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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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浩笑道:'就是两条烟,两瓶酒,您就别批评我了。'

朱怀镜记得自己曾对刘浩说过,几条烟,几瓶酒,无所谓的。他也就不再客气什么,说欢迎下次有空来坐坐。一边说着话,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手,然后同刘浩握手作别。

刘浩临出门了,又回头问:'要不要我明天派几位服务员过来,帮忙收拾一下,打扫一下卫生?'

香妹说:'谢谢谢谢,不用了。收拾得差不多了。'

刘浩刚走,电话铃响了,余明吾说来看看朱书记。朱怀镜很客气地推脱,硬是推不掉。他只好说欢迎欢迎。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示意香妹接,'喂,你好你好。老朱他还没回来,对,还没回来。不要客气,不要客气,真的不要客气。那好,再联系吧,再见。'

'谁呀?'朱怀镜问。

'说是梅园宾馆的小于,硬是要来看看你。'香妹说。

朱怀镜一听就知道了,'是梅园宾馆的经理,于建阳。天天见面的,还要看什么?'

门铃响了。朱怀镜伏在猫眼上一看,来的正是余明吾。他退回来,靠在沙发里,架上二郎腿,让香妹过去开门。香妹见男人这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朱怀镜却只当没看见,点上了一支烟,悠悠然吞云吐雾起来。

门开了,余明吾手中也提着个礼品包。香妹连说请进,立马掩上了门。

朱怀镜站起来握手,嘴上却说:'老余你看你,提这个干什么?'

余明吾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朱怀镜给他递上一支烟,要替他点上。余明吾忙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了烟。

朱怀镜玩笑道:'老余你看,提着这么个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送了什么宝贝给我哩!你倒是送我几万块钱,还没人知道。'

香妹递茶过来,笑道:'有人敢送,你朱怀镜同志也不敢收啊。'

朱怀镜叹道:'是啊,如今当领导难就难在这里。上门来看望你的,不带上些什么,他总觉得不合人情。带上个小礼品呢?眼目大了,让人看着实在不好。真的送你几千几万呢?别人敢收,我是不敢收。'

余明吾说:'所以我平时的原则就是,钱分文不收。是亲戚朋友呢?送两条烟,两瓶酒,礼尚往来,不就得了?'

朱怀镜便想只怕很多官员都会说这话,很有意思。'调研班子在下面工作得怎么样?'朱怀镜说,'辛苦你多关心一下。不是简单写篇文章,要抓住事物的本质和特点,不容易。要突出时代性、指导性和可操作性。'

余明吾说:'您上次亲自去枣林村调研,作了重要指示,同志们感到思路更加清晰了。材料主要是地委办、行署办负责,去的都是政策水平和文字水平很高的同志,我们县里主要是搞好服务。朱书记,你别批评我,不是我推责任啊。'

'县里的配合很重要啊!'朱怀镜说。余明吾点头称是。他先是闲扯着,然后转弯抹角就说到了下面的话:'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我们虽然做了些工作,但主要还是因为上级领导重视。工作上的差距,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也感觉到了,有些同志有不同看法,说不定还会有人告状,对我们说三道四。如果是对我的工作提出批评,我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嘛。但如果牵涉到对个人的中伤或诬告,就请组织上明察。马山复杂嘛。'

如今做官的都会说自己工作的地方复杂,无非是群众不如以往俯首帖耳了,学会了告状。听了今天余明吾这些话,朱怀镜心里就有谱了。也许枣林村那张神秘纸条,真成余明吾的心病了。朱怀镜当时的表情太严肃了,那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受了愚弄,心里有气。在余明吾眼里,就以为有什么大事了。朱怀镜立马将纸条收了起来,事后又交代杨冲保密,余明吾就越发认为那纸条只怕同他有关系了。天知道尹正东又会作何思量?他也问过杨冲,可见他也放心不下。

朱怀镜没有马上答话,故意拖了片刻,才说:'明吾同志,我是信任你的。'他这短短的一句话,足以镇住余明吾。你可以理解为他的确收到检举信之类,你就得当心;他又说信任你,你就得听话。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就对香妹说:'你接吧,就说我不在家。我要同老余说说话。'

朱怀镜这么一说,余明吾便一脸感激,似乎自己很有面子。香妹一接电话,脸色立即灿烂起来,'李局长,你好你好。不用了不用了,这么晚了,难得麻烦啊。我明天就来局里报到。哪里啊,要你多关照。真的不…'

朱怀镜听出是财政局长李成的电话,就问:'是李成同志吗?那就让他过来坐坐嘛。明吾在这里没关系的,又不是别人。'

香妹就改口说:'那好吧,欢迎你过来坐坐。'

朱怀镜说:'我同老余先到里面去说几句话,等李成同志来了,你再叫我。'

'也好,我有事正要找李局长哩。'余明吾便跟着朱怀镜进里屋去了,仍觉得自己享受了什么特别待遇似的,感觉很舒服。

进了里屋,说话的氛围自然就不同了,朱怀镜免不了说些体己话。余明吾点头不止,直道请朱书记多多关照。但他已不便再问朱怀镜收到什么黑材料了。万一朱怀镜又没有收到什么材料呢?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梅次人脉,朱怀镜已经摸清楚。县委书记中间,没有同陆天一拜把子的,余明吾算一个。按梅次人的说法,县处级领导,没有同陆天一拜上把兄弟的,不是不想拜,而是拜不上。都说想入围这个把兄弟圈子并不容易,而一旦进去了,陆天一什么事都会照应周全。

偏偏缪明却很看重余明吾,多半是两人性格相投,惺惺相惜。在马山,尹正东就常跟余明吾抢风头。余明吾在全区县委书记中间,资格最老,人们都说他是缪明的红人。其实无非是召开县市委书记会议时,缪明讲话时多说了几句'明吾同志你说是不是',要说这句话有多少含金量也谈不上,可官场里面有些话的象征意义就是大于实际意义,这也是尽人皆知的。而缪明偏又是个太极高手,惯于含蓄。最近传闻余明吾会接李龙标的班,任地委副书记。人们自会认为这种说法是有来由的。

朱怀镜同余明吾没说上几句,香妹敲门进来,说李局长来了。朱怀镜便领着余明吾出去了。彼此握了手,余明吾说:'我正准备明天去找李局长汇报哩。我们县里那个报告,李局长看了吗?'

李成笑道:'你余书记的报告,我敢不看?上面有朱书记的签字啊!'

朱怀镜指着李成玩笑道:'老李你别说便宜话了。我再怎么签字,最后得你肯给钱啊!'

李成哈哈一笑,说:'朱书记这是在批评我了。我还是讲组织原则的啊,领导怎么指示,我怎么执行。'

朱怀镜半真半假说:'以后啊,财政这一块,我是不好发言的。你老李是德高望重的老局长,我老婆又是你们的副局长,我怎么管?在家里,我还归她管哩。'

香妹在一旁笑道:'别当着李局长和余书记的面说漂亮话了,谁管得了你?中国妇女,就我一个人没解放了。'

'今天老余找我有工作商量,我让夫人把所有人都挡了。刚才听说是你要来,我忙让她请你来坐坐。'朱怀镜又开起玩笑来,'你是陈香妹同志的上级,她是我的上级,你就是我上级的上级啊。'

李成脑袋只顾晃,连说:'反了,反了,下级管上级了。说实话朱书记,听说地委安排陈香妹同志来我局里,我心里非常高兴。以后啊,我们干工作腰杆子更硬了。'

朱怀镜笑道:'老李你千万别当她是什么特殊身份,她只是你的同事和下级。我会支持你的工作的。'他知道李成说的并不是心里话。谁也不希望上级领导的夫人做自己的下级,弄不好会连领导夫人和领导一块儿得罪的。

朱怀镜谈笑风生,余明吾和李成微笑着附和。其实他们三人,一个上级,两位下级,凑在一起,又是在家里,会很不自在的。既不能装模作样地谈工作,又不能推心置腹地说些心里话。所以话虽说了许多,仔细一想,只有几个哈哈。如果他们两人一对,任意组合,或许都会有些真话说。这样的会谈,不在乎内容,只求有个气氛就行了。眼看着气氛造得差不多了,余李二位就起身告辞。

朱怀镜说声你们等等,就进房取了四条烟出来,说:'每人拿两条烟去抽吧。'两人硬是不肯要,朱怀镜就说请他们帮忙,烟又不能久放,会生霉的。这话听着诚恳,他们就收下了。都说朱书记太客气了。

送走客人,朱怀镜说:'这些人来看望我,都不好空着手。我呢?也不好对他们太认真了。今后就这样办理吧,烟酒呢,送由他们送,回由我们回。都由你负责。'

香妹说:'我知道怎么办理?有礼轻的礼重的,同你关心也有亲有疏的。'

朱怀镜说:'没什么,不必秤称斗量,你看着办就行了。'

香妹玩笑道:'我的权力还蛮大嘛!'

香妹说罢就动手收拾茶杯,显得有些神采飞扬。朱怀镜看出她的心思,多半是见李成亲自上门,他心里受用。这就不好了,不能让她有此类优越感,人家到底是局长,一把手啊!他准备到时候说说她。领导干部的夫人也不好把握自己的,很多人都在帮忙宠着她们哩!

其实没等找到什么适当时机,就在两人上床睡觉时,朱怀镜就说了:'你到财政局去以后,一定要注意处理好同事关心,特别是同老李的关系。因为你的身份特殊,别人也会特殊地对待你,你就更要注意了。'

香妹听了脸上不好过,说:'我早就说了我不想当这个副局长,是你要我当的。做你的老婆就是难,好像什么都是托你的福。我有好些女同事,副处级都几年了,马上就要转正了,她们能耐比我强不到哪里去。'

朱怀镜说:'我就知道,怎么说你怎么有气。你就是带着一股气到梅次来的,我现在不同你多说。等你气消了,好好想想,看到底怎么处好关系。'

两人背靠背睡下,不再说话。香妹呼吸很粗,还在生气。两人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朱怀镜便转过身子,扳扳她的肩头,笑道:'别生气了,跟你说个段子吧。有个干部头一次嫖娼,傻里傻气问小姐,你是处女吗?小姐说,说我不是处女呢,我又还没有结婚;说我是处女呢,你也知道我是做什么事的。唉,算个副处吧。'

香妹忍俊不禁,笑得打滚,然后揪着朱怀镜耳朵说:'好啊,人家混到四十岁了才是个副处,你还编着段子来骂我啊!那我也说个段子给你听。有位团长,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负了伤。住院期间,家人想去看望他。他怕家里人见了难过,就说部队首长有命令,不准探望。老百姓嘛,一听命令二字,就不敢去部队了。这位团长伤养好之后,回家探亲。因为他有战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师长。见了面,家人发现他没缺胳膊没少腿,也就放心了。到了晚上,他老婆发现原来他的小二没有了。老婆很伤心,长哭短哭的。副师长说,你有什么好哭的?我现在是副师长了,改天转业到地方,起码是个地委副书记。你应该高兴才是,难道一个地位副书记连个鸡巴都不如?'

其实这个段子朱怀镜早听说过了却事先忍着不笑,不让香妹扫兴。等香妹说完,他才大笑,再说:'你好坏啊!我最初听的版本,是笑话处级干部的,被你临时改编了。盗版盗版。'

香妹说:'这个段子适应性最广,就看你想骂哪个级别的官了。只要你高兴,直骂到联合国秘书长都没问题。'

朱怀镜叹道:'是啊,这年头,当官总是被骂。' 第十四章

朱怀镜在外应酬回来,已经很晚了,家里却坐着些人。香妹开门时,满脸笑意,像是正同客人们说着愉快的话题。客人们都站了起来,朱怀镜便同他们一一握手。邵运宏也来了,他是头一次登门拜访。也有朱怀镜不认得的,香妹就介绍了。都说朱书记太辛苦了。他刚喝了些酒,红光满面,神清气爽,摇头而笑。坐了下来,却没什么话说。他便随意问问,怎么样?被问的人并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怎么样了,那反应迟钝的就口讷神慌。往往不等人家明白回答,他就哦哦两声,又问别的人去了。都知道这种交谈没什么意义,无非是找些话说。朱怀镜挨个儿问了个遍,便啊哈哈地点着头,靠在沙发里了。他微笑着,目光一片茫然。这目光简直跟毛主席标准像的目光差不多,似乎注视着每一个人,其实他谁也不看。客人们找话同他攀谈,他不再多说,只是微笑着点头。

如此半个小时左右,邵运宏站起来说:'朱书记太辛苦了,我就不打扰了。'其他人就全站起来了。香妹便进去拿了几条烟出来,每人塞一条。都说不要不要,双手摇晃着往外推。朱怀镜便笑着说:'这是我夫人的意思,你们就领个情,让她贤惠一次吧。'香妹笑了笑,瞟他一眼,说:'看你说的,好像我平日是个母夜叉。'客人们这才接了烟,很是感谢。有人将烟往腋下一夹,立即觉得不太恭敬似的,忙双手捧着;有人本是右手拿着烟的,唯恐误了握手,忙将烟换到左手;有人反复看着手中的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

朱怀镜单叫邵运宏留一下,有事说说。送走其他客人,关上门,朱怀镜就说:'小邵你来凑什么热闹?'

邵运宏听了这话,感觉自己同朱怀镜很亲近,便嘿嘿笑着,抓耳挠腮的,说:'从来没有看望过朱书记,过意不去。朱书记对我很关心。'

朱怀镜说:'小邵不错。这才去马山调研,辛苦了。我上次去只是走马观花,你是认真做了调查的,最有发言权。你说说,情况到底怎么样?'

朱怀镜本已专门听取过调研汇报,今天又问起这事,就别有意味了。邵运宏会意,谨慎道:'枣林经验的确很有特色。但是,我今天个别向朱书记汇报,就讲几句真话。说组织建设促进经济,理论上讲完全正确。但做起文章来,硬要把一些具体的经济工作牵进来,就会违背客观事实。比方说,枣林村自古就有种枣习惯,很多枣树都说多年前栽种的,有的甚至是建国前栽的老枣树。可是为了写文章,硬要说这是近几年加强组织建设的成果,就假了。还有,整个马山县的枣树都存在着品种不好、枣林老化的问题,加上市场风险大,经济效益并不好。可是,为了写文章,硬要想当然地算帐,说枣树为农民增加了多少收入,这又假了。'

朱怀镜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说:'你们就枣林经验给缪书记写的署名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嘛。'

邵运宏笑了笑,说:'那种高水平的文章,我们哪写得出?算是缪书记亲自写的。'

邵运宏话中有话,朱怀镜听出来了,却只装糊涂。如此看来,枣林经验确有可取之处,而做起文章来就难免有水分;而这本来就有水分的文章,经缪明妙笔生花,差不多就是假的了。朱怀镜生怕邵运宏把这层意思点破了,就问了些生活琐事。他问得越细,越显得体贴入微。邵运宏心里暖暖的,却又暗自后悔不该说真话。

朱怀镜又把话题拉了回去,'马山经验,当然主要是枣林经验,上面是很重视的。市委组织部范部长今天同我通了电话,说王书记专门过问了。范部长告诉我,王书记认为,马山经验要突出组织建设促进经济建设这个主题。王书记很有兴致,说有时间会亲自过来看看。我看,马山会成为王莽之同志的联系点的。'

邵运宏身上开始冒汗了,知道自己的确说了些不当的话。上面认定了的事,下面是不能说三道四的。他收不回说出去的话,只好不停地点头。却总想着挽回些什么,就说:'朱书记,其实那篇文章,以您的名义发表最恰当了。您是管这方面工作的,又亲自做了调研。'

朱怀镜忙打断他的话,说:'小邵你快别这么说。这项工作上面非常重视,是事关全局的重要工作,一定得以缪明同志的名义发表才够份量。一切都要从有利于工作出发啊。'

邵运宏听了,不停地点头。忽又说:'朱书记,陈昌云的'杏林仙隐',生意很不错哩。我今天又去看了看,门庭若市啊。'

'哦,是吗?'朱怀镜只是淡淡地答了声,心想这毕竟不是值得他太多挂怀的事。却又怕自己太冷了,邵运宏他们就不关心了,坏了人家生意。便又随便说道:'你尽可能帮帮人家吧。'

邵运宏点头说:'好的好的,我会出些点子给他。只要不时写些小文章在报上发表,就是软广告了。又不用收他的费。'朱怀镜只是点头,没说什么。邵运宏好像还想说些别的,朱怀镜已起身同他握手了,说:'好吧,就这样。你有空随便来坐,不准学他们,搞得复杂。不错不错,小邵不错。'

邵运宏走了,朱怀镜忍不住长叹一声。真有些累了。他进去看看儿子作业,准备去洗澡。香妹说:'琪琪比我们上班还辛苦。'朱怀镜叹道:'学校怎么回事?把学生弄成做作业的机器了。才开学啊!'电话又响了,朱怀镜便舞手眨眼的,进浴室去了。

洗完澡出来,朱怀镜说:'晚上十点以后,就把电话拔了。'想想又不行,怕万一误什么大事,'没办法,还是拜托你接电话吧。'

儿子已经睡了。朱怀镜穿着短衣短裤,坐在沙发里。他想坐几分钟再去睡觉。香妹也坐下来,问:'外面都在说,缪明要上调,当副市长。人家都问我,我说不知道。他们就说我还保什么密。'

'哪来的说法?'朱怀镜笑笑,'这年头,好像谁都是组织部长,可以随意安排干部的任免大事。'

香妹说:'还说你哩,说你要接任地委书记。'

朱怀镜忙说:'谁对你这么说,你要说他几句,态度严肃些。'

香妹说:'我有什么资格随便批评人?'

朱怀镜说:'你为什么没资格?原则问题上,你就得这样。'

原来不久前,《荆都日报》头版头条刊载了缪明的那篇署名文章:《枣林村的做法和体会》。题目看上去很谦虚,其实就是介绍经验。懂得套路的人都知道,这种文章决不是随便刊登的。要么是某种重大政治举措要出台了,要么是某人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而无论属于哪种情况,肯定有人要升官了。一夜之间,梅次到处都有人在打听:听说缪明要提上去当副市长。人在官场,就同在大食堂排队买饭差不多。前面有人动了,后面就得跟着动。却又是个秩序并不太好的食堂,有人同大师傅关系好,就跑到前面去插队了。时间久了,人们便不太关心前面是否有人动了,总盯着谁会插队。纵然有人插队了,排在后面的人也只好生生闷气,谁让你不同大师傅拉好关系呢?

香妹又说:'四毛今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想到这边来做生意。'

朱怀镜说:'到处都可做生意,为什么偏要到这里来?梅次又不是商业都市,钱并不好赚。'

香妹说:'那还用说?就是想让我们照应。他想过来开酒家,我回掉了。他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拉些人去他那里吃饭,那不成笑话了?'

朱怀镜说:'四毛真是的,跟我们在荆都也干了那么久,怎么就没长进?'

'我想,帮还是要帮一下。他后来说,想来这边开个杂货店,做点小生意,我就没说什么了。'香妹说着就望着朱怀镜。

朱怀镜不便多说,只道:'是你表弟,你看着办吧。'

香妹叹道:'没办法,人太亲了。我还得替他找门面。'

朱怀镜说:'好吧,由你。只是要注意影响。睡觉吧。'

次日下午,袁之峰来到朱怀镜办公室,说有事要汇报。'之峰兄啊,你在我面前,可别一句话一个汇报,我实在担当不起啊!请坐请坐。'朱怀镜没有叫赵一普过来,亲自倒了茶。袁之峰忙说自己来嘛,双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刚准备开口,朱怀镜又递过烟去,替他点上。

'朱书记,这事一定要劳驾你。'袁之峰这才说了起来,'烟厂三期技改,马山就要招标了。这个项目一直是天一同志亲自抓的,今天上午他找到我,说他最近太忙了,要我接手,把招标工作抓起来。我想这是个大事,怕出纰漏,想同你商量一下。我个人意见,还是请你亲自挂帅。'

朱怀镜笑道:'之峰啊,你这是推担子啊!你是管工业的副专员,你挂帅,顺理成章。'

袁之峰说:'不是我偷懒,实在是事情重大。五千多万的投资,在我们梅次,也是大项目了,不是儿戏啊!'

朱怀镜微微点头片刻,沉吟着说:'我看,这事只怕要报告缪明同志,地委会上定一下,不能由你我两人商量了算数。'

袁之峰说:'这个自然。我想先同你通个气,再去找缪书记汇报。我想缪书记会同意我的意见的。天一同志也会同缪明同志通气的。'

朱怀镜只好说:'那就这样吧。之峰,你说说大体情况吧,这个项目我从未过问,是天一同志亲自抓的嘛。'

袁之峰说:'二期工程是大前年投入使用的,效果很好。那也是天一同志亲自负责的,上面有关部门对这个项目很满意。天一同志在这个项目上倾注了很大精力,取得了成功,争取三期工程也就说得起话了。三期工程前年开始报批,去年定下来的,资金最近才全部到位。现在的情况是,设备合同都已签好了,是天一同志亲自抓的。这次招标的是土建,一千八百万元的工程量。'

'好吧。之峰,我们尽早提请地委研究。我想请你在会上对这个项目的总体情况做个介绍,其他领导同志不一定清楚。大家心里都有个底,也好帮着拿主意。'朱怀镜心想不过一千八百多万元的项目,大家都避之如瘟神,中间秘有蹊跷,不如把这事做得阳明昭昭,'之峰同志,现在建筑领域的腐败,是群众关注的热点,大意不得。我想招标工作一定要严格按照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进行。如果地委安排我负责,我可以参加方案的研究,具体工作还是请你多费心。'

袁之峰笑道:'这个自然,我嘛,就是做具体工作的。'

朱怀镜也笑了起来,'之峰兄呀,你可是总忘不了变着法子批评我啊!'

两人再闲扯了几句,袁之峰就告辞了。赵一普送了几封信过来,说:'朱书记,这些请您亲自看看。'朱怀镜说声好吧,这会儿却没空看。老百姓看了他微服私访、同农民交朋友的报道,有事没事都给他写信,多半是告状、检举,也有些人专门写信夸他是个好官。这就苦了赵一普,每天拆阅信件得花上半天时间。也给朱怀镜自己出了难题,有些事下面反映上来了,他就不能装聋作哑。过了会儿,赵一普过来给他添茶,见他还没看信,就拿了封信说:'朱书记,您先看看这封信。'

'什么重要信件?'朱怀镜说罢就抽出信来了。一看,顿时傻了眼。是封检举信,顶头就是醒目的标题:《尹正东十大罪状》。

一、 张开血盆大口,大肆索贿受贿。尹正东身为县长,辜负了人民的期望,忘记了人民的重托,利用手中职权疯狂敛财。他收取不义之财的主要途径有如下五条:一是包揽建筑工程,从中牟取好处费。仅县粮食大厦工程,尹正东收受包工头胡老二贿赂一百五十多万元。据知情人估计,近三年内尹正东收受县内建筑包工头贿赂在一千万元以上。二是卖官,收受下面干部的贿赂。尹正东为人蛮横,作风霸道,把持人事大权,干扰正常的组织人事制度,提拔干部得他点头算数。干部能否提拔重用,就看你给尹正东送钱多少…

二、 拉帮结派,打击异己…

这时,刘浩打电话过来,'朱书记,你好。我想请你过来吃顿饭,方便吗?'

朱怀镜问:'饭哪里都是吃。你是个什么事?'

刘浩说:'很不好意思。我来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能得到你的接见,是莫大荣幸。我想请你赏个光,也让我小刘脸上好看些。'

朱怀镜笑道:'你小刘脸上够好看的了,年轻英俊。好吧,我来吧。说好了,只吃饭,不谈别的啊!'

刘浩已非常高兴了,'你朱书记赏脸就行了,谢谢!我来接你吧。'

'不用接,我自己来吧。'朱怀镜说。

朱怀镜接着看完了信,沉默片刻,说:'一普,你可要守口如瓶啊,这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漏不得半滴水啊。'

赵一普点头说:'请朱书记放心。我看尹正东这个人是有些怪。上次在枣林村,你将那张纸条收了起来,后来他就专门找到我,问那张纸条。我也不知道那张纸条的内容,他还说我不够朋友。'

朱怀镜说:'你既不要评论这事,也不要猜测这事,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了。'

赵一普便点点头,一句话都不说,低头出去了。

临下班时,缪明打电话过来,'怀镜,之峰同志找过你了吧。我同意他的意见,烟厂招标的事,请你挂帅一下。这个…天一同志回避一下有好处。'

缪明分明话中有话,朱怀镜只装糊涂,说:'我服从缪书记安排。但我想还是请地委开会,专门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缪明说:'我同意。就这几天开个会吧。'

这是封印刷的匿名信,不知发出去了多少。缪明案头肯定有一封,只怕早看完了。看他如何处理?朱怀镜早就料到尹正东不是个好鸟,不然他哪来十万元钱送人?好在那钱早就处理掉了,再拖只怕就会出事。尹正东迟早会出事的,必定会带出些人来。

下班时间已过了好几分钟了,朱怀镜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想稍坐一会儿,就让刘浩他们等着吧。赵一普过来提醒道:'朱书记,下班了哩。'

朱怀镜道:'你先回去吧,让杨冲在下面等等我。'赵一普还有想等等的意思,但见朱怀镜沉着脸,他就做了个笑脸,拉上门走了。

又想起缪明刚才的电话,破费琢磨。难道他真的掌握了陆天一什么把柄?要不然,像缪明这样城府极深的人,说话哪会如此直露?不过如今说谁有问题都不奇怪。也许袁之峰也看出了什么,要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个工程往外推?谁都巴不得手中有个项目管管啊。那么他朱怀镜若是接手烟厂工程,也就是万人瞩目了。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二十五了。刘浩自然不敢打电话来催。朱怀镜夹上包,下楼去了。路上又堵住了。杨冲骂着娘,掉头钻进小巷子里。过了这个巷子,到了曙光大市场。大市场早早就关门了,冷火秋烟的。这里白天也没什么生意,经营户老为门面租金和管理费的事集结在地委门口上访。前几年,一说大力发展市场经济,各地的官员们就以为是建市场设施。于是很多地方便不分青红皂白,建了各种各样的市场。梅次也不例外,这曙光大市场就是那会儿一窝蜂建起来的。

'这地方,晚上一个人来转的话还怕有鬼哩!'杨冲说。

朱怀镜没有答腔,只是瞟着外面一晃而过的门面。心想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他心情有些沉重,便想强打精神,不能苦着脸去见客人。

刘浩远远的见了朱怀镜的车,便搓着双手,迎了过去。朱怀镜同他随意握了下手,就径直往前走。刘浩忙走在前面引路,手往前伸着,不停地说请。进了包厢,见果然是几位年轻人,都站了起来,叫道朱书记好。原来刘浩爷爷同北京那边合作,开了家合资宾馆,也叫黑天鹅。今天来的是北京黑天鹅大陆方面经理成义,另几位都是他的手下。

坐下之后,成义再次致意:'朱书记,我一来这里,刘总就同我说起您,他对您可是非常尊敬。'

朱怀镜说:'小刘不错。我支持他的工作,应该的。欢迎成先生来梅次做客。有不满的地方,让刘浩告诉我。'

成义忙说:'哪里啊,非常不错。真不好意思,我们太没见识了。没来梅次呢,总以为这里很落后的。来了一看。才知道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人也热情好客,民风古朴。真是个好地方!'

朱怀镜笑道:'发达地区的客人到了落后地区,总是称赞他们那里山清水秀,民风古朴。'

成义不好意思起来,'朱书记好幽默,批评人也很讲艺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这个时候您去北京,风沙很厉害,睁眼就是灰蒙蒙的。哪像梅次这地方,空气多好!'

朱怀镜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几年,所谓山清水秀,民风古朴,已成了落后的标志。但我想,只要因势利导,这其实也是我们的优势。现在,环境问题是世界性话题,而商业道德、商业信用方面的危机则是中国普遍存在的问题,所以我说,一个环境,一个民风,都是难能可贵的资源。对不起,在你们这些企业家面前高谈阔论经济问题,班门弄斧了。'

成义很佩服的样子,'哪里哪里,受益匪浅。朱书记,我是美国哈佛商学院MBA毕业的,回国四年了。我接触过不少官员,有的还是很大的官儿。可是,像您这样能把民风,包括商业道德、商业信用也看做经济资源的,是头一回碰上。'

朱怀镜来不及谦虚,刘浩忙说:'我们朱书记是梅次最有思想的领导,看问题独到、精辟。来来,菜上来了。朱书记,仍是喝红酒?'

'依我啊,什么酒都不喝。'朱怀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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