担水吧。舒杰应道,就五担水吧。皮市长却不作声,只是慢悠悠地吸烟。朱怀镜听着却吓了一跳。荆都人在有些场合说起钱来很含蓄,不叫钱而叫水。钱的数量单位也被人们隐诲起来,百千万成了担杆方。十块的票子人们根本不屑提起,只叫它一张兵。五担水就是五百块。朱怀镜想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才够在这里放一炮,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方明远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脸上总带着微笑。朱怀镜便也跑到皮市长身后去,同方明远并排站着。皮市长的牌运很好,才抓了三轮牌,就开始钓将了,差的是个五条。方明远说,争取自摸吧。皮市长就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牌也是这个规矩啊。再抓了几轮,吴运宏就放了一炮,打出一个五条来。皮市长手轻轻一摆,说我就不客气了。于是和了牌。

大家就望着吴运宏,笑他是炮兵团长。吴运宏也笑笑,掏出五百块钱放在皮市长手边。皮市长只当没看见,笑道:“还是要手气啊,我一进来就去卫生间净了手。”

四人玩笑中洗了牌,又摆开一局。这回皮市长的手气却并不好,样样牌都有,光是风就抓了三块。皮市长苦笑道:“这下好,牛皮吹早了。”

舒杰说:“皮市长别谦虚,您的牌技我还领教少了?您总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

皮市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再缓缓吐出,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还是看结果吧。”

方明远任你们怎么玩笑,他只是微笑着,望着皮市长的牌不回眼,一门子心思在琢磨,那样子好像比皮市长自己还费心。

真是像魔术似的,皮市长面前看着一副烂牌,经他一番拨乱反正,居然自摸幺鸡,和了。于是便一片啧啧声,都说皮市长的牌技不得了。这一盘舒杰是庄家,付了一竿,吴苟二位各付五担。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水亮的头发,说:“得力于治理整顿啊!只要措施得力,再烂的摊子都能从根本上扭转。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半了。他装作去厕所小解,给宋达清挂了电话,说皮市长还在开会,叫他们等一下。宋达清说没关系的,他们就在下面等吧。

他本来没有便意,但还是屙了几滴,然后把水冲得哗哗响。他想荆都人把钱叫作水真是耐人寻味,因为钱同水的共通之处还真不少。你活在世上缺不得水,也缺不得钱;如今钞票贬值得厉害,大家都说钱成了水了;钱多的人花起钱来就像流水,钱少的人把钱捏在手里也能捏出水来;有手段的赚起钱来,钱就像水一样往他口袋里流;没门路的想挣口吃饭的钱,就像走在沙漠里的人很难喝上一口水;你的钱太少了同水太少了一回事,不是渴死就是饿死;你的钱太多了,钱也可能像洪水一样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朱怀镜从厕所出来,见这一局刚完,又是皮市长赢了,水便哗哗流进他的口袋。朱怀镜猛然想到皮市长玩麻将并不避他,心里就有些感动。前几天他在刘仲夏面前故弄玄虚,说皮市长有私事让他办,已让刘仲夏对他刮目相看了。如果刘仲夏知道他已进入了皮市长私人生活的圈子,不知他又将如何?但他想这个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当然也不能向刘仲夏泄露。这是领导的生活机密,务必守口如瓶。不会有谁这么傻,面对领导的信任而去出卖领导。领导也是人,不是神仙,就不可以有些个人爱好?

这时皮市长见苟名高摇头晃脑,就边打牌边说:“小苟呀,你不要老是换牌,牌老是换,怎么赢得了?宏观形势固然要时刻把握,但你自己的任务还是搞活微观。手上的牌,是你最基本的干部队伍,首先要发挥他们的积极性嘛。这又像我们治理国有工业,首先要着眼于搞活存量,依靠有活力的存量去带动增量。”皮市长就这么谈笑风生,他的那些溜熟的官话放在这麻将桌上一说,别有一番幽默。大家都被皮市长逗乐了,他更加来了兴致,说个滔滔不绝。大家还沉浸在皮市长的幽默里,皮市长却双手轻轻一推,摊了牌。他又和了。

吴运宏就连叫上当,说:“皮市长您同我们开玩笑,原来是在玩战术啊!我们只顾听您说得有滋有味,就分了心,又让您和了。”

皮市长却正经道:“你还别说哩,打麻将可以考验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日本有位企业家,他物色中层骨干,不用别的办法,就同他们打麻将。打几轮麻将下来,这些人的判断能力、应变能力、决策决断能力以及智商、性格等等,他就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位企业家靠这个办法选拔的干部真还不错!”

舒杰听了,玩笑道:“啊呀,皮市长今天该不是在考察干部吧?这样的话,我真该认真对待了。”

皮市长随和地笑笑。苟名高见皮市长笑了,就接着舒杰的话头说道:“麻将桌上考察干部,这个办法好。我建议我们市委组织部也借鉴这个办法,这也是利用人类文明进步的成果嘛。”

苟名高说罢,舒吴二位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脸上没有表情,只缓缓地吐着烟雾。他俩就知道苟名高说的不太中耳了,不敢附和着笑。苟名高一个人干笑几声,觉出气味不对,脸上难堪起来。但他的脸只是略略红了一下,就故作自然,谈笑风生起来。

再打了几轮,四个人都各有输赢,但算总账,还是皮市长赢着。这时皮市长问朱怀镜:“小朱,你不是说带个朋友来吗?怎么不见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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