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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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在强答道:'来的是马山县李家坪乡的农民,他们反映上交任务太重了,超过了国家规定。起因是有个叫李远佑的,过去是村党支部书记,上次换届,选下去了,想不通,就总同上面作对。凡是《人民日报》、《荆都日报》、《梅次日报》这些党报上登了的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章,他都搜集起来,在群众中间宣传,弄得老百姓对县里、乡里意见很大,都说上面是共产党,县里和乡里是国民党。李家坪乡在这个事情处理上也有问题,大前天,乡政府叫派出所将李远佑抓了,说他煽动群众闹事。这下可好,老百姓就闹到地区来了。'

朱怀镜脸色铁青,说:'简直不象话!动不动就抓人,天下老百姓是抓得尽的?这李远佑动机也许是泄私愤,可人家的做法不犯着哪一条呀?国家政策,本来就是要让老百姓掌握的,他们倒好,抓人!这摆得上桌面吗?你说说,群众有什么具体要求?'

张在强说:'群众的要求,说起来条条在理,但就是难办。马山县和李家坪乡都来了领导,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正同他们一道在研究。群众的要求主要是三条,一是要求把负担在现有的水平上减少百分之二十。这个标准依据是什么,一时说不清,得做调查才能定。二是马上释放李远佑。对此乡里也有顾虑。我想他们的顾虑是抓人容易放人难。放了,就说明抓错了,乡里麻烦就大了。三是要求严惩凶手。说是李远佑被打伤了。县乡两级的领导都说,干部有干部的难处,他们这样做,方法上固然欠妥,但都是从工作出发。'

朱怀镜愤然道:'既然群众说的条条在理,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什么叫方法欠妥?这叫违法行政!人民群众是当家作主的,不是我们的统治对象!我们是人民政府啊!'

朱怀镜站了起来,点上一支烟,踱来踱去。谁也不敢说话,都望着他。他的愤怒是真实的,没有一点惺惺作态的意思,但他还是感觉到身边人的惊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义愤得太过冠冕堂皇。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些,然后自言道:'都这么捅娄子,地委不成抢险队了嘛!'

他叫赵一普接通缪明电话,'缪书记吗?我是怀镜啊。关于马山群众上访的事,我想汇报一下个人想法。一是地委马上组织一个专门工作组,会同县乡两级,到李家坪乡去调查研究,求得一个群众认同的负担标准。同时要总结出一些经验,用以指导全区。二是无条件马上放人。他们自己干的事,自己擦屁股去,地委只要一个圆满的结果。三是要严肃查处酿成这次事态的责任人,要给必要的处分。我觉得很有必要在全区干部中进行一次作风整顿,切实改正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全市农业产业会议就要召开了,这些问题不处理好,会给地委添麻烦的。'

缪明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我觉得应综合研究一下农民负担同县财政、乡镇财政的关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财政问题你是专家,请你多出些点子,下次地委专门研究一下。'

朱怀镜答道:'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还不太成熟。国家正在考虑进行农村税费体制改革,我觉得我们也要尽早研究这个事。到时候再向你汇报吧。'

这时,刘浩进来说:'朱书记,都快一点钟了,是不是吃中饭?'

'今天本不想在你这里混饭吃的,但是我们回不去了,只好这样了。'朱怀镜笑着对张在强说,'在强,我今天就不客气了,不留你在这里吃饭,你得马上回去,帮着处理事情。我的三点意见,缪书记表示同意,你回去落实一下。你去爬墙也好,钻地洞也好,我都不管你了。'

张在强点头笑着,自嘲道:'我们工作没做好,吃不上饭,活该活该。'

刘浩不敢弄得太繁琐,只吩咐下面做了几道下饭菜。吃得也不铺陈,只一会儿就吃完了。赵一普问:'朱书记,你是不是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我想睡一觉。你们也找个地方,躺一下吧。'

赵一普笑道:'你休息吧,我们你别管。'

赵一普同杨冲一前一后,将朱怀镜送到房门口,没有进去。朱怀镜也不客气,就关了门。赵、杨二位是休息不成的,他们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堵门的群众是不是散了。

以朱怀镜对农民的了解,稍有承诺他们就会撤离。他们比很多人想像的要通情达理得多。所以朱怀镜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快三点钟了。他正想打赵一普电话,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正是赵一普和杨冲。

'朱书记,是回机关吗?'赵一普问。

听赵一普这么一问,朱怀镜心里有数知道没有人堵门了,就说:'回去吧。'

'休息好了吗?'杨冲问。

朱怀镜叹道:'你说能休息好吗?我是寝食不安啊!'

赵一普摇头道:'太辛苦了,领导也真不是人当的。'

地委机关大门又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样子了。迎面就有些干部冲着他的汽车微笑,其实他们根本看不清车里面的人。茶色太阳膜让领导们的轿车更加神秘了。这些干部有些他认得,有些是陌生的。但他们多半都微笑着。他们只要看清领导的车号,表情几乎都会变化。进办公室不久,舒天敲门进来,'朱书记,文章我弄了一下,不知行不行,请您过目。不过我态度是认真的。'

'这么快?'朱怀镜接过稿子,'好吧,我看一下,过会儿再叫你。'

'那我走了?'舒天笑着,到底还是有些紧张,怕朱怀镜说他快,是讲他敷衍的意思,回头又说,'我态度是认真的,晚上加班加点哩。'

朱怀镜也就微笑着说:'好好,辛苦了。'

朱怀镜翻开稿子,眼睛不由得一亮。真是一笔好字!舒天把文章重新抄了一遍,说不定就将原稿动了大手术。原稿是打印件。除了群众信访件,朱怀镜现在很少看到手写材料了。没看文章,光是见了这么漂亮的字,感觉就好起来了。再细看下去,感觉是越来越好了。朱怀镜原来就是笔尖儿上讨吃的人,深谙文章三昧。这舒天用的也是原稿的素材,不过就是重新布局谋篇,稍作提炼,润色文字,文章就焕然一新了。可见这小伙子是个聪明人。朱怀镜很满意,但仍是签上'请克林同志文字把关后打印'.这既是程序,也是尊重秘书长的意思。

舒天接了电话,即刻就到了,红着脸,手忍不住在后脖子上抓着。能不能让朱怀镜满意,他心里毕竟没底。

'不错嘛。是头一回接触这种文章吗?坐吧。'朱怀镜说。

舒天坐下,手便不抓后脖子了,笑道:'是头一回。上次去马山调研,我只分了一块材料,后来让缪书记一改,一个字都没剩下。我对企业情况不熟悉,用的是现成材料,生怕又是一个字都不行哩。'

朱怀镜说:'不错不错,还是不错的。情况可以慢慢熟悉,要紧的是文字功夫。再努力些,你会很长进的。'

舒天笑笑,说:'我修改这文章,也只是在文字上动了动,换换说法,内容还是现成的。我很担心朱书记批评我偷懒哩!'

'修改文章,能弄成这个样子,也不错了,又是头一回。'朱怀镜嘴上却不想说得太过了。

舒天笑道:'记得我上大学时,哲学老师说了句幽默话,他说哲学嘛,就是用大家都不懂的语言,说大家都懂的道理。我改这篇文章,就有这个感觉。'

舒天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头了,但朱怀镜对他印象很好,也就不计较,反倒觉得小伙子满有意思。便说:'表面上看只是文字修改,其实是理性深化。不然,文章就没有高下之分,哲学也就是天下最无聊的学问了。'

正说着话,周克林进来了,像是有事要汇报。朱怀镜便将文章交给他,说:'组织部那边以我名义写了篇文章,不行。我让小舒修改,其实等于重写了,我看还不错。你再把把关吧。还是你周秘书长手下有人才啊!'

周克林觉得很有面子,满脸是笑,'朱书记都满意的文章,还用得着我把关?小舒的确不错,我们调他,是经过严格考察的哩!'

舒天不好意思起来,忙说:'哪里啊,我刚来不久,很多情况都不熟悉,需要学的东西多着哩!'

周克林便又说:'小伙子人也谦虚,又灵活。'说着又抖抖手中材料,'他这笔字也漂亮。字是文人衣冠啊。'

舒天怕自己老呆在这里不方便,就说:'两位领导要研究工作吧?我就不打搅了。'

说罢就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从此以后,周克林就会更加高看舒天了。周克林也实在老练,明知舒天是朱怀镜推荐来的,却从不点破这一层。倘若日后舒天受到器重了,他周克林就乐得做了人情,朱怀镜也不会让人说什么闲话。所以大家含蓄着好些。

周克林汇报了几件事就走了。朱怀镜心情很好,便打了舒畅电话,'跟你说呀,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哩!我有意试试他,让他修改了一篇文章,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将一篇要死不活的干瘪文章,弄得像模像样。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舒畅笑笑,说:'他年轻,没经验,你不要太多表扬他。'

朱怀镜说:'舒天真的不错。'

舒畅像是找不到话说,只道:'谢谢你。'

朱怀镜顿了片刻,又问:'那篇报道,你看见了吗?'

舒畅说:'看见了。《梅次日报》和《荆都日报》都登了。'

'说你高贵、优雅、甜美哩。我就喜欢这句话。'朱怀镜笑着。

'还说我是你的…'舒畅没说下去。

朱怀镜说:'我不敢提这句话。怕冒犯了你,对不起。'

挂了电话,朱怀镜心里闷闷的。回家吃了晚饭,他独自呆在书房里。但愿今晚没人上门来,他很想一个人静静。他几乎怕守在家里了,每天都有人按响门铃,不是找他的就是找香妹的。香妹如今是财政局副局长了,找她的人也多。

尹禹夫两口儿早就到了,一个在辅导琪琪功课,一个在带着红玉收拾家务。红玉是向洁乡下的隔房侄女,做事很活泛,人也不显土气。香妹倒是闲住了,坐在沙发里喝茶看电视。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向洁总在那里说红玉,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朱怀镜听着便有些烦。他倒是觉得红玉这孩子很不错的,向洁的唠叨听上去更像是做给谁看的。

听得门铃声响,知道又有人来了。一听是四毛,也就放心了。四毛手里提着个大号旅行箱,望着朱怀镜笑。朱怀镜不说话,也不起身,顺手拿本书翻了起来。他尽量不同四毛多话,要说什么都由香妹说去。香妹将书房门关了,领着四毛去了阳台。香妹同四毛轻声说话,朱怀镜却听得很清楚。

'你今天把上次的帐结了,这次的下次取货时再结吧。'香妹说。

四毛说:'是不是销多说结多少呢?'

香妹说:'你进货是怎么付款的?人家也是寄销?你就当是进货嘛。'

四毛说:'进货多是付现款,也有寄销的,过期销不了的,我可以退货。'

香妹笑笑说:'我同你也成谈生意了。寄销的都是些大路货,我这里可都是些名烟名酒,而且绝对没假货。'

四毛忙说:'要说假货,有时我还真愿要些假货,进价低,赚头大。识货的人并不多。'

香妹有些生气了,说:'你这么说,我这些货倒给你添麻烦了?'

四毛这才软了下来,'好吧,那就一次结一次吧。实在碰上生意清淡的时候,就请姐姐宽限些。'

四毛走了,朱怀镜脸色很不好,说:'你怎么这样?能赚几个钱?'

香妹说:'送人也送不了这么多,何必放在这里生霉落灰呢?'

'我说这样不好,让人知道,把我们人都看小了。'朱怀镜有些生气。

香妹也有气了,说:'这事你别管,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你怕我轻松?都得一件件清理了,生怕哪里又藏着钱呀什么的。'

见香妹边说边数钱,朱怀镜就埋头看书去了。香妹数完钱,就拿张报纸包了,也不说有多少,就出去了。朱怀镜略略估了一下,暗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些收入虽摆不上桌面,却都是人之常情,左右都说得过去。平时看着并不显眼,细细一算,数目也太大了。朱怀镜便有些如坐针毡了。可他的确不方便每天晚上为着这些烟呀酒呀同别人推来推去,倒显得很虚伪似的。

过了会儿,香妹带着尹禹夫夫妇进来了。'坐吧,坐吧。'朱怀镜微笑着起身,招呼一声,仍旧坐下。

'怀镜,尹校长想同我们交换一下琪琪的情况。'香妹说。

见香妹的脸上似乎凝着一层霜,朱怀镜便猜想琪琪只怕哪里不好。便交代香妹,'你同红玉说一声,有人打电话,就说我俩都不在家。'回头问尹禹夫,'尹校长,琪琪这孩子在学校怎么样?'

尹禹夫说:'这几天,我找他的几位任课老师了解了一下情况。总的说来,这孩子听话,不惹事,也没什么违纪表现。说实在的,就是太听话了。上课老老实实坐着,可就是精力不集中,有时发呆。老师提问,总要叫几遍他才反应过来。不知是忧郁,还是内向,他总不太与同学往来,碰上老师也不像别的同学一样打招呼。几乎很少听见他主动与同学说几句话。上午第二节课和下午上课,总是打瞌睡。'

听尹禹夫这么一说,朱怀镜眼睛也直了。尹禹夫见了,马上说:'当然,这孩子人倒是聪明。我辅导他功课,就可以看出他上课是没听进去,但我单独同他讲,他接受也还快。我想,朱书记跟陈局长,得抽时间同他谈谈。还有,这孩子原来是这样吗?'

香妹说:'琪琪小学时人还算活泼,就在最近一年多,好像就变了个人,在家也没什么话说,还总躲着我们。我原以为男孩子大了,总会有些变化的,没想到他越来越…唉!'

朱怀镜听着,心里很不好受。这一年多,他同香妹的关系一直僵着,难免苦了孩子。如今的孩子啊,比猴还精,大人的事,瞒不过他们的。'只好拜托尹校长和老师们辛苦了。我和他妈的确也忙,每天同他见面的时间不超过四小时。'朱怀镜无奈地叹了一声。

'孩子学校成绩还行吗?'香妹问。

尹禹夫说:'成绩不算太差。最近搞了次单元考试,琪琪在班上总分排第十五位。但按他的资质,应在前几名。其实考试分数并不是评价教育成果的唯一标准。有时学生考得不好,并不一定就是学生的问题,很可能是教育评价体系和评价方法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得培养学生健康的心智和人格。'

朱怀镜点头道:'尹校长说得很对。只是,具体到琪琪,怎么办才好呢?'

向洁笑笑,说:'你们说的是科学,我说个迷信。我听说城外青云庵有个老尼姑,法术很高。小孩子有个什么毛病,让她作作法,很灵验的。我有个熟人,他家女儿有一阵子成天像丢了魂似的,让这师傅作了法,还真的就好了。反正也碍不了什么事,不妨告诉我琪琪的生辰八字,我明天去一趟?'

尹禹夫见朱怀镜夫妇不吱声,就说他老婆:'你呀,就信这一套。'

香妹笑道:'她也是为着琪琪好嘛。'

尹禹夫两口儿走后,香妹出去招呼琪琪睡了,回来仍同朱怀镜说儿子的事。两人都感到束手无策。香妹便说:'是不是按向洁说的试试?'

朱怀镜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好怎么说。'

香妹便打了尹禹夫家电话,告诉了琪琪的八字。向洁说明天一早就上青云庵去。

朱怀镜低着头,手不停地敲着太阳穴,然后说:'只怕同身体状况有关。我看,得带琪琪去医院看看。营养结构、饮食习惯都会同孩子的智力状态、精神状态有关。琪琪不是从小就偏食吗?'

'拿就去看看医生吧,明天正好星期六。'香妹说着,就进卧室睡觉去了。她也不招呼一声男人,就关了床头灯。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微弱而匀和的鼾声。朱怀镜将书房里的灯也熄了。慢慢的,窗外天幕上的星星就清晰起来了。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带着琪琪去了医院,朱怀镜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乡去看看。他也没有叫赵一普,带上了舒天。他想去马山县,也不准备同县里打招呼,径直到农户家里去。不同下面领导打招呼就下去,总让人觉得你有故意找茬儿的意思。朱怀镜原是顾忌着余明吾和尹正东的,可同他们打了几次交道,便不管那么多了。

驱车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钟,就是马山县境了,一派田园风光。这条公路纵贯马山县西部,沿途不像东边那样满是枣林,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很少见有农民在田里劳作。稻子快收割了,没多少农事。看样子又是一个丰年。沿路见很多农民在家门口闲坐或玩牌,很是悠闲。看他们那怡然自乐的样子,朱怀镜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这么清闲过?忽见前面一栋农舍前坐着两位老人,在打瞌睡,他们脚边蹲着一个小孩,其乐融融的样子。朱怀镜叫杨冲停车,下去看看。

朱怀镜三人下了车,微笑着朝两位老人走去。两位老人却都闭着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满口涎水。

"老人家,你们好啊!"朱怀镜躬身问好。

一位老人睁开了眼,陌生地望着他们;另一位老人却仍闭着眼,几只苍蝇在他鼻子上爬来爬去。

"老人家,晒太阳哪?"朱怀镜再次招呼道。

"不晒太阳做什么?"老人脸上毫无表情。

旁边有张条凳,舒天搬了过来。却见上面脏兮兮的,便掏出包里的纸,准备抹一下。朱怀镜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乡下人的忌讳:你要是抹了凳子,乡下人就以为你嫌弃他们。若是他们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请杨冲坐,杨冲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怀镜身边。

"你们是上边来的干部吗?"老人问。

朱怀镜说:"我们不是干部,路过这里,想在你这里坐,休息一下,可以吗?"

老人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话。

"看样子,今年收成还行啊?"蛛怀镜问。

朱怀镜笑道:"我们像挣大钱的吗?"

"不是挣大钱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赚钱,赚钱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种田了,划不来。就眼前这片望着好看,往里走走看,荒着哩!这里着公路,不种水稻乡政府要罚我们款。这是种给上面领导看的。领导嘛,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老人说着笑着,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杨冲指着自己开的皇冠车,逗老人,"这是什么车?"

老人说:"桑塔纳。"

杨冲又指着公路上飞驶而过的奔驰,"那是什么车?"

老人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年轻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们过去叫你们这种车叫蛤蟆车,现在都叫桑塔纳,又叫乌龟壳、王八车。"

朱怀镜说了杨冲,便问老人:"是你的孙子吗?多大了?"

老人拍拍怀中的小孩,说:"我的孙子,还不到两岁。别看他小,只怕比你们本事都大。他从一生下来就做爷爷了哩!"

朱怀镜不明白,问:"怎么就做爷爷了?"

老人笑道:"我们这里啊,上面的摊派是按人头算的。他一生下来,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养上面那些当官的。你想,那些当官的若不是他孙子,他干吗要出钱养他们?"

朱怀镜脸上顿时发烧。老人仍是笑咪咪的,又说:"这是我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腿也瘫了。可他老人家还在做孙子哩。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当官的,要是不是他的爷爷,他干吗八十多岁了还要养他们?"

朱怀镜只好赔着笑,看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老人家果然又说了,"说到底,孙子也是我,爷爷也是我。人那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儿媳妇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负担,都在我一个头上。"

这时,围过很多看热闹的人,老人家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有人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干部,同干部有什么说的?

朱怀镜笑道:"干部脸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说:"过去嘛,贼脸上像写了字;现在嘛,官脸上像写了字。"

朱怀镜只得笑笑,回头问老人家:"那你老人家说说,怎么办才合理呢?"

老人家摇摇头说:"我说有什么用?当官的能听老百姓的?"

朱怀镜说:"我们就当扯谈嘛!"

老人家说:"扯谈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鸡巴蛋!按我说呀,你们城里人参加工作才发工资,到了六十岁就退休。农民呢?生下来就有负担,到死都不退休。也太看得起我们农民了。都说农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辈分高嘛!我说呀,负担要是按人头摊,至少要到十八岁才摊嘛!到了六十岁,你莫说发我们退休工资,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

朱怀镜点头说:"你老说得有道理。那么按田亩摊?"

老人家还没回答,看热闹的有位黑脸老汉说了,"我是邻村的,到这里走亲戚。我们村就是按田亩摊的,每亩田一年得交二百五十元上下,算到人头上,同这里差不多。受不了。"

朱怀镜说:"但不交也不行啊!皇粮国税嘛。你们说是多了,还是不公平?"说着就站起来,"好吧,我们得赶路了。你们可以把意见反映上去,总有办法解决的啊!"

朱怀镜同老乡们挥手作别,听得后面有人在议论:肯定是干部,肯定是干部。你不见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个大官,学皇帝老子微服私访。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警卫,一个是司机。

上了车,朱怀镜苦笑着问舒天:"警卫,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说起来有些反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怀镜沉默片刻,说:"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验地认定哪个观点正确还是反动。现在有百姓的确还很苦,这是事实。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在当老师,只出题目,不答考卷。村干部是小学老师,乡镇领导是中学老师,县级领导是高中老师,到我们地市级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再上面的领导就是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了。"

舒天笑了起来,"朱书记好幽默。"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我哪有心情幽默啊!你想想刚才那种情况,我们连自己的干部身份都不敢承认。我起初不说自己是干部,是想听听真实情况;后来呢?想承认都敢了,不要让他们骂得灰溜溜地出来?"

杨冲很义愤的样子,说:"那些农民,嘴也够油够狠的。要是过去啊,该去坐牢!"

朱怀镜说:"不能这么看问题。群众敢说政府的坏话,这是历史的进步。错不在群众,而是我们政府。我们要做到尽量少些坏话让群众去说,这才是道理。当然一贯正确、一切正确的政府是不存在的。"

"只怕领导干部中,敢于像朱书记这么看问题的不多。基层有些干部总是埋怨,说现在的农民都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舒天说。

"荒唐!"朱怀镜说。

"朱书记,我们怎么走?"杨冲问。

朱怀镜说:"你先走着吧。今天我们先安排宽松些,先沿途看看,晚上再找农户住下来,开个座谈会。晚上我们就不搞微服私访了,亮明身分,虚心听取群众意见。明天一早,就赶到马山县委去,同余明吾同志交换看法。"

这时,见路边有栋新修的洋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门口,也在晒太阳。朱怀镜想去看看,便叫杨冲停了车。

"老人家,你好福气啊!"朱怀镜走过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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