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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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虽感到十分疲劳,可是一听到说红球落下了,神经紧张起来,还是继续地跑警报。这时跑公共洞子来不及,跑屋后洞子,又怕有蛇。经李太太提议之后,就不约而同地,奔向对溪的王家屋后洞子。这洞子已经有了三岁,在凿山的时候,人工还不算贵,所以工程大些。这里沿着山的斜坡,先开了一条人行路,便于爬走。洞是山坡的整块斜石上开辟着进去的,先就有个朝天的缺口,像是防空壕,到了洞口,上面已是毕陡的山峰了。因之虽是一扇门的私洞,村里人谈点交情,不少人向这里挤着。李南泉护着家人到了这里,见难民却比较镇定,男子和小孩子们,全在缺口的石头上坐着。月亮半已西斜,清光反照在这山上,山抹着一层淡粉,树留下丛丛黑影,见三三五五的人影,都在深草外的乱石上坐着。有人在月亮下听到李南泉说话,便笑道:“李先生也躲我们这个独眼洞,欢迎欢迎。”他叹口气道:“还是欢送罢,真受不了。”同时,洞门口有李太太的女牌友迎了出来,叫道:“老李,来罢。我们给你预备下了一个位子,小孩子可以睡,大人也可以躺躺。洞子里不好走,敌机来了,跑不及的。”李南泉接受了人家的盛意,将妇孺先送进洞子去。这洞子在整个石块里面,有丈来宽,四五丈深,前后倒点了三盏带铁柄子的菜油灯。那灯炳像火筷子,插进凿好了的石壁缝里去,灯盏是个陶瓷壶,嘴子上燃着棉絮灯芯,油焰抽出来,尺来多长,连光带火,一齐闪闪不定。

油灯下,这洞底都展开了地铺,有的是铺在席子上,有的放一张竹片板,再把铺盖放在上面。老年人和小孩儿全都睡了,人挨着人,比轮船四等舱里还要拥挤。李家人全家来了,根本就没有安插脚的地方。加之这洞里又燃了几根猪肠子似的纸卷蚊烟,那硫磺砒霜的药味带着缭绕的烟雾,颇令人感到空气闭塞。李太太道:“哎呀,这怎么行呢?我们还是出去罢。”这洞子里,李太太的牌友最多,王太太,白太太,还以绰号着名的下江太太,尤其是好友。看在牌谊分上,她们倒不忍牌友站在这里而没有办法。白太太将她睡在地铺上的四个孩子,向两边推了两推,推出尺来宽的空档,就拍着地铺道:“来来来,你娘儿几个,就在这里挤挤罢。”李太太还没有答话,两个最顽皮的男孩子,感到身体不支持,已蹲在地上爬了过来。王太太对于牌友,也就当仁不让;向邻近躺着的人说了几句好话,也空出了个布包袱的座位。李太太知道不必客气,就坐了下去。那王嫂有她们的女工帮,在这晚上,她们不愿躲洞,找着她们的女伴,成群地在山沟里藏着,可以谈谈各家主人的家务,交换知识。尤其是这些女工,由二十岁到三十岁为止,全在青春,每人都有极丰富的罗曼史,趁了这个东家绝对管不着的机会,可以痛快谈一下。所以王嫂也不挤洞子。只剩了李南泉一个人在人丛烟丛的洞子中间站着。李太太看了,便道:“你不找个地方挤挤坐下去,站着不是办法。”他道:“敌机还没有来,我还是出去罢。”

在洞子里的男宾,差不多都是李先生的朋友,见他在洞子中间站着,怪不舒服的,大家都争着让座。他笑道:“今天坐了一天的地牢,敌机既然没来,落得透透空气,我还是到洞外去作个监视哨罢。一有情报,我就进洞来报告。”说着,他依然走出洞外,大概年富力强的人,都没有进洞子,大家全三五相聚地闲话。所以说的不是轰炸情形,就是天下大事。听他们的言语,八九不着事实的边际,参加也乏味得很。离开人行路,有块平坦的圆石,倒像个桌面。石外有两三棵弯曲的小松树,比乱草高不出二三尺,松枝上盘绕了一些藤蔓。月亮斜照着,草上有几团模糊的轻影,倒还有点清趣。于是单独地架脚坐在石上,歇过洞里那口闷气。抬头看看天,深蓝色的夜幕,飘荡了几片薄如轻纱的云翳。月亮是大半个冰盘,斜挂在对面山顶上。月色并不十分清亮,因之有些星点,散布在夜幕上,和新月争辉。虽然是夏季,这不是最热的时候,临晚这样又暑气退了。凉气微微在空中荡漾,脸和肌肤上感到一阵清凉。身上穿的这件空袭防护衣蓝布大褂,终日都感觉到累赘。白天有几次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浸湿。这时,这件大褂已是虚若无物,凉气反是压在肩背上。他想着,躲空袭完全是心理作用,一个炸弹,究竟能炸多大地方?而全后方的人,只要在市集或镇市上,都是忙乱和恐怖交织着。乡下人照样工作,又何尝不是有被炸的可能的。他们先觉得空阔地方没事,没有警报器响,没的红球刺激,心里安定,就不知道害怕,也就不躲。

这淡月疏星之夜,在平常的夏夜,正好是纳凉闲话的时候,为了心中的恐怖,一天的吃喝全不能上轨道,晚上也得不着觉睡,就是这样在乱山深草中坐着。他想到这里,看看月亮,联想到沦陷区的同胞,当然也是同度着这样的夜景,不知他们是在月下有些什么感想,过些什么生活。同时也就想到数千里外的家乡。那是紧临战区的所在,不知已成人的大儿子,和那七十岁的老母,是否像自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也会知道大后方是昼夜闹着空袭吗?想到这里,只见一道白光,拦空晃了两晃,探照灯又起来了。但是并没有听到飞机马达声音,却不肯躲开,依然在石头上静静地坐着。那探照灯一晃之下立刻熄灭了,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不过五分钟后,天上的白光,又由一道加到三道,在天脚的东北角,作了个十字架,架起之后,又来了两道白光。这就看到一只白燕子似的东西,在灯光里向东逃走,天空里仅仅有点马达响声,并不怎样猛烈。那防空洞的嘈杂人语声,曾因白光的架空,突然停止下去。这时飞机走了,人声又嘈杂起来。接着,就听到石正山教授大声叹了口气道:“唉!真是气死人。这批敌机,就只有一架。假如我们有夜间战斗机的话,立刻可以飞上去,把它打落下来。仅仅是一架敌机,也照样的戒备,照样的灯火管制。”吴春圃在洞口问道:“石先生在山下得到的消息吗?后面还有敌机没有?”他答道:“据说,还有一批,只是两架而已,这有什么威力?完全是捣乱。”

李南泉听了这消息,也就走过去,在一处谈话。见石先生披了一件保护色的长衫,站在路头上,撩起衣襟,当着扇子摇。看那情形,是上山坡跑得热了,因问道:“石兄,是在防护团那里得来的消息了?决不会错。我看我们大家回家睡觉去罢。敌机一架、两架地飞来,我们就得全体动员地藏躲着,是大上其当的事情。”石正山道:“当然如此,不过太太和小孩子们最好还是不要回去。万一敌机临头,他们可跑不动。我们忝为户主,守土有责,可以回去看看房子。我来和内人打个招呼,我这就回家了。”说着,他就进防空洞去了。果然,过了一会子,他又出洞来了,就匆匆地顺山坡走了去。李南泉觉得石先生的办法也是,自早晨到现在,这村子里每一幢房子都没有人看守。村子里房子全是夹山溪建筑的,家家后壁是山,很可能引起小偷的注意,于是也就进洞子向太太打个招呼,踏着月亮下的人行石板路,缓缓向家里走去。这山村里,到了晚上本来就够清静,这时受着灯火管制,全村没有一星灯火。淡淡的月亮,笼罩着两排山脚下那些断断续续的人家影子,幽静中间,带些恐怖肃杀的意味,让人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情绪。他背了两手,缓缓走着,看看天空四周,又看看两旁的山影,这人家的空档里,有些斜坡,各家栽着自己爱种植的植物。有的种些瓜豆藤蔓,有的种些菜蔬,有的也种些高粱和玉蜀黍。因为那些东西丛生着,倒有些像竹林。窗外或门外,有这一片绿色,倒也增加了不少的情趣。尤其是月夜,月亮照在高粱的长绿叶子上,会发生出一片清光。

他缓缓地走来,看了看这轻松的夜景,也就忘了空袭的紧张空气。眼前正有一丛高粱叶子,被月光射着,被轻风摇撼着,在眼前发生了一片绿光。心里想着,这样眼前的景致,却没有被田园诗人描写过,现在就凑两句诗描写一下,倒是发前人所未发。他正是静静地站着,有点出神,却听到高粱地那边,有一阵低微的嬉笑之声。空袭时间,向野外躲着的人,这事倒也时常发生,并未理会。且避开这里。缓缓走过了几步,又听到石正山家的那位、丫环小姐小青笑道:“蚊子咬死了,我还是回家去。”接着石正山道:“你是越来越胆子大了,简直不听我的命令。”小青道:“不听命令怎么样,你把我轰出石家大门罢。”这言语可相当冒犯。然而接着的,却是主人家一阵笑。李南泉听了,越是感到不便,只有放轻了脚步,赶快回家。隔了山溪,就听到奚太太和这边吴先生谈话,大概吴先生早回来了。她道:“刚才防护团接到电话,储奇门前后,中了十几颗炸弹。我们奚先生办公的地点就在那里,真让我挂心。他本来可以疏散乡下去办公的。他说他那里的防空洞好,不肯走。”吴先生笑道:“莫非是留恋女朋友?”奚太太道:“那他不敢。这村子里我和石太太是最会对付先生的。石正山是除了不敢接近女人,不敢赌钱,纸烟还是吸的。我家里老奚,纸烟都不吸。我以为男女当平等。我不吸纸烟他也就不能吸纸烟。他对我这种说法,完全接受。”李南泉也走近了,接嘴笑道:“这样说,石太太只能做家庭大学副校长。”

奚太太虽然好高,可是也替她的好友要面子。李先生说石正山夫人只能作家庭大学副校长,她不同意这个看法,因道:“你们对石太太还没有深切的认识。石先生在外面是大学教授,回到家里,可是个小学生。无论什么事,都要太太指示了才能办。他也乐得这样做。每月赚回来的薪水双手奉献给太太以后,家里的事,他就不负任何责任。”吴先生道:“我知道,石太太常出门,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家里的事,谁来作主呢?”奚太太道:“他们家小青哪。小青是石太太的心腹,可以和她主持家政,也可以替她监视义父的行动。石太太这一着棋,下得是非常之好,这个家,随时可以拿得起,随时也可以放得下。我要有这样一个助手,就好了。不管算、丫环也好,算义女也好,这帮助是很大的。”李先生慢慢地踱过了溪桥,见吴先生站在屋檐下,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和奚太太谈话。便以大不经意的样子,在其中插了一句话道:“天下事,理想和事实总相距一段路程的。”奚太太在她家走廊上问道:“李先生这话,是指着哪一点?”李南泉倒省悟了,这件事怎好随意加以批评?因笑道:“我是说训练一个心腹人出来那是太不容易的事。”奚太太道:“这话我同意。尤其是丫环这个身份,现在人人平等的日子,谁愿意居这个地位还和你主人出力?这也许是佛家说的那个‘缘’字,石太太和小青是有缘分的,所以小青对她这样鞠躬尽瘁。其实她待小青,也不见得优厚到哪里去。除了大家同锅吃饭这点外,我还没有见到小青穿过一件新衣服呢。周身上下,全是石太太的旧衣服改的。”

李南泉向来不太喜欢和这位家庭大学校长说话。谈到这里,也就不愿再听她的夸张了,向屋檐外看去,那对面山上的夜色,已分了上下层。上层是月亮照着的,依然雪白,下层却是这边的山阴,一直到深溪里都是幽黑的。便向吴先生道:“月亮也就快下去了。照着中原时间和陇蜀时间来说,汉口的时间,比这里早一点钟,湖北境内,月亮大概已落了,敌人黑夜飞行的技术,根本就不够了,四川半夜总有雾的,大概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吴春圃笑道:“老兄也靠天说话。”李南泉叹了口气道:“弱国之民,不可为也。我们各端把椅子来谈谈罢。我谈北平、南京,你谈济南、青岛。我们来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聊以快意,比谈国际战争好得多。”说着,开了屋门,搬出两个方凳来。暗中摸索得了茶壶、茶杯,斟了两杯,放在窗户台上。吴先生端起一杯茶来,笑道:“这是我的了。”说着,将那够装五六两水的玻璃杯子,就着嘴唇,“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哎”了一声,赞叹着道:“好茶!”李南泉笑道:“完全是普通喝的茶,并没有什么好处。”他道:“这就是渴者易为饮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路去接太太罢。到四川来,没有家眷是太感到寂寞。可是有了家眷,又太感到累赘。假使我们没有家眷,躲什么空袭!我是一切照常。”说着,他坐下来,两手拍着腿叹息不已。李南泉道:“你对于这一日一夜的长期轰炸,支持得住吗?”他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笑道:“渴和饿都还罢了。在洞子里无所谓。到了家里,怎么老想睡觉?”

李南泉笑道:“这怪我们自己,昨天和那三个坤伶解围耽误了自己的睡眠。”吴春圃笑道:“也许我可以说这话,你却不应当。杨艳华不是你的及门弟子吗?”李南泉道:“吴兄,这我是个冤狱。太太也许很不谅解。至于坤伶方面,这却是伤心史。她们以声色作号召,当然容易招惹是非;惹了事非,就得多请人帮忙。所以他们之拜老师,拜干爹决非出自本心,乃是应付环境的一种手腕。你把她这手腕当了她是有意攀交情。那才是傻瓜呢。尤其是拜老师这种事,近乎滑稽。坤伶除了学戏,她还要向外行学习什么?可是那些有钱或有闲阶级,一让坤伶叫两声干爹或老师,就昏了脑袋瓜了。”他正说得畅快,李太太却在山溪那边人行路上笑起来了。李南泉迎上前道:“你怎么回来了?”她道:“洞子里孩子多,吵吵闹闹,真是受不了,蚊烟熏着,空气又十分龌龊,我只好回来了。不想赶上了你这段快人快语。”李南泉没有加以申辩,接过太太的手提包,向家里引。吴春圃在走廊上迎着笑道:“李太太,你可别中李先生的计。他早知道你回来了。故意来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要不,哪有这样巧?”李太太笑道:“也许有一点。不过,这就很好。多少他总有点明白。成天躲空袭,大家的精神,都疲倦得不得了。谈点风花雪月,陶醉一下,我倒也并不反对。”吴春圃笑道:“李太太贤明之至。不过这样来,家庭大学里面,你得不到教授的位置。”李太太低声笑道:“我们说笑话不要紧,可别牵涉太远了。各人看法不同,不要说罢。”

吴春圃笑道:“不说笑话了,俺也当去迎接我的内阁回宫了。不解除也不管他,没有月亮料着敌机也不能再来,”他这个说法,本也就像李南泉说的一般无奈。可是这种心理,却是极普遍的,也就听到山溪对过,有人叫道:“不管解除没有,月亮下去了,接太太回来罢。”李南泉夫妻二人,都因整日的疲劳,各坐在一张凳子上,默默无言,抬头看那对面山上的白色,只剩了山峰尖上的一小截。大孩子小白儿,靠了墙壁站定,埋怨着道:“真是讨厌,这月亮老不下去。”李南泉不由得笑起来了,因道:“不要说这样无用的话罢。弟弟、妹妹都睡觉去了,你也可以去睡。”小白儿道:“若是敌机来了呢?”李南泉笑道:“难道我们去躲洞子,会把你们扔在床上?”小白儿道:“爸爸妈妈都不睡吗?”李南泉道:“为了给你们等候消息,我不睡。”小白儿道:“那太不平等了。”李南泉道:“不错,你还有点赤子之心。你要知道,父子之间,是没有平等的。封建社会,没有父子平等,民主社会,也没有父子平等。父子平等,人类就会灭绝,尤其是作母亲的,她永远不能和孩子谈平等。在封建时代,尽管百行孝为先,母亲对于孩子的义务,是没有法子补偿的。”李太太道:“你和孩子谈这些理论,不是白费劲?”小白儿笑道:“我真不大懂。”李太太道:“你看到山羊乳着小羊没有?你们去逗小羊的时候,老羊总把两只犄角抵着你,来保护小羊的。可是小羊大了,并不管老羊,只有它作了母亲的时候,它才爱它的小羊。人也是这样,永远是父母保护孩子,孩子大了,并不怎样保护父母。可是他自己有孩子,他又得保护了。睡去罢!我们作老羊。”

小白儿听到如此的教训,睡觉去了。李太太笑道:“你今天高兴,肯和孩子说这套议论。”他道:“我在人世味中有个新领会,就是经过了患难,对于骨肉之亲,更觉得增加一份亲爱,你不也有这一点吗?”李太太道:“对的。可是对于我们两人,不适用这个例子。我们就常常会因躲空袭,闹些无味的别扭。”正说到这里,却听到山溪对面人行路上,有了说话声了。吴太太道:“俺不回去了,俺就在这路上待一宿。”吴先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伲还会讹到人吗?俺……俺……”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不用说,吴先生两口子,已经代我答复了。为躲警报而闹别扭,那不正是我们两口子,谁都是这样。因为夫妻之间,最可以率真,最可以不用客气,所以我可以和孩子客气,而不和你客气。和你客气,那就是作伪了。”李太太笑道:“好的,我就利用你这一套议论去劝说吴太太。他两口子又别扭上了。”说着,就过了桥向溪对面人行路上走去。果然,吴太太坐在路边石头上,面前摆了几个包袱,孩子们和吴先生,全在人行路上站着。李太太笑道:“怎么回事?吴先生这趟差事没有办好,把太太接到半路上,就算完事了?”吴先生道:“她不走有什么法子?警报也许跑得不够吧?”吴太太道:“俺是跑得不够。俺……”李太太拦着道:“你们不要吵,我和二位说一个新议论。”因把李南泉刚才说的话重述了一遍。吴春圃先忍不住笑了。李太太道:“他的说法是对的吗?”吴春圃道:“俺就是不会花言巧语,也不会虚情假意。”吴太太道:“你说句话,撅死人,撅老头子!”

李先生笑道:“这就是吴先生天真之处啦。回去罢。今晚下半夜,我们养精蓄锐一番,预备明天再躲空袭呢。”于是李先生牵着他们孩子,李太太牵着吴太太,一同回家。走到对门邻居袁家屋后,却听见袁先生叫起来。他道:“你们躲防空洞,我在这里和你们看家,有什么不对,怎么回来就发脾气?”李南泉笑道:“吴兄,听见没有?这是两口子闹别扭的事情了。”吴春圃道:“不但回家吵,有好些人,两口子在洞子里就会吵起来,那是什么缘故?”李南泉道:“这个我就能解答。在空袭的时候,个个都发生心理变态。除了恐怖,就是牢骚,这牢骚向谁发泄呢?向敌人发泄,不能够。向政府发泄,无此理。向社会发泄,谁又不在躲警报?向自己家里任何一人发泄,也不可能。只有夫妻两口子,你也牢骚,我也牢骚,脸色先有三分不正常。反正谁得罪了谁也没关系。而且躲警报的时候,大家的安全见解不一样,太太有时要纠正先生的行为,这个要说,那个是绝对的不听,因为根本在心里头烦闷的时候,不愿受人家干涉呀。于是就别扭起来了,就冲突起来了。”吴太太听说,也笑了,因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是俺不招人,俺也不看人家的脸子。谁不在逃命咧。”吴先生道:“得啦得啦,又来了。”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这态度就很好。”李太太道:“你既然知道很好,你为什么不学吴先生?”吴太太道:“学他?那可糟咧糕咧。”吴先生“唉”了一声道:“我整个失败。”于是大家都笑了。

在大家这样笑话之时,前面山上的月痕,已完全消失,大家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因为这里三户人家,都没有可走的钟表。甄先生家里有两只表,一只,先生带进了城,家里一只,坏了。李先生家里有两只手表,李先生带的,业已逾龄,退休在桌子抽屉里。李太太有一只表,三年没有带,最近拿去修理,带了两天又停了。也放在箱子里。吴先生家里没有表,据说是在逃难时候失落了。谁也买不起新表。家里有个小马蹄钟,倒是能走,可是有个条件,要横着搁在桌上。看十二点,要像看九点那样看。今天三公子收拾桌子,忘记它是螃蟹性的,把它直立过来了,螃蟹怎能直走呢?所以三户人家,全找不到时刻。但李先生还不知道,问道,“吴兄,现在几点钟了?”吴先生“唉”了一声道:“别提啦,俺那儿,直道而行,把钟站起来了。早就不走咧。”吴太太道:“那个破钟,还摆在桌上,人来了,也不怕人家笑掉牙。没有钟,不拿出来不要紧,横着搁一个小酒杯儿的钟,真出尽了大学教授的穷相。”吴先生道:“不论怎么着,横也好,直也好。总是一口钟。你别瞧它倒下来,走得还是真准,一天二十四小时,它只慢四点钟。日夜变成十点钟,不多不少,以十进。三句话不离本行,俺上课,用十除以一百二十,一点没错,准时到校。”说得大家都笑了。吴太太也没法子生气了,笑着直叹气。李太太笑道:“那就睡罢。大概……”正在这时,警报器呜呜地在夜空中呼号,大家说话的声音,完全停止,要听它这一个最紧要的报告。

那警报器,这回算是不负人望,径直地拉着长声,在最后的声音里,并没有发出颤动可怕的声浪,到底是真解除了。三户邻居,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睡觉”的声音。李家夫妻也正在关门,预备安眠的时候,那在山路上巡逻的防护团,却走下来叫道:“各位户主,晚上睡得惊醒一点,警报随时可以来的。还有一层,望大家预备一条湿毛巾,上面打上肥皂水,敌人放毒气,就把手巾套住鼻子口。”他一家一家地这样报告着,把刚刚放下的害怕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李太太开了门问道:“你们得了情报,敌人会放毒气,还是已经放过毒气了呢?”团丁道:“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上面是这样吩咐下来的,当然我们也就照样报告给老百姓。”说着,他自己去了。李太太抓住李先生的手道:“敌人的空袭越来越凶,那怎么办?”李南泉道:“若以躲炸弹而论,当然是这坚厚的山洞最好。若说躲毒气,洞子就不妙了,洞子里空气,最是闭塞,平常吸香烟的味儿,也不容易流通出去,何况是毒气。我们明天改变一个方向,把干粮开水,带得足足的,起早向深山里走,敌人放毒气,定是选人烟稠密的地方掷弹,没有人的地方,他不会掷弹,就是掷弹,风一吹,就把毒气吹散了。我们只管向上风头走,料然无事。”李太太道:“你还有心背戏词,我急都急死了。”李南泉道:“千万别这样傻。我们着急,就中了日本人的诡计了。现在第一件事,是休息,预备明天起早奋斗。”

正说着,小玲儿在后面屋子里哭起来,连说“我怕我怕”。追到屋子里,在床上抱起她,她还在哭。李太太已燃起了菜油灯送进屋子里,见小玲儿将头藏进爸爸的怀里哭泣着,因道:“这是白天在公共洞子里让挤的人吓着了,现在作梦呢。”李南泉道:“可不就是。大人还受不了这长期的心理袭击,何况是小孩呢。”夫妻二人安慰着小孩,也就困倦地睡去。朦胧中听到开门声,李南泉惊醒,见前后屋的菜油灯都已亮着,问道:“谁起来了?又有警报?”王嫂在外间屋子答道:“大家都起来煮饭了。”李南泉道:“你也和我们一样的疲劳,那太偏劳你了。”王嫂得了主人这个奖词,她就高兴了,因道:“我比你们睡得早,够了,你们再睡一下吧。有警报我来叫你们。”李南泉虽觉得她的盛情可感,但是自醒了以后,在床上就睡不着。养了十来分钟的神,只好起来,帮同料理一切。天色刚有点混混的亮,团丁在大路上喊着“挂球了,挂球了!”李南泉叹了口气,正要进屋去告诉太太,太太也披着一件黑绸长衫,一面扣襻,一面走出来。李南泉道:“不忙,我们今天绝对作个长期抗战的准备。水瓶子灌好了三瓶多,有一大瓦壶茶,饭和咸菜,用个大篮子装着,诸事妥帖。热水现成,你把孩子们叫起来罢”。李太太答应着,先伸头向外面,见廊檐外的天还是鱼肚色。便道:“真是要了谁的命,不问白天黑天,就是那样闹警报。”甄太太在走廊上答道:“是格哇?蚀本鬼子真格可恶。今朝那浪躲法?”李太太道:“你瞧,又传说放毒气了,洞子里不敢躲,我们只有疏散下乡。”

她们这样说着,饱经训练的小孩子,也都一一地爬了起来。争着问“有警报吗?”李氏夫妇一面和孩子洗脸换衣服,一面收拾东西。这些琐事,还不曾办完,警报器又在呜呜地响了。李家今天是预备疏散的,就不作到公共洞子里抢位子的准备。益发把家里东西收拾妥当,门窗也关好顶好。李南泉照例到厨房里巡视一番,调查是否还有火种。在他们这些动作中,整个屋子里的邻居,都已走空了。李太太和王嫂已带着孩子们,过了山溪去等候。李先生道:“你们慢慢地在前面走罢,我还在这里镇守几分钟,等候紧急警报。”李太太道:“你让我们今天走远些,你又不来引路,让我们向哪里走?你还要等紧急,那个时候,你能走多远?”她说着说着脸色就沉下来了。李先生立刻跑过,笑着摇手道:“大清早的,我们不闹别扭,我这就陪你走。要不然,昨天我说的那套理论,算是白说了。”李太太也想起这理论来了,倒为之一笑。于是全家人顺着山麓上的石板人行路,就向后面山窝子里走去。这时,天色虽已大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整个山谷,都是阴沉的。早上略微有点风,风拂到人身上,带了一种山上草木的清芬之气,让人很感到凉爽。可是同时也就送人一种困倦的意味。李太太走着路,首先打了两个呵欠,李南泉道:“为了生活,我不能不住在战都重庆,可把你拖累苦了。我若稍有办法,住得离重庆远一点,就不必这样天天跑警报;我真有点歉然。”李太太道:“你别假惺惺,这话赶快收回。那些被困在沦陷区的人,不都说是为了家眷吗?这个理论,非常恶劣。”

李南泉笑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解,将来……”李太太道:“什么时候,说这闲话,我们快走两步,就多走一截路,别在路上遇到了敌机,那才是进退两难。”她这样提议了,于是大家不再说什么,低了头,顺着石板路走。走出了村口,石板路还是一样,路旁的乱草,簇拥着向路中心长着,把这地面的石板,藏掩去了三分之二。人在路上走,两脚全在草头上拨动。那草头上的隔夜露水依然是湿滴滴的,走起来,不但鞋袜全已打湿,就是穿的长衫,也湿了大半截。李太太提起衣襟来,抖了几下水,因道:“这怎么办?”李南泉笑道:“大热天,五分钟就干了。你还没有看到那些水进的洞子,脏水一两尺深,避难的人,连着鞋子袜子站在里面。不是这样,不到前线的人,怎么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说着话,叹了气,却看到乡下人,背箩提篮,各装了新鲜瓜菜,迎面走来。其中还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曲着背,矮得像个小孩子,提了一篮鸡蛋,也慢慢地走来。李南泉这就忍不住不说话了,因道:“老太婆不必走过去了。街上已经放了警报,你这样大年纪,跑不动。”那些乡下人,看到街边上成串地向内走,已经是疑惑得睁了眼望着。听了这个报告,都站住脚问道:“啥子?这样早就有空袭?”李南泉道:“你不看我们都走进山窝里来了吗?”那老妇战战兢兢地道:“那朗个做?我家里没得粮食两天了。我攒下这些鸡蛋,想去换一点米来吃。”李南泉看到他们没有回身的意思,自带着家人继续向前。

他们走得很慢,也没有理会警报是什么情形,只见后面几个壮健的汉子,抢步跑了过来。口里还报告着道:“紧急放了很多时候了。快!”他也就只能说了这一个“快”字,就侧着身子抢跑了过去。李太太道:“我们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再不到目的地,敌机可就来了。”李南泉道:“不要紧,到了这地方,随便在路旁树下石头坐坐就行了。”李太太听了他的话,果然牵着孩子,向路边树下走去。去的地方,是山脚下,两棵桐子树,交叉地长着,有三个馒头式的乌石堆子,品字形地立着。石头约莫有半人高,中间又凹了下去,勉强算是个防空壕吧?她踏着杂乱的露水草,衣服简直湿平了胸襟。小白儿、小山儿跟着,乱草的头子将近肩膀,可以说周身都打湿了。李南泉道:“怎么说躲就躲?”李太太来不及说话,将手乱指了东边天脚。他听时,果然有飞机马达之声。他们把空袭经验得惯了,在声音里面,可以判断出飞机大概有多少,而且也可以判断出是轰炸机,战斗机,或者是侦察机。这时他随了这指的方向,侧耳听去,那嗡嗡之声,急而猛烈,可以想出来了,是一大批轰炸机,这要临时去找安全的掩蔽地方,已不可能。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却已听到嗡嗡之声,由东向北逼上重庆,他觉得这无须顾虑,还是站在路头上发呆,在这个时候,也陆续有几批难民跑着步子过去。口里连连说着,“来了来了”,脸上表现着惊慌的样子,步子跑得七颠八倒。

李太太已是蹲到石头下面去了,这就扶着石头,伸出了小半截身子,向李先生连连招手道:“你还不快躲下来。”李先生道:“不要紧,敌机在市空,根本看不到影子。”李太太索性伸直腰,偏着头听听,果然马达声音还远,随后不知是发高射炮还是扔炸弹,遥远的“哄咚”两声。由此以后,马达的嗡嗡之声,更是遥远,凭着以往的经验,那可知敌机已是走远了。李太太这已有暇发生别的感觉,那就是光着的腿子,有些痛痒,已是被草里的蚊子,吃了一个饱了。她不愿再在石头窝里躲着,又踏着乱草走了出来。李南泉道:“趁着第二批敌机没来,我们还是走罢。”李太太也同意这个办法,将站在面前的三个孩子,每个轻轻推了一下,她自己先在前面引路。约莫是走了一二十步路,突然发现了整群的飞机声,抬着四周去看,天上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只好还是走。路的前面,两旁山峰闪开,中间出现了平谷,约莫有二三十亩地大。石板路就穿过这个平谷,走到平谷中间,这就发现敌机了。敌机是由后面山背飞过来的,刚才正避在那山脚下,所以看不见。这时举头看清,敌机总在三十架以上。雁排字似的,排成个人字形,尖头正对了这平谷飞来。就以肉眼估量着,相距也不到两里路。这里恰是平谷的中间,要跑向那个山脚旁的掩蔽,都不会比飞机来得更快,李太太首先吓呆了。

李南泉到了这时也是感到手脚无所措,便牵着太太的手道:“我们蹲下罢,别跑别跑。”他说的“别跑”,是指着女佣工王嫂,她镇定不住,首先一个人向后跑。她忘记了脚下有条干沟,两脚踏虚滚了下去。三个孩子,倒还机灵,三五十步外,有一丛高粱,一齐跑着钻到里面去。李氏夫妇倒是觉得忙中有错,还不如小孩子会找掩蔽所在,他只好扯着太太立刻蹲下。所幸这石板路下,是个两尺深的干田沟,半藏在田埂下面,两个人忙乱着,溜下了田沟。李太太两手撑了田土闭着眼睛,将身子掩藏在田埂下。李南泉觉得在这个地方除了掩藏目标,是不会发生别的效用,躲也无用。因此溜下田沟,还抬起头来看着。见那群敌机不歪不斜正好在头顶上。人在这毫无遮拦的所在,实在不能没有戒心,他也不由得心房怦怦乱跳。两分钟的工夫,那人字机群的双尾已掠过了头顶。凭常识判断,飞机掷弹是斜角度的,这算是过了危险阶段。但还不敢站起身来,依然手扶了田埂,半伸了身子望着,直等机群飞去了两里路,弯下腰看看太太,见她面色发紫,两眼兀自紧闭着,便拍着她的肩膀道:“没事没事,敌机过去了。”她站起来首先向敌机马达发声的所在张望了一下,这才沉着脸道:“躲公共洞子多好,就是你要疏散出来,受着这样的虚惊。”三个小孩子也都由高粱秆子下面钻出来了。小玲儿跑过来道:“我们找个地方躲躲罢,飞机来了,怪害怕的。”李太太道:“这都是你爸爸做的聪明事。”

李南泉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忘记昨天晚上我谈的空袭时间夫妻变态心理吗?”李太太道:“这倒好,我一说什么,你就把这话来作挡箭牌。”李南泉道:“请你想,假如我不说这话,势必两人又重新别扭起来,你说是不是?我既然是肯用挡箭牌,你就别再进攻了。”李太太看着李先生始终退让,满身都是为难的样子,笑道:“看你这分委屈,我也不忍说什么了。”李南泉道:“那么,我们就继续前进罢。”这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平谷里的庄稼倒是青气扑人。究竟是夏季的太阳,尤其是四川的太阳,一出来,就照着身上热不可当。大家赶快穿过这个平谷,踏上一个小山坡。这里有两三丛密集的竹林,掩藏着七、八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大家一口气奔进竹林里,方才歇脚。李太太将包裹放在石头上,首先就在竹阴下坐了,因道:“先歇歇罢,刚才真把我吓着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心口跳。”李南泉看这竹林子外,是向下倾的斜坡,整片的青石,由土地里冲出来,在地面上长起了许多小堡垒。尤其是三四块石头夹峙的地方,除去上面没有顶,倒是绝好的防御工事。他有了刚才这番教训,决不愿太太再来受惊,就亲自到林子里去巡视一番,他走了几个石头堆,在一个石头窝子中间,见地面的石头,向旁边石壁凹进去,约莫是三四尺长。一个人侧身躺在里面,足足可以掩藏起来,正高兴着要报告太太,下面平谷里却有人叫起来。

在这空袭情形之下,任何一种突发的声音,都是惊吓人的。李南泉忽然听到这种吆喝声音,先吃了一惊,向前看时,那平谷里却来了一串男女,最前一个,便是李太太的好友白太太。她手上提了一个包裹,身后跟着女仆,肩上扛了一只小皮箱。她大声叫着“老李、老李”。她们这些女友,为了表示亲热起见,就是这样在人家丈夫姓上,加一个老字。李南泉在她这种亲热的呼声中去揣测,料着并没有什么惊恐的事情发生,便答道:“我们都在这里。”那白太太老远地点点头,向这里走来。到了竹林子下面,李太太迎着道:“刚才这批敌机经过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白太太道:“还好,我们身旁有一丈来深的大沟,不问好歹,我们全跳到里面去了。吓倒没有吓倒,可是几乎出了个乱子。”说着,把手上提的白布小包裹举了一举,因道:“几乎把我这里面的东西,丢了两张。”李太太笑道:“真有你的,你还把麻将牌带着呢。”白太太笑道:“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还不疏散到这地方来呢。牌来了,角儿也邀齐了,我们找个适当的地方,就动起手来罢。要不然,由这个时候起,到晚半天,七点半钟的时间,我们怎么消磨?”李太太向她身后的人行路上看时,那里有王太太,有下江太太,尤其是那下江太太带劲。手上捏了个小白绢包,裹得像个锤子,她一路走着一路摇晃了那个白手绢包,笑嘻嘻地望了人,将手拍着那个手绢包。她虽不说话,那是表示她带了钱来了。

李太太笑道:“不用说,你们人马齐备,没有我在内。”白太太笑道:“怎么会没有你?没有你,这一台戏还有什么起色?你们李先生知道,假如这镇市上的胜利大舞台,演出《四郎探母》,这里面并没有杨艳华,你想,那戏还有什么意思?李先生,你说是不是?”李南泉站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杨艳华,可别当我的面说。当我的面说她,他是有点儿头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当谈杨艳华,谈了,他就认为这有点讥讽的作用。其实我没有什么,那孩子也怪可疼的。”李先生笑道:“太太们,许不许我插一句话?”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许你说,这时候还打牌,不知死活。”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样冒昧。我说的是正事,现在第一批敌机,已飞去十来分钟了,假使敌机是连续而来的话,可能第二批敌机就到,为了安全起见,可不可以趁这个时候,找到你们摆开战场的地点,万一敌机临头,放下牌,你们就可以躲进洞去。”白太太道:“这里有防空洞子吗?”李南泉道:“人家村子里人,没有想到各位躲空袭要消遣,并没有事先预备下防空洞。倒是他们这屋后山脚,有许多天然的洞子,每个洞子,藏四五个人没有问题。而且这里最后靠山的那户人家,墙后就有两个洞子。”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将,先锋当属于我。”说着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里的狗惊动了,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四五条,拦在路头,昂起头来,张着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乱吠。

白太太一见,丢下手巾,扯腿就向后跑。那几条黄狗,看到人跑,它们追得更凶,一只黄毛狮子狗,对了白太太脚后跟的所在,伸着老长的颈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声,其实它并没有咬着白太太的脚,不过是将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脚印上。她“哎呀”了一声,人向路边草地上直扒过去。李南泉挥着手上的手杖,将狗一阵追逐。村子里人听到喧哗,也跑出来,代着把狗轰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将那个大手巾包提起,里面“哗啦”有声,正是麻将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里了,太太们早就是笑着一团,带问着白太太:“摔着了没有?”她由草地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红着脸道:“这真是恶狗村,他们村子里有这些条。”李太太笑道:“谁让你自负是打虎将呢!”白太太接过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着脸道:“我另外找个地方去了,我不进这个村子。”村子里出来轰狗的人,早已看到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区卖柴的老太太,就迎着道:“不要紧,请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凉快,我们屋后有洞子,飞机来了,一放牌就进了洞子。”正说着,天上又有了“嗡嗡”之声,白太太已来不及另走地方了。听说这里有洞子,也只好随了大众,一齐走进村子。这里倒是个树木森森的所在,树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两暗五大间,后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里,只有一桌四凳,旁边一个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左右全有大树,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说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着头发上的草屑,笑起来了。恰好敌机凑趣,“嗡嗡”之声,却已远去。

下江太太那个手巾包,还捏在手里,高高举起,笑道:“把桌布蒙上,来来来,喂,我说小胡子,你给我们听着一点飞机。”原来小胡子,是下江太太的丈夫,他是河南人,姓胡,太太本来叫他小胡,自从他在嘴唇上养着一撮小胡子的时候,太太就多加了一个字,叫他小胡子。胡先生只三十来岁,胖胖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因为过去不久曾是一个不小的处长,他为了表示处长的尊严,就添了这一撮小胡子。现在不当处长了,这胡子也未便立刻剃去。太太是长得苹果一样的圆脸,有双水汪汪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用两个细辫子绕了个双扁环,在鬓发下老是压着一朵小鲜花,越是显出那少妇美。一个黄河流域的壮汉,娶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下江太太。真是唯命是从,驯如绵羊。因之下江太太,不但是天之骄子,引动了其他的青春少妇,一律看齐都训练着丈夫。不过下江太太的作风,和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不同,她是以柔进,向来不和丈夫红脸。先生如不听话,不是流泪就是生病睡觉,生病永远是两种,不是头疼,就是心口疼,照例不吃饭。只要两餐饭不吃,胡先生就无条件投降。她出来躲警报,照例空着两手,胡先生提着一个旅行袋,里面是干粮冷开水瓶,和点心、水果之类。老妈却提了个箱子。她还怕打人的眼,把好提箱留下,用只旧的而且打有补丁的箱子。今天这番疏散,胡先生也是有长夜准备的,吃喝用的,全带齐了,乃是两个手提旅行袋。他正站在树阴乘凉。听到一声小胡子,立刻跑向前来,笑道:“先让我来四圈吗?”下江太太嘴一撇道:“男宾不许加入,你给我听飞机。”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后,走出屋子来,兀自摇着头。李南泉坐在大树阴下石头上,笑道:“老兄对于夫人,可谓鞠躬尽瘁。”他道:“没法子。你想,我们过着什么日子?战局这样紧张,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时,都在计划着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纠纷,那怎么办?干脆,我一切听太太的,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两肉下去,我得考虑考虑,此外是什么事都好办,今天的空袭,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维持这一天,我还能和她别扭吗?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减少了许多的差事了。”李先生听了他这话,虽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这一层,他倒不讳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评。这里还有几位村子里的人,都是因为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来的,大家分找着树阴下的石头、草地坐着,谈谈谈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小时,天空东边,又发出了马达的沉浊声音。胡先生首先一个,跑到屋后山坡上去张望。李南泉也觉这声音来得特别沉重,就也跟着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这时,胡先生昂着头望了东北角天脚。李南泉也顺了那天角看时,白云堆里,已钻出一大批敌机。那机群在天空里摆着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着,不问总数,可知是几十架。不觉失声地说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个军人出身,沉得住气,回转身来,向他摇了两摇手。那敌机在天空里,原只是些小黑点,逐渐西移,也就逐渐放大。先看像群蜻蜓,继续看到像群小鸟。到了像由小鸟变鹞子似的,就逼近了重庆市空了。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扭身就要跑开。胡先生一把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对天上的飞机指着。同时,还摇了两摇头,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说“不要紧”。他想着这批飞机,是向重庆市空飞去,料着也不会到头顶上来,还是呆呆地站着。那几十架敌机,这时已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像拉网似地,向重庆市空盖去。当这批飞机还没有到市空上的时候,正北又来了一批,虽然数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长蛇阵,和东边来的机群,也相差不多。两批敌机会合在一处的当儿,以目力揣测,那正是重庆市上面。这样一二百架飞机,排在一处,当然也乌黑了一片。这样的目标,显然是很庞大的,下面的高射炮,“哄隆哄隆”响着,无数的白云点,在飞机下面开着花。虽然看不到这白云点打中飞机,可是这些敌机,已受到了威胁,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开来,四处分飞。这其间就有四五队飞机,绕半个圈子向南飞来,胡先生说声“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里喊着:“敌机要来了,快出来躲着罢。”他这样喊叫着,本来已是嫌迟了,所幸屋子里打牌的人,也早已听到这震天震地的马达声,大家已放下了牌,纷纷跑了出来。胡先生举着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赶快躲。”出来的人一面跑,一面抬头向天上望着,那飞机怎么样兜着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飞机,由对面山上从九十度的转弯而绕飞到了头上。太太们哪里来得及找洞子,有的钻入草丛里,有的蹲在树下,有的就跳进山坡下干沟里。大家虽是这样跑,可是两个作监视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队飞机,却是偏斜地在这个村庄南角,纵然掷弹,也还很远,所以两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树下,并没有跑。不想那飞机队里面,有一架脱了队,猛然一个大转弯,同时带着俯冲。空气让飞机猛烈刺激着,“哇呜呜”的一声怪叫,不必看飞机向哪里来,只这个猛烈的姿势,已不能不让人大吃一惊。胡、李二人,同时向下一蹲。在松树叶子网里看那飞机头,正是对着这座村庄,李南泉心里连连喊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那架敌机,果然不是无故俯冲,“咯咯咯”,开了一阵机关枪。事到这种情形,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贴着,约莫三五分钟的时间,那机关枪不响了,敌机却也爬高着向东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来,只是转着身子,由松树缝里向天上望着。还是那位跳在干沟里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来,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这一下,真把我吓着了。这样露天下躲飞机不是办法,无论敌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那下江太太也由一丛深草里钻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很沉重地叫了声“小胡子”。胡先生由小松树下跑出来,向前赔笑道:“太太,你吓着了。”下江太太道:“小胡子,你是怎么回事。让你看守飞机的,飞机到头上了你还没有哼气,真是岂有此理。”她站在一株小树下,趁了这话势将树枝扯着,扯下了一小枝。

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着,却没有说什么。李南泉道:“胡太太,这个不能怪他。这两批飞机,全是径直地向重庆市空飞去的。我们对了重庆市上面注意,料着敌机一炸之后,就要向东方回转去的。没有想到……”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来了,便拦着道:“别解释了。你又不是敌人空军总指挥,有什么料到料不到。”这么一来,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来了。在这里共同躲警报的,还有其他的几位先生,也都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的,听到太太们的责备,各人都悄悄地离开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下面,举了手向四周指着,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回转头来向太太们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继续上战场。”李太太脸上的神色还没有定,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的胆小,像刚才这样敌机临头的事情,我再经受不了。”李南泉道:“不要紧,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敌机。只要一有响声,我就报告。”胡先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下江太太将头一偏,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少说话罢,处长,谁要指望着你,那算倒霉。”每当下江太太喊着处长的时候,那就是最严重的阶段。若在家里,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听着,身子向后一缩,将舌头伸着,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里拉了去。李太太说是胆小,却不是推诿的,深深皱着两条眉毛,笑道:“哪里这么大的牌瘾。”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里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着桌上的百多张牌,摆得齐齐的,先有三分软了。

下江太太笑道:“来罢,不要太胆小。这次我敢担保,他们监视敌机的行动,一定是很尽职的。”说着,她已走到桌子边,两手去和动麻将牌。于是白太太坐下了,王太太也坐下了,李太太也就不能不跟着坐下来。这此先生们,比在洞子里躲警报还要小心几倍,轮流在山坡上放哨。可是敌机的行动,也就有意和打牌的太太为难,由清晨到下午,在这村子头上,一共经过七次。一有了马达声,大家就放下了牌,纷纷向山坡上藏躲。若遇敌机经过,大家更是心脏跳到口里,各人捏着一把冷汗。好不容易熬到天色黄昏,算是松了一口劲。而那大半轮月亮,已像一面赛银镜子悬挂在天空,又是一个夜袭的好天气。天上这时并没有什么云片,只是像乱丝似的红霞,稀稀地铺展着。东边天脚也是红红的光线反映,却不知是哪里发出来的光,李太太走出屋子来,先抬着头向四周看看,皱了眉道:“疏散下乡,这决不是个办法。没有防护团,也没有警报器,是不是解除了,一点儿不知道。打打牌,钻钻山沟,又是这样过了一天。看到飞机在头上经过,谁不是一阵冷汗?明天说什么我也不来了。”李南泉不敢说什么,只是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站在路边。李太太看过了天空,并不对李先生看,就径直地顺着路走去。李南泉跟着后面问道:“我们回去吗?”李太太并不作声,还是走。同时,他看到所有来躲空袭的人,已零零落落地在人行路上牵了一条长线,不知是斜阳的反照,也不知道是月亮的清辉,地面上仿佛着有一片银灰的影子,人全在朦胧的暮色里走。

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别扭。本来也是自己的错误,她好好地躲着洞子,却要她疏散下乡。在洞子里看不到飞机临头,无论受着什么惊吓,比敞着头没有遮盖要好得多。他不敢说话,静静地跟着。将进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虽然夜袭的机会更多,但是当时乡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两样,总以为在乡下目标散开,不必怎样怕夜袭。因之到了这时,大家下决心向家里走。忽然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队伍,停止不进,并有个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轻轻地喊着,“又来了,又来了!”大家停住了脚,偏了头听着。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马达响。在空气并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飞机相距还远,大家也没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这路上站着。仿佛听到是马达声更为逼近,就只见对面山峰上一串红球,涌入天空,高射炮弹,正是向着敌机群发射了去。在这串红球发射的时候,才有三四道探照灯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着两架敌机,连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两只海鸟,在灯光里绕着弯子向上爬高。这虽没将高射炮打着飞机,可是灯光和炮弹的控制,也够让敌机惊恐的。立刻逃出了灯光,向南飞来。这两架敌机,似乎怕脱离伴侣,一前一后,在飞机两旁,放射着信号弹。那信号弹发射在空中,像几十根红绿黄蓝的带子,在月光里飘展飞舞。马达声哄哄然,随了这群奇怪的光带子径直就飞到这群人的头上来。这正是两山夹缝中一条人行路,没有更好的掩蔽地带。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们,还没有见过这有声有色的夜袭状况。无地可躲,分向两边山脚下蹲着。等这批敌机走了,大家复回到人行路上,这就发生了纷纷的议论。胆小的都说:“敌机一批跟着一批来,我们怎么可以回家去呢?”那下江太太倒是个大胆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来,这个时候还不回去,成了野人了。”她说着,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给她提着旅行袋,紧紧地跟在后面。其余的太太们,也都各领着家里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独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离开队伍了,李南泉带着孩子们,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么话去问太太,知道一开口就会是个钉子。小玲儿站在石板路上,跳着两只光腿子,哼着道:“蚊子咬死了。”李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们这些小冤家,走罢。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医院里去当女看护,免得受这口闷气。”说着,她也走了。李南泉带了孩子跟在后面,笑道:“前方医院,可不能带着麻将牌躲警报。”她也不回驳,还是走。到了家里,全村子在月光下面,各各立着屋子,没有哪家亮着灯头。在月光下听到家家的说话声,也就料着躲空袭的都回来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着饭,烧着水,又闹着两次敌机临头。晚上还是固定的功课,在对溪王家后面,独门洞子里躲着。等到防护团敲着一响的锣声,已是晚上两点钟了。李南泉接连熬了两夜,也有点精神撑持不住,回得家来,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着伏在小书桌上睡。

李太太把孩子都打发睡了;掩上门,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摇撼着他道:“这样子怎么能睡呢?”他抬起头来,看看太太并无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并没有解除警服,可能随时有敌机临头。那时,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谁来把人叫醒?”李太太道:“我们都是一样,跑了两天两夜的警报,就让你一个人守候警报,那太不恕道。”李先生笑着站起来,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还和我讲恕道呀。你没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个作风吗?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从而外,连个名正言顺的称呼也得不着。太太是始终叫他小胡子。太太在屋子里打牌,先生在山上当监视哨,胡先生没有能耐,不能发出死光,把敌机烧掉,飞机临了头,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条龙没有和成……”李太太笑道:“别挨骂了,你绕着弯子说我。我们再来个君子协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银行洞子,我得了四张防空证,连大带小,全可以进去。那里人少,洞子也坚固。干脆,我明天带了席子和毯,带孩子在里面睡一天觉。你一个人还是去游山玩水。干粮和开水瓶,给你都预备好了。”李南泉道:“那个银行洞子躲警报,太理想了。整个青石山里挖进去的洞子,里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没有一个杂乱的人能进去。大概连灯火开水,什么都齐全,到家又是三分钟的平路,我也愿意去。”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闹别扭。”李南泉道:“弄得四张洞证,那太不容易呀,谁送给你的?”她回答了三个字:“你徒弟。”李南泉听到这三个字,便感到什么都不好说,笑嘻嘻地站着。李太太道:“她也领教过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银行洞子了。银行经理,大概也是她老师。可比你这老师强得多呀。你是到山后去呢,还是……”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决不躲洞子的。”李太太想着,或者又有一场别扭,所以预先就把杨艳华提出来。她还没有提出真名实姓,只说了个“你徒弟”这一代名词,李先生就吃别了。李南泉这也用不着什么考虑了,端了一张凉床,拦门而睡。其实这时天已大亮,还是安静的时间。四川的雾,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别的时候,半夜以后,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后,太阳出山,才开始有警报。这反正是大家预备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东西,各自向预定的方向跑。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银行私洞,比往日更觉放心,锁了门,巡查家中一遍。带着旅行袋,提了手杖,径直就向山后大路上走。他知道去这里五六里路,有个极好的天然洞子,是经村子里住的一位宋工程师,重新布置的。那宋工程师曾预约了好几回,到他们那洞子去躲避,这就顺了那方向径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围小山中,凹下去一个小谷。小谷中间,外围是高粱地,中间绿森森地长了几百根竹子,竹子连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叶子拥着,远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这小谷是由上到下逐渐凹下去的,那丛竹子的尖梢,还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李南泉曾听宋工程师说过,那个天然洞子就在这里,这就离开路向高粱地里走去。可是这里的高粱秆儿长得密密的,三寸的空间都没有,更不容易找到人行路。他绕着高粱地转了大半个圈子,遇到插出林子来的竹子,在那竹子上看到有顶半新的草帽。这就不找出路了,分开了高粱秸儿,就向前面钻了过去。到了那竹子下面,倒现出一条水冲刷的干沟,颇像一道人行路的坡子。坡子弯曲着,有两尺宽,两面的竹林梢,簇拥在沟两旁,遮盖得一点天日都没有。顺了沟向下走,倒反是在竹林的黄土地里拥出高低大小几十块大石头。翻过那石头,四围是竹林,中间凹下去很大一个深坑。很像是个无水的大池塘。这也就看出人工建筑来了。用石块砌着三四十层坡子,直伸到坑里去。接着石板坡,又是两道弯曲的木板扶梯,直到坑底。他站在扶梯口上,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这个惊讶的呼声,居然有了反应,洞底带着“嗡嗡”之音。伏在栏杆上仔细听时,好像放留声机,“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一句《四郎探母》的倒板,听得非常清楚。而且那“流”字微微一顿,活像是谭叫天唱片。心想,这就更奇了。躲警报有人带着麻将牌,更有人带话匣子。索性听下去,听出来了,那配唱的乐器,只有胡琴,不是唱片上那样有二胡、月琴、板鼓,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唱戏。那“嗡嗡”之声,是洞子里的回音,闷着传了出来的。虽然不是唱片,这奇怪并不下带话匣,一唱一拉,是不亚于打牌难民的那番兴致的。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倒也有些奇怪,这还有人在洞子里唱戏!向下看着,这个洞子,绝像个极大的干井,四壁石墙,湿淋淋的,玲珑的石块上流着水。洞底不但是湿的,而且还在细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条沟。他走着板梯到洞底下,轻轻问了一声:“有人吗?”也没有答应。石壁里面,《四郎探母》还唱得来劲,一段快板一口气唱完,没有停止。转过梯子,这才看到石壁脚下很大一道裂缝,又裂进去一个横洞,洞里亮着灯火,里面人影摇摇。他咳嗽了两声,里面才有人出来。那个人在这三伏天,穿着毛线短褂子,手里夹着大衣。他认得这是名票友老唐,《四郎探母》就是他唱的了。老唐先道:“欢迎欢迎!加入我们这个洞底俱乐部。李先生,你赶快穿上你那件大褂,这洞子里过的是初冬天气呢。”李南泉果然觉得寒气袭人,穿上大褂,和老唐走进洞子,里面两条横板凳,男女带小孩坐了八九个人。除挂了一盏菜油灯,连吃喝用具,全都放在两个大篮子里。一个中年汉子坐着,手里拿了胡琴,见人进来,抱着胡琴拱手。这是个琴票,外号老马,和杨艳华也合作过的。李南泉笑道:“这里真是世外桃源,不想你们对警报躲得这样轻松凉快。这个井有六七丈深,横洞子在这个井壁里,已是相当保险。加上这里是荒山小谷,竹木森森,掩蔽得十分好。可惜我今天才发现,不然我早来了。”那个发现这个洞子的宋工程师,自然也在座中,便又道:“好是很好,可是任什么不干,天亮来躲,晚上回去,经济上怎样支持得了?”

宋工程师笑道:“我们这是一个长期抗战的准备。知道敌人实施疲劳轰炸,我们也就坚壁清野,肯定地在这洞子里躲着。反正炸弹炸到这里,机枪射到这里,那不是百分比比得出来的。”老唐笑道:“来消遣一段怎么样?我们合唱《珠帘寨》。”李南泉心里想,这批人物,找得了这井中隧道,倒也十分安心。不过中国人全像这个样子,那就不大好谈抗战了。他如此想着,便笑道:“不行,这洞子里太凉。我明天把棉衣服带来,才可以奉陪。”老唐道:“你不在这里躲着,打算到哪里去?”他笑道:“我权当你们一个监视哨,就在井上竹阴下坐着。听到有飞机声音,我下来报告。”说着,也不再和他们商量,自扶着梯子出洞来。他一径地穿出竹林,走到高粱地里,向天空四周观望一下,立刻在皮肤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便是地面上有一阵热气,倒卷上来,由脚底直钻入衣襟里面。记得在南方,在有冷气设备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出场之后就是这个滋味。于是脱了大褂,就在竹林子里石头上坐着。所带的旅行袋里,吃的喝的,还有看的书,太太都已预备好了。拿出书来,坐在石头上看,倒是和躲警报的情绪相距在极反面。有时几架飞机也在空中经过,可是钻出竹林子来看,总是有些偏斜的。到了下午,索性把长衫当席子铺在草地上,足足睡上一觉。直到红日落山,地下俱乐部的那批人也都出来了,他趁着月色缓步回家。这日晚上的月色更好,敌机自也连续第三晚上的空袭。大家有了三日的经验,一切也是照常进行,到了次日,李南泉带上棉衣,带上更多的书,加入地下俱乐部。

这个地方躲警服,那完全是轻松的。除了听到飞机响声逼近,心里不免紧张一下,倒没有格外的痛苦。只是有家有室的,全成了野人,半夜归来,天亮就走。吃是冷饭,喝是冷水。家里的用具和细软,只有付之天命。炸弹中了,算是情理中事;炸弹不中,就算侥幸逃过。这样到了第五天晚上,李南泉踏着月亮,由洞子回来,见整幢草屋,静悄悄地蹲在山阴下,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人声。所有各家门户,全是倒锁着的,正是邻居们还在防空洞里未归。他所躲的地方,并没有情报,看这样子,想必还是在空袭情况中。所幸自己另带有一把钥匙,开了门。借着月光反映,在壶里找点冷开水喝后。端了一张凉板,放在廊沿上睡觉。一切是寂寞的,月光正当顶,照在对面山上,深深的山草,像涂了一片银色,带些惨淡的意味。小树一棵棵,由草里伸出来,显出丛丛的黑影,像许多魔鬼站在山上等机会抓人。夏天的虫子,细小的声音,在草根下面叫。不但不能打破寂寞,在心境上,反是增加了寂寞。这屋下山涧里,还有一洼水未干,夜深了,青蛙出来找虫子吃,三五分钟,“咕嘟”两声。在这个村子里,夹溪而居的,本来将近二百户人家。平常的夏夜,人全在外面乘凉,说话声,小孩子唱歌声,总是闹成一片的。现时在月光地里,只有不点灯火的房屋影子断断续续蹲在山溪两岸,什么都是静止的,死过去了。李南泉在凉板上睡着,由寂寞里发生出一种悲哀意味,正感到有点不能独自守下去,却听到溪岸那边发出了惊讶声。好像是个凶讯,他也惊着坐起来了。

第九章 人间惨境

溪岸那边的惊讶声,随着也就听清楚了,是这里邻居甄子明说话。他道:“到这个时候,躲警报的人还没有回来,这也和城里的紧张情形差不多了。”李南泉道:“甄先生回来了,辛苦辛苦,受惊了。”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营,不要提啦。几乎你我不能相见。”说着话,他走过了溪上桥,后面跟着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东西,取着放在廊子里,掏出钞票,将手电筒打亮,照清数目,打发两个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点着头道:“总算不错,一切无恙。内人和小孩子没什么吗?”李南泉道:“都很好,请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没有,电话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里躲警报。”甄子明道:“我们躲的洞子,倒还相当坚固。若是差劲一点,老朋友,我们另一辈子相见。”说着,打了个哈哈。李南泉道:“甄太太带你令郎,现在村口上洞子里。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不解除警报是不回来的。你家的门倒锁着的,你可进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个信罢。”甄子明道:“那倒毋须,还是让他们多躲一下子罢。我是惊弓之鸟,还是计出万全为妙。”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里冷热开水全有,先喝一点。”说着,摸黑到屋子里,先倒了一大杯温茶,给甄先生,又搬出个凳子来给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将茶杯送回。坐下去长长唉了一声,嘘出那口闷气,因道:“大概上帝把这条命交还给我了。”李南泉道:“远在连续轰炸以前,敌机已经空袭重庆两天了。现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过?”他道:“苦吃尽了,惊受够了,我说点故事你听听罢。我现在感到很轻松了。”于是将他九死一生的事说出来。

原来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庆市里一个机关内当着秘书。为了职务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城里疏散到乡下去,依然在机关里守着。当疲劳轰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为他头一天晚上,有了应酬。睡得晚一点;睡觉之后,恰是帐子里钻进了几个蚊子,闹得两三小时不能睡稳,起来重新找把扇子,在帐子里轰赶一阵。趁着夜半清凉,好好地睡上一觉。所以到早上七点钟,还没有起来。这时,勤务冲进房来,连连喊道:“甄秘书,快起来罢,挂了球了。”在重庆城里的抗战居民,最担心的,就是“挂了球了”这一句话。他一个翻身坐起,问道:“挂了几个球?”勤务还不曾答复这句话,那电发警报器和手摇警报器,同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空袭这个战略上的作用,还莫过心理上的扰乱。当年大后方一部分人,有这样一个毛病,每一听到警报器响,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响斯应。这在生理上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听到医生说过。反正离不了是神经紧张,牵涉到了排泄机关。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这个毛病,立刻找着了手纸,前去登坑。好在他们这机关,有自设的防空洞,却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厕所里转回卧室来,要找洗脸水,恰是勤务们在收拾珍贵东西,和重要文件,纷纷装箱和打包袱。并没有工夫来料理杂务。甄先生自拿了洗脸盆向厨房里去舀水,恰好厨子倒锁门要走,他首先报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紧急了,甄秘书你下洞罢。”

甄先生看到工役们全是这样忙乱,自己也没了主意,只好立刻到办公室里,把紧要文件和图章,收在手皮包里,锁着门,赶快就向防空洞子里走。他们这防空洞,就在机关所在地的楼下。这里原是一座小山,楼房半凿了山壁建筑着,楼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门由山壁上凿进去,逐步向下二十来级,再把洞身凿平了,微弯着作个弧形,那端是另一个洞门,通到山外边。虽然这山是风化石的底子,洞顶上约莫有十来丈高,大家认为保险。洞里有电灯,这时电灯亮着照见拦着洞壁的木板,撑着洞顶的木柱和柳条,一律是黄黄的颜色。这种颜色,好像是带有几分病态,在情绪不好的人看来,是可以让人增加不快的。甄先生手上带了个手电筒,照着走进洞子,看到除了机关的人已在像坐电车似的,在两旁矮板凳坐着之外,还有不少职员的眷属,扶老携幼夹在长凳上坐着。洞子是条长巷,两旁对坐着人,中间膝盖弯着对了膝盖。也就只许一个人经过,而这些眷属们都是超过洞中名额加入的,各将自己带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盖对峙中心坐着。甄先生在人缝里伸着腿,口里不住说着谦逊的话。只走了小半截洞子,电灯突然灭了。重庆防空的规矩,紧急警报五分钟后就灭电灯,这是表示紧急警报已过五分钟了。甄先生说了声“糟糕”,只好在人丛里先呆站着。但他是这机关里最高级的职员,他在洞子里有个固定的位置,无论如何,管理洞子的负责人是不许别人占领的。这人是刘科员,准在洞中。

甄先生立刻叫了两声刘科员。他答道:“甄秘书,快来罢,我给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他说着话,已由洞子那端打着电筒照了过来。甄先生借了个光,手扶着人家肩膀,腿试探着擦入人家腿缝,挤着向前。刘科员立刻拉着他的手,拖进了人丛。甄子明感觉到身边有个空隙,就挨着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着。洞子里漆黑但听到刘科员在附近发言道:“今天的警报,来得太早,洞子里菜油灯、开水全没有预备。大家原谅一点罢。”洞子里那头也有人答话。立刻有人轻喝道:“别作声,来了。”同时,坐在洞子里的人,也就一个挨着一个,向里猛挤一挤。他们这机关,在重庆新市区的东角,有些地方,还是空旷着没有人家的。两个洞口都向着空旷的地方,外面的声浪,还容易传进。大家早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巨响。在巨响前后,那飞机马达声,更是轧轧哄哄,响得天地相连,把人的耳朵和心脏,一齐带进恐怖的环境中。甄先生是个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脉的,向不加入竞争恐怖的场合。现时在这窄小的防空洞里,听到这压迫人的声浪,他也不说什么,两手扶了弯起来的大腿,俯着身子呆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移动,静默地像睡着了一样。他自进洞以后,足有三四小时,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着,“挂休息球了。”有人缓缓向外走着。甄子明觉得周身骨节酸痛,尤其是腰部,简值伸不起来。他看到洞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着洞子壁,也就缓缓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来。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适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肤,都触觉一阵清爽。

同事们有先出洞子的,这时楼上、楼下跑个不歇,补足所需要的东西。甄子明对别的需要还则罢了,早上起来,既未漱口,又没洗脸,这非常不习惯,眼睛和脸皮,都觉绷着很难受。自己先回卧室里拿着洗脸盆,向厨下舀水。厨房门是开着了,却见刘科员站在厨房门口,大声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脸水了。现在厨房里只剩大半缸冷水,全机关四五十人,煮饭烧水全靠这个。自来水管子被炸断了,没有水来。非到晚上找不着人去挑江水,这半缸水是不能再动了。”他是负着防空责任的人,他这样不断地喊着,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抢水,个个拿着空脸盆子回来。甄了明是高级职员,要作全体职员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厨房里去,在半路上就折回来了。到了卧室里,找着手巾,向脸上勉强揩抹几下。无奈这是夏天,洗脸手巾挂在脸盆架子上过了夜,早是干透了心,擦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只得罢了,提了桌上的茶壶,颠了两下里面倒还有半壶茶,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将牙刷子蘸着冷茶,胡乱地在牙齿上淘刷了一阵。再含着茶咕嘟几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这就听到有人叫道:“我们用电话问过了,第二批敌机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门口等着罢,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许来不及。”甄子明本来就是心慌,听了叫喊声,赶快锁了房门就走。锁了房门,将顺手带出来的东西拿起,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来,原来要带的是皮包,这却带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于是重新开了房门,将皮包取出,顺便将那半壶茶也带着。

这时听到人声“哄然”一声,甄子明料着是球落下去了。拿了东西,赶快就走。洞里不是先前那样漆黑,一条龙似的挂了小瓦壶的菜油灯。他走进洞子时,差不多全体难胞都落了座。他挨着人家面前走,有人问道:“甄先生,还打算在洞子里洗脸漱口么?”他道:“彼此彼此,我们没有洗成脸,含了口冷茶就算漱了口了。”那人道:“你已经漱了口,为什么还把漱口盂带到防空洞子里?”甄先生低头一看,也不觉笑了。原来是打算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提了那半壶茶。不想第二次的错误,承袭了第一次的错误,还是放下了茶壶将漱口盂拿着来了。匆忙中,也来不及向人家解释这个错误,自挤向那固家的位置去坐着。他身边坐着一位老同事陈先生,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早起一下床,就钻进防空洞。由防空洞里出去,脸都没洗到,第二次又钻进洞子来。”甄子明道:“管他是几点钟,反正是消磨时间。”说毕,将皮包抱在怀里,两手按住了膝盖,身子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作个休息的样子。就在这时,听到洞里难民,不约而同地轻轻放出惊恐声,连说着“来了来了”。又有人说,这声音来得猛烈,恐怕有好几十架,更有人拦着:“别说话,别话话。”接着就是轰轰两下巨响。随后“啪嚓”一声,有一阵猛烈的热风扑进洞子来。当这风扑进洞子来的时候,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沙子。同时,眼前一黑,那洞子里所有的菜油灯亮,完全熄灭。这无论是谁都理解得到,一定是附近地方中了弹。立刻“呜咽呜咽”,有两位妇人哭了。

甄子明知道这情形十分严重,心里头也怦怦乱跳。但是他是老教授出身,有着极丰富的新知识。他立刻意识到当热风扑进洞,菜油灯吹熄了的时候,在洞子里的人有整个被活埋的可能。现时觉得坐着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之处,那是炸弹已经爆发过去了。危险也已过去了。不过听那“哄哄轧轧”的飞机马达声,依然十分厉害地在头顶上响着,当然有第二次落下炸弹来的可能。大概在一声巨响之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这就是今生最后一幕了。他正这样揣想着生命怎样归宿,同时却感到身体有些摇撼。他心里有点奇怪,难道这洞子在摇撼吗?洞子里没有了灯火,他已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在这身体感到摇撼之中,自己的右手臂,是被东西震撼得最厉害的一处。用手抚摸着,他觉察出来了,乃是邻座陈先生,拼命地在这里哆嗦。在触觉上还可以揣摩得出来。他好像是落了锅的虾子,把腰躬了起来,两手两脚,全缩到一处。他周身像是全安上了弹簧,三百六十根骨节,一齐动作。为了他周身在动作,便是他嘴里也呼哧呼哧哼着。甄子明道:“陈先生,镇定一点,不要害怕。”陈先生颤动着声音道:“我……我…一不不怕,可是……他……他……他们还在哭。”甄子明也不愿多说话,依然用那两手按着膝盖,靠了洞壁坐着。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子里两个哭的人,已经把声音降低到最低限度,又完全停止了。有人轻轻地在黑暗中道:“不要紧了,过去了。”

这个恐怖的时间,究是不太长,一会马达声没有了。洞子里停止了两个人的哭泣声,倒反是一切的声音都已静止过去,什么全听不到了。有人喁喁地在洞那头低声道:“走了走了,出洞去看看罢。”也有人低低喝着去不得。究竟是那管理洞子的刘科员胆子大些,却擦了火柴,把洞子里的菜油灯陆续地点着。在灯下的难民们彼此相见,就胆子壮些。大家议论着刚才两三下大响,不知是炸了附近什么地方,那热风涌进洞子来,好大的力量,把人都要推倒。甄子明依然不说话,说不出来心里那分疲倦,只是靠了洞壁坐着。所幸邻座那位陈先生,已不再抖战,坐得比较安适些。这就有人在洞口叫道,挂起两个球了,大家出来罢,我们对面山上中了弹。随了这声音,洞子里人陆续走出,甄子明本不想动,但听到说对面山上中了弹,虽是已经过去的事,心里总是不安的。最后,和那位打战的陈先生一路走出洞子。首先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的,便是那当空的太阳。躲在洞子里的人,总以为时在深夜,这时才知道还是中午。所有出洞的人,这时都向对面小山上望着,有人发了呆,有人摇了头只说“危险”。有人带着惨笑,向同事道:“在半空里只要百分之一秒的相差,就中在我们这里了。”甄先生一看,果然山上四五幢房子,全数倒塌,兀自冒着白烟。那里和这里的距离,也不过一二百步,木片碎瓦,在洞口上一片山坡,像有人倒了垃圾似的,撒了满地。再回头看看其他地方,西南角和西北角,都在半空里冒着极浓厚的黑烟,是在烧房子。

这种情形下,可以知道这批敌机,炸的地方不少。甄子明怔怔地站了一会。却听到有人叫道:“要拿东西的就拿罢。我们刚和防空司令部打过电话,说是第三批敌机,已飞过了万县,说不定马上就要落下球来了。”甄子明听了这话,立刻想到过去四五小时,只喝了两口冷茶,也没吃一粒饭,再进洞子,又必是两小时上下。于是赶快跑上楼去,把那大半壶冷茶拿了下来。他到楼下,见有同事拿几个冷馒头在手上,一面走着,一面乱嚼。这就想到离机关所在地不远,有片北方小吃馆,这必是那里得来的东西。平常看到那里漆黑的木板隔壁,屋梁上还挂了不少的尘灰穗子,屋旁边就是一条沟,臭气熏人,他们那案板,苍蝇上下成群,人走过去,“哄哗”一阵响着,面块上的苍蝇真像嵌上了黑豆和芝麻。这不但是自己不敢吃,就是别人去吃,自己也愿意拦着,这时想着除了这家,并无别路,且把茶壶放在阶沿上,夹了那个寸步不离的大皮包,径直就向那家北方小馆跑了去。他们这门外,是一条零落的大街,七歪八倒的人家,都关闭着门窗,街上被大太阳照着,像大水洗了一样,不见人影。到了那店门口时,只开了半扇门,已经有两个人站在门口买东西。那店老板站在门里,伸出两只漆黑的手,各拿了几个大饼,还声明似的道:“没有了,没有了。”那两个人似乎有事迫不及待,各拿了大饼转身就跑。甄子明一看,就知无望,可是也不愿就走,就向前道:“老板,我是隔壁邻居,随便卖点吃的给我罢。”

那店老板倒认得他,哦了一声道:“甄秘书,真对不起,什么都卖完了。只剩一些炒米粉,是预备我们自己吃的,你包些去罢。”他说着,也知道时间宝贵,立刻找了张脏报纸,包了六七两炒米粉,塞到甄子明手上,问他要多少钱时,他摇着头道:“大难当头,这点东西还算什么钱,今日的警报,来得特别紧张,你快回去罢,我这就关门。”随手已把半扇门关上。甄子明自也无暇和他客气,赶快回洞。经过放茶壶的所在,把茶壶带着。但是拿在手上,轻了许多。揭开壶盖看时,里面的冷茶,又去了一半,但毕竟还有一些,依然带进洞去。不料,这小半壶茶和六七两炒米粉,却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这一天的饥荒。这日下午,根本就没有出洞。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才得着一段休息时间。警报球的旗杆上,始终挂了两个红球。出得洞来,谁也不敢远去,都在洞门口空地上徘徊着,听听大家的谈话。有不少人是一天半晚,没吃没喝。甄子明找着刘科员,就和他商量着道:“到这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夏日夜短,两三个钟头以后就要天亮,敌机可能又来了。这些又饥又渴的人,怎么支持得住?火是不能烧,饭更不能煮,冷水我们还有大半缸,应该舀些来给大家喝。”刘科员道:“现在虽然谈不到卫生,空肚子喝冷水,究竟不喝的好。”甄子明道:“我吃了一包炒米粉,只有两小杯茶送下去。现在不但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我胃里也快要起火了。什么水我不敢喝?”刘科员道:“请等我十分钟,我一定想出个办法来。”说时,见有两个勤务在身边,扯了他们就跑。

甄子明也不知道刘科员是什么意思,自己依然是急于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厨房去,不想厨房门依然关着。却有几个同事在门外徘徊。一个道:“管他什么责任不责任,救命要紧,撞开门来,我们进去找点水喝。”只这一声,那厨房门早是“哄咚”一声倒了下来,随了这声响大家一拥而进,遥遥地只听到木瓢铁勺断续地撞击水缸响。甄子明虽维持着自己这分长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里,阵阵向外冒着烟火,又忍受不住。看到还有人陆续地向厨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开,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月亮光由窗户里射进来,黑地上,平常地印着几块白印,映着整群的人围着大水缸,在各种器具舀着冷水声之外,有许多许多“咕嘟咕嘟”的响声。那个在洞里发抖的陈先生也在这里,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过来道:“甄秘书,你挤不上前吧?来一碗。”甄先生丝毫不能有所考虑,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就喝了下去,连气都不曾喘过一下。陈先生伸过手来,把碗接过去,又舀着送了一碗过来,当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时候,但觉得有股凉气,由嗓子眼里直射注到肺腑里去,其余的知觉全没有。现在喝这第二碗水的时候,嘴里可就觉得麻酥酥的,同时,舌尖上还有一阵辣味。他这就感觉出来,原来那是装花椒的碗。正想另找只碗来盛水喝,可是听到前面有人喊叫着。大家全是惊弓之鸟,又是一拥而出。甄子明在黑暗中接连让人碰撞了好几下。他也站立不定,随着人们跑出来。到了洞门口时,心里这才安定,原来是刘科员在放赈。

刘科员放的赈品,却是很新鲜的,乃是每人两个冷馒头和一大块冷大饼,另外是大黄瓜一枚,或小黄瓜两枚。不用人说,大家就知道这黄瓜是当饮料用的。那喝过冷水的朋友,对黄瓜倒罢了。不曾喝水的人,对于这向来不大领教的生黄瓜,都当了宝物,个个掀起自己的衣襟,将黄瓜皮擦磨了,就当了浆瑶柱咀嚼着。甄子明是吃干米粉充饥的,虽然喝了两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现在拿着黄瓜,也就不知不觉地送到口里去咀嚼。这种东西,生在城市里的南方人,实在很少吃过,现时嚼到嘴里,甜津津的,凉飕飕的,非常受用。大家抬头看见,那大半轮月亮,已经沉到西边天脚下去了。东方的天气,变作乳白色,空气清凉,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适。但抬头看西南角的两个警报台,全是挂着通红的两个大球。这就有一种恐怖和惊险的意味,向人心上袭来,吃的冷馒头和黄瓜,也就变了滋味。这机关里也有情报联络员,不断向防空司令部通着电话。这时,他就站在大众面前,先吹了吹口哨,然后大声叫道:“报告,诸位注意。防空司令部电话,现在有敌机两批,由武汉起飞西犯。第一批已过忠县,第二批达到夔府附近,可能是接连空袭本市,大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在心上加重了一副千斤担子。为了安全起见,各人便开始向洞子里走着。这次到洞子里以后,就是三小时,出得洞子,已是烈日当空。警报台上依然是挂两个球。这不像夜间躲警报,露天下不能站立。大家不在洞子继续坐着,也仅是在屋檐下站站。原因是无时不望着警报台上那个挂着球的旗杆。

这紧张的情形,实在也不让人有片刻的安适。悬两个球的时候,照例是不会超过一小时,又落下来了。警报台旗杆上的球不见了,市民就得进防空洞,否则躲避不及。因为有时在球落下尚不到十分钟,敌机就临头了。虽有时也许在一小时后敌机才到,可是谁也不敢那样大意,超过十分钟入洞。甄子明是六十岁的人了,两晚不曾睡觉,又是四十多小时,少吃少喝,坐在洞里,只是闭了眼,将背靠住洞壁。便是挂球他也懒得出来。在菜油灯下,看到那些同洞子的人,全是前仰后合,坐立不正,不是靠在洞壁上,就是两腿弯了起,俯着身子,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到了第二个日子的下午三点钟,洞子里有七八个人病倒,有的是泻肚,有的是头晕,有的是呕吐,有的说不出什么病,就在洞子地上躺着了。洞子里虽也预备了暑药,可是得着的人,又没有水送下肚去。在两个球落下来之后,谁也不敢出洞去另想办法。偏是在这种大家焦急的时候,飞机的马达声,在洞底上是轰雷似的连续响着。这两日来虽是把这声音听得惯了,但以往不像这样猛烈。洞子里的人,包括病人在内,连哼声也不敢发出。各人的心房,已装上了弹簧,全在上上下下地跳荡。那位陈先生还是坐在老地方,他又在筛糠似的抖颤。他们这个心理要上的作用是相当灵验的,耳朵边震天震地的一下巨响,甄子明在沙土热风压盖之下,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人随着晕了过去,仿佛听到洞子里一片惨叫和哭声涌起,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两三分钟的工夫,知觉方始恢复。首先抢着抚摸了一片身体,检查是否受了伤。

这当然是下意识作用,假如自己还能伸手摸着自己痛痒的话,那人的生命就根本没有受到损害。甄子明有了五分钟的犹豫,智识完全恢复过来了。立刻觉得,邻座的陈先生已经颠动得使隔离洞壁的木板,都咯吱咯吱地响着。他已不觉得有人,只觉一把无靠的弹簧椅子,放在身边,它自己在颤动着,把四周的人也牵连着颤动了。他想用两句话去安慰他,可是自己觉得心里那句话到了舌头尖上,却又忍受住了,说不出来。不过,第二个感觉随着跟了来,就是洞子里人感到空虚了。全洞子烟雾弥漫,硫磺气只管向鼻子里袭击着,滴滴得得,四周全向下落着碎土和沙子。这让他省悟过来了,必是洞子炸垮了。赶紧向洞子口奔去,却只是有些灰色的光圈,略微像个洞口。奔出了洞口,眼前全是白雾,什么东西全看不见。在白雾里面,倒是有几个人影子在晃动。他的眼睛,虽不能看到远处。可是他的耳朵,却四面八方去探察动静。第一件事让他安心的,就是飞机马达声已完全停止。他不问那人影子是谁,就连声地问道:“哪里中了弹?哪里中了弹?”有人道:“完了完了,我们的机关全完了。”甄先生在白雾中冲了出来,首先向那幢三层楼望着,见那个巍峨的轮廓,并没有什么变动。但走近两步,就发现了满地全是瓦砾砖块,零碎木料正挡了去路,一截电线杆带了蜘蛛网似的电线,把楼下那一片空地完全占领了。站住了脚,再向四周打量一番,这算看清楚了,屋顶成了个空架子,瓦全飞散了。

他正出着神呢,有个人叫道:“可了不得,走开走开,这里有个没有爆发的炸弹!”甄子明也不能辨别这声音自何而来,以为这个炸弹就在前面,掉转身就跑。顶头正遇着那个刘科员,将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危……危……危险。屋子后……后面有个没有爆发的炸弹。”刘科员道:“不要紧,我们已经判明了,那是个燃烧弹。我们抢着把沙土盖起来了。没事。”说毕,扭身就走。甄子明虽知道刘科员的话不会假,可是也不敢向屋子里走,远远地离开了那铁丝网的所在,向坡子下面走。这时,那炸弹烟已经慢慢消失了,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却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吓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四五步,几乎把自己摔倒了。原来是半截死尸,没有头,没有手脚,就是半段体腔。这体腔也不是整个的,五脏全裂了出来。他周身酥麻着,绕着这块地走开,却又让一样东西劈头落来,在肩膀上重重打击了一下。看那东西落在地上,却是一条人腿。裤子是没有了,脚上还穿着一只便鞋呢。甄子明打了个冷战,站着定了一定神,这才向前面看去。约莫在二三百步外,一大片民房,全变成了木料砖瓦堆,在这砖瓦堆外面,兀自向半空中冒着青烟,已经有十几个救火的人,举着橡皮管子向那冒烟的地方灌水。这倒给他壮了壮胆子,虽是空袭严重之下,还有这样大胆子的人,挺身出来救火。他也就放下了那颗不安的心,顺步走下山坡,向那被炸的房子,逼近一些看去。恰好这身边有一幢炸过的屋架子,有两堵墙还存在,砖墙上像浮雕似的,堆了些惨紫色的东西,仔细看时,却是些脏腑和零块的碎肉紧紧粘贴着。

甄子明向来居心慈善,人家杀只鸡、鸭,都怕看得。这时看到这么些个人腿、人肉,简直不知道全身是什么感触,又是酥麻,又是颤抖,这两条腿,好像是去了骨头,兀自站立不住,只管要向下蹲着。他始终是不敢看了,在地下拾起一根棍子,扶着自己,就向洞子里走来,刚好,警报球落下,敌机又到了。甄先生到了这时,已没有过去五十小时的精力,坐在洞子里,只是斜靠了洞壁,周身瘫软了。因为电线已经炸断,洞子里始终是挂着菜油灯。他神经迷糊着,人是昏沉地睡了过去。有时也睁开眼睛来看看,但见全洞子人都七歪八倒,没有谁是正端端地坐着的。也没有了平常洞子里那番嘈杂。全是闭了眼,垂了头,并不作声。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头挤着人头的那些黑影子,他心想着,这应当是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隶吧?读史书的时候,常想象那群送进墓穴里的活人,会是什么惨状。现在若把左右两个洞门都塞住了,像这两天敌人的炸法,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被炸的可能。全洞人被埋,那是很容易的事。他沉沉地闭了眼想着,随后又睁开眼来看看。看到全洞子里,都像面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弯腰下坠。他推想着,大概大家都有这个感想吧?正好飞机的马达声,高射炮轰鸣声,在洞外半空里发出了交响声。他的心脏,随了这声音像开机关枪似的乱跳。自己感到两只手心冰凉,像又湿黏黏的,直待天空的交响曲完毕,倒有了个新发现,平常人说捏两把冷汗,就是这样的了。

空袭的时间,不容易过去,也容易过去。这话怎么说呢?当然那炸弹乱轰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真不下于一年。等轰炸过去了,大家困守在洞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间,根本没有人计算到时间上去,随随便便,就混过去了几小时。甄子明躲了这样两日两夜的洞子,受了好几次的惊骇,人已到了半昏迷的状态,飞机马达响过去了,他就半迷糊地睡着。但洞子里有什么举动,还是照样知道。这晚上又受惊了三次,已熬到了雾气漫空的深夜。忽然洞子里“哄然”一声,他猛可地一惊。睁开眼来,菜油灯光下,见洞子里的人,纷纷向外走去,同时也有人道:“解除了!解除了!”他忽然站起来道:“真的解除了?”洞中没有人答应,洞口却有人大叫道:“解除了,大家出来罢。”甄子明说不出心里有种什么感觉,仿佛心脏原是将绳子束缚着的,这时却解开了。他拿起三日来不曾离手的皮包,随着难友走出洞子,那警报器“呜呜”一声长鸣,还没有完了。这是三日来所盼望,而始终叫不出来的声音,自是听了心里轻松起来。但出洞的人,总怕这是紧急警报,大家纷纷地找着高处,向警报台的旗杆上望去。果然那旗杆上已挂着几尺长的绿灯笼。同时,那长鸣的警报器,并没有间断声,悠然停止。解除警报声,本来是响三分钟,这次响得特别长,总有五分钟之久。站在面前的难友,三三五五,叹了气带着笑声,都说“总算解除了”,正自这样议论,却有一辆车,突然开到了机关门口。

甄子明所服务的这个机关,虽是半独立的,可是全机关里只有半辆汽车。原来他们的金局长,在这个机关,坐的是另一机关的车子。这时来了车子,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一个感觉,知道必是金局长到了。局长在这疲劳轰炸下,还没有失了他的官体,穿着笔挺的米色西服,手里拿了根手杖,由汽车上下来。他顺了山坡,将手杖指点着地皮,走一下,手杖向地戳一下,相应着这个动作,还是微微一摇头,在这种情形下,表示了他的愤慨与叹息。在这里和金局长最接近的,自然是甄子明秘书了。他夹着他那个皮包,颠着步伐迎到金局长面前,点了头道:“局长辛苦了。”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局长一抬头看到他面色苍白,两只颧骨高撑起来,眼睛凹下去两个洞,便向他注视着道:“甄秘书,你倒是辛苦了。”他苦笑道:“同人都是一样。我还好,勉强还可以撑持,可是同人喝着凉水,受着潮湿,病了十几个人了。”金局长说着话,向机关里走。他的办公室,设在第二层楼。那扇房门,已倒塌在地上。第三层楼底的天花板,震破了几个大窟窿。那些粉碎的石灰,和窗户上的玻璃屑子,像大风刮来的飞沙似的,满屋撒得都是。尤其那办公桌上,假天花板的木条有几十根堆积在上面。还有一根小横梁,卷了垮下来的电灯线,将进门的所在挡住。看这样子,是无法坐下的了。金局长也没有坐下去,就在全机关巡视了一番。总而言之,屋顶已是十分之八没有瓦,三层楼让碎瓦飞沙掩埋了,动用家具,全部残破或紊乱。于是走到楼底下空场,召集全体职员训话。

金局长站在台阶上,职员站在空地上围了几层。金局长向大家看看,然后在脸上堆出几分和蔼的样子,因道:“这两天我知道各位太辛苦了。但敌人这种轰炸法,就是在疲劳我们。我们若承认了疲劳,就中了他们的计了。他只炸得掉我们地面一些建筑品,此外我们没有损失,更不会丝毫影响军事。就以我们本机关而论,我们也仅仅是碎了几片玻璃窗户。这何足挂齿?他炸得厉害,我们更要工作加紧。”大家听了这一番训话,各人都在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个个想着,房子没有了顶,屋子里全是灰土,人又是三天三晚没吃没喝没睡觉,还要加紧工作吗?金局长说到了这里,却立刻来了一个转笔,他道:“好在我们这机关,现在只是整理档案的工作,无须争取这一两天的时间。我所得到的情报,敌人还会继续轰炸几天。现在解除警报,不是真正的解除警报,我们警戒哨侦察得敌机还人川境不深,就算解除。等到原来该放警报的时间,前几分钟挂一个球。所以现在预行警报的时间。并不会太久。这意思是当局让商人好开店门作买卖,让市民买东西吃。换句话说,今日还是像前、昨两日那样紧张。为了大家安全起见,我允许各位有眷属在乡下的,可以疏散回家去。一来喘过这口气,二来也免得家里人挂心。”这点恩惠,让职员们太感激了。情不自禁地,哄然一声。金局长脸上放出了笑意,接着道,时间是宝贵的,有愿走的,立刻就走,我给各位五天的假。

这简直是皇恩大赦,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哄然了一声。金局长接着道:“我不多不少,给你们五天的假,那是有原因的。这样子办,可以把日子拖到阴历二十日以后去,那时纵有空袭,也不过是白天的事,我们白天躲警报,晚上照样工作。在这几天假期中,希望各位养精蓄锐,等到回来上班的时候,再和敌人决一死战。”说着,他右手捏了个拳头,左手伸平了巴掌,在左手心里猛可地打了一下,这大概算是金局长最后的表示,说完了,立刻点了个头就走下坡子。这些职员,虽觉得皇恩大赦虽已颁发,可是还有许多细则,有不明白的地方,总还想向局长请示。大家掉转身来,望了局长的后影,他竟是头也不回,直走出大门口上车而去。有几位见机而作的人,觉得时间是稍纵即逝。各人拿上衣服,找算就走。可是不幸的消息,立刻传来,警报器“呜呜”长鸣,不曾挂着预行警报球,就传出了空袭警报。随后,大家也就是一些躲洞子的例行手续。偏是这天的轰炸,比过去三日还要猛烈。一次连接着一次。这对甄子明的伙伴,是个更重的打击。在过去的三日,局长并不曾说放假,大家也就只有死心塌地地等死。现在有了逃生的机会,却没有了逃生的时间。各人在恐怖的情绪中,又增加了几分焦急。直到下午三点钟,方才放着解除警报。甄子明有了早上那个经验,赶快跑进屋子去,在灰土中提出了一些细软,扯着床上的被单,连手提包胡乱地卷在一处,夹在腋下,赶快就走,到了大门口,约站了两分钟,想着有什么未了之事没有。

但第二个感想,立刻追了上来,抢时间是比什么东西都要紧。赶快就走罢,他再没有了考虑,夹了那个包袱卷就走。他这机关,在重庆半岛的北端,他要到南岸去,正是要经过这个漫长的半岛,路是很远的。他赶到马路上,先想坐公共汽车,无奈市民的心都是一样的,停在市区的大批车辆,已经疏散下乡,剩着两三部车子在市区里应景,车子里的人塞得车门都关不起来。经过车站,车子一阵风开过去,干脆不停。甄子明也不敢作等车的希望,另向人力车去想法,偏巧所有的人力车,都是坐着带着行李卷的客人的。好容易找着一辆空车,正要问价钱,另一位走路人经过,他索性不说价钱,坐上车子去,叫声“走”,将脚在车踏板上连顿几下。甄子明看到无望,也就不再作坐车的打算,加紧了步子跑。那夏天的太阳,在重庆是特别晒人。人在阳光里,仿佛就是在火罩子里行走。马路面像是热的炉板,隔了皮鞋底还烫着脚心。那热气不由天空向下扑,却由地面倒卷着向上冲,热气里还夹杂了尘土味。他是个老书生,哪里拿过多少重量东西,他腋下夹着那个包袱卷,简直夹持不住,只是向下沉。腋下的汗,顺着手臂流,把那床单都湿了几大片。走到了两路口附近,这是半岛的中心,也是十字路口,可以斜着走向扬子江边去。也就为了这一点,成了敌机轰炸的重要目标。甄子明走到那里还有百十步路,早是一阵焦糊的气味,由空气里传来,向人鼻子里袭去。而眼睛望去,半空里缭绕着几道白烟。

这些现象,更刺激着甄子明不得不提快了脚步走。走近了两路口看时,那冒白烟的所在,正是被炸猛烈的所在,一望整条马路,两旁的房屋全已倒塌。这带地点,十之八九,是川东式的木架房子,很少砖墙。屋子倒下来,屋瓦和屋架子,堆叠着压在地面,像是秽土堆。两路口的地势,正好是一道山梁,马路是山梁背脊。两旁的店房,前临马路’后面是木柱在山坡上支架着的吊楼。现在两旁的房屋被轰炸平了,山梁两边,全是倾斜的秽土堆,又像是炮火轰击过的战场。电线柱子炸断了,还挨着地牵扯了电线,正像是战地上布着电网。尤其是遍地在砖瓦木料堆里冒着的白烟,在空气里散布着硫磺火药味,绝对是个战场光影。这里原是个山梁,原有市房挡住视线。这时市房没有了,眼前一片空洞,左看到扬子江,右看到嘉陵江,市区现出了半岛的原形,这一切是给甄子明第一个印象。随着来的,是两旁倒的房子,砖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着,有衣被散乱着,而且就在面前四五丈路外,电线上挂了几串紫色的人肠子,砖堆里露出半截人,只有两条腿在外。这大概就是过去最近一次轰炸的现象,还没有人来收拾。他不敢看了,赶忙就向砖瓦堆里找出还半露的一条下山石坡,向扬子江边跑,在石坡半截所在,有二三十个市民和防护团丁,带了锹锄铁铲,在挖掘半悬崖上一个防空洞门。同时有人弯腰由洞里拖着死人的两条腿,就向洞口砖瓦堆上放。

他看到这个惨相,已是不免打了一个冷战。而这位拖死尸的活人,将死人拖着放在砖瓦堆上时,甄子明向那地方看去,却是沙丁鱼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离尸首不远,还有那黄木薄板子钉的小棺材,像大抽屉似的,横七竖八,放了好几具。这种景象的配合,让人看着,实在难受,他一口气跑下坡,想把这惨境扔到身后边去。不想将石坡只走了一大半,这是在山半腰开辟的一座小公园,眼界相当空阔。一眼望去,在这公园山顶上,高高的有个挂警报球的旗杆,上面已是悬着一枚通红的大球了。甄子明这倒怔了一怔。这要向江边渡口去,还有两三里路,赶着过河,万一来不及,若要回机关去躲洞子,也是两里来路,事实上也赶不及。正好山上、山下两条路,纷纷向这里来着难民,他们就是来躲洞子的。这公园是开辟着之字路,画了半个山头的。每条之字路的一边都有很陡的悬崖。在悬崖上就连续地开着大洞子门。每个洞子门口,已有穿了草绿色制服的团丁,监视着难民人洞。甄子明夹了那包袱卷,向团丁商量着,要借洞子躲一躲。连续访过两个洞口,都被拒绝。他们所持的理由,是洞子有一定的容量,没有入洞证,是不能进去的。说话之间,已放出空袭警报了,甄子明站在一个洞门边,点头笑道:“那也好,我就在这里坐着罢,倘若我炸死,你这洞子里人,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一个守洞口的团丁,面带了忠厚相,看到他年纪很大,便低声道:“老太爷,你不要吼。耍一下嘛,我和你想法子。”甄子明笑道:“死在头上,我还耍一下呢。”

那个团丁,倒是知道他的意思,便微笑道:“我们川人说耍一下,就是你们下江人说的等一下。我们川人这句话倒是搁不平。我到过下江,有啥子不晓得?”甄子明道:“你老哥也是出远门的人,那是见多识广的了。”那团丁笑道:“我到过汉口,我还到过开封。下江都是平坝子,不用爬坡。”甄子明道:“可是凿起防空洞来,那可毫无办法了。”他说这话,正是要引到进洞子的本问题上来。那团丁回头向洞里张望了一下,低声笑道:“不生关系。耍一下,你和我一路进洞子去,我和你找个好地方。”甄子明知道没有了问题,就坐在放在地上的包袱卷上。掏出一盒纸烟和火柴来,敬了团丁一支烟,并和他点上。这一点手腕,完全发生了作用。一会儿发了紧急警报,团丁就带着甄子明一路进去。这个洞子,纯粹是公共的,里面是个交叉式的三个隧道,分段点着菜油灯。灯壶用铁丝绕着,悬在洞子的横梁上。照见在隧道底上,直列着两条矮矮的长凳。难民一个挨着一个,像蹲在地上似的坐着。穿着制服的洞长和团丁,在隧道交叉点上站着,不住四面张望。这洞子有三个洞口,两个洞口上安设打风机,已有难民里面的壮丁,在转动着打风机的转钮。有两个肩上挂着救济药品袋的人,在隧道上来去走着。同时,并看到交叉点上有两只木桶盖着盖子。桶上写着字:难民饮料,保持清洁。他看到这里,心里倒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这些表现,那是比自己机关里所设私有洞子,要好得多了。而且听听洞子里的声音,也很细微,并没有多少人说话。

但这个洞子的秩序虽好,环境可不好。敌机最大的目标,就在这一带。那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始终在头上盘旋。炸弹的爆炸声,也无非在这左右前后。有几次,猛烈的风由洞口里拥进,洞子里的菜油灯,完全为这烈风扑熄。但这风是凉的,难胞是有轰炸经验的,知弹着点还不怎样的近。要不然,这风就是热的了。那个洞长,站在隧道的交叉点上,每到紧张的时候,就用很沉着的声音报告道:“不要紧,大家镇定,镇定就是安全。我们这洞子是非常坚固的。”这时,洞子里倒是没有人说话。在黑暗中,却不断地呼哧呼哧地响,是好几处发出惊慌中的微小哭声。甄子明心里可就想着,若在这个洞子里炸死了,机关里只有宣告秘书一名失踪,谁会知道甄子明是路过此地藏着的呢?转念一想,所幸那个团丁特别通融,放自己进洞子来,若是还挡在洞外,那不用炸死,吓也吓死了。他心里稳住了那将坠落的魂魄,环抱着两只手臂,紧闭了眼睛,呆坐在长板凳的人丛中。将到两小时的熬炼,还是有个炸弹落在最近,连着沙土拥进一阵热风。“哄隆咚”一下大响,似乎这洞子都有些摇撼。全洞子人齐齐向后一倒,那种呼哧呼哧的哭声,立刻变为哇哇的大哭声。就是那屡次高声喊着“镇定”的洞长,这时也都不再叫了。甄子明也昏过去了,不知道作声,也不会动作。又过去了二三十分钟,天空里的马达声,方才算是停止。那洞长倒是首先在黑暗中发言道:“不要紧,敌机过去了,大家镇定!”

又是半小时后,团丁在洞子口上,吹着很长一次口哨,这就是代替解除警报的响声。大家闷得苦了,哄然着说了一声:“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来。那洞长却不断地在人丛中叫道:“不要挤,不要挤,不会有人把你们留在这里的。”甄子明本来生怕又被警报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气冲过洞去。但是这公共洞子里的人,全守着秩序,自己是个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挤,直等着洞子里走得稀松了,然后夹了那包袱卷儿,慢慢随在人后面走。到了洞外,见太阳光变成血红色,照在面前山坡黄土红石上,很是可怕。这第一是太阳已经偏西,落到山头上了。第二是这前前后后,全是烧房子的烟火,向天上猛冲。偏西的那股烟雾,却是黑云头子在堆宝塔。一团团的黑雾,只管向上去堆叠着高升。太阳落在烟雾后面,隔了烟阵,透出一个大鸡子黄样的东西。面前有三股烟阵,都冲到几十丈高。烟焰阵头到了半空,慢慢地散开,彼此分布的烟网,在半空里接近’就合流了。半空里成了雾城。这样的暑天,现在四面是火,好像烟糊气味里,带有一股热浪,只管向人扑着。甄子明脱下了身上一件旧蓝布大褂,作了个卷,塞在包袱里。身上穿着白色变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裤,将腰带紧了一紧。把秘书先生的身份,先且丢到一边,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绳子,拔开脚步就跑。他选择的这个方向,正是火焰烧得最猛烈的所在。越近前,烟糊气越感到浓厚。这是沿江边的一条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难民在路上奔走。

这条马路,叫做林森路,在下半城,是最繁华的一条街,军事委员会也就在这条路的西头。大概就为了这一点,敌机在这条沿扬子江的马路上,轰炸得非常之厉害。远远看去,这一带街道,烟尘滚滚,所有人家房屋,全数都被黑色的浓烟笼罩住。半空里的黑烟,非常之浓,漆黑一片,倒反是笼罩着一片紫色的火光。甄子明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警报台上的旗杆,因所有的旗杆上,都还挂着一个绿色的长灯笼。他放下了那颗惊恐的心,放开步子走,他跑进了一大片废墟。那被炸的屋子,全是乱砖碎瓦的荒地,空洞洞地,一望半里路并没有房屋。其门偶然剩下两堵半截墙,都烧得红中带黄,远远就有一股热气熏人。在半堵墙里外,栽倒着铁质的窗格子,或者是半焦糊的短柱,散布的黑烟就滚着上升,那景象是格外荒凉的。在废墟那一头,房子还在焚烧着,正有大群的人在火焰外面注射着水头。甄子明舍开了马路,折向临江的小街,那更是惨境了。

这带临江小街,在码头悬崖下,有时撑着一段吊楼,只是半边巷子。有时棚子对棚子,只是一段烂泥脏水浸的黑巷子。现在马路上被轰炸了,小街上的木板竹子架撑的小矮房,全都震垮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全是碎瓦片压住了一堆木板竹棍子。这时,天已经昏黑了,向码头崖上看,只是烟焰。向下看,是一片活动的水影。这些倒坍的木架瓦堆,偶然也露出尺来宽的一截石板路。灯火是没有了,在那瓦堆旁边,间三间四地有豆大的火光,在地面上放了一盏瓦檠菜油灯。那灯旁边,各放着小长盒子似的白木板棺材。有的棺材旁边,也留着一堆略带火星的纸钱灰。可是这些棺材旁边,全没有人。甄子明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小废墟上,简直不是人境。他心里怦怦跳着,想不看,又不能闭上眼睛。只有跑着在碎瓦堆上穿过。可是一盏豆大的灯光,照着一口白木棺材的布景,却是越走越有,走了一二百步路,还是这样地陈列着。走到快近江边的所在,有一幢半倒的黑木棚子,剩了个无瓦的空架子了。在木架子下,地面上斜摆着一具长条的白木棺材。那旁边有一只破碗,斜放在地上,里面盛了小半碗油。烧着三根灯草。也是豆子大的一点黄光。还有个破罐子,盛了半钵子纸灰。这景致原不怎样特别,可是地面上坐着一位穿破衣服的老太婆,蓬着一把苍白头发,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甄子明看到这样子,真要哭了,看到瓦砾堆中间,有一条石板路,赶快顺着石板坡子向下直跑。口里连连喊着:“人间惨境!人间惨境……”

第十章残月西沉

在这天晚上,甄子明过了江,算是脱离了险境。雇着一乘滑竿,回到乡下,在月亮下面,和李南泉谈话,把这段事情,告诉过了。李南泉笑道:“这几天的苦,那是真够甄先生熬过来的。现在回来了,好好休息两天罢。”甄子明摇摇头道:“嗐!不能提,自我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漱口。”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带了牙刷没有?这个我倒可以奉请。”于是到屋子里去,端着一盆水出来,里面放了一玻璃杯子开水,一齐放到阶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脸手巾,是干净的,舍下人全没有沙眼。”他这样一说,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说不洗脸了。他蹲在地上洗过脸,又含着水漱漱口。然后昂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笑道:“痛快痛快,我这脸上,起码轻了两斤。”李南泉笑道:“这么说,你索性痛快痛快罢。”于是又斟了一杯温热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他笑道:“我这才明白无官一身轻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若不是干这什么小秘书,我照样的乡居,可就不受这几天惊吓了。”这时,忽然山溪那边,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师,你们家有城里来的客人吗?”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邻居甄先生。杨小姐特意来打听消息的?”随了这话,杨艳华小姐将一根木棍子敲着板桥嘻嘻地笑了过来,一面问道:“有狗没有?有蛇没有?替我看着一点儿,老师。”甄子明见月光下面走来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心里倒很有几分奇怪,李先生哪里有这么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学生?她到了面前,李南泉就给介绍着道:“这就是由城里面回来的甄先生。杨小姐,你要打听什么消息,你就问罢。准保甄先生是知无不言。”

甄子明这位老先生,对于人家来问话,总是客气的,便点着头道:“小姐,我们在城里的人,也都过的是洞中生活。不是担任防护责任的,谁敢在大街上走?我们所听到,反正是整个重庆城,无处不落弹。我是由林森路回来的,据我亲眼看到的,这一条街,几乎是烧完炸完了。”杨艳华道:“我倒不打听这么多,不知道城里的戏馆子,炸掉了几家?”甄先生听她这一问,大为惊奇,反问着道:“杨小姐挂念着哪几家戏馆子?”李南泉便插嘴笑道:“这应当让我来解释的。甄先生有所不知,杨小姐是梨园行人。她惦记着她的出路,她也惦记着她的同业。”甄子明先“哦”了一声。然后笑道:“对不起,我不大清楚。不过城里的几条繁华街道,完全都毁坏了。戏馆子都是在繁华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杨小姐老早就疏散下乡来了的吗有贵老师在这里照应,那是好得多的。”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别信她。杨小姐客气,要叫我老师,其实是不敢当。她和内人很要好。”甄先生听了他的解释,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问了,因道:“杨小姐,请坐。还有什么问我的吗?”就在这时,警报器放着了解除的长声,杨艳华道:“老师,我去和你接师母师弟去吧。”说着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动着桥板,就走过去。这桥板是横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进桥板格子的横空当,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绊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扑倒在桥上。桥上自“哄咚”一下响。在月亮下面,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过去,弯身将她扶起。

杨艳华带了笑声,“哎哟”了几句。人是站起来,兀自弯着腰,将手去摩擦着膝盖。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没有?我家里有红药水,给你抹上一点儿罢。”杨艳华笑着,声音打颤,摇摇头道:“哎唷!没有破,没关系。”随手就扶了李先生搀着的手。他道:“你在我这里坐一下罢。我去接孩子们了。”说着,就扶了她走过桥,向廊子下走来。在这个时候,李太太在山溪对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来了。她道:“老早解除了,家里为什么不点上灯?”杨艳华叫道:“师母,你就回来了?我说去接你的,没想到在你这桥上摔着了。老师在和我当着看护呢。”一会儿工夫,李太太带着孩子们一路埋怨着回来了。她道:“你这些孩子真是讨厌,躲了一天的警报,还不好好回家,只管一路上蘑菇。回家去,一个揍你一顿。”李南泉听这口风不大好,立刻过了桥迎上前去。见太太抱着小玲儿,就伸手要接过来。她将身子一扭道:“我们都到家了,还要你接什么?”李南泉不好说什么,只得悄悄跟在后面,一路回到走廊上。杨艳华弯着腰,掀开了长衫底襟,还在看那大腿上的伤痕呢。这就代接过小玲儿来抱着,抚摸了她的小童发,因道:“小妹妹,肚子饿了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师母,你要吃什么,我还可以到街上去找得着。”李太太摸着火柴盒,擦了一根,亮着走进屋去,一面答着道:“杨小姐,你也该休息了,你不累吗?”杨艳华抱着小玲儿,随着走进屋来,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没有躲洞子。”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问道:“那末,你在家里才出来吗?”

杨艳华便道:“我在家门口一个小洞子里预备了个座位。事实上是和几位邻居在院坝里摆龙门阵。到了这样夜深,我想应该没有事了,特意来看看师母。”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当了。在躲警报的时候,还要你惦记着我。”杨艳华道:“我还有一件事,向老师来打听,老师说认识完长手下一位孟秘书,那是真的吗?”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灯,拍着杨小姐的肩膀,笑道:“请坐罢。玲儿下来,别老让杨姑姑抱着。人家身体多娇弱,抱不动你。”小玲儿溜下地了,扯着杨艳华的衣服道:“杨姑姑力气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戏台上打仗。我长大了也学杨姑姑那样打仗。”她就手抚了小玲儿的童发,笑道:“趁早别说这话,要再说这话你爸爸会打你的。戏台上的杨姑姑,学不得的。不,就是戏台下的杨姑姑也学不得的。你明天读书进大学,毕了业之后,作博士。”小玲儿道:“妈,什么叫博士?”李太太笑道:“博士吗?将来和杨姑姑结婚的人就是吧?你杨姑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个博士姑父。”说着,她又拍着杨艳华的肩膀道:“你说是不是?这一点,你是个可取的好孩子,你倒并不想作达官贵人的太太。”杨艳华摇摇头道:“博士要我们去干什么?”李太太道:“这个问你老师,他就能答复你了。中国的斗方名士,都有那么一个落伍的自私思想,希望来个红袖添香。凡是会哼两句旧诗,写几笔字的人,都想作白居易来个小蛮,都思作苏东坡来个朝云。其实时代不同,还是不行的。”

李南泉一听这话锋,颇为不妙。太太是直接地向着自己发箭了,正想着找个适当的答词,杨艳华已在屋子里很快地接上嘴了,她道:“的确有些人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李老师不是这种人。而且有这样一个性情相投、共过患难的师母,不会有那种落伍思想的。倒是老师说的那个孟秘书,很有些佳人才子的思想。老师真认识他吗?”李南泉走进屋子来,笑问道:“你知道他是个才子?”杨艳华道:“老师那晚在老刘家里说什么孟秘书,当时我并没有注意。今天下午我由防空洞子里回家,那刘副官特意来问我,老师和孟秘书是什么交情?我就说了和李老师也认识不久,怎么会知道老师的朋友呢?老刘倒和我说了一套。他说若老师和孟秘书交情很厚的话,他要求老师和他介绍见见孟秘书。他又说,孟秘书琴棋书画,无一不妙。他专门和完长作应酬文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位孟秘书我见过他的。他还送过我一首诗呢。老师认得的这位孟秘书,准是这个人。”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是这个人?”杨艳华听到这里,不肯说了,抿嘴微笑着。李南泉笑道:“那末你必须有个新证据。”杨艳华道:“他是李老师的朋友,我说起来了,恐怕得罪老师。那证据是很可笑的。”李南泉道:“你别吞吞吐吐,你这样说着那我更难受。”杨艳华没有说,先就扑哧一声笑了,接着道:“好在老师师母不是外人,说了也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个近视眼,对不对?”李南泉道:“对的。这也不算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呀。”杨艳华昂头想了想,益发是嘻嘻地笑了。

李太太看到,也愣住了,因道:“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特别情形吗?”杨艳华忍住了笑,点点头道:“的确,这个人有点奇怪。他不是个近视眼吗?原来就老戴着眼镜的,见了女人他把戴着的那副眼镜取下来,另在怀里拿出一副眼镜来,换着带上。我有一次在宴会上遇到他,对于他换眼镜的举动,本来不怎么注意。因为他把换上的眼镜戴了一会,依然摘下,好像是那眼镜看近处不大行。后来再来一个女的,自然还是唱戏的,他又把衣袋里的眼镜掏出来换着。这让我证明了,他是专门换了眼镜看我们唱戏的女孩子的。其实我们并不怕人家看,而且还是你越爱看越好。你若不爱看,我们这项戏饭就吃不成了。可是拿这态度去对别个女人,那就不大好了。”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是对的,我们这位好友,是有这么一点毛病的。你不嫌他看,他当然高兴,无怪要送你一首诗了。诗就是在筵席上写的吗?一定很好。你可记得?”杨艳华道:“我认识几个大字?哪会懂诗?不过他那诗最后两句意思不大深,我倒想得起,他说是:‘一曲琵琶两行泪,樽前同是下江人’。”李太太笑道:“这位孟秘书,太对你表示同情了。后来怎么样?”杨艳华道:“就是见过那一回,后来就没有会到过了。假如他真到这里来,我倒是愿意见他。师母你总明白,我们这种可怜的孩子,若有这样的人和我们说几句话,可以减少在应酬方面许多麻烦。”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接着道:“至少,他那个身份可以压倒姓刘的,所以愿意借重他一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个我有办法。”

提到刘副官,倒引起了李太太的正义感。她向李先生道:“对了,孟先生来了,你倒是可以和他说几句。人家是拿演戏为职业的,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靠她吃饭,在人家正式演戏的时候,可别扰惑人家。”李南泉道:“那我一定办到。不过那天我和老刘说,孟秘书会来,那是随口诌的一句话,并没有这回事。”杨艳华笑道:“老师随便这样诌一句不要紧,那姓刘的是个死心眼子,他却认为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只管盯着我要打听个水落石出。还要我明天给他回信呢!”李南泉昂头想了想,笑道“老孟这个人我有法子让他来。”说着,摇了两摇头,又笑道:“那也犯不上让他来。”李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道:“老孟为人,头巾气最重,什么天子不臣,诸侯不友,那都不能比拟。若是他不愿意,你就给他磕头,他也是不理。可是有女人的场合,只要有边可沾,他是一定不招自来。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他,说是你所说的下江人,正疏散在乡场上避难,若是能来非常欢迎。那就一定会来。”李太太道:“你这是用的美人计呀。”杨艳华向她半鞠着躬,笑道:“你说这话,我就不敢当。”李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自从你领班子到这里来唱戏以后,多少人为你所颠倒。”杨艳华笑笑道:“师母,你不能和我说这样的话,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还得倚靠着师母、老师多多维持我呢。”她说着这话,走近了两步,靠着李太太站了,身子微微向李太太肩膀下倒着,作出撒娇的样子,还扭了两扭。

李太太虽知她是做的一种姿态,可是她那话说得那样软弱,倒叫人很难拒绝她的要求。正想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外边却有女子高声叫道:“艳华,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哇。”李南泉听出那声音,正是另一个戏子胡玉花。迎出去看时,桥头上月亮下站有三四个人。便答道:“胡小姐,她在这里呢。有什么事吗?”胡玉花笑道:“她们家要登报寻人了。她们家的人全来了。”杨艳华很快地由屋子里跳了出来,叫道:“妈,我在这里呢。”她的母亲杨老太太在木板桥上,踉跄着步子走了过来,到了走廊上,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还没有解除警报的时候,刘副官带着两个勤务,打着很大的手电筒,在我家门口,来回走了好几趟。你又是不声不响地走了。我怎样放得下心去?我们四五个人,找了好几个地方了。”杨艳华道:“你们这是打草惊蛇。李先生一家,躲了警报回来,还没有休息呢,我们别打搅人家了,走罢。”她说毕,首先的在前面走,把来人带走了。只有胡玉花在最后跟着,过了溪上的桥,她又悄悄走了回来。李南泉正还在廊檐下出神,想到杨艳华来得突然,她们这是闹些什么玩意。在月光下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又走了回来,以为杨小姐还有什么话说,便迎上前两步,低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商量,最好当着你师母的面……”他不曾把说话完,已看清楚了,来的是胡玉花,便忍住了。她知道李先生有误会,倒不去追问。笑道:“我有一件小事告诉李先生,倒是不关乎艳华的,说出来了你别见笑。”

李先生道:“你说罢,有什么事托我,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办。”胡玉花笑了一笑,因道:“李先生有位同乡王先生,明后天会来看你。”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姓王的,这是最普通的一个姓,同乡里的王先生,应该不少。”胡玉花道:“这是我说话笼统了一点。这位王先生,二十多岁,长方脸儿,有时带上一副平光眼镜。”李南泉笑道:“还是很普通,最好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他到我这里来,会有什么问题牵涉到你。”胡玉花笑道:“他的名字,我也摸不清楚,不过他写信给我的时候,自称王小晋,这名字我觉得念着别扭。”李南泉点点头道:“是的,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再请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提到他?”胡玉花在嗓子眼里咯咯地笑了一声,又笑道:“事情是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这位王先生年纪太轻,他若来了,最好李先生劝他一劝。”李南泉笑道:“你这话说着,真让我摸不着边沿。你让我劝他,劝他哪一门子事呢?”胡玉花沉吟了一会子,因笑道:“你就劝他好好儿办公,别乱花钱罢。”李南泉道:“他和胡小姐有很深的友谊吗?你这样关切着他。”胡玉花连连辩论着道:“不,不,我和他简直没有友谊。你想,若是我我有友谊,难道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吗?”李南泉搔搔头道:“这可怪了,你和他没有友谊,你又这样关切他。小姐,你是什么意思,干脆告诉我吧。”胡玉花道:“不必多说了,你就告诉他这是我托李先生劝他的。年轻的人,要图上进。唱戏的女孩子,也不一样,有些人是很有正义感的。我只是职业妇女,别的谈不到。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

这一篇吞吞吐吐的话,李南泉算是听明白了,因笑道:“我的小姐,这事情很简单,你何必绕上这么些个弯子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告诉王先生,以后别来捧角,对不对?”胡玉花道:“对的,我索性坦白一点说,假如我们现在要人捧的话,一定是找那发国难财的商人,或者是要人一列的人物。像这样的小公务员花上两个月薪水,也不够做我们一件行头。在捧角的人,真是合了那话,吃力不讨好。”李南泉道:“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了。不但如此,我还可以把你在老刘家里那幕精彩表演告诉他,让他对你有新的认识。”胡玉花道:“随便怎样说都可以,反正我让他少花钱,那总是好意。打搅了,明天见罢。”说着,她自行走去。李南泉站在屋檐下,倒有些出神,心想,一个作女戏子的人有劝人不捧角的吗?这问题恐怕不是那样简单。他怔怔地站着,隔壁甄先生家却正开着座谈会。甄先生把这几日城里空袭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着。邻居奚太太、石太太、吴春圃先生全在房门外坐在竹椅上听着。甄先生正带笑地叹了口气道:“把命逃得回来,我就十分满意了。”石太太道:“这警报闹个几天几夜不停,真是讨厌。我正想过江到青木关去一趟。这样闹着警报可无法搭得上长途汽车。”甄先生坐在竹子躺椅上,口里衔着大半截烟卷,正要在这种享受里,补救一些过去的疲劳,这就微笑道:“那是教育部所在地呀。”石太太道:“甄先生你相信我是想运动一个校长当吗?”

吴春圃笑道:“到青木关去不是上教育部,至少也是访在教育部供职的朋友。这警报声中,温度是一百来度,谁到那么远去作暑假旅行?”石太太笑道:“你猜不着。我正是去作暑假旅行。”奚太太却接嘴了,她道:“我们也不必过于自谦。若是我们弄个中学办办,准不会坏。就是当个‘萝卜赛花儿’也没有什么充不过去的。”甄子明是自幼儿就在教会学校念书的。他的英文可说是科班出身。听到奚太太这么一句话,料是英文字,便道:“‘萝卜赛花儿’?这这这……”他口含着烟卷,吸上一口又喷了一口,昂头向她望着。奚太太向吴春圃笑道:“大学教授,英文念什么?”吴先生手上拿了芭蕉扇站在走廊柱子边,弯了腰,将扇子扇着两条腿边的蚊子,笑道:“俺当年学的是德文,毕了业,没让俺捎来,俺都交还了先生咧。”李南泉站在自己家门口,便遥遥地道:“这个字我倒记得,不是念professor吗?奚太太念的字音完全对,只是字音前后颠倒一点。譬如‘大学教授’,虽然念成‘授教学大’,反正……”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是李太太已快跑了出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拖到屋子里面去,悄悄地道:“你放忠厚一点罢。”李南泉微笑着道:“这家伙真吹得有些过火。”李太太道:“趁着今晚月亮起山晚,多休息一会。满天星斗,明天还没有解除警报的可能,睡罢。”李南泉且不理会太太的话,他燃了一支香烟,坐在竹圈椅子上,偏着头,只管听甄先生那边的谈话,听故事的人分别散去,石太太是最后才走去。那甄子明说了句赞叹之词,乃是这两位太太见义勇为真热心。

李南泉听了这个批评,心想:石太太有什么事见义勇为?她算盘打得极精,哪里还有工夫和别人去勇为。正这样想着,就听到由溪那边人行路上,有人大声喝骂起来。那正是石太太的声音,她道:“天天闹警报,吃饭穿衣哪一样不发生问题,你还要谈享受。我长了三十多岁,没有吸过一支烟,我也没有少长一块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好的月亮,还打着打笼出来找纸烟?蜡烛不要钱买的?”这就听到石正山教授道:“我也是一功两得,带着灯笼来接你回来,把这几盒烟吸完了我就戒纸烟。”说话的声音,越走越远,随着也就听不到了。李南泉走出屋子来看看,见前面小路上有一只黄色的灯笼,在树影丛中摇晃着,那吵嘴的声音,还是一直传了来。他心里也就想着,这应该是个见义勇为的强烈讽刺。但想到明日早上,该是警报来到的时候,在警报以前,有几个朋友须约谈一番,还是休息早点睡罢。这个主意定了,在纸窗户现出鱼白色的当儿,立刻就起床,用点冷水漱洗过了,拿了根手杖,马上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起山,东方山顶上,只飘荡着几片金黄色的云彩,溪岸上的竹林子,被早上的凉风吹动,叶子摇摆着,有些瑟瑟的响声。这瑟瑟之声过去,几十只小鸟儿在竹枝上喳喳叫着。那清凉的空气,浸润到身上,觉得毫毛孔里,都有点收缩。这是多少天的紧张情形下所没有的轻松,心里感到些愉快。

他在这愉快的情形下,拿了手杖慢慢走着,在山路上迎头就遇到了石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早哇。”李南泉道:“应该是石太太比我早。我是下床就走出门来的。”说着,向她周身望着,她已穿上一件丝毫没有皱纹的花夏布长衫,头发梳得溜光,后脑勺梳了个双环细辫,那辫子也是没有一根杂毛。脸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可是已洗擦得十分白净。她已知道了人家考察她脸上的用意,便笑道:“我向来是学你们的名士派,不知道什么叫化妆。今天要作个短程旅行,不能不换件衣服。”李南泉道:“就是到青木关去了?重庆这一关不大好过。纵然不在城里碰到警报,在半路上也避免不了。一个乡下人到城里找防空洞,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石太太笑道:“对于自己生命的安全,谁也不会疏忽的。我已另找了路线渡江,避开重庆,完全走乡下。不要紧的,为了朋友,我不能不走一趟。”李南泉道:“朋友生病了吗?”石太太站在路头上对他微笑了一笑,因道:“这件事,在李先生也许是不大赞成的。我们一位同乡太太,受着先生的压迫,生活有了问题。她先生另外和一个不好的女人同居。我们女朋友们给这位太太打抱不平,要解决这个问题。”李南泉笑道:“这自然是女权运动里面所应有的事。”石太太笑道:“当然,你也不能不主张公道。”说毕,昂着头走了。李南泉看她那番得意,颇是见义勇为的举动。可是在疲劳轰炸的情形下,她值得这样远道奔波吗?在好奇心上,倒发生了一个可以研究的事情。

他下得山去,匆匆地看过两位朋友,太阳已经起山几丈高,而警报也就跟着来了。辅泉想着家里的小孩子还要照应,赶快回家,在半路上又遇到了石正山。他倒是很从容,在路上拦着笑道:“不要紧,敌人不是疲劳轰炸吗?我们落得以逸待劳,飞机不临头,我们一切照常工作,他也就没奈我何。”李南泉摇摇头道:“不行,我内人不能和你太太相比,胆子小得多。”提到了石太太,石先生似乎特别兴奋,向他笑道:“她这个人个性太强,我也没有法子。刚才你遇着她的,她是说到青木关去吗?”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拦着她,在轰炸下来去,是很危险的。她对我说,是为了朋友家里在闹桃色案件。现在是办这种事的时候吗?”石正山道:“她确是多此一举。在这抗战期中,男女都有些心理变态。若是无伤大雅,闹点桃色案件,作太太的人尽可不过问。”说着,扬起两道眉毛,微笑了一笑,问道:“我兄以为如何?”说到这里,那警报器呜呀呜呀地发出刺人耳膜的紧急警报声,李南泉转身又要走。石正山将手横伸着,拦了去路,笑道:“不忙不忙,我根本不躲。昨天晚上内人向甄先生打听消息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李南泉把他夫妻两人的言语一对照,就觉得这里面颇有文章,以石太太的脾气而论,倒是以不多事为妙。便笑道:“昨晚上甄先生家里宾客满堂,我挤不上去谈话。我得回家去看看,再谈罢。”他不顾石先生的拦阻,在他身边冲了过去。可是到了家里,屋子门已经锁着,全家都走了。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奚太太站在她家走廊上,高抬着右手在半空里招着,点了头叫:“来,来,来!”便笑道:“奚太太,我佩服你胆子大,在这样的疲劳情况中,你还不打算躲一躲吗?”奚太太一只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一只手还抬起来招着,点了头笑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到我这里来谈谈,你那屋后面不是有个现成的小洞子吗?万一敌机临头,我们就到那洞子里避一下。来罢,我有点事和你谈谈。”李南泉对这位太太虽是十分讨厌,可是在她邀约之下,倒不好怎样拒绝。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有了变动,鱼鳞斑的云片,在当头满满地铺了一层,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蔚蓝色的天空。站着沉吟了一会子。奚太太含了笑点着头道:“来罢,不要紧,我给你保险。”李南泉走到自己廊沿角的柱子边,隔了两家中间的空地望着。奚太太也迁就地走过来,站在自己廊沿角上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写剧本的好材料,你怎样谢我?”李先生笑着,没有答复。她也来不及等答复了,又道:“有一位局长,在外面嫖女人,他太太知道了,并不管他,却用一种极好的手段来制服他。她说,男女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嫖,女人当然也可以嫖,你猜她在这原则上怎样地去进行?”李南泉笑着摇摇头。

奚太太倒不管李南泉有什么感想,接着笑道:“这个办法是十分有效的。她是这样对局长说的,你若出去嫖,我也出去嫖。你嫖着三天不回来,我也三天不回来。你七天不回来,我也七天不回来。那局长哪会把这话放在心上。还是照样在外面过夜。当天这位太太是来不及了。到了第二夜,她就出门了。在最好的旅馆里,开了最上等的一间房间,就对茶房说,去给我找一个理发匠来。工钱不问多少,我都照给。就是要找一个最年轻而又漂亮的。茶房当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在上等理发馆,找了一位手艺最高明的理发匠来。她一见面,是个四十上下的理发匠,便大声骂着说,我叫你找年轻漂亮的,为什么找这样年纪大的?这个不行,重找一个。你若不信,先到我这里拿一笔钱去。她说得到,做得到,就给了茶房一摞钞票。这茶房也就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果然给她找了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小理发匠来。这位太太点头含笑,连说不错。就留着这位小理发匠在洗澡间里理发,由上午到晚上,还不放他走,什么事情都做到了,第二日她继续进行。局长见太太一天一夜不回家,在汉口市上到处找,居然在旅馆找到了。他把太太找回家,就再也不敢嫖了。”李南泉听到,不由得一摆头,失声说了句“岂有此理。”奚太太笑道:“怎么是岂有此理?你说的是这位太太,还是这位局长?”李南泉道:“两个人是一对混蛋。你说的这事发生在汉口,那自然是战前的事了。不然,倒可为战都之羞。”

奚太太笑道:“怎么会是战都之羞?你以为在重庆就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吗?我就常把这个故事,告诉奚敬平的。他听了这故事,我料他就冷了下半截。”李南泉本想说那位局长太太下三滥,可是奚太太表示着当仁不让的态度,倒教他不好说什么,于是对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奚太太道:“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作风不好吗?以男女平等而论,这是无可非议的。”李南泉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奚太太道:“我说的剧本材料并不是这个,这是一个引子,我说的是我们女朋友的事。我们朋友里面一位刘太太,和她先生也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抗战初期,刘先生随了机关来到重庆,刘太太千辛万苦带着三个孩子,由江西湖南再经过广西贵州来到四川,陪着刘先生继续的吃苦。刘先生害病,刘太太到中学去教书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到处请人帮忙,筹来了款子送刘先生到医院去治病。哪知这位刘先生恩将仇报,爱上了病院里一位女看护,出了病院,带着那女看护逃到兰州去了。这位刘太太倒也不去计较,带了三个孩子,离开重庆!到昆明去教书,她用了一条计,改名换姓,告诉亲戚,是回沦陷区了。刘先生得了这消息,信以为真,又回到了重庆,而且他也改名换姓,干起囤积商人来大发其财。刘太太原托了我们几个知己女朋友给她当侦探的……”

李南泉笑道:“不用说了,我全知道。这女朋友包括石太太、奚太太在内,于是探得了消息,报告给刘太太,刘太太就回到重庆来了。现在就在这疲劳轰炸之下,再给那刘先生一个打击!”奚太太立刻拦着道:“怎么是给他一个打击?这还不是应当办的事吗?”李南泉笑道:“对的,也许友谊到了极深的时候,那是可以共生死的。对不起,我要……”奚太太不等他转身,又高高地抬着手招了两招。同时还顿了脚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他看她很着急的样子,只好又停下来了。她笑道:“你何必那样胆子小,我不也是一条命吗?村子里人全去躲警报去了,清静得很,我们正好摆摆龙门阵。”李南泉道:“不行,我一看到飞机临头,我就慌了手脚,我得趁这天空里还没有飞机响声的时候,路到山后面去。”奚太太斜靠了那走廊的柱子,悬起一只踏着拖鞋的赤脚,颤动了一阵,笑道:“你这个人说你名士派很重,可又头巾气很重;说你头巾气很重,可是你好像又有几分革命性。”李南泉道:“对了,我就是这样矛盾地生活着。你借了今天无人的机会,批评我一下吗?”

奚太太望了他,欠着嘴角,微微地笑了,因道:“也许是吧?你是个为人师表的人,我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你的错误?”李南泉离开了那走廊的柱子,面向了奚公馆的廊子站着,而且是垂直了两只袖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谨领教。”说毕,扭了身就走,他这回是再不受她的拘束了。总算他走得见机,只走出了向一方的村口,飞机马达声,已轰轰而至。抬头看那天空,鱼鳞片的云彩,已一扫而空,半天里现出了毫无遮盖的蔚蓝色。抬头向有声音的东北角天空看去,一大群麻雀似的小黑影子,向西南飞来,那个方向,虽然还是正对了重庆市,可是为慎重起见,还是躲避的好。于是提快了步伐,顺着石板铺的小路就跑。正在这时,山脚草丛里伸出半截人身来,向他连连地招了几下手。他认得这人是同村子吴旅长。他是个东北荣誉军人,上海之役,腿部受了重伤,现在是退役家居了。这是个可钦佩的人,向来就对他表示好感。他既招手,自不能不迎将过去。吴旅长穿了身黑色的旧短衣,坐在一个深五六尺的干沟底上。他还是招着手,叫道:“快跳下来罢!快跳下来罢!”李南泉因为他是个军人,对于空袭的经验,当然比老百姓丰富,也不再加考虑,就向沟里一跳。这是一个微弯的所在,成了个桌面的圆坑。他跳下来,吴旅长立刻伸手将他搀住,让他在对面坐下,笑道:“这里相当安全,我们摆摆龙门阵罢。这些行为,都是人生可纪念的事。”

两个人说着话,以为地位很安全,也就没有理会到空袭。忽然一阵马达声逼近,抬头看时,有五架敌机,由西向东,隔了西面一列山峰,对着头上飞来。李南泉道:“这一小股敌机,对于我们所在地,路线是如此准确,我们留神点。”吴旅长也没答话,将头伸出沟沿,目不斜视,对了敌机望着。飞机越近,他的头是越昂起来。直到脸子要仰起来了,他笑道:“不要紧,飞机已过了掷弹线了。由高空向下投弹,是斜的,不是垂直的。”李先生本也有这点常识,经军人这一解释,更觉无事。他也就伸出头来望着。看那飞机,五架列着前二后三,已快到头顶上,忽然嘘嘘嘘一阵怪叫,一声“不好”两个字,还不曾喊出,早看到两个长圆形的大黑点,在飞机尾巴上下坠,跟着飞机的速率,斜向地面落来。不用猜,那是炸弹。李南泉赶快将身子向下一缩,吴旅长已偏着身体,卧到沟的西壁脚下。这是避弹的绝好地点,被人家占据了,只好卧到沟的东壁下去。在敞地里看到炸弹落下来,这还是第一次。人伏在地上,却不免心里扑扑乱跳。接着听到轰轰两下巨响,炸弹已经落地。但炸弹虽已落地,可是这沟的前边,并没有什么震动,料想弹着点还相距有些路。静静地躺着,不敢移动。约莫是三四分钟,那半空的马达声,已渐渐地消失。吴旅长首先一个挺起腰杆子来向四周看了看,摇摇头,又笑道:“李兄,请坐起来罢。没事了。”李南泉站起来看时,一阵浓密的白雾,由西边山顶上涌将过来。

在这白雾中,夹着很浓厚的硫磺味,一阵阵地向鼻子袭来。顷刻之间,面前四山夹着的一个小谷,完全让白色弥漫了。吴旅长伸手和他握着,摇撼了几下,笑道:“我们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算是患难之交了。”李南泉道:“这里有了炸弹的烟焰,是老大的目标。第二批敌机再来,可能给我们这里再补上一弹。若是扔到山这边,那就不会这样舒服了。”吴旅长笑道:“那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们走罢。”于是他跛着一条腿,慢慢地顺着石板路走。李南泉当然是跟了军人走,也就离开了这里。约莫走了两里路,忽然一阵马蹄声,“得得”地迎面而来。蹄声响得非常猛烈,像是有骑兵队冲锋似的冲来。他心想,莫非是有敌人的伞兵落下,我们的骑兵,特意冲来解围,这算赶上一阵热闹了。路边上有一块大石头,且把身子向石头后面一闪,探看来人是何形势。还不到三分钟,先有两匹高头大马由山口上冲出来。马上骑着两个壮汉,头戴盔式夏帽,上穿灰绸衬衫,下套草绿色斜纹布短裤衩,并不是军人。这两人后面,又来了四匹马。骑马的人,是三男一女。那三个男子和头里两上男子装束一样,年岁也差不多。那个女子,可就特别,上穿一件蓝色长袖短衣,翻着领子,外飘一根大红领带。下面穿着白帆布裤子,套着两只长筒黑马靴。披了满头长发,约束着一根花带子。一只盆大的软式草帽子,将绳子挂在颈脖子后面。手里拿了根皮马鞭,兜了个缰绳,兜着马昂起脖子直跑。

李南泉没想到是这么一队人物,那倒是多此一躲了。于是缓缓由石头后面走了出来。但凭他的经验,知道这个疏建区,除了鼎鼎大名的方二小姐,并无别个。这位小姐,比一个军阀还凶,以避开她为妙。于是回身向山脚上的深草小径上走着,脸也不对那石板人行路看。可是这位小姐倒偏要惹他,却坐在马背上将皮鞭子一指,叫道:“吠!那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我问你话,不要走。”李南泉站定了脚,向她呆望着,没有作声。心里想着,这丫头好生无礼,怎么这样说话?可是看她前呼后拥地有五个壮汉陪伴着,料着不能和她对抗,也就没说什么。那女子将皮鞭子再向路前一指,因道:“那里一堆白烟,是不是被炸了?”李南泉道:“是炸了。”女子道:“炸的地方是街上是乡下?”李南泉道:“炸弹落的地方,和我躲警报的地方,隔了一排山,看不清楚。”那女子道:“这等于没有问一样,阿木林。”原来这女子虽说的普通话,却带了很浓重的上海音。到了最后一句,她索性说出上海话来了。李南泉心想,她那般无礼问话,我一点不生气,她倒当面骂人,那就忍不住气了,便道:“你这位女士,怎么开口就骂人?我好意答话,还有什么不对吗?我不是公务员,我也不吃银行饭,大概你还管不着我呢。”那女子喝道:“你过来!”说着,将皮鞭子举着,在空中晃了两晃。李南泉道:“过来怎么着,倚恃你们人多,还敢打我不成?”这形势是很僵的了,在女人后面的一个壮汉,将马赶了两步,和她的马并排地站着,偏过头去,轻轻说了两句话。那方二小姐,听了那壮汉的报告,脸上骄傲的颜色,略微减少了几分,这就回转脸来,再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将马鞭子指了他道:“你认得我?”李南泉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不过我从你这行动上,我猜得出你是方家二小姐。我们读书的人,不侵犯哪个,也不愿人家对我们加以污辱。”那二小姐昂起头来哈哈大笑,将马鞭子在手上摇晃着道:“侮辱,哈哈,侮辱又怎么样?演讲骂我,在报上写文章骂我?谅你们也不敢!走!不要和这种穷酸说话。”说着,她两腿一夹马腹,兜动缰绳首先一马冲走了。这其间有个壮汉单独留后,其余的四个男人都跟着走了。这个留后的男子,由马鞍上跳下来,跑到李南泉面前,点了头道:“李先生,你不要介意,我们二小姐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这个人就是刚才在马背上和二小姐说话的人,倒有点面熟。李南泉笑道:“不介意?介意又能够怎么样,人家有钱有势,身上还带了手枪吧?我若不识相一点,炸弹不炸死,手枪会把我打死。不过要打死了我,决不会像二小姐的汽车撞死一个小贩子那样简单。当然我犯不上去碰人家的手枪,可是我料着她也不能对我胡乱开枪。重庆总还是战时首都所在地,不能那样没有国法。”那人听了这话,脸色也不免紧张了一阵,先冷笑了一声。然后笑道:“李先生,我完全是好意。你对我大概还没有什么认识,不信,你问问刘副官,我是到处和人家了事的。二小姐真要办什么事,她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大概你也有所闻吧?”

在这说话的期间,由口音里,李南泉认出这个人来了,是那天在刘副官家里碰胡玉花钉子的黄副官,便笑道:“哦!黄副官,不必刘副官,我也有相当认识的。我知道二小姐不好惹,但我不怕她。我不是汉奸,我也不是反动分子,无法把什么罪名加到我头上。可是人家若以为我好惹,就在大路上拦着我加以辱骂,我没法子报复,至少我可以不接受。二小姐不是说不怕演讲,不怕登报吗!对不起,我算唯一的武器就是这一点。这回我吃了亏,受着突袭,来不及回击。若是再要给我难堪,我就用二小姐不怕的那武器抵抗一阵。我就是那样说了,你老兄是不是转告二小姐,那就听你的便了。”说着,他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再说声再见,径自走了。黄副官站在路边倒发了呆。李南泉是越想越生气,也不去顾虑会发生什么后果,走了一段路,遇到一棵大树,就在树荫下石头上乘凉,也不再找躲飞机的地方了。坐了约莫是半小时,有一个背着箩筐的壮汉,撑了把纸伞挨身而过。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身来望了李南泉道:“你不是李先生?”他答道:“是的,你认得我?”那人道:“我是宋工程师的管事。给他们送饭到洞子里去。李先生何以一个人坐在这里,到我们那洞子里去,和唐先生一块儿拉拉胡琴唱唱戏不好吗?”李南泉道:“听你说话,是北方人。贵处在哪里?”他昂着头叹了口气道:“唉,远了,我是黑龙江人。”李南泉道:“黑龙江人会到四川这山缝子里来?你大概是军人吧?”

那人笑道:“不是军人,怎么会到四川来?”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战军人了。”他被人家这样称呼了一声,很觉得荣耀,这就放下了雨伞和箩筐,站在李南泉面前,笑道:“说起来惭愧,我还是上尉呢。汀泗桥那一仗,没有阵亡,就算捡了便宜,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还是……”那人道:“我们这样老远地由关外走到扬子江流域来,还不是为了想抗战到底?可是我们的长官都闲下来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军官,有什么办法?再说,衣服可以不穿,饭是要吃的。我放下了枪杆,哪里找饭吃去呢?没法子,给人当一个听差罢。还算这位宋工程师给我们抗战军人一点面子,没有叫我听差,叫我当管事。要都像宋工程师这样,流亡就流亡罢,凑合着还可以活下去。若是像刚才过去的方二小姐,骑着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几乎没有把我踏死。当时我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还有点内行,赶快在地上一滚,滚到田沟里去。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风,还敢跟她计较什么。自己爬了起来,捡起地下的箩筐,也就打算走开了。你猜怎么着?跟着她的那几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马,有的乱骂,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么也不敢回答,背起箩筐就走了。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们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们还想骑高头大马吗?可是谁敢和他们说这一套。敢说,也没有机会给他们说。”

李南泉笑道:“你也碰了二小姐的钉子了。老兄我们同病相怜,你是方家副官骂了,我是二小姐亲自骂了。将来我们死后发讣闻,可以带上一笔,曾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方二小姐马踏一次。老兄,这年头儿有什么办法,对有钱有势力的人,我们只好让他一着了。今天算了,明天若是再有警报,我一定到你们那洞子里去消磨一天。这年头儿,也只有看破一点,过一天是一天,躲防空洞的人,等着你的接济呢,你把粮食给宋工程师送去罢。改日我们约个机会再谈。我欢迎你到我茅庐里畅谈一次。”说着,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人受了这份礼貌,非常的高兴,笑道:“李先生,你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吧?”这么一问,倒让李南泉透着有点难为情,这就很尴尬地笑道:“常在村子里遇着,倒是很熟。”那人道:“我叫赵兴国。原先是人家叫赵连长,赵副营长。不干军队了,人家叫赵兴国,近来,人家叫老赵了。李先生就叫老赵罢。千万别告诉人,我当过副营长,再见罢。”说着,他背起箩筐走了。李南泉一人坐着发了一阵呆,觉得半小时内,先后遇到方二小姐和赵兴国,这是一个绝好的对照。情绪上特别受到一种刺激,反是对于空袭减少精神上的威胁。静坐了两三小时,也不见有飞机从头上过,看看太阳,已经有些偏西,这就不管是否解除了警报,冒着危险,就向村子里走回家去。

那条像懒蛇一样的石板人行路,还是平静地躺在山脚下。人在路上走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李南泉拿了手杖,戳着石板,一步一步地低头走着,这让他继续有些新奇发现,便是这石板上,不断地散铺着美丽的小纸片。他联想到敌机当年在半空里撒传单,摇动人心,这应该又是一种新花样,故意用红绿好看的花纸撒下来,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他这样想着,就弯腰下去,把那小纸片捡起一张来看。见纸薄薄的,作阴绿色,只有一二寸见方。正中横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将纸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阵浓厚的香气。这原来是包巧克力糖的纸衣,不要说是这山缝里,就是重庆市区,大糖果店,也找不着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谁这样大方,沿路撒着这东西,他想着走着,沿路又捡起了两张纸片看看。其中一片,还有个半月形的红印,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这就不用再费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马背上吃着糖果过去的。他拿了纸片在手上,不免摇摇头。这条人行路是要经过自己家门口的,直到门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纸还继续发现,他又不免弯腰捡了一张。正当他拿起来的时候,却听到溪岸那边,咯咯地发了一阵笑声。回头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对了这里望着。还不曾开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这回可让我捉住了,你是个假道学呀?哈哈!”

李南泉笑道:“我怎么会是假道学呢?青天白日地在路上行走,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奚太太笑着向他招招手,点了头道:“你下坡来,我同你说。”他实在也要回家去弄点吃喝,这就将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屋门,在大瓦壶里,找了点冷开水,先倒着喝了两碗。正想打第二个主意找吃的,却听到走廊上一阵踢踏踢踏的拖鞋响声。明知道是奚太太来了,却故意不理会,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两手捧了,靠在椅子上看着,报纸张开,正挡了上半身。奚太太步进屋子来笑道:“今天受惊了吗?”李南泉只好放下报站将起来。见她左手端了个碟子,里面有四五条咸萝卜,右手托了半个咸鸭蛋。在这上面还表示她的卫生习惯。在蛋的横截面上,盖了张小纸,便笑道:“这是送我假道学的吗?”奚太太笑道:“谈不上送,你拿开水淘饭吃,少不了要吃咸的,这可以开开你的口味。”李南泉点了个头道:“谢谢。”双手将东西接过放在桌上,他把萝卜条看得更真切,还不如小拇指粗细,共是三条半。那半片鸭蛋,并不是平分秋色,如一叶之扁舟,送的是小半边。奚太太道:“你要不要热开水?我家瓶子里有。”李南泉笑道:“这已深蒙厚惠。”奚太太道:“不管是不是厚惠,反正物轻人情重。这是我吃午饭的那一份,我转让给你了。”说着,当门而立,又抬起那只光手臂撑住了门框。李南泉心想,我最怕看她这个姿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奚太太见李先生要对自己望着,又不敢对自己望着,便笑道:“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怕什么的,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李南泉笑着摇头道:“不,奚太太还是青春少妇。”她一阵欢喜涌上了眉梢,将那镰刀型的眼睛,向主人瞟了一眼,笑道:“假如我是个青春少妇的话,我就不能这样大马关刀地单独和男子们谈话了。男子们居心都是可怕的。我记得当年在南京举行防空演习的时候,家里正来了客,我在客厅里陪着他谈话。忽然电灯熄了,这位客人大胆包天,竟是抓着我的手,kiss了我几下。他是奚先生的好友,我不便翻脸。我只有大叫女用人拿洋烛了。从那以后,吓得我几个月不敢见那人。若是现在,那我不客气,我得正式提出质问。”李南泉笑道:“你没告诉奚先生吗?”奚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傻瓜。告诉了他,除了他会和朋友翻脸而外,势必还要疑心到我身上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李南泉笑道:“你现在告诉了我,我就可以转告奚先生的。”奚太太举着两手,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是过去多年的事了,他也许已知道了,告诉他也没有关系。不过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你自己找麻烦吗?”她说着话,由屋门口走到屋子里来。李南泉道:“我们不要很大意的,只管谈心,也当留心敌机是不是会猛可地来了。”说着,他走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抬头向天空上张望一下。天上虽有几片白云,可是阳光很大,山川草木,在阳光下没有一点遮隐,因道:“天气这样好,今天下午还是很危险的。”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进来,我有话问你。”李南泉被她叫着,不能不走进来,因笑道:“还有什么比较严重的问题要质问我的吗?”他说着,坐在自己写字竹椅子上,面对了窗子外。逃警报的人,照例是须将门窗一齐关着的。他看了看,正待伸手去推开木板窗户。奚太太坐在旁边,笑道:“你还惦记着天空里的飞机呢。等你在窗户里看到,那就是逃跑也来不及了。我就只问你一句有趣的话,你要走,你只管走。”李南泉道:“你就问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奚太太弯着镰刀眼睛角,先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在路上捡那包糖果的纸,是不是犯了贾宝玉的毛病,要吃女人嘴上的胭脂?”李南泉不由得昂起头来哈哈大笑道:“妙哉问!你以为方二小姐吃了糖果纸,一定有胭脂印?我就无聊地去吃那胭脂印?那算什么意思?真难为你想得到。”说着又哈哈大笑。奚太太在旁边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架起腿来颤动着,只望了李南泉发呆。他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不过我这种书呆子,还不会巧妙地这样去设想。我又得反问你一句了。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要打算在我太太面前举发吗?”奚太太这倒有点难为情,将架了的腿颤动着道:“我不过是好奇心理罢了。我先在走廊上坐着,看到方二小姐在马鞍上吃着糖果过去,后来又看到你一路走来,一路在地上捡糖纸,我稀奇得很。我总不能说你是馋得捡糖纸吧?”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这也对。自己本也是好奇。在旁人看来,沿路捡糖纸,这是不可理解的事。

他这就笑起来道:“的确,这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这件有趣味的事,现在我不愿发表,将来可以作为一种文献的材料。”奚太太道:“这种人还要写上历史哪?”李南泉笑道:“你不要看轻了这种人,她几乎是和中华民国的国运有关的。明朝的天下,不就葬送在一个乳妈手上吗?方二小姐的身份,不比乳妈高明得多吗?”奚太太道:“哦!我晓得。那乳妈是张献忠的母亲。”李南泉笑道:“奚太太看过廿四史吗?”她笑道:

“廿四史?我看过廿八史。”李南泉想不笑已不可能,只有张开口哈哈大笑。她走来之后‘接连碰着李先生两次哈哈大笑,便是用那唾面自干的办法来接受着,也觉这话不好向下说。站起来伸了半个懒腰,瞟了他一眼道:“你今天有点装疯,我不和你向下谈了。你也应该进午餐了。”说着,她走向了房门口。身子已经出门了,手挽了门框,却又反着回转身来,向李先生一笑,说声“回头见”,方才走了。李南泉心想,这位太太今天两次约着谈话,必有所为。尤其是这三条半萝卜干,小半片咸鸭蛋,是作邻居以来第一次的恩惠,绝不能无故。坐着想了一想,还是感到了肚子饿,在厨房里找了些冷饭,淘着冷开水吃了。为了避开奚太太的纠缠,正打算出门,山溪那岸的人行路上,却有人大声叫着李先生,正是心里还不能忘却的方府家将——刘副官,便走到廊檐下向对面点了个头。刘副官道:“今天大可不躲,敌机袭成都,都由重庆北方飞过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他很自在地站在路上说闲话。

李南泉道:“多谢多谢,不是你通知一声,我又要出去躲警报了。下坡来坐坐如何?”这本是他一句应酬话,并没有真心请他来坐,可是刘副官倒并不谦逊,随着话就下来了。走到屋子里,他笑着代开了窗户,摇摇头道:“没关系,今天敌机不会来袭重庆,我们的情报,并不会错的。放心在家里摆龙门阵罢。”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倒反而来敬着主人。李南泉道:“真是抱歉之至。”他正想说客来了,反是要客敬烟。可是刘副官插嘴道:“没有什么关系。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她自小娇养惯了,没有碰过什么钉子。她以为天下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是小公务员,随便地说人,人家都得受着。我想李先生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李南泉见他误会了道歉的意思,脸子先就沉下来了,一摇头道:“不,这事我不放在心上,不平的事情多了,何止我个人碰着一个大钉子,希望你不要提这件事了。老兄,我是说我没有好烟敬客,深为抱歉。不过我得多问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刘副官道:“老黄回去,他告诉了我,我倒觉得这事太不妥当。李先生住在这里,完长都知道的。完长是个为国爱才的人。”李南泉不等他说完,哈哈大笑。因道:“老兄,我今天哈哈大笑好几次。你这话让我受宠若惊。”刘副官坐着吸了两口烟,沉默了三四分钟,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这事可不要写信告诉新闻记者。重庆正在闹几天几夜的疲劳轰炸,闹这些闲事,也没什么意思。”

李南泉笑道:“刘兄,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来这一趟,也许我会写一段材料,供给各报社。可是你来了,我就不敢写这材料了。因为你们已经疑心到我头上,不是我供给的材料,也是我供给的材料。我还在这里住家呢,我敢得罪二小姐吗?二小姐一生气,兴许骑着一匹怒马冲到我这茅屋里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会这样干吗?”刘副官笑道:“我心里要说的话,全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说着,伸出手来,和主人握了一握,笑道:“诸事均请原谅。”李南泉笑道:“可是我有一个声明,我只保险我遇到的事,报上不会披露。至于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报上再登出来,我可不负责任。”刘副官本已走出走廊了,听到了这个话尾巴,又走了回来,笑道:“诸事都请关照。自然方二小姐不怕报上攻击她,可是我们这些当副官的,一定要受完长指摘。换一句话说,还和我们的饭碗有关。”说着,他却装出滑稽的样子,举手行了个军礼。站着迟疑了一会子,微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说的那位孟秘书和杨艳华也认识吗?”李南泉道:“岂但是认识,她是孟秘书的得意门生。我原来也是不知道,是前两天老孟写了一封信来,让我关照关照她。我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力量关照她呢。我正想给他回信,说是有一班副官捧她,请孟秘书放心。”刘副官“哦”了一声,立刻走了回来,两手乱摇着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们和小杨是朋友罢了,说不上捧。”

李南泉笑道:“其实是不要紧,自己的徒弟,还不愿意人家把她捧得红起来吗?就以我而论,杨艳华也是叫我做老师的,我就愿意有人把她捧得红起来。假如你老兄……”刘副官站定,先举着手行了个军礼,继而又抱着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不提了。”李南泉觉着说的话,已很可唬住他,也就敷衍了几句,把他送走。李南泉静坐在家里,想了一想,今天下午,乱七八糟地接触了不少事情,倒好像是作梦。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白天空袭,应该是告一段落。因为现在已接近了下弦,月亮须到八九点钟才起山,轰炸当有个间隔时间。也就安心坐在家里看书,直到太阳落山,才解除警报。躲警报的人,纷纷回了家。首先是那甄子明先生一手提着手杖,一手夹了烟卷在口里吸着,慢慢下了坡,渡过木桥,含着笑道:“究竟在乡下躲警报,比城里轻松得多。”于是站定在桥头上,将纸烟伸出去,弹了两弹灰。李南泉看他情形很是悠闲,这就迎了出去笑道:“今天大概可以无事,甄先生吃过饭,我们可以谈谈。”甄先生站在桥头上,昂头四望,点了头道:“据我的经验,像日本对重庆这样的空袭,百分之五十,是精神战作用。我在城里,一挂了红球,我就连吸纸烟的工夫都没有,立刻要预备进洞。同时,还有一个奇异的特征,就是要解大便。我这就联想到一件事。那上刑场的囚犯,有把裤子都拉脏了的,心理作用,不是一样吗?”

他这个举例,虽是实情,却惹得在屋子里各家的男女,都随着笑了,吴春圃拿了芭蕉扇儿在屋檐下扇着,笑着摇摇头道:“这个比喻玩不得。那无疑说我们躲警报的人,谁也躲不了。”那甄太太正是慢腾腾地走到自己家门口,在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这就战战兢兢地回转头来道:“勿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甄先生因他太太的反对也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太太早是带着孩子们回到屋子里了。她叫道:“南泉,你也进来帮着点儿,把屋子顺顺。”他走进屋子里来笑道:“顺什么?回头月亮起山了,我们又得跑。”李太太看了桌上那碟萝卜条问道:“你哪里弄来的这个?”李南泉笑道:“天大人情,奚太太送的。另外还有小半片咸鸭蛋呢。”李太太看那碟子后,果然还有半片咸鸭蛋,上面还盖着一张纸呢。她将那半片咸鸭蛋拿过来,掀开那张纸,正待向地上扔去。却看到那张纸上,很纤细的笔迹,写有四个黑字,看时,乃是“残月西沉”。同时,纸拿到手上,有点黏黏儿的,还可以嗅到一种香味,便笑道:“这是什么纸?”说着,将纸扬了起来。在这一扬之间,她就看到了那纸片上浅浅地有一道弯着的月形红印。她是个化妆的老研究家,看了这红印,就知道是个胭脂印,因道:“这是包糖果的纸,谁吃的?”李南泉笑道:“说起来是话长的。不过我可以简单报告一声,这东西来头很大,是方二小姐吃的巧克力糖,从马上扔下来的包糖纸。”李太太将糖纸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点点头。

李太太道:“是方二小姐吃的糖果纸,那怎么会弄到奚太太手上,贴在这片鸭蛋上的呢?”李南泉笑道:“这个我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拾着两张,顺便塞在身上。”因在衣袋里掏出给太太看。其中一张,就印着更明显的胭脂半月印。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就把今天遇到方二小姐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李太太摇摇头笑道:“隔壁这位,她来这么一套,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写着‘残月西沉’这四个题字,我不大理解。这应该不是无意的。”说着她瞅了先生微微一笑。李南泉倒是会晤了太太的意思,不觉学了刘副官的样,先举手行个军礼,然后又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手。李太太也就很高兴地一笑,把话接过去,不再提到。黄昏未曾来到,先就解除了警报,这还是这几天所没有的事。躲警报回来的人,正加紧在做晚饭。奚太太却又来了。她这回却是直接找李太太谈话。在屋子门外就笑道:“李太太快预备做晚饭罢,月亮一起,敌机又该到了。”李太太迎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呢?”她昂着头笑道:“这就是杜黑主义。”李南泉在门外的溪桥上乘凉,老远就插言道:“奚太太真是了不得,空军知识也有,今天的空袭,怎么会是杜黑主义呢?”奚太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当敌机飞出来的时候,那是没有月亮的时候,等它渡过一段黑夜的小小时间,月亮出来了,敌人在天空正看得清楚,就可以乱丢炸弹了。这手段最辣,让我们半路拦不上它。”

李南泉笑道:“哦!杜黑主义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我略微知道这是一个名字的译音,虽是译音,却也成了个普通名词。杜是杜绝的杜,不是过渡的渡。”奚太太道:“不能够吧?木字旁的杜字,这杜黑两个字。怎么讲法呢?”李太太笑道:“奚太太,你别信他,他是个百分之百的书呆子,懂得什么军事学?”说着,端了把木椅子,放在走廊上,笑道:“奚太太,休息一会儿罢。”奚太太顺手一把将李太太手臂拉着,笑道:“老李,今晚上有夜袭的话,不要去躲洞子,我们坐着乘凉谈谈罢。”李太太道:“不行,我一听到半空里的飞机响声,腿就软了。再要是看到那雪亮的探照灯,在半空里射那虹似的大灯光,我的心都要跳出来,这个玩不得。”奚太太笑道:“那就算了罢。”说着,她扭身走了。李太太颇有点奇怪,就是这么一句话,值得她特地到这里来说吗?这个意念还不曾想完,奚太太又走回来了,笑道:“你看我也是那故事里面,会忘记了自己的人。我下午留了个瓷碟子在这里,我来拿回去。”她走到屋子门口,见屋子里的菜油灯,光小如豆,正是灯草烧尽了。她又一扭身道:“忙什么的,明天来拿罢。”这次走,算是她真正地走了。李太太料着她是有话说,而又不曾说出来。可是她既不说,也就不必追问她了。晚饭后月亮上升,倒是奚太太杜撰“渡黑主义”说对了,夜空里警报器呜呜地响,夜袭又来了。李先生在晚间不躲警报,但照例地还是护送妇孺入洞。

家人进了防空洞,李先生是照常回家守门。这一夜的夜袭,又是连续不断。李南泉于飞机经过的时候,在屋后小山洞里躲过两次,此外是和甄子明先生长谈。到了夜深两点多钟,甄先生这久经洞中生活的人,坐在走廊上,不住地打哈欠。李南泉便劝甄先生回房睡觉,自己愿担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甄先生说了声劳驾,自进屋子去睡了。李南泉在走廊上坐坐,又到木桥上散散步。抬头看看天上,半轮儿月亮,已偏到屋脊的后面去。白天的暑气,这时算已退尽,半空里似乎飞着细微的露水,阵阵的凉气,浸润到身上和脸上,毫毛孔里都不免有冷气向肌肉里面侵袭。他昂着头看看半轮月外的天空,零落散布着星点。这就自言自语地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他还没有把这诗念到第三句呢,那邻居走廊上有人接嘴道:“这诗念得文不对题。我在唐诗上念过这诗的。”这又是奚太太的声音,便道:“还没有睡呢,月亮都偏西了。”奚太太道:“我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睡觉了,我不能不给他们巡更守夜。万一敌机临头了,我得把他们叫醒。”说着话,她走下了她家的走廊向这边屋子走来。李南泉虽是讨厌着她哕唆,但无法拒绝她走过来,只是木然地在木桥上站着。她走到了桥上,笑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临流赋诗?”李南泉踏两下桥板响,因道:“这下面并没有水。”奚太太道:“虽然没有水,但这总是桥。你这个意境就是临流赋诗的意境。你倒是心里很空洞,不受空袭的威胁。”

李南泉对这位太太的行为,却是不大了解。这么夜深,她会有这个兴致找人来闲话。心里转了个念头,把话锋将她碰了回去罢。因点着头道:“奚太太,你的学问,确是渊博,不过线装书这一部分,你应该比我念得少。”奚太太笑道:“岂但是线装书,无论在哪一方面,我都拜你做老师的,你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的?”李南泉笑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你猜这是谁作的诗?”奚太太低了头想了一想,笑道:“你不要骗我。诗是七个字一句,或五个字一句,哪里有四个字一句的诗?”李南泉笑道:“你没有念过((诗经》吗?《诗经》就是四个字一句。至少关关雎鸠,这一句诗,你一定……”奚太太笑道:“哦!对的对的。月明星稀,也是《诗经》上的吗?”李南泉笑道:“可是你说在唐诗上念过的。”奚太太又走近了一步,将手拍了他的肩膀道:“李先生,你怎么老是揭破我的短处?你难道对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李南泉将身子闪开了一闪,向她一点头笑道:“对不起,恕我太直率一点。不过朋友相处,讲个互相切磋。若是我有一得之长的话,我不告诉你,这是不对的。例如月明星稀,这是曹操的诗,比唐诗就远去了多了。不过在‘唐诗合解’上,是选了这一首诗进去的,你说在唐诗上念过,也不算错,《占唐诗合解》,向来人家是简称‘唐诗合解’的。但严格地说,却不能像你那样举例。”奚太太又逼近了一步,再拍着他的肩膀操着川语道:“对头!这个样子交朋友就要得,二天我跟你补习国文,要不要得?我猜,一定要得!”

李南泉被她接连地拍了几次肩膀,这却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只好当着不受感触,很坦然地站在桥上,昂头望着天道:“奚太太,你夜不成寐,我想,你不光是替孩子们巡更守夜,也许你念着城里的奚敬平兄吧?”奚太太摆着头道:“我用不着替他发愁。他机关里的防空洞是重庆的超等建筑。就是一吨重的炸弹,也炸不了他那个洞子。”李南泉道:“那么,这样整个星期的轰炸,敬平兄可也曾顾虑到家里这个国难房子,是担受不起瓦片大一块弹片的?”奚太太道:“这是敬平唯一的短处,只要离开了家庭,就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这一事也应当由我来负责任。因为我什么都能做主,什么我都能担担子,他就很放心地去进行他的事业去了。不但如此,就是他的事业,也得我在家里遥为领导,要不然,他就会走错路线的。”李南泉道:“的确,你是一个可佩服的人。你对敬平兄是太忠实了。他对你大概也很忠实。”奚太太道:“他呀,谈不到忠实,只谈得到服从。在我眼面前,可以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就是请朋友吃馆子,也必须先通过我。李先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干涉得太严厉了。我正是怕交些酒肉朋友,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他是这样服从我惯了,倒也没有什么反抗,只是一层,他若是离开了我远一点就要作怪。”李南泉笑道:“哎呀,你好凶呀。就是和你交朋友都不敢不加以考虑了。”说着,故意借着这话,作个表演话剧的姿势,闪开去好几尺路,直走到木桥的尽头。这匆忙的步子,踏着木板桥的响声,可惊动了邻居甄先生。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是敌机来了吗?”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事,你安静去睡觉罢。不过有意加入谈话会的话,想奚太太一定很欢迎。”他如此说了,甄先生才看到桥头上还站有一位女人,他笑着弯了两弯腰道:“我还是睡觉罢。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说毕,转身就回去了。李南泉见甄先生并不加入谈话会,心里倒老大感着不安。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这里瞎扯。值此参横月落,空谷无人,这太不妥当。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自言自语地道:“三峡的雾,又该起来了。敌机还会继续来吗?我要到防空洞里看看孩子们去。”说着,很快地走上走廊,将房门锁住。再经过板桥上时,奚太太还在桥上站着,两手一伸,横拦着去路,低声道:“喂!不要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守夜,有点害怕。”李南泉笑道:“奚大嫂,你是有魄力的女子,根本就没有躲过空袭,你还会怕鬼吗?”他说时,也推开她横拦着的手,闯过木板桥去了。走了十来步路,故意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半夜三更地哕哩哕嗦,越说越远。”回头看那木桥上,偏西的一钩月亮,撇下淡黄的光,照见山溪两岸,树木人家的影子,都模糊着,黑沉沉的。那木板桥上正仿佛有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子。心想,那自然还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猜不着她有什么苦闷,今在这十几小时都在半疯狂的状态中,只有远远地避开她。他有此意念,到了防空洞口,见大群人都在残月的微光里坐着,打听到自己家里人,全在洞子里席地睡觉,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头上,等解除警报。这一晚的夜袭,竟是和残月相始终。残月落下去了,解除警报的长声,也发出来了。他引着家里人,走向家去。那靠近山头的大半轮月亮,由白变成了金黄色,像半面铜盘,斜挂在天脚下。那月亮里放出来的金黄色淡光,正轻微地撒在这深谷里。山石树木人家,全模糊着不太清楚。在溪的东岸,有一片菜地,支着许多豇豆架子,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邻,在淡黄色的月光下,照着许多高高低低的青影。天已到将亮的时候,空气是既潮湿,又清凉。在人的皮肤触觉上,已是感到一阵轻微的压迫,再看到这些青隐隐的影子,心理上也有些清凉的滋味了。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着,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个引导。他远远地看到那高低影子当中,更有个活动影子跑来跑去。虽然是大群人走着,这个深谷,月亮只照了半边山到底,一边是阴影面,一边是昏黄的光,凉空气之下,清幽幽的,这会给人一个幽暗荒凉的印象。这个活动的影子,在清暗的环境下,无声活动,很可以让人感到是妖异。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但他很快地就证明了,那是个人,那一定还是奚太太,因为在这几家邻居中,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都睡觉了。她大概是有点半疯了,就不去睬她,直走到那丛竹子下,她出现了,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手里攀住了一枝竹子,只是在空中摇撼着,就洒了李南泉一身水点。尤其是那竹叶子窣窣一阵响,不由得吓了一跳,耸着身子“哟”了一声。

奚太太随着这一声“哟”,嘻嘻地笑了。她道:“李先生的胆子也太小了。竹叶子洒下来几个露水点子,何至于吓得这个样子。”李南泉站在路头上,不免瞪了她一眼。可是这曙色朦胧的时候,使一个眼色,奚太太怎能看到。她还笑道:“这是甘露呀!嘻嘻!”李太太是紧随在李先生后面的,却有点不能忍受,便笑道:“奚太太这样高兴,得着什么打胜仗的消息吗?”奚太太道:“我是乐天派,用这个手段对付敌人的疲劳轰炸,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李太太笑道:“还是你赏鉴残月西沉这段风景的作风吗?残月西沉,是带些鬼趣的。”她说到最后一句话,语调稍沉着一点。李先生颇觉太太这话带了很严重的讽刺,恐怕身受者难堪,便大声叫道:“钥匙落了,怎么办?”李太太道:“我这里还有一把。”这一问一答,把对付奚太太的目标就转移过去了。由防空洞回来的人,少不了有一套抹澡喝茶。整理由防空洞带回的包裹。把这些事做完,天色却已大亮了。趁着天气凉爽,妇孺都安眠去了,李南泉恐怕白天的空袭紧随着要来,就站在走廊茅檐下抬头看看四面天色。见白云展开棉絮团子,笼罩了四周的山头,颇有变天的希望。变天,这是躲空袭者的好消息。正想喊出:“要下雨了!”回头一看,奚太太手扶了一根竹枝,还站在那丛竹子下,便笑问道:“还没有回去么?”这一问,倒引出了意外的行动。她一笑,放了竹子,竹梢向空中一弹。她转身向大路走去。那和她的家是越走越远的,这可奇了。

第十一章蟾宫折桂

李南泉见这位太太扬着颈脖子,顺了人行大路,径直地走去。倒猜不到她是向哪里去。回头看看奚太太的屋子还敞着大门呢,本待叫她一声,转念想着,管她这闲事更不好,随她去罢。站在走廊上出了一会神,听家里的人,隔着夹壁,是一片鼾声。这正可以证明大大小小,全疲倦到了极点。自己端把椅子,拦了屋门坐着。这样有几点作用:可看守屋子,可以候警报声,也可以打番瞌睡。人是靠了椅子背坐定,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仿佛中是知道邻居们有人行动,但随着跑警报,在那天然洞里唱戏,和奚太太站在木板桥上夜话的事情,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过去。觉得自己一阵颤动,像是沉在冷水塘里,吓得赶快身子向上一挣扎,睁眼看时,椅子背倒在窗户木台上,扶好了椅子,索性伸长了腿,仰着睡了。不到一会儿,这身子又沉在水塘里了,不但是身上冰凉,连头发都是冰阴阴的。这不是水塘,是海滩,那大风浪正倒卷着人的身体,向礁石上猛扑了去。赶快睁开眼睛,见溪对岸那丛竹子,被大风刮着,几乎要扑倒在地面上。身上的衣襟,被风卷动着,肌肉都露出来了。风里夹着豆大的雨点,吹进了走廊,打在干地上,噗噗作响。就是自己的衣服上,也很沾染了些雨点。站起来出了出神,却听到隔壁吴春圃先生在屋子里叫道:“好了,老天爷来解围了。”

在日睛夜月的情形下,让敌人进行轰炸了一天又一天之久,除了望天变,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可减少这空袭威胁的。这时吴先生喊着一声天变,引起了很多人跑出屋子来看。李南泉也是如此,觉得在走廊上看到的,还是不够,又走到溪桥上,抬头四周观望一番。看到云阵每每结成很大的一块,就在天峰飞跑。尤其是由溪口望出去,在远隔两三里的大山头上,已让灰色的云笼罩得天地连在一处。溪岸上的那丛竹子,窣窣的一阵响,让谷风吹着卷了过去。同时,那云层里的雨点,就像撒豆子似的,稀疏地撒上一遍。雨点里的凉风,吹过这条长谷,让人身上毛发都感到凉飕飕的。这就一拍手,自言自语地道:“不管好歹,放头去睡罢。”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上,张开胡子嘴,打了个哈欠,笑道:“睡罢。不花钱的享受,可别放弃了。俺今天不吃午饭,至少睡他十小时。”说着,他又是个呵欠。这呵欠是个急性传染病,在廊子这头站着擦脸的甄先生,弯着在盆里洗脸的甄太太,连接着打呵欠。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李南泉摇摇头笑道:“甚矣,吾倦也。”他又打了两个呵欠。果然的,他进屋去,就倒在床上。正是老天凑趣,突然哗啦啦一阵急雨,倾盆似的倒将下来。没经受过长期空袭的人,不知道这趣味。大雨声比什么催眠曲都有效力,人早是朦胧着失去了知觉。

他一觉醒来,首先让他还从容不迫的,就是窗户外的茅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流着水柱。这尽可像冬天贪恋着被窝里的温暖一样,继续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几分钟,隔着玻璃窗向外看去,树丛子里,飞起一堆堆白絮似的云块,这更证明着是个阴雨连绵的气候。减少了疲劳,恢复了健康的太太们,在屋檐下,已是隔了两下的山溪对话。“好凉快天啦,来呀,十二圈呀。”李南泉起了床,也是首先到门外看看雨色,在屋子里,就可以看到对门的山头,让阴雨封锁了一半。半空里细雨如烟中,牵着一条条的稀疏雨绳。屋外的山溪,已流着山洪,哗啦啦的,水溅着溪床里面的石头,翻出白色的浪花。这一切形象,也未尝不可供山居者的赏鉴。他站在走廊上,反背了两手,只管张望着。正在出神,肩上却披上了一件衣服,太太在不通知之下,将一件蓝布长衫送来加凉了。她站在身后笑道:“你实在该轻松轻松。过去是太紧张了。你先去洗洗脸,我给你泡好一壶茶,大概还有一盒好香烟,你可以躺在布睡椅上,随便拿本书看看。”李南泉穿上长衫,笑道:“谢谢。睡是睡够了,可是我还……”李太太笑道:“还有,我已经给你红烧了一碗牛肉,立刻下面给你吃。大家太辛苦了,乐一天是一天,你今天好好休息这半日。”李南泉笑道:“既是大家太辛苦了,你虽不必休息,也可以找点娱乐。什么时候了,我还没有看表。马上动手,十二圈还来得及吗?”李太太还没有答话,甄太太屋里,有个女客的笑声,那正是冒雨来邀角的下江太太。

下江太太随了这笑声,也就走出来了。她抓着李太太的手,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笑道:“老李,你真有一手,三言两语,加上点儿电影镜头的小动作,你就把李先生降服了。”甄太太虽是过了时代的人,看到她们逗趣,这也就在旁边插嘴道:“这话只好摆勒肚皮里面格。一说出来末,李先生晓得哉,下转末,格些作作,就勿灵哉!”她这么一说,又是一口的苏白,引得大家都笑了。李南泉笑道:“中国人真有弹性,疲劳轰炸一经停止,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下江太太道:“李先生,你想,若是这样的阴雨天,我们还不找点乐趣,岂不是错过好机会吗?今天晚上,大概杨艳华又是全本《玉堂春》罢?”李南泉笑道:“你们打牌,这和玉堂春有什么关系?”下江太太笑道:“那就凭你想罢。”说着,她已把靠在墙壁上的一把雨伞撑起。笑道:“老李,打铁趁热,走罢。”说着,左手撑伞,右手就来扯人。李太太笑道:“你忙什么?我还得给煮牛肉面呢。”下江太太始终把她一只手拉着,笑道:“这就够瞧多半天了,用不着你恭维,你家女佣人干什么的?”下江太太那口蓝青官话,“瞧”字“什”字,全念成舌尖音,“半”字念成“本”字,全不够俏皮。李南泉哈哈大笑。李太太也就真趁他这份儿高兴,点着头笑道:“我走了。不用等我吃晚饭。”就和下江太太抱着肩膀,共同躲在伞下,冒着雨走了。李南泉望着两位太太,在雨丝里斜撑着伞走过了溪边大路,也笑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邻居听着,都笑了。连那位正正经经地甄先生也笑了。

这场雨,真是添了人的兴致不少,老老少少,全是喜色。而四川的天气,恰又是不可测的,一晴可以两三个星期,一雨也可以两三个星期。原来是大家望雨不到,现在雨到了却是继续地下,偶然停止几小时,随后又下了。这样半个月,没有整个的晴天,虽是住家的人,睁开眼来,就看到云雨满天,景象阴惨惨的,可是个人的心理,却十分的轻松。李南泉除了上课之外,穿上一件蓝布大褂,赤脚踏着拖鞋,搬一张川式的叉脚布面睡椅,躺在走廊檐下看书。也是两月来心里最安适的一天。正捧着书看得出神,却有人叫道:“李先生,兴致很佳吧?这两个星期很轻松,作了多少诗?”他放下书,回头看时,那位石正山夫人,并没有撑伞,在如烟的细雨里面,斜头走上了木桥,便笑道:“石太太,你不怕受感冒吗?衣服打湿了。”石太太走上了屋廊,牵着她身上那件蓝中带白的布长衫,笑道:“你看,这胸襟上,绽了两个大补丁,这根本不值得爱惜的衣服。”李南泉道:“多日未见,石太太出门去打抱不平的事,告一段落了没有?”石太太脸上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样子,两道眉毛尖向外一伸,然后右手捏着拳头,伸出了大拇指,接连着将手摇了几下,笑道:“那不是吹,我石太太出马料理的事,决不许他不成功。假使我没有替人家解决问题的把握,那我也就不必这样老远地跑了去了。一切大告成功。妇女界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多事的人,男子们更是无恶不作了。”李南泉笑道:“好厉害的话。所谓男子们,区区也包括在内吗?”

石太太倒没想到人家反问得这样厉害,站着怔怔地望了他一下,强笑着道:“这话很难解释。回头我们详细地谈。我现在要去找奚太太说话。”说着,她抬手向隔壁屋子的走廊招了两下,笑道:“在家里做什么啦?我们今天要详细地谈谈。”李南泉看时,正是奚太太拿了一本英文杂志在手上,由她家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在杂志上,只是四处了望。李先生看到她,不免带笑向她点了点头。但她一脸气忿的颜色,并不说话,人家这里打招呼,她只当是没有看到。李先生忽然醒悟了。必然是那天天将亮的时候,看见了她一人顺了大路走去,没有予以理会之故。自己微笑着,也装着不介意。那石太太远远看到她手上拿着英文杂志,就知道她用意所在,大声笑道:“奚太太是越来越博学多闻了。在家里看英文。这个我一点不行,全都交回给老师去了。”她也大声笑道:“我哪有工夫看英文书。在家庭杂志里,找点材料罢了。那边白鹤新村里,有个妇女座谈会,邀我去参加,真是出于不得已,你去不去?”她说着,又把那杂志举了一下,笑道:“这里面东西不少。”说到这里时,正好甄先生也站在这边走廊上,她笑问道:“甄先生,你的英文是登峰造极的,你说美国新到的哪种杂志最好?”甄先生道:“自到后方,外国杂志,我是少见得很。”奚太太道:“那末,我借给你看罢。”说着,交给她一个男孩子送了过来。李南泉在一旁看到书的封面,暗叫一声“糟糕”,原来是一家服装公司的样本。

甄先生是个长者,将那样本看了看,没作声,就带回屋子去了。李南泉觉得这是很够写入《儒林外史》的材料,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只管发着微笑。奚太太忽然在那边叫道:“李先生,什么事情,这样得意,你只管笑。”李南泉一时交待不出来为什么要发笑,只是对她还是笑。奚太太见他老笑着,以为他又发生好感了,便笑道:“李先生。你在家里闷坐了半个月,心里头很难受吧?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白鹤新村的桂花开了。你若没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去赏赏桂花。”李南泉笑道:“大概奚太太兴致甚浓,就冒雨去赏过桂花。”奚太太笑道:“那也不光是你们先生有诗意,我们照样有灵感,照样也有诗意呀。”李南泉还是逗她说几句。石太太可向前拉着她的手道:“我特意找你商量事情,你又发了诗兴了。”奚太太一扬脖子道:“怎么样?我不能谈诗吗?若说旧诗,上下五千年,我全行。”石太太道:“你会作?”奚太太道:“我全能念。新诗我会作,五分钟作一首诗,没有问题。”石太太笑道:“别论诗了,我们谈正式问题罢。”说着,她用力将奚太太拉进去了。李南泉想到这位太太过去的事,自己颇有些后悔,就事论事,是给予她太难堪了。她今日虽绷着脸子,到了后来,她还是笑嘻嘻的相对,实在应当找个机会给她表示歉意。他怔怔地出了一会神,还站在走廊上望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奚太太又送着石太太走出来了。李南泉回味着刚才的事情,又向她笑了一笑。

石太太虽是走着,也发觉了李南泉只管微笑,因站住了问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吗?”奚太太道:“他笑我们和女朋友打抱不平,在雨里跑来跑去。”石太太笑道:“李先生不了解新时代的女人。”她说着,依然冒雨走了。她这是一句无意的话,这倒让李先生生了一点感想。觉得这二位太太,是新式妇女中另一典型,确乎有人不能了解之处。她不是说白鹤村一个妇女座谈会吗?这个会,虽不是男子可以参加的。但是在那条路上走走,看看这些妇女是怎么个行为,也许不少戏剧材料。他生了这个意思,便含笑走回屋去,在桌上摊开笔墨来,写了三个大字“雨淋铃”,就根据了这奚、石两位太太的影子,作为剧本的主角,在纸上拟了一个故事的草稿,只写了四五行。那奚太太又在窗外张望了一下,笑道:“写文章?”李南泉将手一按纸,问道:“有何见教?”她索性扶了窗棂,向里面桌子上看着,笑道:“我已经看到了,‘雨淋铃’。这题目很漂亮,好像在哪里见过。”李南泉又觉得无法和她谦逊了,又问了一句:“有何见教?”奚太太道:“那个装咸萝卜的碟子,我还没有收回去呢。我是怡红院里的丫头,到潇湘馆来收碟子的。”李南泉笑道:“那末,我是林黛玉?林姑娘九泉有知,又是一场痛哭。你又何必气她?”说着,立刻起身到厨房里去,将那碟子取来,双手捧着,送交给她,还一鞠躬道着“谢谢”。奚太太道:“你有点受宠若惊吗?你看,这一丛竹子,一湾流水,就是一个潇湘馆的环境。而且,你又……”

李南泉笑道:“不用而且,我承认我是,等我把这段草稿子打起来,我泡一壶好茶,再请你到潇湘馆畅谈。”他这样说着。隔壁邻居家里有了笑声。奚太太实在无话可说了,只好板着脸收了碟子回去。但是这么一来,更让李先生感到歉然。自这天起,她又不向李先生打招呼了。继续着又下了两天小雨。李南泉那篇《雨淋铃》故事已经写完,并且将剧本写了一幕。但到了第二幕,就有许多材料不充分,只好搁笔了。第三天是小晴,第四天是大晴,隔了窗户,就看到奚太太穿了盛装,撑着一把纸伞,从大路上过去了。这就想着,必是她说的那个妇女座谈会今天要开会,顺了这个路线,倒可以找点材料。但这个窃窥妇女行为的举动,究竟是怕太太所不能谅解。便说是去看桂花,顺便也可以摘些回来。李太太微笑着,并没有置可否。四川的天气,只要一出太阳,立刻热起来。李南泉只穿了短衣服,将那件防空蓝布长衫作一个卷儿夹在腋下。为了预备拿桂花回来,没有撑伞,只找了一顶旧草帽子戴着。那身短衣服又有七成旧,远看去,也就是个乡下小贩子。这也是习惯,自在地走着,并没有什么顾忌。由这里向白鹤新村走去,要穿过一道高峰夹峙的深谷。这深谷里面一道流水潺潺的深河,两岸的森林,阴森森的,由河边一直长到山峰顶上去。风景十分幽静。但这里有一件煞风景的事情,就是边山峰下,有一道石坡路。盘旋着直通到山顶上,那就是方完长公馆了,行人在这里走’是常常遇到干涉的。

李南泉明知如此,但方公馆门口,来过多次,也并没有加以介意。这时,久雨过后,山河里的水满满的,乱石河床上,划出了万道奔流。波浪滚滚,撞到大石块上哗哗作响。这山河又在两面青山下夹峙着,水声发出了似有如无的回音。同时,风由上面谷口吹来,穿过这个长峡,两山上的松树,全发出了松涛,和下面的河流相应。人走到这里,对这大自然的音乐,实在会在心灵上印下一个美妙的影子,李南泉忘其所以的,顺了山坡的石坡路走。但觉得山峡里几阵清风,吹到身上脸上,一阵凉气,沁人心脾。看到两棵大松树下,有一条光滑的石凳,就随便地坐在上面。这里正对着河里一段狂泻的奔流,像千百条银蛇翻滚,很是有趣。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坐在这里,快滚!”他回头看时,是方公馆带枪的一位卫士,便也瞪了眼道:“大路上人人可走,我是什么人,你管得着吗?怎么开口就伤人。”那卫士听他说话不是本地音,而且态度自然,料想自己有点错误,但他喝出来了,不能收回去,依然手扶了枪,板着脸道:“这是方公馆,你不知道吗?这里不许你坐。”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不许我坐?连这洋楼在内,全是民脂民膏盖起来的,我是老百姓,我就出过钱。我不去逛逛公馆,已是客气,这里坐坐何妨?你不要以为老百姓全是唬得住的,也有人不含糊。”说着,他坐着动也不动。那卫士可被他的话弄僵了。同时,也就看到石板上还有一件卷的蓝布大褂。这地方有一个大学,又有好几个中学,蓝布大褂,就是教授、教员的标志,这种人完长是容忍他们一二分的。

这个人斯斯文文的,又有蓝布大褂,决不怕带枪的卫士,那决计是个穷教授之流。卫士虽自恃来头大,但对于这类人,却不能不有一点顾忌。不过既喊出了口要他走,而他又坐着丝毫不动,面子上太下不来。便扶了枪瞪着眼道:“要得,你坐着不动就是,我去找人来。”他身上带有哨子,放到嘴里“呼嘿嘿”一吹,这就看到山峰坡子上,有五六个人跑着步子下来。其中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李南泉一看,心想,好,把我当强盗看待,要逮捕我了。闲着无事,找他一件公案发生也有趣。于是抬起一条腿来,半蹲了,将两手抱了腿。那群人一会儿工夫,就跑下山了,这卫士迎上前去,抢着报告了一番。有人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说过了,那些人跑过来了。接着有个人哈哈大笑道:“李先生,和他们卫士开什么玩笑?你来我家径直上山去就是。何必在这里坐着?”这顶头第一个说话的,正是刘副官。李南泉笑道:“我并非来找你,我是到白鹤新村去,路过此地,看到路边有石凳,顺便坐着歇歇腿,不想,这就怒恼了贵公馆的卫士,他要轰我走。我这并不冒犯什么,因之他轰我走,我并不走。”那些跟着跑下山的人,看到来人和刘副官十分熟,也只有站着微笑。原来的那位卫士,看到这事情不妙,只有把枪夹在腋下,悄悄走了。刘副官陪了笑,点着头道:“对不住,对不住,他们是无知识的人,你不要见怪。可是你也不好。这年头只重衣衫不重人,谁让你吊儿郎当的,穿得这么寒酸样子?”李南泉道:“我倒想穿好的,可是你们完长,不配给我的布。”

刘副官怕他再发牢骚,因点点头笑道:“上山去喝口茶,我陪你一路走,你不是去摘桂花吗?我也去。”李南泉抬头看了看山顶上那幢立体式的洋楼,在那山顶松树林里,伸出小半截,正像撑着顶上的那片青天,便摇摇头笑道:“算了,我不练这分腿劲。”刘副官道:“那末,我立刻陪你去。我们已经有几位同事去了。这就走罢!”他挽了李南泉一只手臂就走。那意思,是避免那些卫士们继续僵下去。李南泉很了解他的意思,自也无须坚持着和那些卫士们计较,顺着松树林子里的山坡,说着闲话走去。翻过这个大峡,眼前豁然,四面山峰包围着一大片平原。这平原上橘柚成林,鸡犬相逢,就是桃花源那末个环境。四川盆地,这种环境,可以说随处皆是。由重庆躲避空袭下乡的人,总是利用这环境的。这平原上东部一条小石板路,在水田中间,屈曲的前进,那是赶市集的古路。西部一条宽坦的沙子路,颇有公路的雏形,却是一条直线地伸入对面小山口。那小山上树木葱郁,有那砖瓦老房子的墙头屋脊,在绿树丛里隐隐透露出来。刘、李二人就是顺了这条宽路走。四川季节早,大路两旁的稻田,穗子全数长黄了。那稻秆被谷穗子压着,都是歪倒在一边的。有些稻田里放着打稻的拌桶,三四个农人,站在水里面打稻。李南泉道:“今年的年成又不错。我们全靠的是四川这点粮食,若是赶上荒年,那就完了。所幸这几年来,年年收成都好。真是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

刘副官道:“这话怎么讲?”李南泉笑道:“中国在我们这群人手上,早就该亡国。可是运气好,亡不了。这运气好里面而又运气最好的人,当然是完长、部长之流。”刘副官听了他这话,没有敢作声。两人默然顺了这条路走,已遇到好几批人,带了小枝的桂花,笑嘻嘻地走来。同时,也就觉得有一阵很浓的香味,在半空飘了过来。再走近一点,果然可以看到那青郁郁的绿树林中,闪出一点昏黄的影子。李南泉道:“你看,这里一堆小山峰,上面长了这许多桂树,这正是合了古文上那句话,小山丛桂。这里若是有一口清水池塘,这风景就更美了。”说到这里,正面来了两个青年,像是学生的样子。因笑道:“去折桂花吗?这两天让人折得太多了,学校里已出了布告,不许再折了。”李南泉道:“不许折,我们自然不折。”刘副官道:“不要信他,为什么不能折?这又不是什么私人的东西可以专利的。公家的东西,大家可以享受。”他不说也罢,说了倒是加紧了步子走。李南泉跟着他走,进了那小山口走着去,那里正是两重楼高的小石山,包围着这山,全是常绿树,除了桂花,就是橘柚。那桂树大小不一,有两棵老的,高出许多常绿树上去。尤其是这小山坡上下,长了些大小水成岩的石块,配着这些桂树,很有点诗意。李南泉顺了路向山坡子走着,早觉得周身上下,全为香气所笼罩。刘副官站在身后,就吓了一声。接着道:“果然,不许折桂花。这是对着我们方公馆来的。”说着将手一指。李南泉看时,在树林子里,树立了一块带柄的白木牌子,上面写着大字:禁止攀折花木,如违严重处罚。下面写明了大学办事处的官衔。

刘副官道:“在我们这里,哪个敢处罚我们?反了!”李南泉笑道:“老兄,你这叫多疑。人家立的这牌告,是指着到这里看花折花的而言,你不折他的花,他就说不着你。”刘副官道:“你不明白这事的内容,因为这两天,我们公馆里天天有人来折桂花,我们被骂的嫌疑很大,以前,这里是没有这块布告牌子的。”正说到这里,树林子里有人笑道:“老刘,你也看了生气,我就觉得这块牌子是对着我们发的。彼此邻居,每天来折几枝桂花,什么了不起,还要这样大惊小怪地端出官牌子来。”看时,正是那位比刘副官更蛮横的黄副官,穿着短裤衩和短袖汗衫,正向一株大桂树昂头四望,打着上面桂花的主意。刘副官抢上前两步,笑道:“管他妈,我们折我们的。你上树去,折下来丢给我。”黄副官笑着,立刻就爬上树去,李南泉还站在那木牌之下,心里兀自想着,人家既是这样公然树立公告牌,偏又公然去折人家的花,若是让人家看到,那却是怪不方便的。因之远远地站着,离开那几棵桂花树。在这小山侧面,是一片平地,四周被绿树环绕着,那一片平地,被绿树罩得绿阴阴的。在平地里面一带泥鳅瓦脊,白粉墙的高大民房,敞着八字门楼,向这小山开着。那八字门楼旁边,正挂着一方直匾,上面写着某某大学研究院。那里就很端正地站有一个校警,直了脖子,正对了这里望着。李南泉想,知趣一点,还是走开罢。这桂花决不容人家乱折的。

他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校警,已是大声喝起来了。他大声道:“什么人?不许折花!”黄、刘两位副官只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一个在树上折,一个在地下接。那校警似乎有点不能忍耐,夹了一支枪,慢慢移着步子走过来,问道:“朗个的?叫不要折花,还是要折花。”刘副官大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老爷是谁?老爷要折花,就折花,你管得着吗?滚你的蛋罢。”那校警也就看出这二位的来头了,大概是方公馆的副官之流。夹了枪站着,只是发呆。心想不干涉,面子上下不来;硬去干涉,可能落一个更不好看。就在这时,有几位研究生,正走出校门来,在野地里散步。看到校警夹了步枪呆站着,昂了头只管看着前面那小山上的桂花树,这就都随着这方向看去。一个学生问道:“什么人在这里大折桂花?”校警道:“晓得是啥子人!叫他不要折花,他还撅人,叫我滚开。”几个学生听了,一齐怒火上升,同奔到小山脚下来,叫道:“什么人?不许折花!”刘副官见一阵跑来六七个学生,自己是个弱势,倒不好过于强硬,便道:“什么人?我们是方完长公馆的副官。”一个学生道:“完长公馆的人更要守法了。这里不是竖着牌子,不许攀折花木吗?”黄副官正折了一枝最大的,由树上下来,便道:“我们二小姐叫我们来折几枝花去插瓶子,什么了不起的事,大惊小怪,慢说折几枝桂花,就是要你们这学校用用,叫你们搬家,你们也不能不搬。”其中一位高个儿学生,便挺身而出,瞪着眼道:“什么二小姐?三小姐?狗屁小姐。我们不作兴这一套。你把花放下,若不然,你休想走。看是你让学校搬家,还是学校让你搬家。”

说着话时,七八个学生,全拥上了前。李南泉看这样子,非打架了不可,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于是走向前,在这群学生中间站着,笑着摇手道:“小事一件,不要为这个伤了和气。插瓶花,不过是一种欣赏品,不折就不折罢。”黄副官道:“李先生,你不必管,花折了,看他们把我怎么样?什么大风大浪我们全经过,不信在这白鹤新村的阳沟里会翻了船。”他说着话时,挺直了腰,横瞪了两只眼睛。那个高个儿学生,恰是不肯让步,他将肩膀一横,斜了身子挤向前来,喝道:“好,我们这里是阳沟,我看哪个能把这桂花拿着走!”他说着话时,两手也是叉住了腰身。学生当中,有这么一位敢作敢为的,其余的都随着壮起胆来,挤了向前,个个直眉瞪眼,像要动手夺花的样子,刘副官对这些学生看看,见他们后面,学生又在陆续地来,就以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恐怕已在二十人以上。于是将黄副官手上一大枝桂花夺了过来,和在自己手上原来拿的花,合并在一处,然后举起来,向山地上一扔,板着脸道:“什么了不起?明天我们派人下乡去,挑他几担桂花来,老黄,我们走罢。”说着,拉了黄副官的手臂就走。黄副官看这情形,绝对是寡不敌众。若和这些学生僵持下去,一定要吃眼前亏,借了刘副官这一拉,踉跄着步子,跟了他走去。那几个学生虽还站在一堆,怒目而视,可是李南泉还站在他们面前,不住向他们使眼色。同时,将右手垂直了在腿边,伸开了五指,连连对着他们摇了几下。

学生里面,有几个认得李南泉的,见他这样拦阻,也感到方公馆这些副官不是好惹的。一个精明一点的学生,向他点头道:“李先生,你看他们这些人。蛮横得还有丝毫公德心吗?”李南泉笑道:“折两枝桂花去插花瓶,这在他们,实在是很稀松的事。我劝各位以后还是少和他们正面冲突为妙。”那位高个儿学生笑道:“我们也知道犯不上和他们计较。无奈他们说话那气焰逼人,实在教人容纳不住。李先生,你怎么会和这种人认识的?”这句问话,倒问得他感到三分惭愧,便笑道:“我们这穷措大,有什么架子不成,谁和我交朋友都成。他和我住在一个村子里。”那学生把地面上桂花捡起一大枝来,交给他道:“李先生带回去插花瓶罢。”李南泉道:“那就不对了。纵然是人家折下来的,与我无干,但我拿了去,是人家犯禁,我实受其惠。这还罢了,是道德问题。我回家,一定要路过方公馆的。若让他们看到了,他们会来反问各位,何以让我折了花去?那是给各位一种麻烦。不过你先生的盛意,我是心领的。”那学生见李南泉说得很有情理,也很是感动,就给了他一张名片。他看到,上面印着大学研究生的头衔,名叫陈鲤门。同时想起,在报纸上看到有几次专栏文字,署的是这个姓名,这倒是个真读书种子,就站在桂花香里和他闲谈了一阵,然后告辞回去。为了这么一回小风波,也就无意再去打听妇女座谈会会员的行为了。由这平原走进了峡口,心里倒若有所失,不免步子走得慢些。迎面却见一大群人走来,其中还有两个穿制服背步枪的。

这群人首先一个,就是黄副官。不知他在哪里找到一柄玩把式的带鞘大刀。他背了在肩上。刀柄上挂着红绿布坠子呢,临风只是摆荡。只看这一点,就表示着这群人得意极了,李南泉明知他们起意不善,但料着说明了劝阻不得,倒是装了不知道为妙,只是向黄副官点了一点头,还是走自己的路。这群人约莫有十二三位,刘副官仿佛是位压阵将军,却跟随在最后面。他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抬了两抬,笑道:“李先生,别回去,看我们这一台武戏去。”李南泉笑道:“我说算了罢。那都是些穷学生,和他们计较些什么?”刘副官道:“穷学生怎么样?我们不含糊这些,老实说,我们这次去,要把那些桂花都给他砍了。”李南泉笑道:“树又没得罪你,那何必,那何必!”他虽是这样劝着,那刘副官听说,并不怎样介意,径自走着。李南泉站在路边对着这群人的后影,呆望了一阵,也只有摇摇头自行走去。那黄副官肩上背了那柄大刀,后面紧跟着两位带步枪的卫士,他得意极了,挺着胸脯子朝前走。他心想,这一下子,总可以威风凛凛地把刚才那面子挣回来了。不久,到了那小山丛桂之处,远远地先让他吃一惊。早见那桂树荫下站着一大群人。随便估计着,总也有五六十个。而且这些人全是全青制服的,可想都是学生,心想,怪呀!我们回去找了人就来,决不会有人走漏消息,怎么他们就事先有了准备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要是去抢着折桂花的话,那必是一场大风潮。还未必能占便宜。可是浩浩荡荡地来了,悄悄地回去,面子又更是难看。

他虽是这样踌躇着,可是紧跟在后面的弟兄们,却都得意洋洋地走着,以为可以出回风头。哪里知道黄副官有了尴尬的情形?他情不自禁地拖慢了步子,走近了那群学生。但那群学生都是背朝着山外,面朝着山里的。虽然这里有人带着真刀真枪前来,他们并没有加以理会。黄副官这有点省悟,这里群集了大批的人,倒并不是准备打架的。于是昂了头看去,见学生面对着的所在,有一块高草坡。草坡上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瘦子。那人头上梳着花白的西式分发,尖削着两腮,虽不是营养不够的人,可是看出心计上的支出太多,依然免不了几分憔悴。因之他虽站着,他的脊梁是微微弯着的。黄副官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老远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很有名的申部长。申部长虽比方完长矮去一级,可是在政治上的势力,并不下于方完长。而且这学校很和他有关,他站在那里,分明是召集学生训话,不但是不许可在这时候去砍桂花,就是再走近两步,也有搅乱会场的嫌疑。立刻站住了脚,两手平伸开,拦住大家前进,低声道:“申部长在这里。”那在后面的刘副官,对申部长认得更熟,也低声道:“大家就站在这里罢,不能再向前了。”这些又是在权贵人家混饭吃的,“申部长”三字,也早是如雷贯耳。一听前后两位副官报告,就知道形势有了大大的转变,无论如何,上前不得。不约而同地,全站住了,他们不上前,恰是申部长把他们看得很清楚。

那申部长用着蓝青官话,正在对这群学生,作露天演讲,看到了方家家兵家将,排队向前,便将手一指,向站在旁边的学校职员问道:“这是干什么的?”职员看了看,却答复不出来。这些学生们,早就看到了,有一个人报告道:“这是方完长家里的人,大概是预备来折桂花的。”申部长微笑道:“来折桂花的?桂花长在学校门口,可以说是和你们读书种子能够配合。科举时代,举子们考试得中,叫着‘蟾宫折桂’,那只是用用毛锥子而已。科举废了,时代变了,于今折桂花不用那东西了,耍枪,嘿嘿。”他勉强发出了笑声,调门又很低,于是将“哈哈”变成了“嘿嘿”。他接着道:“不过就各位而言,还是七分用笔三分用枪的好。否则,我这考官固然考不了你们,你们就是蟾宫折桂了,恐怕和来人一样,干的不是你们本行。”有些学生,颇觉得他这话别有用意,哄然地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每个人的声音虽是不大,但积着许多人的小笑声,也就变成了一种很大的声浪。黄副官听到这笑声,回头向刘副官看看;刘副官却比他更机灵,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又将嘴向旁边一努。黄副官会意,立刻掉转身向旁边小路上走。跟着他走的人,也知道这前面山坡上,是一位不可惹的人,就无须再打招呼,都跟了他走去,一直走过半里多地,踏上了那石板面的人行古道,走回方公馆去。走进了峡口,黄副官看看这队家兵家将之外,并无他人,就顿了一顿脚道:“真是不凑巧,遇到了这个姓申的。老刘,我们算吃亏了。”

刘副官道:“吃亏就吃亏罢,反正姓申的不能永远在这里守着。我们只要逮着一个机会,就让那几个毛头小伙子认得我们。”黄副官笑道:“你有什么法子呢?”老刘摇了两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早说了就不灵了。”那黄副官半信半疑,也就不提了。他们到了方公馆,正好方二小姐在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散步,看到一群人由山峡里面走了回来,便一直迎下山来。黄、刘二人丢开了那班队伍,赶快顺着山坡跑上来。见着了二小姐,喘着气向路头上分开,在宽敞的石头坡上一边站着一个。二小姐今天是半男装打扮,下面白皮鞋,穿着长脚白哔叽西服裤子,拦腰来了根紫色皮带,裤腰套着的是件翠蓝色的短袖子翻领衬衫,手里拿了根紫藤手杖,在石板坡四面敲着东西走下来。见到刘、黄二人,站定了脚跟,望了一望道:“你们由哪里来?”刘副官垂了两手,笔挺地站着,眼光直视了二小姐,低声答道:“昨天不是在白鹤新村折桂花没有折到吗?今天我们特意多带些人去,非折来几枝桂花不可。不想事不凑巧,偏偏申部长就在那桂树林子里演说。整大群的学生将他围着,我们不敢过去。”二小姐道:“这可怪了。申部长到他们学校里来训话,自然有讲堂、有礼堂演说,怎么会跑到山上去,在桂树林子下面去演说呢?”黄副官插嘴道:“那当然是那些学生用的诡计。准是他们料着我们今天会去折花,所以就请申部长到桂花下面去演说。”二小姐道:“申部长?天部长又怎么样?这是我们公馆附近的事,他管不着,是哪个学生弄的诡计?明天给我揪了来。”

她随便说过这句话,又对刘、黄二人各瞪了一眼,将手杖把石坡两旁的松树枝刷刷地敲打了几下。自转身回到屋子里去了。刘、黄二人也不知二小姐是怒是喜,呆站了一会,各自回屋子里去。他们的副官室,在大楼一进门的两旁,开了窗子,面对了隔岸的一排高山。那远近郁郁青青的松树林子,映在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阴暗的,但空气自然是凉爽。刘副官在他面窗的一张木架床上倒下,将脚架在床栏杆上,因道:“唉!这在家里躺着,多么舒服。平白无事地去折什么桂花,弄得里外碰壁。”黄副官也是无趣,跟着走进他屋子来。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来回地走着,顿了脚道:“我绝不能干休!”刘副官道:“算了罢。人家学生多,咱们不是对手。我们虽然吃蹩,外面并没有人知道,若是把事情传扬出去了,面子会弄得越来越不好看。我算跟着你摔了一个跟头就是。”黄副官道:“那几个小子我认得他,他们别遇着我。遇着我,我要给他一点好看。”刘副官也没说什么,哈哈大笑一阵。他这么一来,给予黄副官的刺激就大了。他走到临窗的桌子边,捏了拳头,将桌子一捶道:“此仇不报,非君子也。”刘副官以为他是发牢骚,并没有问其所以然,还是继续笑着。黄副官两手插在裤衩子袋里,来回走着。最后也就走出屋子去了。四川的天气晴了就一直晴下去,次日依然是个大晴天。上午九点多钟,就来了警报。黄副官这就有了办法了。穿上了一套灰色制服,背起一支步枪,带了几名弟兄,就出了方公馆,顺着山峡向白鹤新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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