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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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张青染两口子的确不想要这个钱,只想把它存下来做为麦娜的后路。张青染说,是该这样,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刘仪说,是的,我想做人就该这样。

这天下午,张青染一到办公室,李处长就愤然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有人说主持《南国风》的麦娜就是洪少爷新搞上的姘妇。这人他妈的就像在搞一场消灭少女运动!难怪麦娜能做上这个栏目的主持人。

张青染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味道,就故作轻松,说,只要他有本事,把天下女人挨个儿搞追我都没意见,只要不来搞我的老婆。

李处长的脸马上拉了下来。张青染的脸便刷地红了。他不小心讲着李处长的痛处了。李处长的老婆可是叫人家搞了的啊!张青染只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他知道自己越是脸红,人家就越是以为你心里有鬼,说明是有意刺人家的。但他的确是无意之中说这话的。可这脸就是不争气,还在火烧火燎。

整个下午,李处长都不说话。张青染觉得一分钟都难得挨下去。他想怎么来调节一下这气氛,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搞不好又怕弄巧成拙。他手不是脚不是坐在那里,电话铃的响声都会惊得他跳起来。万难坐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出去理个头发,就说,我理发去李处长。李处长也不搭理。他把这理解为默许,就出来了。

走在外面,又在想这回是不是特别让李处长不高兴了?理发的时候都有些神不守舍,老在想李处长的态度。

理完头发,一看时间,已快下班了,就不打算再上办公室,径直往家里走。新理了发自我感觉很精神,便挺了挺腰板,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一个下午心惊胆颤,多没用!不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吗?

张青染回到家里,见刘仪已到家了。刘仪望望他,笑道,理了发?年轻多了。他鬼里鬼气一笑,说,难道我老了吗?行得很哩!刘仪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娇娇地白了他一眼。他便嬉皮笑脸地跟去厨房,帮老婆做饭。刘仪多次说他好坏,晚上想来了,才会帮她的手。要不然,她一个人忙死了他都不问一声。其实老婆并不真的怪他。

他在厨房帮老婆洗菜,却时不时又撩一下老婆。刘仪就躲他,说,你是越帮越忙哩。他想今天晚上要好好同老婆温存一回,完了之后再同她说那钱的事。他想一定要说通刘仪,为自己创一番业出来。在机关里仰人鼻息真不是个味道。他想起同事小宁说的那个比方,自己也许真的是苹果树上的一只蜗牛,爬在一棵光溜溜的枝丫上却浑然不觉,还总以为前面有一个大苹果哩。说不定自己爬的这棵树连苹果树都不是哩,只是一棵梧桐树!

张青染凑在老婆耳边说,看了新闻就睡觉好吗?刘仪笑道,看什么新闻?饭都不要吃,就去睡好了。张青染涎着脸皮,说,这会儿,还真的来事了,不信你摸摸嘛。刘仪举着锅铲说,摸什么摸?谁稀罕你的?张青染就抱着老婆,在她屁股上顶了一下。刘仪哎哟一声,骂你这坏家伙!两人正闹着,就听见琪琪喊妈妈了。原来儿子上幼儿园回来了。

今天两人心情都好。吃饭时两人就隔着一层说戏,不时抿起嘴笑。小英人小听不懂,也蒙头蒙脑地跟着傻笑。刘仪却以为小英听懂了,不好意思起来,怕影响了人家黄花闺女,就示意男人不要说了。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后,紧接着插一会儿广告。四个广告有两个是麦娜做的。广告一完就是本市新闻。听得播音员介绍新闻提要时说,市长何存德同志在宏基集团视察工作,张青染便望望老婆,却见老婆也在望他。两人都不说话,马上就是详细报道了。只见何市长在一个矮个子、大肚皮男人的陪同下,视察新建成的商品住宅。何市长说,房地产是我们市重要的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发展。宏基集团在我市房地产开发中发挥了龙头作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宏基的全体员工表示感谢,并祝宏基再创辉煌!

刘仪问,那个矮个子就是姓洪的吧?

不是他还会是谁?张青染说,他这人很有架子,很少这么露脸的。平时市里领导去了,都只是那位姓邓的副老总出来陪。所以这人名气虽大,认得他的人却并不多。这回他有意露面,意味深长。

刘仪又说,这么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张青染见老婆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便明白她的意思,是说麦娜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真是冤枉了。他也不想点破这一层,便想说些别的。但见电视新闻里多是市里领导这里开会,那里剪彩。今天何市长的镜头特别多,真是很忙。何市长的嘴巴皮上像是起了水泡,黑黑的一小块。张青染就开玩笑说,市长大人的嘴皮居然也起水泡了,照顾他生活的人该挨处分。

刘仪说,没这么夸张吧?他的嘴皮就不兴起水泡?

张青染说,这个你就不清楚了。他的生活是有专人照顾的,怎么能让他嘴皮起了水泡呢?这是事故!就像小英照顾琪琪,弄得琪琪屎尿都撒在身上,你说她是不是失职?你会不会生气?

刘仪笑了起来,说,你这比方打得有些幽默。不过何市长这个级别的干部还够不上配专职工作人员侍候他吧?

张青染说,你真是的,说起规定来了。按规定,还不准任何领导养情妇哩。这些领导家的服务员,下面争着送哩!她们的工资由当地政府发,名义还很好听哩,当地政府叫她们联络员。

刘仪抿嘴道,哼!还联络员,我说这是…刘仪望了一眼小英,就欲言又止。这时琪琪来瞌睡了,小英就带他进屋去了。

张青染又说,现在领导干部犯错误,没有政治错误让他们犯,犯的错误都是千篇一律的:金钱和女人。单犯女人问题还不成问题,没有人去管你。总是经济问题闹大了,才带出女人问题。而且一查出有经济问题的就有女人问题。

刘仪就说,这事我就不懂了。你说没有政治问题让他们犯,就是说领导干部的政治觉悟都很高了。既然政治觉悟高了,就不该犯经济和女人问题呀!

张青染大声笑了起来,说,你提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幽默。什么叫政治?早不是本来的意义了。上面讲的政治是政治立场;下面讲的政治是官场权术。下面的干部只要跟对了人,哪会出什么政治问题?

这时新闻完了,播报股市行情。宏基股票神奇地上涨了。张青染说了声他妈的。

刘仪看看时间,起身说,算了算了,睡觉吧。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们的事了,睡觉第一。正说着,又听得电视节目预告说,八点三十分《今日风流》栏目请您收看《企业家的情怀》,为您介绍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张青染就对刘仪说,是不是看看?刘仪不说话,仍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就到《今日风流》时间了。先是咔嚓咔嚓打出了一行字:

企业家的成就,单用醒目的阿拉伯数字去衡量是不

够的,必须看他对于社会的贡献。

——洪宇清手记

接着便推出片名,用的是狂野的草书:

企业家情怀

——记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团

片子介绍宏基集团近几年开发房产若干,为本市解决住房紧张局面做出了很大贡献。洪宇清头戴工帽,在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上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这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经营者,他和他的创业伙伴们善于管理,在保证建筑质量的同时,尽可能降低成本,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片子重笔渲染的是他们拿出一批商品房按成本价出售给教师。洪宇清亲手把一枚住房钥匙送到一位老教师手中,老教师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最后,洪宇清健步走在高高的立交桥上,背景是森林般高耸人云的楼宇、他那伟岸的背影渐渐远去。雄浑的男中音极富感染力地解说道:洪宇清知道自己是一个跋涉者,一辈子注定要走很远的路!

看完之后,两人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刘仪才说,不是说党管舆论吗?

张青染黑着脸说,现在魔鬼可以扮演上帝!

两人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宽衣上床。张青染平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刘仪是容易入睡的,上床一会儿眼睛就蒙陇起来了;才要合眼,想起男人回家时说起的事,就侧过身子抱了男人。张青染没有反应,仍在那里出神。刘仪又支着手爬到男人身上,说,你不是早就兴冲冲的了吗?张青染这才想起那事来,心里歉歉的,忙抱了老婆,说,在酝酿情绪哩。他闭上眼睛,深深地亲吻老婆。可脑子里却满是洪少爷,下面就半天起不来。他只得越发动情地亲着老婆,在心里夸张着老婆的美丽,夸张着自己对老婆的爱。那钱的事是怎么也不好提及了。刘仪见今天男人特别春意,早激动起来了,在他身上哼哼哈哈着。他万难才能让自己挺了起来,照样是夸张地把老婆掀了下来,故作勇武地动作开了。心里却仍是说不清的味道。老婆越是在身下欢欢地腾跃,他内心就越发尴尬,样子却更加雄纠纠的。

次日上班,李处长叫小宁到这边办公室,向他交待工作。小宁听完交待,仍站在那里闲扯几句。他说,昨天看了电视上介绍洪宇清的专题片,真是扯鸡巴蛋!洪宇清是个什么人物谁不知道?

李处长皱起了眉头,说,小宁你不要乱说。我们时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既然在政府部门工作,就要同政府保持一致。你说洪宇清如何如何,那么何市长成了什么了?昨天何市长还视察了宏基集团哩。再说,看问题要有一个基本的立场和标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实践是什么?就看是不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宏基开发了那么多的房产,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是好的,这就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嘛。当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软,单有物质文明是不够的。宏基的精神文明也是做得不错的,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企业文明,也出过不少人才。我听说,现在主持《南国风》节目的麦娜就是从宏基集团出来的。这个,这个…我们一定要同政府保持一致。

张青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处长讲官话的水平很高,他是知道的。可今天这么为洪少爷说话,却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处长说起这人还咬牙切齿哩!不知这位处长是真的相信了电视里的宣传,还是因为见何市长亲切接见了洪宇清?不过官场中有一种人他看得明白:这种人只要见了大领导,就立即交出自己的灵魂。有的人甚至平时对那领导非常看不起,但只要领导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膀,他会立即感激涕零。权力的威慑力也许是难以想象的。

小宁站在李处长的办公桌边,面红耳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宁在处里年纪最小,平时李处长不舒服了,也常找他发火。李处长同张青染年纪差不多,又是同年进这机关的;他平时想对张青染发火也多半忌着些。但张青染总觉得李处长有时对小宁发火,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觉得李处长这火只怕还有昨天的余怒。他很为小宁难堪,又一时找不到解围之法。李处长却越说越起劲,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都出笼了。张青染趁李处长说话的空隙,插了进去,说,小宁,李处长的意见很对。我也有这个毛病,有时说起来只图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在政府工作,时间长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觉得怎么的。可在外人面前,我们是政府形象,说个什么,人家就以为是官方言论,有来头的。这个我以后一定注意。

小宁就着这个话头马上检讨说,是的是的,我今后一定注意。谢谢处长和老张帮助。

张青染故意制造轻松气氛,玩笑道,你这马屁又拍歪了。要谢就谢李处长,是李处长及时指出了你的不对。我只是火上加油,莫恨我落井下石就是了。

小宁这就轻松些了,也笑了起来,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比我还是觉悟些嘛。你天天坐在处长对面,经常可以接受教育。所以我也要你多批评哩。

小宁这么一说,李处长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粗暴了些,就道,小宁,我这不是批评你哩,只是心平气和地指出你应该注意的地方。

张青染忽然想起自己平时就批评一词的思考,就笑话一般说了起来。李处长,关于批评,我有个看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是认真翻了词典的。批评有两个意思,一是找出优点和缺点,二是专指对缺点和错误提出改正意见。平时说到批评多是指第二个意思。但依我理解,不论哪个意思,都没有情绪色彩。可是大家平时多半把批评的意思理解错了。一方面,有些做领导的,动不动就是训人,也说这是批评。其实骂人不是批评,可有的领导会说这是严肃的批评。我说也不对。严肃是指态度认真,不是说骂人就是严肃。另一方面,有些做下级的,把批评理解为骂人,或者说是把骂人理解为批评,所以领导一批评就接受不了,以为领导又骂他了,专门给他穿小鞋。所以我说,该为批评正本清源才是。

李处长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说,老张你还肯想些问题嘛!你分析的的确有道理。我看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良好作风坚持得不好,这恐怕是个原因哩。

几个人便就这个话题探讨了一会儿。张青染却暗自好笑起来。心想,还为批评搞什么正本清源?当领导当到一定份上了,还听你讲什么道理?他们骂起人来了还顾你的面子?自古礼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领导骂了,你抗议说,你要批评就批评,不要骂人。别人不说你神经有问题才怪。

下班后,小宁有意跟上张青染,感谢说,全搭帮你老兄为我解围,不然我退都遇不出来。不知李处长今天哪根筋被我触着了,值得他那么发火?

张青染知道不该同小宁多说什么,但仍克制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只要想着他是领导,一切都想通了。

小宁愣着眼睛望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想通。站在外面太冷了,张青染扬扬手,就同小宁分手了。

李处长下了几天基层,今天回到办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辛苦。这是惯例。同张青染握手时,李处长说,我不知道麦娜原来是你的表妹哩!对不起对不起。

张青染的脸刷地红了,忙说,是我小刘的表妹。

李处长同别人握手去了,还回头说声对不起。张青染脸还热热的,一时冷不下来。口上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着哪里哪里。他想自己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尴尬,麦娜怎么样并没有丢他的脸。可他一听李处长说起麦娜,忙说是老婆的表妹。这么一想,心里对麦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处长客气完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出去了。李处长又说,这次跟何市长到下面,何市长闲扯时扯到麦娜,就说到你了。何市长对麦娜的印象不错哩。

啊啊,是吗?张青染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市长很关注你,问了你的情况。我向他作了介绍。他说,这个同志不错!李处长就像给别人带来了喜讯的人,自己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张青染忙说,谢谢你李处长,谢谢,谢谢!

其实张青染也跟何市长下过几次基层,好像都没有给何市长留下什么印象。每次何市长下去,都会带上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为的是便于就地解决问题。不了解情况的以为这是当领导的耍威风,有意弄得这么前呼后拥的。不过那场面看上去也的确有前呼后拥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厂的车间或者农村的养殖场,各部门的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市长,胁肩而笑,张青染偶尔随了去,只是一般工作人员,根本就轮不上他同何市长搭话。别说搭话,张青染的目光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同何市长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随何市长下去,都希望给何市长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来之后,他都很难再见到一次何市长。到市政府工作快十年了,他几乎没有在机关大院里见哪位市长现过身。同他没进机关一样,只是天天在电视里看见领导同志神采奕奕的。他同老婆开玩笑说,领导同志好像是从地道里出人办公室的。万难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何市长,张青染十分恭敬地叫声何市长好,但他得到的回报最多是一张陌生的笑脸,那笑脸显得很有涵养。

李处长情绪极好,说,何市长要是来兴趣了,也同大家说笑话。他讲笑话的水平还很高哩。

张青染知道李处长一定是听何市长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了,就说是吗?这时小宁进来了,站在一边恭听李处长说笑。

何市长说他从前有位同事,做起报告来尽是粗话。譬如批评有的干部胆大胡为,就说是老鼠子日猫×,好大的胆子!要求大家工作要干脆利落,就说门槛上斩狗卵,一刀两断!李处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张青染和小宁也一齐笑了。

电话响了,张青染接了,见是刘主任。刘主任说,小张吗?这几天忙什么?张青染说,没忙什么,刘主任又说,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个电话。张青染便把电话递给李处长,说刘主任要你。

李处长接过电话,忙说刘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来一下行吗?说罢放下电话,微笑着上楼去了。

李处长一出门,小宁就说,现在好像领导不讲痞话就不联系群众似的。是不是世道越来越庸俗了?我昨天看电视,见电视里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潇洒状,说,想不到这位连汉字都认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来原来还那么像模像样。我们不能不惊奇音乐包装的神妙。我听了这位主持的解说只觉全身发麻,不知他这是在捧人呢还是在损人。可看他那得意样儿,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联想到现在似乎有一种趋势,人们争着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张青染笑道,小宁你别成天活得像个哲学家,这样很痛苦的。我总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学家。

小宁冷冷一笑,说,还哲学家?现在这世道还能出哲学家?哲学家的思想应该是独立的、深邃的。现在人们好像在进行一场浅薄比赛,你想同人说些深刻的东西,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只好争着把自己头脑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带一样。人们没有思想,只有动物本能。饥饿了想吃饭,发情了想上床。我说干脆还彻底一点,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这怎么说?张青染觉得小宁蛮有意思的,就有意问道。

小宁说,真的这样了,当官的省事,好管啊。

张青染说,人人都这样了,谁来管谁?

小宁说,只留一个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听他一个人的,多省事!

张青染笑笑,说,让你来做这个人好了。喂,我俩怎么说着说着说到这里来了?越说越没边了。刚才是说什么?对了,是说领导同志讲痞话。其实我说,光只说说没关系。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

小宁便说,这个也是。何市长这人生活上还是很检点的。

对对,对对。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你我可以随便议论的事情。张青染说着便望望小宁,琢磨着这伙子的心思。他觉得小宁虽说嘴上无遮拦,但毕竟人在官场,起码的禁忌还是懂的。说到市长,他也只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宁又出奇语,道,什么随便议论不随便议论?神秘政治!我感觉才参加工作那几年,气氛还好些,这几年越来越森严壁垒了。有鬼事说都不让人说,哪有这个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说都说不得了?

张青染感到这种议论太危险了,就摆摆手说,小宁,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小宁便不说了,站在桌边翻报纸。张青染也不说别的,看着一本文件,其实是装模作样。他想小宁这个性,按民间的说法是直率,按官场的说法是幼稚。不过自己有时也这么幼稚,不然也许早捞了个正处副处的了。自己同李处长年纪差不多,只因不当官,在刘主任眼里还是小张,而李处长则是老李。

李处长回来了,今天他的啧啧真的很好,进屋就拍拍小宁的肩膀,笑容可掬,说,小宁呀!他只是这么叫了一声,没有下文。小宁便面作笑容,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不知所措,总之姿态有些拘谨起来。小宁便搔搔头,抓抓脸,笑着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小宁一走,李处长神秘地望望门,再把头往前探了一下,说,刚才刘主任找我扯了扯工作。后来专门问到你的情况,刘主任很关心你的。这次刘主任也跟何市长到下面,我把你的情况向刘主任作了详细汇报,刘主任听了很满意。

李处长只说到这里,不再说了,意味深长地望着张青染。张青染意识到了什么,连说谢谢李处长,谢谢李处长。李处长就笑笑,端起杯子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下班路上,张青染便细想这事:是不是自己要熬出头了?办公厅的人事问题是刘主任说了算的。刘主任平时打电话过来,从来不同张青染多说一句话的,总是径直叫李处长听电话。今天还问他这几天忙什么,还连说了几声好好,语气也很亲切。只是自己当时情急之中,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没忙什么。没忙什么不是等于说是在家玩吗?真是说傻话。也不知说声刘主任这几天下去辛苦了。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鲠。

回到家里,刘仪见男人面露喜色,就问,有什么好事是不是?张青染说,没什么呀!我非得成天愁眉苦脸才好?他不想这么快就同老婆讲。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万一到时候什么影儿都没有,倒让老婆看小了自己。再说这事同麦娜似乎有关系,说来自己心里也接受不了。倒想说说李处长和刘主任其实人倒不错,但也没说出口。平时总在家里发这些人的牢骚,今天突然说起他们好来,老婆会说自己阴一阵阳一阵。而且说到底,如今有些人,总看着领导的眼色行事。领导说这人不错,他们就说这人真的不错,还会补充些材料来证明领导独具慧眼。要是领导对谁有看法,他们也会对这人不客气。甚至做些落井下石的事。这正是俗话说的,厨尿跟卵转。

张青染感觉今天好像暖和些,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说,今天不蛮冷了,很好睡觉,早些休息吗。刘仪会意,望他一眼,说好吧,早点休息吧。

这天清早一上班,李处长就说,青染,请你帮个忙。我老婆想去《南国风》现场玩玩,你可以帮忙弄几张票吗?

张青染第一次听李处长叫他青染而不是老张,觉得特别亲切,便说,这个应该好说。我从未向麦娜要过票,我想不会有问题吧。

张青染应承下来,心里却有些作难,他不好向麦娜开口,表妹的个性他太了解了。但李处长开了口,他也只有答应下来。心想先问问麦娜,大不了花钱买几张送给他。下期《南国风》要在下个星期三才播,时间还早,想办法也来得及。

回去便同刘仪讲了,要她给麦娜打个电话,刘仪却说,懒得理这种闲事!你那姓李的待你也只有这个样子。张青染也不说最近也许会发生一些事情,只说,莫说他是处长,就算一般同事,人家开了口,也不好推脱的。麦娜是你表妹,你说弄不到票,人家信你吧?再说李处长后来讨这个老婆你知道的,比他小十来岁,他最上心了,事事都依她。这事不办好,李处长一定对我不舒服的。刘仪还是不肯打电话,只说,你打电话不是一回事?见刘仪这么犟,张青染便把李处长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说何市长同刘主任对他怎么怎么的。但他没有说明这事也许同麦娜有关。刘仪听了,歪着头一想,说,你就知道那姓李的在何市长和刘主任面前会为你说好话?若是说了你的坏话,反过头来又在你面前装好人怎么办呢?刘仪这么一说,他像猛然梦醒一样。心想是呀,真的说不准啊!官场上这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越想心里越没有底,就在心里细细琢磨这一段李处长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

刘仪见男人神色凝重,就宽慰说,你也别太想复杂了,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吧。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要多长个心眼才是。票的事,也不要非得我打电话,还是你打吧。麦娜走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从未同她通过话哩。

张青染使硬着头皮打了麦娜的手机。一挂就通了。麦娜语气淡淡地,问是哪一位,见是表姐夫,她的声音一下不同了,忙说,啊啊,是哥呀?你好吗?姐好吗?

好的好的,大家都好。只是都很想你的。你好吗?

好好,我很好,你和姐放心。

你好就好。喂,有个事给你说。你《南国风》的票好弄吗?

这有什么看头?无聊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麦娜就是这个脾气。张青染便说,不是我和你姐要,是我的一位同事要,求我帮忙。

你的同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他们说是何市长说的。

麦娜低声骂道,市长!市长那么多大事不管好,管这种闲事!一定是狐狸那家伙做的好事。肯定是她告诉他的。他们做他们的鸳鸯梦得了,没事儿说我干什么?

张青染便劝道,麦娜你别生气。你不是说狐狸她们都是好姐妹吗?人家可能也是无意中说的。

什么无意?她早同我说过,要帮我表哥的忙,让她的市长大人重用你。我跟她说,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当个什么芝麻官。我知道你很清高,这样让你上去会伤你的自尊,就叫她别瞎操心。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是这样?这个狐狸!不过你也别在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是她说一句谁就能飞黄腾达。嗬,这倒好了,我这辈子原不指望有什么出息的,可她这么一来,今后万一老天开眼了,给我个一官半职,倒是沾了她光了。

对不起,哥,是我连累你了。麦娜的语气沉了下来。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有本事做好这么多的事,我和你姐都高兴哩。不说这些了,你只说这票怎么办?一定要帮忙,不然我在同事面前不好交待。

麦娜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抽不出时间送回来,你是不是叫小英明天上午来取一下。

张青染放了电话,刘仪就问,麦娜为什么事情生气?

他搪塞道,她说又有一个姑娘不想干模特了,她们白狐狸组合快要弄不下去了。

你又说沾谁的光?说谁?

张青染支吾一下,才半遮半掩地说,她是说狐狸有意办好事,要在她的何市长面前为我讲好话,麦娜嚷了她,不让她说,她才不说。刚才麦娜说起这事,就有些气愤,麦娜个性你知道的,嫉恶如仇。

是吗?幸好她不说,要不然你就是捞了顶乌纱帽带上,也只有那么大的意思。不过狐狸这姑娘心还是好心。

是啊,靠什么上都比靠女人上好听些。幸好她不说,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有什么出息了。张青染说道。

过了几天,就是《南国风》节目了。张青染两口子看了电视,见李处长夫妇坐在观众席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居然有几个李处长的特写镜头,可每次他不是抠鼻子就是抓痒痒,很不自然。刘仪就说,这人还是当处长的,怎么显得这么没见识。张青染说,市政府一个处长算什么?没有机会上镜头,难免出这种洋相。这个也正常。我就有体会,有时开会,摄像的来了,我明知道人家不会把镜头对准我,哪怕拍摄会场特写也轮不到我亮相,可就是感到头皮也痒,脸皮也痒,背上也痒,忍不住拿手去抠。还觉得两只手忙不过来哩!刘仪笑了起来,说,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张青染也笑了,说,你别说我,不信你今后有机会试试。

次日上班,李处长一进门就面带喜气。张青染知道应聊聊他昨天晚上去《南国风》的事,就玩笑说,昨天看见你的光辉形象了,你还蛮上镜哩。特别是你夫人,电视里一看,更加如花似玉了。

李处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你那位表妹真的是国色天香。原来在电视里还看不出她的个头,昨天现场一看,啊呀,只怕一米八!

张青染证实说,一米八倒没有,一米七六。这在南方已是很高的了。

李处长诡谲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女人这么高的个头,找对象不要从外国进口?

张青染今天听这话好像不怎么刺耳了,只玩笑道,你这处长关心群众生活也太具体了。

最近这段日子,张青染总觉得有些不同。每天清早醒来,不再有往日的恋床感觉,一睁眼就爬起床,在阳台上做几下运动,就洗脸吃早饭。早上胃口也特别好,能吃三个馒头,一碗稀饭。出门就挺腰,天气好像也不那么冷了。平常一年半载见不到何市长的影子,最近在三天之内居然两次碰上何市长。一次是在走廊,一次是在厕所。在走廊碰上那次,张青染情不自禁地伸了手过去。他才伸出手,猛然觉得自己太冒昧了,市长是不随便同一般干部握手的。他背上轰地一热,几乎要缩回手来。还算好,何市长只略作迟疑,手也迎了过来,还说了句小张吗?不错不错。何市长竟然能一口叫出他小张,真令人感动。那天他晚上回到家里,几次想同老婆说说这事,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想要当官就得先学沉着,再学沉默。就先从这件事做起吧,此事万万不可同老婆讲,免得她小看了自己。他很幽默地在心里同自己打了赌:如果始终不同老婆说这事,说明自己还是可塑之才,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了。在厕所碰上何市长那次,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他本也想道声何市长好的,可想起了那个关于领导亲自解手的笑话,就忍住了,只朝何市长点了下头。何市长一脸平淡。事后他想过,是不是自己点点头不够礼貌?想必何市长应该知道厕所是特殊场合吧!

张青染想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刘仪亲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同她讲,前几天何市长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问我小张吗?还连说了几声好。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何市长不认识我哩。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怕刘仪小觑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面前,只要提起官场,都是傲骨铮铮的样子,说他如何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腰。

不想刘仪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何市长,并不说他什么。她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何市长对你有印象,这对你有好处。但是依我看,这也不见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号。这么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场也就同儿戏差不多了。我说,你还要让他进一步加深印象,让他对你有好感。

张青染说,按李处长说的,何市长对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刘仪说,他对你怎么谈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他能叫出你的名字,还算他有记性了。

刘仪这话叫张青染内心尴尬。他心里明白,要不是狐狸在何市长面前为他吹了枕头风,他就是再跟随何市长下一百次基层,再在走廊或厕所里同何市长碰一百次面,何市长也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不想让刘仪看破什么,就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何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对干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于你同他接触多少,他有多种渠道了解干部。而且越到上面,领导了解干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刘仪枕了手腕,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刘主任、李处长他们对你其实很不错的了。依你说的,何市长对你的印象多半只能来自于他们二位的汇报。那你平时老说他们如何如何,是错怪他们了。

张青染没想到老婆反应这么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其实情况正好同老婆分析的相反。只是因为何市长表示了对他的兴趣,刘主任、李处长他们才在何市长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不让老婆明白这一层,就说,也许我原先的确错怪了他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不起人家了,就说了些为自己辩解的话。人真的难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复杂的啊,人是一句话说不清的啊。越说越显得学究起来。

刘仪便笑了,说,你是个容易讲大道理的人,真当了领导不得了哩。

张青染心头轻松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了声,是——吗?见刘仪没有任何疑心了,他不禁得意起来。想老婆精明过人,在他面前却常常像个小孩,让他一哄就哄过了。他刚才啰啰嗦嗦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秘密。

凭刘仪的心计,真是当得军师。她虽不在官场,只是平时零零碎碎听男人说说,就悟得了许多道理。见男人那得意样儿,像马上就要当官似的,她就冷静地分析了这事,说,我说你光坐在家里欢喜,到头来只怕是空喜一场。就算领导对你有好印象了,马上就提拔你?仅凭这个就提拔你,别的人在领导眼里未必个个都仇人似的?

张青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老婆的意思,就问,你这说的是什么?转弯抹角的。

刘仪侧过身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头,说,你真是个木鱼脑壳。何市长心目中印象好的干部不多得很?谁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只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职,哪有这么多的官帽子让他去做人情?

张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说,这么说来,我高兴来高兴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是好笑。

刘仪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你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么高层次的领导认得你了,怎么说也是个进步。下一步是如何巩固成绩,不断开拓前进。

张青染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真像个领导了。要是真有领导在场,一定以为你这是在讽刺他们哩。

我这是说真话。刘仪说,你应同他们多接触一下,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真正把你当成他们的人,当成他们的心腹。到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将心比心,你是领导,你愿意用与你同心同德的人,还是愿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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