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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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坦说,也只好这样。

秋寒日浓,不经意就到初冬了。黎南的这个初冬,让人们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气氛。

纪检和监察部门配合作了两个星期的调查,在建委和国土局各弄了三个影响最坏的干部,形成文字材料,报到县委。关隐达在上面签了个原则性意见:按有关党员和干部管理条例,从严处理!

这时候,关隐达才进行他藏在心里很久的行动。他同王永坦商量好之后,在常委会上提出来,免掉了现任的财政局长、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女人就是女人,朱琴跑到关隐达办公室哭了一回。

这事在县里引起的震动很大。朱琴是大家公认的最有手腕的人物,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的资格都很老,他们三人都被关隐达下了,其他的头头脑脑也就服帖了。

就在大家紧张兮兮的时候,关隐达决定召开全体部、委、局负责人会议,再一次部署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他心里对这个工程有看法,却又只能利用这个工程。搞政治往往就是这么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他想把这项工作抓实一点,不搞花架子。在常委会上讨论这事时,他提出,不用存在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抓干部作风,县委这边有组织部和纪检委,政府那边有人事局和监察局,职责很分明。如果再搞这样一个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一方面机构重复了,一方面又削弱了职能部门的职权。

昨天县委办通知,上午八点半准时开会,不得迟到。关隐达八点十五进会场,一问熊其烈,所有人都到齐了。

关隐达往主席台上一坐,台下鸦雀无声。时间没到,关隐达就坐在上面慢慢悠悠地喝茶吸烟。坐在前面几排的局一级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着与他的目光对接。一旦碰上关隐达的目光,他们就点头微笑。关隐达也就略加颔首,表示回礼。但关隐达在主席台上,目光多半不注视某一处,而是一片茫然。谁也不看,又似乎谁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这眼神很像他的岳父陶凡。

八点半一到,关隐达示意王永坦。王永坦又看看主持会议的彭副书记。彭副书记就宣布会议开始,先简要说明了会议的主要内容,又说,下面,请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王永坦同志讲话,县委书记关隐达同志最后将作重要指示。

王永坦讲话时,下面的秩序也相当好。向在远时代,没有这样好的会议纪律。称几个月前的黎南为向在远时代,这是关隐达内心的小幽默。他知道这幽默只能由他个人间在心里独自享受。万万不可同别人说的。

王永坦讲完了,关隐达接着说。他没有形成材料,只是凭口讲。他说,刚才永坦同志讲的,是常委会议认真研究过的,是代表县委的,请大家认真贯彻。我再补充几句。我认为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最重要的是三条:一是抓领导,二是抓制度,三是抓奖罚。先说抓领导,同志们,组织上要我这县委书记抓全盘,全盘是什么?我理解,全盘就是在座的各位同志!只要你们以身作则,当好了公仆,全盘工作就上去了。但是,仅仅只是你们自己兢兢业业是不够的,还必须调动全体干部职工的工作积极性。有人说,黎南穷,当干部吃亏,工作不起劲。我说我们现在的确面临着困难,干部的收入也的确不高,工资还时常不能按时兑现。但是,仅仅只是埋怨解决不了问题,大家都应反思一下。黎南有进步,我们都有功劳;黎南有困难,我们都有责任。既然我们当了干部,就应有担当责任的勇气。我在这里宣布一条政策:愿意留在干部岗位上干的同志,就要好好地干,大家共渡难关,共创辉煌。不想干的,可以留职停薪,可以申请调走。反正机关干部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请同志们回去同大家说清楚,一个星期之内拿好主意。这是这次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的第一步工作。先过了这一关,才谈得上当不当公仆。不然,一切免谈!

关隐达这次讲话并不长,只讲了四十多分钟。下面的人老老实实记笔记。个别没有带笔记本来的,坐在下面就左不是右不是。开会记笔记,在黎南也早已成为历史了。现在开会,领导讲话都是白纸黑字印好了的,用不着记什么。再说,领导讲的反正都是些“普通话”,记也没有多大意思。

自此,黎南县的“公仆形象工程”建设实实在在开展起来了。用不着下面汇报,关隐达自己可以感受得出。他的案头,群众的检举信比以往明显地少了。

不久,记者周述又来了。他晚上拜访了关隐达,说,我听有人议论,你在黎南的声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任县委书记。

哪里哪里。关隐达只是这么笑笑,也不想多说什么。

周述说,这次我专门约了电视台的记者一道来,想策划一个好新闻,好好宣传一下你。现在农村在大搞冬种,你押运肥料下乡,这是一个好新闻。

关隐达听这话很倒胃口。既然是新闻,还用得着这么策划?就是这些记者,搞些假新闻,把舆论工具的形象都搞坏了。再怎么样也用不着县委书记亲自押着运肥车下乡呀?可周述摆出的架势是专门来为你捧场的,你不同意反倒不领情似的。但他真的不想成为他们假新闻中的蹩脚演员,就只好推出王永坦。周述见关隐达执意不肯,就只好去找王永坦。

第二天上班不久,就有一辆卡车开进机关里。卡车货斗罩了篷布,看不出里面装没装货。王永坦同司机握了下手,就爬上卡车。电视台的记者便录了像。录好了像,王永坦便下来,坐进自己的小车里,往他的联系点大坝乡上水村开去。采访车紧随其后,卡车便跟在采访车背后,供随时拍摄。

其实这时车上还没有装上化肥。生产物资公司的化肥仓库在城东,而王永坦的联系点得从城西走。当领导的太忙,去城东装化肥耽误时间。他的秘书小张就同大坝乡书记吴开明挂了电话,说明意思。乡政府正好有一车肥料,应分到各村的,现在还没有分下去。小张同吴开明一商量,暂时借用一下这一车肥料。吴开明也乐得这样,一来这是县长要的,二来乡里可以多得一车肥料。小张最后交代,我们马上就到。请你安排好上肥的人员,同时派人通知上水村,组织村民迎车。

运肥车快到上水村了,王永坦又上了卡车。采访车就拍摄了王永坦坐在驾驶室里的特写镜头。

远远就见很多村民站在村口,那表情就像看西洋景。

在村委会屋前,车停了下来。王永坦开了车门,微笑着下了车。吴开明刚才本是搭坐王永坦小车同时来的,这会儿却像刚见面似的,同村支部书记一道上前握手。又上来一位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握着王永坦的手,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王永坦就说,这是政府应该做的。你老人家健旺啊!可这老人家耳朵好像不太好,听不见王永坦的话,仍只顾说感谢政府,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可能村干部事先只附在她耳边教了这么一句话。

吴开明见记者拍摄完了,就上前拉开了老太太。

村支书请各位领导进去喝茶。王永坦说,这次就不坐了,下次再坐吧。还有急事要处理,得马上赶回去。村支书就很感激,说王县长这么忙,还在百忙之中抽时间送肥进村,太感谢了。

王永坦交代吴开明,请你帮助他们分一下肥料,我就先走一步了。王永坦上了车,车的后灯女人撒娇似的眨了眨,车子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蹦几下,扬起了滚滚尘土。吴开明他们却还在后面对着尘土招手。

第二天,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就播了这条新闻:县长送肥到田头,党的温暖进农家。关隐达在家看新闻,见王永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农民面前和蔼可亲。记者拍摄了那位老太太的脸部特写,老人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乐开了花。新闻说,王县长握着老人家的手问寒问暖,问她今年冬种还缺什么。老人家只是不停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各级领导!老人家笑了,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关隐达禁不住笑了笑,陶陶望了他一眼,他就说,这个周述!

第三天,省里日报登出了周述采写的同题新闻。关隐达是在一楼县委办值班室随手翻到这张报纸的。他本不想看,但既然翻到了,又有干部在旁,就只好很关心的样子,测览了一遍。可当他放下报纸时,却隐隐瞟见这则报道被人用指甲划了一个大叉。他只当没看见,径自上楼去了。心想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当领导的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最多不明着说你罢了。

关隐达政声日隆,宋秋山的日子却不好过了。宋秋山专门打电话把关隐达叫了去,同他谈了一个晚上。宋秋山狠狠地吸着烟,说,向在远的老婆三天两头跑省里,上北京,搅得上上下下有关领导不得安宁。上头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对我们地委这个班子采取组织措施。估计我和陆义都得调走。唉,都怪向在远,他怎么这么不经事,叫陆义一顿骂,就吓死了呢?还有他老婆,那个蛮劲,上面领导谁见了都头痛。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就非得让组织上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看谁是清白的。陆义和向在远一伙的做法,是严重错误的嘛,是阴谋诡计嘛!但是出了人命案,就只好捂住盖子算了。我是受委屈的啊,可我以大局为重,就不要求组织上调查他们整我黑材料的事了。

关隐达心里却叹向在远最不值得。他赔了一条命,宋秋山恨死他了倒可理解,可就连陆义也恨死他了。

宋秋山见关隐达神色凝重,就说,你不用担心。新上的地委书记,可能是周一佛同志。

关隐达明白这话的意思。周一佛是现任管组织的地委副书记,是宋秋山一手培养的。想必宋秋山对周一佛应有所关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大艰难。

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多半是宋秋山在发牢骚。关隐达只好听着,时不时安慰几句。他知道这次谈话,除了让他提前知道地委班子变动的内情,对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宋秋山找他来,好像也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只是想找个人倾泻一下。宋秋山平日是极有城府的,从不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地委书记了?关隐达想到这一层,感觉就像刚看完戏之后,马上进后台会见了真实演员。

已经很晚了,关隐达仍要连夜赶回黎南。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一路上便想,宋陆二人一调走,说不定大家捂得天紧的事就会慢慢暴露出来。他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这事一传出,就只好由人家说去了,他的形象就会滑稽起来。这时他隐约感觉到,今天宋秋山找他去谈了大半夜,看上去什么意图也没有,可能就是为了暗示他:大家都要为这事保密。因为这事曝光的话,对谁都不利。这个宋秋山,到底是老谋深算!

不到一个星期,宋秋山向关隐达吐露的事情兑现了。宋秋山调外地,仍任地委书记;陆义调省档案局任局长;周一佛接任地委书记。变动非常神速,三人同时到位。后来有人议论,陆义对这个安排有意见,因为他去的地方他不满意,而宋秋山仍任地委书记。大家也都清楚,省委副书记张兆林为宋秋山说了话。

周一佛上任不久,就宣布了对向在远的处分决定:撤销向在远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

这是一纸毫无意义的处分决定,因为当事人早已是死灰一把了。它的意义只在弦外,说明这次地委班子的变动同向在远命案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是疲惫了,或者绝望了,吴丽不再上访。她回家睡了几天,仍旧跑去县工商局上班。可她的工作岗位早让人顶了。她找到李局长。李局长说,你无故旷工半年多,按规定早要除名了。但考虑你家实际情况,不作除名处理。但你原来的岗位已安排人了,你去城关工商所吧。

吴丽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直骂李局长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关隐达知道这事后,专门去工商局找了李局长,要求他妥善安排好吴丽。李局长感到很为难,说,这个先例一开,今后再有人无故旷工,我怎么处理?关隐达说,今后谁家也像吴丽家情况一样,同例办理!关隐达知道自己说的是蛮话,也只好这样了。李局长没有办法,只得仍旧把吴丽放在局机关。吴丽知道关书记为她做了主,心里感激得不得了。

黎南的冬天很冷,农民们早就蹲在火坑边猫冬了。可关隐达他们这个时候是最忙的。今年的工作要好好总结,来年的工作要认真部署。开不完的会议,听不完的汇报。省、地的很多会都凑在这一段开,多数会都要求一把手参加。关隐达便坐着他的北京213到处跑。忙是忙,但心里很踏实。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了,县里的局势平稳。他相信黎南只要这么扎扎实实干下去,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新面貌。

事情千头万绪,但他最关心的是即将召开的人大会。王永坦将在这次人大会上正式当选为县长。很多人都知道他原来同王永坦关系很微妙,猜想他心里会不会还有别的算盘。但天地良心作证,他的确是支持王永坦的。为了确保人大会顺利召开,他做了不少工作。他不考虑个人恩怨,只希望黎南稳定,不再出什么波动。他支持王永坦当选县长,对黎南的稳定是大有益处的。

下了一场大雪,山城满目银色,很叫人兴奋。关隐达有了踏雪的兴致。但他没时间去满足自己的雅兴,他得干自己该干的事情。很久没有放松自己了。踏雪的记忆很遥远了,那还是小时候,在自己的家乡,那个美丽的山村里。那时候下一场雪往往十天半月融不了,小孩子们就成天在雪里疯。

关隐达坐在自己办公室,望了一会儿窗台上的雪花,便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又是下面呈上来的关于开会的报告。最近上面几乎天天有会,都要求有关县级领导和相应的部门领导参加。而每从上面开了个会回来,县里就得依葫芦画瓢开一个会议。这么一来,县里天天开会都开不完。关隐达打算改革一下会风,不再上下对应,一个会套着一个会开,而是等到一定时候,多个会议一并开。会议精神很紧急的,就先由有关部门按上面的精神办着。他想好了这个思路,正准备签意见,电话铃响了。一听,是地委组织部来的电话,要求他马上赶到地委组织部去,地委领导找他谈话。这个时候谈什么话?关隐达不由得有些紧张。

陶陶听说他这个天气要上地区,很担心。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你要小心啊。关隐达说,没事的,小马已将车轮上了铁链。路上走慢些就是了。

一路上关隐达总猜不出这次上地委会是什么事。

路上跑了七个多小时,赶到地委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地委书记周一佛亲自找他谈了话。周一佛说,你这几年在黎南,特别是当县长和书记以来,干得不错,很有成绩,地委是非常满意的。听了这话,关隐达心里就开始打鼓,知道自己只怕又要挪地方了。领导开始总结你的成绩,不是要提拔你了,就是要调动你了。他知道这会儿绝不可能提拔他。

果然,周一佛高度评价了他的工作之后,宣布了地委的决定,调他到地教委任主任。对你的安排,地委是很费了一番考虑的。你在黎南干得很好,那里也需要你。但地教委需要一位文化和理论素质高的领导去,我们反复酝酿,只有你合适些。这个动议,地委是考虑好久了,近两年前,还是在秋山同志手上,就想安排你去啊!

看来没有价钱可讲了,关隐达只好服从地委安排。听周一佛这口气,好像地委是非常看重他的,左思右想才选了他这么一位高水平的同志去教委管知识分子。可谁都明白,一进教委,只好在那里退休了,政治前程也就此打住了。周一佛也很老练,还巧妙地照应了一下前年要调他去任教委副主任的事,暗示地委一直是器重他的,并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

关隐达不急着回去了。他叫小马和小顾安排房间,说住一晚再走,天黑了路上不安全。

晚上关隐达以为自己会失眠的,却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吃了早点,从从容容上路。一会儿就有了倦意,关隐达叫小马把空调开大一点,就靠在座位上打瞌睡。他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

回到县委机关,他发现干部们的眼神很怪异。心想这么快县里就知道他要变动了?

回到家里,陶陶问,说你要走,是真的吗?

这就怪了,我人还没有回来,我要走的消息就回来了。关隐达说。

哪里啊,你人还没有到地委,这里有人就在传这消息了。我昨天下午去上班,就有人问我。陶陶说。

关隐达就不说什么了,心想现在根本就无组织机密可5。

陶陶又问,你真愿意走?在这里干得好好的。

关隐达叹道,要说愿意,我现在愿意回老家,可是身不由己啊!

下午,关隐达仍去办公室。走在路上,关隐达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属于这个地方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个弥天漫地的大玻璃罩里,而他一个人站在外面。在这个玻璃罩子里面,他分明经历过无数的日子,而这一切不再有任何印迹了。在黎南的历史记载上,只会有简单的一行字:某年某月到某月,关隐达任黎南县委书记。历史就是这样空灵而抽象,全不在乎你个人的感受是如何的真实而具体。

《夜郎西》

关隐达调来黎南县不几天,收到一张名信片,上面写了李白的两句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写着北京XQ。

当时他正去县委办,办公室主任陈兴业同几个干部凑在一起看着什么。一见他去了,陈兴业马上点着头说,关书记,有你的信哩。就把他们正在看着的名信片双手递给他。他知道刚才这些人正在研究这张明信片,心里就有些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把它放到了口袋里。然后交待陈兴业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关隐达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这是肖荃寄来的。他只要一见这隽秀的字迹,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这八年,他调动了五次,全地区十一个县市,他到过六个县了,去的地方越来越偏远。他每调一个地方,肖荃都会寄来几句话。肖荃早几年随她的丈夫调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他从未去过她那里,但他想象得出,在这样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样,清早就出门了,用头巾把头裹紧,骑着单车去学校。休息日说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经济研究的丈夫一块去买大白菜。只是不知现在还要排队吗?若是要排队,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块排队。男人站在她的后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倾,有点小鸟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细细划算今冬的开支。那位搞宏观经济研究的丈夫,对家里的微观经济不一定内行,就一切听她的。关隐达相信她是一位能干而又贤惠的好妻子。她比关隐达小两岁,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儿子只怕十一二岁了,早现实得像任何一位母亲。只是对关隐达,她总是怀着少女一般的温情。原先大学同学都说他们俩会是一对美满夫妻。

黎南县是这个地区最偏最穷的县,有些地方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这里自古就是发配之地。刚报到那天,县委书记周运先介绍说,这个县历史悠久,留下过灿烂的文化。关隐达知道那无非是历代迁客贬官遗下的诗文,多幽愤之叹。他在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县!夜郎西…关隐达看着名信片,心里说不出的味道。肖荃对他的这份牵挂和关怀,将伴他终身。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不知是欣慰,还是凄楚。

听到有人往他办公室走来了,忙收起了名信片。原来是陈兴业。他赶忙一边示意陈主任坐下,一边佯装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刚才觉得眼睛发涩,怕是有了泪水。陈主任却不坐下,站在一旁说,周书记意思,晚上请港商刘先生吃饭,请你也去一下。关隐达想想,说,我就不去了吧。陈主任又说,周书记意思,请你还是去一下。关隐达也不说到底去还是不去,只问,这刘先生什么人?陈主任便介绍说,刘先生是我们黎南县在外最大的财佬。说来也怪,刘先生几年前才移民香港,不知怎么发达得这么快。起初还有人不相信,怀疑他是骗子。可人家带回的硬是刷刷响的票子!这样大家才相信。都像他这样,香港不真的是遍地黄金了?

一听是这样一个人物,关隐达真的不想去了。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他跟地委陶凡书记当秘书,陪同陶书记一道接待过一位港商。还算陶书记精明,后来识破了,原来那人只是从省城来的一个烂仔。差点儿就被那家伙骗走一百万。这事其实叫陶书记处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损面子的事,所以陶书记最忌讳提及。关隐达是个凡事都放在眼里的人,就像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即便后来他同陶凡成了翁婿关系,也没有提过这事。他同夫人陶陶都没有说过。后来自己凡遇上这类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但今天碍着是周书记第一次请他一同出面应酬,还是答应了。

快下班了,周书记从外面回来,走到关隐达办公室。去吗去吗?周书记一进来就一迭声催他。周书记看上去风风火火,好像是个直性子。关隐达说,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说一声。说罢就挂了家里电话。家刚搬来几天,还没收拾好,陶陶就没去上班。没等他挂完电话,周书记又在开玩笑了,说,你不要把我们县委作风带坏哩。我们这些人是吃饭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饭就不知晚饭要在哪里吃。你要是餐餐都要汇报,我们在家里就不好做人了。说话间,陈主任也来了。

上了车,陈主任坐前面,关隐达和周书记坐后面。周书记说,刘先生很有家乡观念,这几年对县里的投资很大。他还想再在我们公路交通上投资。我们的投资环境是个问题,很多工作要公安来做。我专门请你出一下面,就是这意思。周书记说起正经事来,态度一下严肃起来了。

关隐达马上先表了一个态,说,行行。然后又说,我个人意见,这投资环境,是个综合因素,需从多方面下功夫。依我过来一段的体会,这投资环境到了需公安出马了,往往是出了大问题了。所以我个人意见是宣传在先,教育在先,加强法制,综合治理。关隐达态度显得很谦虚,一来毕竟是同一把手说话,二来他对周书记还不太了解。

周书记马上肯定他的意见,说,你这个思路是对的。环境问题有个基本特点就是群众性。一出事就牵涉几十人上百人,法不责众,怎么办?抓不了那么多嘛!所以还是要强调宣传教育,强调综合治理。看来,我们的任何工作,都有一个方法问题啊。

周书记说话的时候,陈主任便不断回头说是的是的。他这样说就一箭双雕,对两位领导的意见都表示了赞同。

听周书记那赞赏的口气,就像一下得到了一个锦囊妙计。关隐达这就隐隐觉得周书记也许是个非常老到的人。投资环境需综合治理,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他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可周书记却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且推而广之到一切工作。现在越是有经验的领导越是这样,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道理翻来覆去讲,煞有介事,不厌其烦,绝不心虚。领导的讲话一定非常重要,下级的意见通常值得肯定。这是官场的一条重要游戏规则了。

关隐达见周书记这么肯定他的意见,当然要表示一下谦虚。但又不能直接说哪里哪里,因为这是谈工作,不是讲客套的地方。就道,我这可不是有意推担子啊。该我们政法部门出马的,义不容辞。政法部门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保驾护航嘛。他这样一说,既隐含了谦虚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态。

很快就到了黎园宾馆。见县长向在远、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志坚已等在门口了。

一下车,周书记就同大家握了一轮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关隐达同政府办马主任没握上手,因周书记和向县长站在他们中间说话,隔开了他们。关隐达扬扬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马主任还是绕了过来,双手抓住关隐达的手,使劲摇晃。见马主任这么客气,关隐达本想再加一只左手上去,还是忍住了,坚持用一只右手配合马主任摇晃了一阵。

周书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向县长不断点头。关隐达马上装作与同志们招呼的样子,后返几步。其他人见了,也后退了几步。两位头儿还在说话,关隐达就环顾了一下这个宾馆。他刚来那几天,家里乱七八糟,在这里住过几晚。从外表看去,黎园不比大城市的宾馆差到哪里去,只是管理不行,没有几间屋子的抽水马桶不是坏的。看着这富丽堂皇的样子,就像脸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着华贵衣服,只要走几步路就露出破绽来。他也走过了一些地方,发现不论那里怎么穷,高级宾馆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么园。省里的宾馆叫荆园,地区的宾馆就叫桃园。

周书记和向县长不说了,就招呼大家去。马主任忙抢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到了刘先生下榻的218房门口,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小姐,笑着迎了大家进去。看样子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见关隐达面生,就特意朝他点了下头,说您好。

一进门,小姐忙请大家坐,说先生在里面有点事,马上出来。一会儿,听到抽水马桶响了一阵,刘先生从卫生间出来了。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鹤,一看就知是风流过度的相。周书记站起来说,其他的都是熟人了,这位是县委关副书记,刚调来的,分管政法。刘先生双手迎了过来,说,请关书记多多关照。关隐达感到刘先生的手不像刚沾过水的,就疑心他刚才并不是上厕所,只怕是有意往厕所走一下,好让这些人等个片刻。这是我的秘书方合小姐。关隐达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关隐达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礼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几句,马主任就说,是不是请各位去用餐?

周书记就礼让刘先生走前面,刘先生偏要周书记前面走。两人出了门,便并肩而行。其余人都自然而然按职务依次随在后面。马主任便走在最后。快到餐厅了,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礼仪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鱼贯而入。大家为座位不免又推让一会儿。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后落座。

席间,说话最多的是刘先生,他说的又多是同北京谁谁吃饭,同省里谁谁吃饭。北京那些人谁都不认识,大家就只是嗯嗯点头。说到省里张副省长,周书记接了话头说,你说到兆林同志,他是我们这里前任地委书记,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领导啊。刘先生说,知道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们说,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说到这里,刘先生又侧着头同周书记耳语去了。在座的便都静了下来,喝汤的连汤也暂时放下了。因说到张兆林,关隐达难免好奇,便在埋头细细品茶的时候听了一下。刘先生大概是说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张兆林的事他还是可以帮忙的。意思似乎是说张兆林今后要更上一层楼还需他来玉成。关隐达便觉得这刘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没边了。不过也难说啊,现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逻辑去思考,往往还真不对劲。提到张兆林,关隐达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他就是从张兆林手上开始倒霉的。

周书记同刘先生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话题还在张兆林身上。周书记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关隐达说,张副省长是我们关书记的岳父陶老书记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张副省长对陶老是非常尊重的。关隐达忙说,是的是的。不过那是张副省长礼贤下士。他每次来地区视察工作,总要去看望一下我们家老头子。他们俩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关隐达尽量表情愉快一点,免得人家看破了什么。其实他相信周书记他们谁都知道个中究竟。

刘先生望着关隐达说,你看你看,有缘就是有缘。张副省长说,他能有今天,全搭帮到哪里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还专门提到过陶老书记哩,说他当地委书记那几年,陶老书记对他非常支持。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知道他是即兴扯谎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说,是的是的。向县长还很带感情地感叹道,陶老书记的领导风度,难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才一直不怎么讲话。说到了陶老书记,他郑重地放下筷子,说,陶书记是个好书记啊。他老人家实在,严谨,同下面干部又没有距离。他很随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乱来。你说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王副县长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环视,是在征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点头说是。说完了,就笑眯眯望着关隐达,那小眼睛弯成一条缝儿,里面满是亮晶晶的光点。关隐达却是谦虚也不是,不谦虚也不是,只好微笑着说,他老人家想得开,退了就退了,不太关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们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关隐达特别注意了措词,维护着岳父大人的威严。

他知道大家如此称颂岳父大人,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去辨别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王永坦的话,给他一种说不清的印象。从报到那天见第一面起,他就隐隐觉得王永坦有些阴阳怪气,叫人心里没底。

方小姐站了起来,说,在座各位我们都是多次见面了,只是关书记是初次相见。我代表我们刘先生敬你一杯酒。

关隐达不站起来,说,方小姐还是坐下来吧,不要讲那么多的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坐着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来。这是要罚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着坐了下来。

关隐达又说,不叫敬吧。我们大家同饮怎么样?

刘先生说话了。这杯酒关书记还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辞哩。

关隐达没办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干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关隐达最怕的是霸蛮劝酒,不喝有碍面子,喝吧又难免不醉。

应酬完了,关隐达与周书记同车回县委大院。向县长和王副县长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关隐达一进屋,就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谁了。他才到任几天,同谁都只是见过一两面。便很客气地笑笑,说,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来同他握手。他忙摆了摆手,说,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书房放了公文包。仔细一想,对了,这是公安局的副局长李大坤,几天前在同政法系统局以上负责人见面会上见过一面的。

老李,这段很忙吧?关隐达出来招呼道。

也许是因为关隐达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动,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来的样子。说,不忙不忙。再忙也没有当书记的忙呀?

陶陶这时出来了,向着李大坤说,对不起啊。老关半天不回来,我也没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转学过来,还不太适应这里的老师,天天晚上我得给他补一下火。说着就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烟,又回里屋去了。

李大坤显得很随便,抽着烟说,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关书记。关书记刚来,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公安局有一个好传统,凡是管我们的书记,我们一定要让他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让领导在一些小事上过多分心哩。

关隐达哈哈一笑,说,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们是当领导,可不是当老爷啊!能有什么事?一个三口之家,就连吃饭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事啊。说到底,家里的事,除了“进出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关隐达几句话说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关隐达知道接下来就是闲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公安局的事。凭他多年来的领导经验,他认为不该就这么同一位不太了解的下属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真的是来谈工作,他就应同他们一把手朱克俭一道来。他这么一个人上门来谈,本意自不必说。他就同李大坤随便扯扯闲话。可李大坤总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关隐达不好怎么答应他。他便望着电视,优雅地抽着烟,嘴上有心无心地啊啊着。时不时又拿别的话来岔开。他见李大坤能把拍马屁的话说得自自然然,叫人听来半真半假,不觉得怎么肉麻,就料定这人只怕非等闲之辈。当领导的同这种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们操纵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啊。关隐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那样子像饱含了感情。

李大坤却说,群众总的来说是好的,但也有少数叫人头痛的。说得难听点,简直是刁民。你这政法书记的担子很重哩。

这话太煞风景了。关隐达刚才那么说,一来是想岔开李大坤的话头,二来是抒发对百姓的一种情感。李大坤却一句话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说得那么不中听。不过扯了这么一会儿了,关隐达一直还没有给他提供打小报告的机会,总是在他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叫关隐达绕开了。既然李大坤总是这样,关隐达就拿出了领导的架势,说,老李,我哪天要专门同你们局里的几个头儿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问题。现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就更难办了。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子问题,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不是我说偷懒的话,我这个县委副书记,总不能陪你们天天泡在案子里嘛。关键还是靠你们,还是靠你们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当然,听周书记介绍,公安局近来一段工作还是不错的。

李大坤忙说,对对,工作方法是要改进一下。我早同老朱说过,也提过一些建议…

关隐达不让李大坤说下去,就抢了话头说,你们几个头儿要好好研究一下。他只容李大坤说了两句是是,便不断地发问,提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不着边际的话题。李大坤就没头没脑地答问。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别的话题了。他有意这样。他知道李大坤要么会感觉这位领导没有耐心听他讲话,要么会让李大坤觉得这位领导思维活跃,叫人应接不暇。不管他怎么去感受,都会对他构成一种威压。关隐达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等李大坤有点显得拘束了,关隐达突然什么也不说了。室厅便只有电视的声音。李大坤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打搅关书记休息了。就站起来了。关隐达也站了起来,握着李大坤的手说,不急嘛。有空就来扯扯啊。

关隐达刚准备替他开门,瞥见门角有一个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

李大坤推推关隐达,说,关书记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拿回那个包裹。

关隐达说,老李,我同你讲个道理。我老关也不是一个假模假样的人,搞什么假正经。我们以后多接触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每个月就那么点点钱,要养家糊口,哪有钱用来讲这个客气?我们以后要经常打交道,讲究这一套就不随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话,我怎么进门?不送个礼品给你吗?有来无往非礼也。送吗?我的确没这个钱送。

关隐达想尽量把话说得入情入理,但见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觉得刚才可能还是生硬了一点,就退了一步,说,这样吧,你这条烟我还是拿了,反正烟酒不分家。其他的你还是拿回去。不过老李,这可是最后一次啊。

李大坤脸上这才好过些,笑道,关书记这么认真,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有你这样实在的好领导,我们公安也好搞了。李大坤再客气几句,挥挥手走了。

陶陶辅导完了儿子通通,出来给关隐达倒水洗脸泡脚。关隐达正泡着脚,猛然想起要给朱克俭挂个电话。刚才随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们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说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会同老朱说的。这一来就不对头了。他一般只能给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达指示,不然一把手会有看法的。照说李大坤要是有头脑的话,就不该自己向老朱去转达他的指示。但看样子李大坤还没这个心计,他只怕还会拿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关书记这里得宠了。

关隐达让陶陶递过电话,挂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朱克俭的老婆,说老朱还没回来。

临睡前,关隐达再挂了朱克俭家电话,老朱老婆也不问问是谁,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讲没回来没回来。还不等他再开言,那边砰地放了电话。

关隐达放下电话,忍不住摇头而笑。陶陶问他笑什么,他说,公安局朱局长的老婆好贤惠哩。

这么一天下来,真有些累人,关隐达上床不久,就朦胧入睡。却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张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来越想念那位远在北方的女人。其实他同肖荃同学时,只是常在一起玩,两人从未说破过什么。倒是别的同学总以为他们俩是那么一回事。毕业后天各一方,也常通信,但只是愉快地交流些与感情无关的事情。后来,他同地委书记陶凡的女儿结了婚。他向她发了喜帖,但她没来,也没有任何消息给他。当时他想到过自己也许伤害了一个女人。但那时候,他新婚燕尔,官运正旺,也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岁,在一个县里任副书记,眼看就要接县长,过几年又是县委书记。成天都有许多的事要干,也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事。人一现实,便觉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们玩的把戏,倒有些好笑了。两人从此音讯隔绝。不到几年,陶凡退了下来,张兆林接地委书记,关隐达开始在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母曾感叹说,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这时他才发现,他同肖荃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而同陶陶却不可以。他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他不想存有这么危险的念头,便想这也许就是妻子与朋友的区别吧。但他的确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成家了吗?但却不知她的下落了。后来偶尔在报纸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写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联系的朋友。他连读了几遍,他熟悉她的文笔,更熟悉她写的那桩桩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这个肖荃就是他这几年常常想起的那个肖荃。“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她的文章在对故人的思念和寻觅中戛然而止。关隐达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定要找到她!后来,经过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来她已随丈夫远去北国了。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夸张的。他对肖荃的想念便春草一般疯长起来。

一连两天开县级领导联席会,也就没时间找朱克俭。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该懂得怎么处理同事关系,不会神里神经去老朱那里显示他同县委副书记的关系的。他这么侥幸地想想,也就不急于找朱克俭了。

四家领导,加上顾问、调研员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还有列席的有关县直单位负责人,满满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经济工作,重点是几个大项目。发言起来,谁都认为自己要说几句,不然显得没水平。可一个事儿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理儿,所以后面发言的都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周书记和向县长都显得很有耐心。个别同志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了,算了吧。但他们还是要人家说说。说说吧,说说吧,大家都说说。似乎这发言是一种政治待遇。关隐达对这一套早不陌生了,别的县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欢这种作风。

他发言干脆,说,我刚来黎南,还没进入情况,谈不出具体意见。只讲三句话:第一,听从县委和周书记的安排;第二,一定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第三,请大家今后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见最集中的是刘先生投资城北大桥的事。县城往北是去地区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条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宽。丰水季就靠摆汽车轮渡,枯水季就把轮渡往中间横着,成了便桥。这里一年到头天天堵车,是县里领导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颈,就是没钱修。这回主要是刘先生投资,省里和县里配套一些。修成之后,刘先生经营三十年,收回投资之后,再交给县里管理。

关隐达不了解刘先生的资信到底如何,但只要他真正投钱来,这是一个好项目。就这样一个好项目,也有些领导想不通,说这桥修好之后由刘先生来管三十年,合适吗?周书记发话了,说,我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给你们听。我只知道这桥修好之后,他刘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香港去。就是他有本事把这桥搬到香港去了,九七年之后还是中国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个县领导挂帅的指挥部。王副县长分管着交通,会议决定由他任指挥部指挥长。王永坦也不说什么,只说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于吧。

家里有些弄清场了,天天晚上就有人来坐了。多是政法部门的负责人。来的人又多少带着些礼品,关隐达说什么都不收。他从那年开始走下坡路起,就坚持一条,绝对不贪不占。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没有就开始倒霉了,要是再让人抓了什么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礼的方法搞得艺术一点,不伤人家的面子。这一点他是有教训的。刚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个乡里检查工作,乡里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后说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乡党委书记批评了一顿,就是不肯吃那顿饭,自己带着司机到外面馆子里吃了碗面条。那位乡党委书记偏又不是好惹的,过后到处臭他,说他假正经,还无中生有说他怎么怎么的。弄得他后来到基层去时常捞不到饭吃,走到哪里都灰溜溜的。在县级领导中,就有人把这事当作笑话背后宣扬。地委就认为他在这个县失去了群众基础,又给他换了地方。有一阵子,他怀着一股气,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领导一样,搞新拿来主义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内的东西,拿来再说。这样倒与群众打成一片了。但还是管住了自己。他想这会儿自己正背时,明显落井下石的人倒没发现,但在一边想看他笑话的人还是有的。现在人家带礼品来,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阵,实在推不了,就收个一两样,再拿原来收的东西又打发一两样给人家。说,既然你硬要讲这个礼,就该按老规矩办,有来有往。

这样,就总是人家送的那些礼品在送礼的人手中转来转去,他反正不贪谁的。这有来有往倒也显得很有人情味。

但公安局的老朱没有到他家来坐。他并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一来影响儿子的学习,二来又要费神应酬。不过政法部门的大小头头脑脑谁都来过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来,倒显得有点不正常了。现在当领导的新到一地,总有些人要来拜码头,这已是规矩了,你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费琢磨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老朱是条好汉子,不搞这一套,如果是这样,我关隐达今后在这里会有一个真朋友。要么就是李大坤同他传达我关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为我宠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里,他就不信邪了。关隐达在别的县管过政法,这公安局的头儿,多半是武艺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难受。他但愿老朱是条真正的好汉子。

但到底不能凭自己的愿望和运气去开展工作。他便决定提前听取政法部门的工作汇报,而且要求每个单位都要谈工作方法问题。一来他反正要听的,二来这样可以冲淡他同老李的会晤,免得朱克俭生疑。

这天县领导联席会散了,他便找政法委书记邓成国商量,要逐个听取政法各部门的工作汇报。主要听两个方面,一是过来一段的工作情况;二是今后特别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单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问题。老邓听了指示,马上叫顾秘书打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叫他们先准备一下,具体汇报时间到时候再通知。

老邓说,这顾秘书很不错的,大学毕业才几年,学政法的,人又肯上进。我们安排他给关书记当秘书。

顾秘书就拘束地站在那里,手都没地方放了。关隐达就说,不错不错。又问了些家常话。哪个大学毕业的?家在哪里?找朋友了吗?大人都健旺吗?小顾-一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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