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王跃文作品西州月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资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

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

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音,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做了批示,责成西州地区检察院立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明朗,说:“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个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卜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

张书记表情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讲话的当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那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 “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来了。有人说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听者却说,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有的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蜚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以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张兆林却一直是处变不惊的样子。倒是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儿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蠓咙的样子。孟维周这几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有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大的错误。小人物活着,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鸡巴,所以鸡巴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活着是要治国安邦的,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鸡巴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爱。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两个多月以来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一放,吴经理就哑口无言了。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后门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没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西州算最高档次的娱乐城。为了必要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

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

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孟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散发着某种令他心乱的气息。心想太拘谨了,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孟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姓?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你跳得太好了,尖尖。”

“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

“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跳迪斯科的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疯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孟维周说:“我也不善这个。”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

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样的。”

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

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

舒先生忙点头:“好好,仰仗老弟了。”

听着迪斯科音乐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样?放开点没关系的。”

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

孟维周说:“见过了。”

张书记不再讲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下午有人打了孟维周的传呼机。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问:“你好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BP机号?”

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

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王跃文《西州月》

三十

唐半仙被处了死刑。他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这是西州目前为止最大的经济犯罪案件。还犯有渎职罪、流氓罪。案子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结了,办案之神速在西州还没有先例。当然是因为地委很重视,张书记亲自过问,说这个案子很有典型性,要尽快查处,以儆效尤。

星期天,孟维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懒。尖尖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将倾欲坠的样子,本是很让人怜的,孟维周却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为副处级,挂了个地委督察员职务。虽是个虚职,但在他这个资历,可算是飞黄腾达了。想想陶凡的前秘书关隐达,现在仍然只是副处级,在各县间调来调去,总是任县委副书记。同关隐达比比,孟维周更有理由春风得意。奉承话儿自是不断。孟老弟不愧为亚圣之后呀,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内心总说不上高兴。

唐半仙的死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复杂起来。案子未判之前,人们对量刑有种种猜测。他不参与猜测,内心却巴不得处以极刑。因为案情太迷离了,唐半仙的消失,将使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再也说不清。但死亡毕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让人清醒,又让人惶惑。孟维周有种去路茫茫之感。

尖尖的确是一个让人轻易放不下的女人。孟维周分明知道这是个圈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这时,尖尖云一样飘到床边来了:“怎么这样不高兴嘛维周?厌烦我了是不是?不然就是怕了?说白了吧,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怕影响前途,二怕染病。这两条我都保证。我做事很谨慎的,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会缠你一辈子,你什么时候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还是个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我身上每一处皮肉你都细细玩过了的,有没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现在就是你一个人的,你不来时我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啊!”

尖尖撮起小嘴作倾诉状,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逗人。她说的这些话,直白得令人恶心,却又有种抵御不了的诱惑。孟维周同尖尖在一起不无激动的时候,但他究竟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尖尖的呢喃燕语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难怪有谈爱之说,爱竟是可以这么谈得来的。孟维周搂过尖尖说:“不是对你,不是对你。我心里有事。”

尖尖柔柔地贴着孟维周摩挲,说:“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叫尖尖哩。”

孟维周来了兴趣,问:“为什么叫尖尖?”

尖尖麻利地脱光了睡衣,说:“上来吧,上来我告诉你。”

孟维同咬牙切齿地上去了。尖尖在下一边波涛翻滚,一边双手拢着双乳,说:“我的乳房这么大,乳尖尖儿这么小巧,好爱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维周,我这是第一次公开这个秘密哪。知道吗?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动哟!”

孟维周觉得尖尖那张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往外揪,好难受,好畅快。

孟维周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后又万分沮丧一样,他的心情时好时坏。原来很少间断的演讲哑剧现在不再坚持了。他曾经很有兴趣培养自己的领导才能,也相信自己会有所作为。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平时悉心领会和修炼的那一套,虽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总把它理解为必要的领导艺术。政治家诚实等于愚蠢,善良等于软弱。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条真理,私下自鸣得意。可如今,他另有百般感怀,却又无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东西。政治原本是无辜的,就像金钱。金钱是人用脏的,政治是人玩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钱是供人用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维周毕竟是个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还有些害臊。他让尖尖如此这般地调教之后,什么都不顾及了,尖尖周身的滋味他亦能细细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往是一个一个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种庖了未见全牛的境界。玩起来更加销魂。每一次过后,两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过了前一次。

孟维周便常用做爱来比附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终于有些开窍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好,就因为他越来越放开了。做人同做爱不是一个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乔装自己,做个粉墨人物?于名于利,一切随缘吧。

不久,孟维周又从做爱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两人正高兴着,孟维周忽然想起有个公文今晚必须弄好,明天一早张书记就要看的。尖尖正唏唏喝喝地享受着,孟维周却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睁开了半闭的眼睛,问:“怎么啦维周?”孟维周说:“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尖尖不敢误他的事,说:“好吧,你做完就走吧。”孟维周便在上面偷工减料了一回。

孟维周穿戴整齐,出门叫了的士。司机问到哪里。孟维周吐出两个很庄严的字:“地委。”

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显得很有风度。心想自己刚才还是精光一个,这会儿竟是绅士派头了,真有意思。

孟维周赶到办公室,忙了个把小时,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时多。他回到单身蜗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已习惯于用做爱来比附人世间一切事物了。做爱时两人再怎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要讲究个人前人后。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听凭自己的性子一味潇洒也不行。

悟出这一点,孟维周的情绪慢慢稳定起来。他对仕途又满怀信心了。有回同学相聚,孟维周多喝了几杯酒,居然把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盘托出:“我呢,没有太大野心。说具体点吧,就是混上一辆专车,一个秘书,一部大哥大!”

不走仕途,又干什么去?这世道可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啊!孟维周真责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稚。男子汉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刚毅。对,刚毅。有一段,当他在尖尖身上暴风骤雨时,总语无伦次地连声嚷着:“刚毅,他妈的刚毅,刚,刚,毅,毅,毅呀!”每次都弄得尖尖咝咝溜溜地发欢。

有女人照料,孟维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维周一连买了好几套名牌衣服,还有名牌皮鞋。价格贵得吓人,孟维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试着穿一件。名牌就是名牌,穿上之后,自我感觉极佳。孟维周每次走过办公室楼道口的玻璃镜子,总忍不住自我欣赏,把手臂儿摆得很像革命干部。有时猛然想起什么,他会神经质似地翻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别的地方,怕缠着尖尖的长发。

穿着一下子气派了,孟维周还是有点不自在。尖尖便开导说:“现在都是有钱的和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率领服装潮流哪!”

孟维周寻思身边这些人,还真是这么回事。记得以前都是那些被认为不太正经的人率领服装潮流的,慢慢地形势就发展了。就拿戴帽子来说,七十年代,社会上戴鸭舌帽的被人看做流氓。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鸭舌帽了,当领导的几乎一人一顶。如今九十年代,绅士礼帽流行起来,仔细一看,戴礼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不三不四的人,一类是领导。孟维固有次来兴,同人讲了这些话。有人马上钻他的空子,说:“你的意思是说官员和流氓殊途同归了?”孟维周着实吓了一跳,忙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分析?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跃文《西州月》

三十一

这年头,天天有新鲜话儿。现在至少有三条小道消息同时在流传。一说杀了半个仙人,救了一个凡人;一说省纪委派人调查张兆林的问题来了;一说张兆林马上要出任副省长。各种传言都到了孟维周耳中。半个仙人是指唐半仙,一个凡人亦不言自明。孟维周严厉地批评别人,纯属谣言!省纪委来了人,这是事实。可他们是来总结这个地区廉政建设经验的。对这方面的谣传,孟维周鄙视道,捕风捉影!至于张书记是否出任副省长,孟维周说无可奉告!

各种流言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离开西州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为副省长。

这种事向来会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我们西州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

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从省里人大会上回来,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支持。吴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吴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曰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总觉得舒先生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将意向书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 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气倒是很大,有意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这是国际流行口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要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也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尖尖,他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做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惟一的一份销毁吧。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孟维周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

王跃文《西州月》

  如果觉得西州月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王跃文小说全集朝夕之间西州月苍黄官场春秋国画王跃文作品精选大清相国,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