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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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二十四回 翠袖天寒卜钱迷去路 高轩夜过背蚀泣残妆(2)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人打着门环啪啪乱响,月容皱了眉道:“这样大的风,有什么人来?准是那个甚么狼司令虎司令派人通知我。你去开门,就说我病在炕上没有起来。”胡妈缓缓的出去,门环响着,那还正是催促得紧。过了一会,胡妈踉跄跌了进来,向月容道:“姑娘,你说是谁来了吧?”月容道:“不就是昨天来的那个李副官吗?”胡妈道:“哪里是?你猜是谁呀?”月容道:“咱们家里还有几个人来?大概是……”外面屋子里,有了一个粗暴的男子声音,问道:“杨老板,收房钱的来了。”月容哦了一声,答不出话,也不敢出去。那人又道:“杨老板,你已经差上两个多月了,再要不给,我实在交代不过去。”月容由门帘子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那人道:“你今天不给房钱,没别的,请你明天搬家。漫说你还欠两个月房钱,就是不欠,知道你家里没有男人,我们东家还不肯赁给你呢。”月容道:“我们统共住你两个月房子,就欠你两个月房钱吗?搬进来付了你们一个月茶钱,不算钱吗?”那人道:“还说昵!搬进来以后,就不付钱。这样的好房客,谁敢赁!你不付钱,我在这里等着,你不出来可不行。”

月容偷向外面房子看去,见那人靠了四方桌子坐下,架起腿来很得意的颤动,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向外慢慢的喷着烟。月容看他不走,低头望望自己身上,那薄薄棉袍子,还有不少的脏迹,只得把那件叠在炕头边的大衣,穿在身上,走了出来。那人并不起身,绷住了横疤子肉的脸,向她冷眼看了一下道:“有茶吗?劳驾倒口水来喝喝。”月容两手插在大衣袋里,靠门站定,不由得也把脸沉下来,瞪着眼道:“这房钱一个月多少钱?”那人笑道:“咦,你住了两个月房,多少房钱,你还不知道吗?每月是五块,两个月是十块。”月容道:“哦,也不过欠你十块钱。你就这样大的架子,假使我马上就搬,除了那个月茶钱,也只用给五块钱罢了?”那人淡笑道:“五块钱?五块钱就不易吗!”他口里说着两只脚架着,连连颠了一阵。月容鼻子里哼了一声,立刻缩进房去。

再出来时,当的一声,取了五块钱放在桌上,把头一昂道:“这是一个月的房钱,还有五块茶钱,合算起来,就是十块。两个月房钱全有了。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架子!月不过五,再住一天,我找房搬家。你拿出房折子来,让我写上。”那人倒想不到她交钱有这样的痛快,便站起来笑道:“并非我有意和你为难,我们捧人家的饭碗,专门同人家收房钱的,收不到房钱,我就休想吃人家这碗饭。”月容伸出手来道:“什么话也不说了,你拿出房折子来罢,我要写上房折子才让你走。”那人将房折子拿出来,月容拿到里面屋子里去,将数目字填上。自己也不拿出来,却叫了胡妈进去,返身出来,递给那人。那人没有意思,悄悄的走了。

胡妈关了街门,复又进来问道:“姑娘你是动用了那款子给的房钱吗?”月容手撑了头,靠着桌子坐着,无精打采的答应了一声道:“那叫我怎么办?收房租的人,那一副架子,谁看了也得讨厌,何况他赖在这里,又不肯走。事到了紧要关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好把那笔整款子,先扯用了再说。我动用了多少,将来再归还多少也就是了。”胡妈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挪用了两块罢。你瞧,天气这样凉,你还没有穿上厚一点的衣服,叫一百斤煤球来烧,这是要紧的事。”月容还是那样撑了头坐着的,叹口气道:“现在用是好用,将来要还钱的时候,怎么样子还法呢?”胡妈道:“你没有挪动那钱,我不敢多嘴,现在你既然动用了,你用了五块钱,固然是要想法子,你花了人家七块钱,也无非是想法子找钱去,反正是将来再说。你怕什么?”

月容听她说到了一个冷字,仿佛身上冷了两倍,于是将手伸到煤火炉子上,反翻不停的烘着。胡妈道:“你瞧,你这件绿袍子,袖口上都破着,漏出棉花来了,照说,不冷你也该换一件新棉袄穿了。”月容向她摇了两摇手说:“你别搅乱我的心思,让我仔细想想罢。”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两个铜子,握在手掌心里连摇了几下,然后昂着头向窗外道:“老天爷,你同我拿个主意罢,我若是还可以唱戏,我这铜子儿扔下去,就是字;我若是不能够唱戏,扔下去就是花;两样都有,那就是二和会来寻我。”说着,手掌托了两个铜子,拍着向桌上一跌,却是两个字。月容道:“什么?我真的可以去唱戏吗?这个我倒有些不能相信,我得问上第二回。”胡妈道:“你别问了,占卦就是一回,第二回就不灵了。”月容哪里管她,捡起两个铜子,将手合盖着摇撼了几下,又扔下去,看时,两个铜子,又全是字。胡妈比她还要注意,已是伏在桌沿上,对了桌面上看去,笑着拍手道:“你还说什么!老天爷到底是劝你去唱戏罢?”月容道:“既是这么着,等明天大风息了,我去找我师傅罢。”

胡妈笑道:“你要是肯去找你师傅,就是不唱戏,十块八块钱,他也可以替你想法子的。”月容忍不住向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把箱子里的钱,动用几块罢。”胡妈皱了眉道:“我没有什么,反正是一条穷苦的命,不过我看到你这样受拘束,倒是怪作孽的。”月容猛可的起身,到炕头上箱子里取出两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子上面扔着,对她望着道:“你拿去花罢,反正我是下了烂泥坑里的人,这双脚不打湿也是打湿了。”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胡妈对于她的话,也懂也不懂,倒不必分辩,拿着钱走了。月容筹划了大半天,想来想去,果然还是胡妈无知识的人所说的话对。决定次日起个早,就到杨五爷家里去求情。不想在这天晚上,又出了岔事了。

约在八点钟的时候,煤油灯里面的油汁,是上得满满的,灯芯扭出很高大的火焰光里,月容是靠了桌子坐定,将几册手抄本的戏词,摊在面前看。旁边放了一个火炉子,煤火是烧得很兴旺。除有一把新洋铁壶烧着开水而外,炉口上还烤着几只芝麻酱烧饼,桌子角上放了两小包花生仁儿,是就烧饼吃的。胡妈洗完了碗筷,没有事,也搬了一张方凳子坐在屋子角落里打瞌睡,她那鼻息声倒是和开水壶里的沸水声,互相呼应着。月容望了她笑道:“你心里倒踏实了。”正说着呢,外面又有了拍门声,月容不由得咦了一声道:“怎么着,这晚有人来敲门,难道还有人送了东西和钱来吗?”便拍醒了胡妈,让她出去开门,自己紧贴了窗户,由纸窟里向外张望。

在大门开合声以后,接着满院子里都是皮鞋杂沓声,这就有人道:“啊,这院子里真黑,司令小心点儿走。”月容听说,却不由得心里一跳。果然是郎司令的口吻叫起来道:“杨老板,我们来拜访你来了。透着冒昧着一点了罢?”在这些人说话的当儿,郎司令已是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接着就有人伸手,将门帘子一掀。月容心里一机灵,便道:“请在外面坐罢,我这就捧灯出来。”口里说着,已是左手掀帘子,右手举灯,到了房外,将头闪避了灯光,向站在屋中间的郎司点了两点头,可是自己心房,已是连连的跳上了一阵。把灯放在正中桌子上,正待回转身来,招呼郎司令坐下,不想他和李副官全已坐下,另外有两个穿制服,身上背了盒子炮的大兵,却退到屋子门口去站着。月容手扶了桌沿,对他们望望,还不曾开口呢,郎司令抬起右手,将两个指头,只管捋那短小的胡子,李副官却坐在里屋房门口,斜伸了一条腿,正好把进门的路拦住。他倒向人点点头笑道:“杨老板,也请坐罢。”

月容本来想对郎司令说,多谢他给的东西,一看到房门给人拦住了,到院子里去的门也有人把住了,倒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发愣,把心里所要说的话给骇回去了。郎司令还捋着胡子呢,见她穿的那件绿袍子,紧紧的,长长地裹住了身体,所以身上倒是前后突起好几处,那白嫩的脸皮,虽没有擦胭脂,可是带了三分害臊的意味,在皮肤里层,透出了浅浅的红光来。她侧着脸子,逼近了灯光,正好由侧面看到她的长睫毛向外拥出,头发垂齐了后脑,是微微的蓬着。因笑着先点了两点头,回转来向李副官道:“你把话对她说一说。”李副官道:“杨老板,你怎么不坐下,也不言语?郎司令昕到我回去说你家里这一番情形,很有意帮你的忙。现时汽车在门口,咱们一块儿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谈谈,好不好?”月容将扶在桌沿的手,来回摸擦,不抬头,也不说话。李副官道:“回头我们还把汽车送你回来,你怕什么的?”月容默然了很久,猛可的将身子一扭,塞窸窸窣窣有声。

郎司令略一低头,有了主意。见桌上还剩有大半枝洋烛,就拿了起来,只回头对李副官望着,他已会意,立刻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将烛点上。郎司令左手拿了烛,右手挡了风,开了四方步子走着,笑问道:“戏台上客人歇店,拿灯照照,有没有歹人是不是这个样子?”李副官笑道:“司令作什么像什么,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李副官微笑着,绕上桌子那边,将烛向月容脸上照来,见她两行眼泪,串珠一般,向两腮挂了下来。因道:“这奇了!我们来了,也没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杨老板为什么伤起心来?”月容索性一扭,对着里面的墙,那窸窸窣窣的小哭声,更是不断。李副官手捧了洋烛,站在她后面,倒有些不好转弯,向郎司令微笑道:“你瞧,这是怎么一回事?”郎司令就走过来,将蜡烛接住,笑道:“这没有什么,小姑娘见着生人,那总有点难为情的。”郎司令笑道:“那也好,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他说毕,依然退到原来的椅子上坐着。

李副官将洋烛放在桌上,两只巴掌,互相搓了几下,还微微地一鞠躬笑道:“自然的,我们交情浅,你还不能知道我们司令是怎样一种人。司令办起公来,打起仗来虽然很是威武,可是要谈起爱情来,那是比什么斯支人都要温柔些的。你不愿同我们出去玩,或者不愿我们到这儿来,你都可以说,为什么哭了起来呢?”月容本想说一句,并不是为这个,可是这话只是送到嗓子眼里,又忍了回去,依然是对了墙,继续的掉眼泪呢。

[55]第二十五回 难忍饥驱床头金作崇 空追迹到门外月飞寒(1)

杨月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个所以然。这时,李副官站在后面又解释了几句,更教自己没法子来答复,所以还老是对了墙站住。后来郎司令向李副官招招手道:“也许是今天带了弟兄来,她受了惊了。这没什么,今天不算,明天咱们再来。”李副官道:“杨老板,你听见没有?郎司令怕你受惊,明天一个人再来。可是话得说明,你不能够听到说我们明天要来,你老早地就溜走了。”郎司令笑道:“这个倒不用你烦心,真是怕她走,给侦缉队去个电话,他们就会来挂桩的。不过那样办,也未免小题大做了。”李副官笑道:“这倒是我多话了。不过我还要问杨老板两句言语,答应不答应倒没有关系。你家境很寒,又没有个人来维持门户,你是不是还打算唱戏呢?”胡妈的两个儿子,都当过大兵,她倒是不怕挂盒子炮的,已是沏了一壶茶,两手捧着送了进来。

郎司令一摆手道:“茶不用喝了,我们问你两句话。”胡妈将茶壶放在桌上,掀起一片衣襟来擦着手,笑道:“司令,我可不懂什么。”郎司令笑道:“我们只问你你所懂得的,你家杨老板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胡妈道:“您是像一把镜子一样的,还不照得我们彻亮吗?”郎司令道:“你们的日子难过,我也知道,可是不过差钱用罢了,也没有别的。前天李副官送来的钱,还不够还债的吗?”胡妈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你给的那些钱,她还不肯花,她怕花了,还不清你的原数。”郎司令笑道:“傻孩子,我既特意派人送钱给你了,我还能让你把钱退回吗?这且不管,你只管是把钱退回给我,还有什么打算吗?不能尽坐在家里挨饿。”胡妈道:“她的意思,想去唱戏,可是同她师傅闹过别扭了,这会子去见师傅,又怕师傅说闲话,所以透着进退两难。”

郎司令哈哈笑道:“老李,你听见没有?杨老板掉泪,是向我们抱委屈,这我们更得帮忙。”李副官本来抽回身,到原地方坐下了,这又走过去,离着月容约摸有一尺多路,低声道:“杨老板,这一点小事,你全不用放在心上。你觉着唱戏为难,就不用唱戏了,一个月要花多少钱,郎司令就能补贴你。”月容总是对了那堵墙,也不答话,也不回转身来。郎司令站起身来笑道:“老李,咱们走罢,男女之间,最好是不要用一丝一毫勉强的手段,我很愿用一点诚心去感动她。这就是说,别瞧军阀都不是讲理的,可是这里面也有好人呢。杨老板,再见罢。”他说着,已是走出了那屋门,在院子里叫道:“哦,老李,我忘了一件事,你赏老妈子几个钱罢。她帮工帮到这种地方来,哪里还找得着零钱花。”李副官在袋里一掏,摸出一叠钞票,就掀了一张五元的给她,胡妈两手合掌接住,口里连连的念道:“这可了不得,谢谢你,谢谢你。”李副官道:“不是我的钱,你出去谢谢司令罢。”胡妈就和李副官一同出来,向郎司令道谢,直送到大门口去。

月容面墙站定,直听到皮鞋声,已经走过了院子,才敢回转身来,胡妈已是笑嘻嘻地,走进了屋子,向她笑着皱了眉道:“姑娘今天你是怎么啦?无论怎么,人家来了,没什么歹意,你为什么背对了人还哭呢?”月容由衣纽扣上抽出了手绢,缓缓的擦着眼泪,因道:“你倒说的好,没什么歹意!你想咱们一个好好的人家,半夜三更的,人家就带了大兵闯进来,这把咱们还看成了一个什么人呢?就是当窑姐儿的罢,人家也得带三分笑脸瞧着。我是他的奴才,到了这晚上,砰砰砰砰地他捶开了街门,就可以向我屋子里跑?要不是我一机灵,把灯端到外面屋子里来,他准会坐到我的炕头上去。咱们受了人家这样无礼的对待,还是不敢说一声儿,得向人家来个笑脸,我心里一委屈,我就忍不住要哭。”胡妈道:“那是你想不开,郎司令那么大的官,肯到咱们家里来,就是太阳老爷儿照进屋子里来了。你是没出去瞧见,那一辆汽车,真好,比八人大轿还要大,两个护兵在车外面一站,哧溜一声儿地开走了。这要是没钱,就能这么办吗?”月容一扭脖子道:“别不开眼了,汽车不论大小。把灯捧进去罢,我要睡觉,让我躺到炕上,慢慢儿的去想。”胡妈捧了灯,将她送进房,将灯放在小桌上,自己靠了门边,向月容望着。

月容背对了门,解长衣的纽扣,脱了鞋,爬上炕去,回转身来,看到了她,问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胡妈眯了一双老眼,向她笑道:“我的意思……”月容将两只手同时向外挥着,因道:“你有意思。你的意思我明白,让我当郎司令一份外家。老实说,要我当人的外家,哪一天我都能办到,我就是不干!我要走那一条路,我还不如去唱戏呢。”胡妈一伸脖子,将嘴半张开着,月容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去睡觉罢。”胡妈也无法子再说什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自掀门帘子走了。

月容睁着大眼,望了小桌上的灯,清醒白醒地在炕上睡着,直听到胡同里的更锣,打过了四更,方才睡着。自然这一晚的沉思,总想到了一些出路,决定次日起来,照计行事。虽然睡得晚,然而到了早上九点钟,她就起来了。胡妈也是刚刚的起床,摆了一只白炉子在屋檐下,正用火筷子向里捣炉灰,便扶了屋门,向她顿脚道:“我等着要盆热水洗脸,炉子还没有拢着,这不是捣乱吗?”胡妈道:“哟,这大早的你赶着洗脸,向哪儿去?”说时,弯了腰,将两根长火筷子,只管伸到冷炉灰里面捣动,炉子里是呼噜子作响。月容道:“你没有听到那个狼司令虎司令说吗?要通知侦缉队在咱们门口挂桩。挂桩这个暗坎儿,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派了便衣侦探,在咱们家附近把守着,我要到哪里去,他们也得跟上。要是真那么办,你想那岂不是个大累赘?所以我想着,趁了今日早上,他还没有派人来的时候,我先出去,找好一个藏身的地方。”

胡妈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似乎对于她这个主意,很不以为然。因为月容站在屋子门里面,缩着一团的,只管催着要热水,只好找了几根硬柴棍子,塞到炉子眼里去烧,也来不及添煤,火着了,将瓷铁小脸盆,舀了一盆凉水,就在炉子上架着。月容跑到炉子边来,伸手到水里去探试了几回,摸着水有些温热了,立刻端了盆进屋子去,掩着门正弯着腰在桌上洗脸呢,却听到胡妈在院子里同人说话。始而以为是送煤或挑水的,没有介意,后来听到有个粗暴的男子声音,叫道:“你就拿得了主意吗?你进去问问看。”月容问了一声:“谁?”打开屋门来,看到却是一愣。

这是胡同口上二荤铺的掌柜小山东。他头上戴了黄毡帽,身上穿了蓝布棉袄,拦腰系了一根白线编的粗板带,笼了两只袖子,沉下那张黄黑马脸,颇有点不妥协的神气。问道:“掌柜的,你又来要账来了吧?”小山东淡笑道:“杨老板,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您是梨园行的。您是有法子想的,干吗瞒着?”月容道:“我们自搬来的时候,蒙你的情,赊过几天东西吃,这是我记得的。可是你赊帐的时候,认的主儿是姓宋的,不是我吧?”小山东脖子一伸道:“咦,这样说起来,倒是赊帐赊坏了,别的不用说,我问您一句,炸酱面,馒头,葱油饼,多着呢,我也算不清,你吃过没有?”月容道:“吃过怎么样,吃过了就应该我给钱的吗?”她说是说出来了,然而脸腮上已经飞起两块红晕。小山东冷笑道:“吃饭不给钱,这是你们的理?”月容道:“譬如说,人家在馆子里请客,客人吃了馆子里的东西,也得给钱吗?还是作主人的给呢?”小山东道:“虽然是作主人的给钱,可是作主人的溜了,大概在席的客人也跑不了。姓宋的赊的东西,在你们院子里吃的,漫说你们一家人,就是请来的客,我也可以同你要钱。这钱你说给不给罢!若是不给,我去找巡警来讲个理。”月容道:“找天王来也不成,我没有钱。”小山东道:“你准没有钱吗?杨老板,你可瞒不过我。这两天,你家门口,天天停着汽车,不是有钱的朋友,就是有钱的亲戚。你家有坐汽车的人,会给不起这点小款子吗?那你是成心。不给钱不行!我今天在这里耗上了。”胡妈在小厨房走出来问道:“到底欠你多少钱?你这样凶?”小山东道:“没有多少钱,两块来钱吧。”胡妈在身上一掏,掏出那张五元钞票向他脸上一扬,笑道:“要不了罢?你找钱来。”小山东接了钱,笑着拱拱手道:“劳驾,劳驾,我一刻儿就找钱来。”说着,一扭头就走了。

[56]第二十五回 难忍饥驱床头金作崇 空追迹到门外月飞寒(2)

月容见胡妈给了钱,又不便拦住他,等小山东走了,就顿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钱在你手上咬人吗?”胡妈随着进屋来,将房门掩上,低了声音道:“那五块钱,你还不打算花吗?早上的粮没有了。姑奶奶,不是我说你,你真有点儿想不开。有瞧见大把洋钱不花,情愿挨饿的吗?你若是真没有钱,我们帮工的,要么不干;要么,念着过去的情分,白帮你干两个月,这都不吃劲。你现在有钱,让我白瞧着挨饿,你也有点忍心吧?”月容道:“胡妈,你别想错了。你看我这人是舍不得花钱的人吗?无奈这是人家的钱,我不敢动。”胡妈道:“并不是我多活两岁,就端老牌子。瞧你为人,实在有许多地方见不到。你现在走这条路也不好,走那条路也不好,总想去找师傅。找师搏怎么着?还不是靠人家门框,混一碗饭吃吗?不用说他收留不收留罢,你这一去,先得挨上一顿骂。现在炕头上箱子里放着那么些个洋钱,你不肯花,情愿挨饿受气,我真有点儿不明白。”月容坐在椅子上,手撑了头,目注视了地上,默然无言。胡妈道:“让我瞧炕头上那些个钱,还只管受憋,我这穷老帮子可不行。你要出去,你只管出去。”

这句话提醒了月容,回到里面屋子里,对炕头上的箱子瞧瞧,别说是锁了,根本就没有箱搭扣。爬上炕,掀开箱盖子,两截白晃晃的洋钱,就放在箱子里零碎物件的浮面。手扶了箱盖,先怔了一怔,不免把现洋全拿出来,要向身上揣着,但是只揣了二三十块钱到袋里去的时候,便觉得那衣服底摆,要沉坠下去。自己不免摇头想了一想,将几十块现洋揣在身上,满街去找人,这却现着不妥。纵然是把现洋全带着,放在屋子里的这些衣料同袜子鞋子,全是散乱放在炕上的,这又焉能保得了不遗失一件?于是把现洋掏出来,还是放到箱子里去,只坐在炕上发呆。呆坐到了十二点钟,起床早的人肚子有些锇了,于是向窗子外叫道:“胡妈,你还没有做饭吗?”胡妈很大的嗓音答道:“作饭?你说了,炕头箱子里的钱是不动的!你存在我这里的钱,只有几毛了,我要大手一点儿的话,一顿就可以吃光。我不敢胡拿主意去给您办午饭,您要吃什么,您说罢。我没有什么,反正是天天嚼干烧饼,我再买两个烧饼嚼一顿就得了。”

月容听着,倒不由得心里动了一动,便道:“我也没有叫你天天嚼干烧饼,不过偶然凑付一两顿。既是那么着,这一顿午饭随你的便,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胡妈道:“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吗?你一共只有几毛钱……”月容道:“你不用说了,这儿拿一块钱去花罢。炕头上放了几十块钱,别说你忍不住这分儿饿劲,我也忍不住这分儿饿劲了。”胡妈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两手一拍道:“真的,并不是我说那不开眼的话,我要是不用钱,架不住那箱子里的大洋钱,只管冲我招手。”月容在箱子里取出一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自这时起,月容所认为不能动的一笔钱,一动再动,已经是动过好几次了。虽然对于整数,还不过是挪动了十分之一二,但是这所动的十分之一二,现在要补起来,也不可能了。吃过了午饭,月容沏了一壶茶,坐在炕头上喝,煤炉子搬到屋子里来,把全屋子烤得热烘烘的。自己斜坐在炕上,靠了叠好的被褥,半带了躺着,微闭了眼睛,作一个长时间在考量。心里正想着,就算动用过几块钱,马马虎虎的全退还给郎司令,退还以后……这时,胡妈跌撞着走了进来,那脚步踏着地面,是咚咚有声。月容猛可的向上一坐,睁眼望着,问道:“又是怎么了?”胡妈两手张开,抓住了门儿,把脖子伸了进来,瞪着眼,摇摇头道:“这房东真不是人!咱们昨儿个刚辞房,现在他就在大门上,贴上房帖了。”月容将手轻轻捶了两个胸脯,笑道:“瞧你这鬼头鬼脸的样子骇我一大跳。咱们既是辞了房了,人家当然要贴房帖,这又何足为奇?”胡妈道:“那么说,更干啦!您什么脚步都没有站稳呢,又要闹着搬家。咱们哪里来的那些个钱?”月容道:“就怕咱们不能实心实意地搬家,假如咱们愿意搬家,大概钱这件事,还用不着我们怎样的担心呢?”

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叫道:“你们街门也不关,仔细跑进歹人来,把你们府上的传家宝要抢了走。”月容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李副官,只得带了笑容迎出屋来。李副官推门之后,见她脸上有了笑容,也就很高兴。便取了帽子在手,连连拱了几下手道:“昨天晚上打搅你,真是对不起。”月容想起昨晚向着人家哭的事,不由得脸上一红,勉强轻轻的说了一声“请坐”。李副官道:“门口贴了房帖了,你们打算搬家吗?”月容怎好说是没钱给房钱,房东轰人走?只是轻轻的晤了一声。李副官道:“你们要搬家,好极了。找房的事,交给我啦。”月容点着头,说了一声“谢谢”。她这一声“谢谢”,本来是客气之辞,不料李副官听到,倒以为她是承认了他的请求,这一个错误,关系非小,大门口的招租帖了,更要牢牢地贴住了。

这招租贴在大门口,贴到三日以后,却来了月容昼夜盼望的丁二和。这是天色断黑不多久的时候,天空里撒上了几点星光,胡同里的路灯,不大光亮,更是让那墙头上乍升的月亮,斜照着这大门外的老粉墙雪白。王傻子挑了一副皮匠提子,二和挽了一只盛花生的藤筐子,说着话,走了过来。王傻子道:“她那天到我那里去的时候,我不在家。田大嫂子让她坐了一会,她只说住在这儿,没提别的。当时,我一点不知道,直到昨儿个,我才知道这消息,找了你一天,也没有把你找着。”二和道:“这也来得不晚。不过她的眼睛更大了,我弄成了这副寒碜样子,她是不是睬我们,还不知道呢。”王傻子道:“那不管好,咱们知道她住在这儿,若是不来,那是咱们心眼儿小,咱们来了,就尽了咱们的心。见了她,咱们别提……哦,不对吧?这,哟!门框上好像是贴了房帖。”说时,王傻子卸下了担子在大门口,二和近前一步,对门框上看着,点头道:“是房帖,吉房招租四个字,很大,看得出来的。你别是听错了门牌吧?”王傻子道:“我清清楚楚地听说是五十号。我还想着呢,这好记,就想着一百的一半得了。”二和道:“也许这是独院儿分租,里面还有人,敲门试试。”于是伸手将一只单独的门环,狠拍了十几响,里面却是一点回音没有。王傻子道:“不用叫门了,里面一定是没有人。在这晚上,又不好家家拍门去问,咱们走罢,明天再来。”二和道:“准是你记错了门牌。”

说到这里,有一位巡逻的巡警,由身边经过,他见二和站在门口议论,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只管敲着空屋的门干什么?”二和道:“你先生来得正好,我跟你打听,有一个唱戏的住在这胡同里吗?”巡警道:“不是叫杨月容的吗?她就住在这五十号。可是今天上午搬走了。”二和道:“搬走了?”巡警道:“原来她报的户口是姓宋,最近我们才知道是杨月容。你们和她什么关系?”二和道:“我是她师傅家里人。她搬到哪里去了?”巡警道:“哦,她师傅找她?这孩子有点胡来,我们两次调查户口,把她的底细查出来了。不念她是个年轻姑娘,就要带到区里去盘问盘问她的。”二和道:“你先生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吗?”巡警道:“我瞧见她们搬走,搬往哪里可不知道。”二和听了这话,只有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也作声不得。那巡逻警也不干涉他们,悄悄地走了。

墙头上的大半轮月亮,格外地升起,照见地上一片白,唯其是地上一片白,二和同王傻子两人的黑影倒在地上,显着孤零零地。二和抬头向天上看看,觉得半空里飞着一种严寒的空气,二和两手环抱在怀里,倒连连打了两个冷战。因道:“今晚上也没刮风,天气怎么这样凉?”王傻子道:“我倒不怎么凉,咱们走罢。她搬走了,咱们在这里耗着,能耗出什么来”?二和道:“我心里替月容想,恐怕她的境遇,不是咱们原先猜着那样好罢?姓宋的那小子既然很有钱,一月拿出百儿八十的来养活她,那很不算什么,何以住在这所小房子里?据巡警的话,仿佛她又不是同姓宋的在一处了。我还以为问唱戏的他会不知道,不想他一口就说出是杨月容了。”王傻子已是把担子挑起,在肩上闪了两闪,笑道:“走罢,你这傻子。”

二和走了两步,还回头向这屋子看看,那一片月亮的寒光,照在矮墙上,同那灰色的瓦上。矮墙上伸出一棵小槐树,叉叉丫丫的垂了一些干枯槐荚,更透着这地方带些凄凉的意味。便叹了一口气道:“这地方怎么能住家?怪不得她要搬走了。”

[57]第二十六回 绝路忘羞泥云投骨肉 旧家隐恨禽兽咒衣冠(1)

丁二和今天来探月容,只愁着自己闹得太寒碜了,她见了会不高兴,真想不到跑来会扑了个空,十分地懊丧。当他叹过那口气之后,王傻子就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埋怨我带你白跑了一趟吗?这没有甚么,她到田大嫂子家里去谈过,她的下落,田大嫂子所知道的总比我们所知道的多。明天你问问她去。”丁二和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和老田闹过别扭,你是知道的。现在教我到他家里去,不是找上门去碰钉子吗?”王傻子道:“老二,不是我说你,这是你的脾气不好。在外面交朋友,遇事总要容忍一点儿,其实老田是个本分人,说不定有时会闹上一点傻劲,可是过个一半天,他就全忘了。事后他知道你搬家,是为了他几句话气走的,他直过意不去。你去打听月容的下落,那还在其次,我说托他替你在公司里找一份事的话,那可更要紧,我瞧你这份小买卖,简直不够嚼谷,你也该早打主意。再说,你们老太太,到底有了年纪了,又是个残疾,你只让老人家赶夜市,这不是玩意,有一天不小心,车儿马儿的撞着了,你可后悔不转来。”

二和手挽了那个花生筐子,只是跟了王傻子走,一面唧唧咕咕地谈话。王傻子是挑了担子向回家的路上走,二和也就跟着他走。跟走了一截路,二和猛可的省悟过来,便站住了脚道:“大哥明儿见罢,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你走,多走了不少冤枉路。”王傻子道:“你就同我一块儿到老田那里去罢,大家一见面,把话说开了,什么隙都没有了,免得你一个人去,又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今天去,明天去,那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家老太太,她赶夜市去了,我要去接她回来。”王傻子道:“这不结了,你为了家境贫寒,才让老太太去上夜市作生意,你要有了事儿,就别让老太太在街上抛头露面了。”二和叹口气摇了两摇头道:“一个人要走起运来,那是关起大门也抵挡不住的。反过来,一个人要倒霉,也是关门所抵挡不住的。万想不到,搬家不到一个月,那匹结实的马,会一病就死了。自己一生气,又病了半个月,落到了这步田地。我假使有一线办法,我不会让我的瞎子老娘出去作小生意。”王傻子道:“你们老爷子作过这样的大官,到你们手上,怎么会穷得这样一塌糊涂,说起来,真是鬼也不能相信。”二和摇摇头道:“别提了,大街上背起历史来怪寒碜的。明儿见着说罢。”回转身来自向珠市口走,因为今天的夜市,又改向珠市口了。

王傻子在后面站住了,提高了嗓子直嚷,明天必得来,二和也没答话。一鼓劲儿跑到夜市上,见自己母亲,靠了一根电杆站住,举了手上的纸花,直嚷贱卖贱卖。二和老远的叫了一声妈,走到面前问道:“你怎么不在那当坊门口石头上坐着?这地方来往全是人,让人撞一下子,真找不着一个人扶你起来。”丁老太道:“今天买卖不好,我想也许是坐的地方太背了,所以请了这里摆摊子的大哥,把我牵到这里来站着。”二和道:“没有生意就算了,咱们回去罢,明天的伙食钱,大概是够了。”丁老太两腿,也站得有些疼痛了,就依了二和的话,扶了他的肩膀,慢慢儿地走了回家。

到家以后,这两条腿更是站立不起来,坐在床上,就躺了下去,在躺下去的时候,又随着哼了一声。二和正点着屋子里的灯,拨开白炉子上的火盖,将一壶水放在上面。把水煮开了,在花生筐子里,找出几个报纸包的冷镘头,也放在炉口上烤着,自己搬了一张矮凳子,正对了炉子向火,以便等着馒头烤热。无意之中,又听到哼了一声,回转头来看时,却见母亲躺在叠的被服上,紧闭了双眼,侧了脸子在那里睡。因问道:“妈,您怎么啦?刚才听到您哼了一声,我忙着茶水,没有理会。现在又听到您哼了一声了。”丁老太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哼”,抬起一只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自己的腿。但是只捶了三四下,她也不捶了。二和走到她身边来,手按了床沿,俯着身体向她脸上望了道:“妈,怎么样,您身体不大好吗?”丁老太微微的哼了一声,还是紧紧地闭着双目。二和伸手在她额角上抚摸了一下,觉得还是很烫手心的,不由得怔了一怔。

然后再坐到矮凳上去,看看这一间小屋子里,正面放一张铜床,四周堆了破桌子烂板凳。两只破箱子,索性放在铜床里面,真有些不相衬。等水开了,对一壶茶,左手取了馒头嚼,右手握了茶壶柄,将嘴对了茶壶嘴子吸着,两眼不住的对屋子四周去打量。在这时候,便看到门框上悬了自己父亲的一张武装相片。在那相片上瞪了两眼看人的时候,显见得他对于坐在这里的穷苦儿子,有了深切的注意。也不知是何缘故,仿佛身上连打了两个冷战。

热茶馒头吃喝足了,又走到床面前,伸手抚摸了老娘额角一下,觉得头皮子更是发热。在她那两个高撑起来的颧骨上,还微微透出两团红晕呢。于是轻轻地和丁老太脱去了鞋子,将她扶着直睡过来,牵了被条,轻轻儿的在她身上盖着。丁老太竟是睡得十分沉熟,凭他这样的布置,全不知道。二和皱了眉头,环抱着两只手臂,怔怔的对床上望着,但是丁老太只是鼻子里呼吸有声,仰面睡着,什么也不知道。二和看这情形,颇是不好,哪里睡得着,和了衣服,在外边小木架床上,牵了小被条子将下半身盖了。一晚上起来好几回,丁老太始终是睡了不曾醒。二和是提心吊胆的,直到天亮方才安睡。

等自己醒过来时,丁老太却坐在里面屋子里椅子上。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摸到了一串佛珠,两手放在怀里,只管捏着捏着,低了头,嘴唇皮有些颤动。便一个翻身坐起来,瞪了眼问道:“妈,您好了吗?怎么坐起来了?”丁老太道:“昨晚上我是累了,要是就这样病下去,你还受得了吗?”二和道:“病要来了,那倒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总是要来的。”丁老太叹口气道:“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儿俩到了现在,手糊口吃,也就去死不远了,老天爷再要用病来磨咱们,也就透着太狠心一点儿了。”二和先且不说话,把水火各事都预备得清楚了,就端了一碗热茶,给丁老太喝,自己在她当面椅子上坐。

丁老太道:“你该早点上街去了,今天我是出去不了的。”二和道:“妈,我跟您商量一件事。”丁老太道:“你是要到老田那里去吗?昨天王傻子来,我就劝你去了。”二和道:“不是那件事,你想,咱们住这破屋子,是什么人家?这张铜床放在这里,不但是不相衬,人家看到,这也有些疑心。”丁老太道:“疑心什么呢?反正不能说是偷来的吧?这东西根本没法儿偷。我在你丁家一辈子,除了落下一个儿子,就是这样一张铜床。你那意思,我知道,是让我卖了它。当年买来的时候,北京还没有呢,是由香港运来的,真值好几百块钱。如今要卖掉,恐怕十块钱也值不上。卖了它的钱,在家里吃个十天半月,也就完了。救不了穷,一件纪念的东西却没有了。那何苦?”二和道:“救穷是不行,救急是行的。现在我生意不大好,您又病了,每天都过三十晚。若是把床卖了,多凑合几个本钱,我也好配一副担子挑着,多卖两样东西,也许比现在活动,您要吃点什么补的,也可以买。”丁老太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这张床是我同你父亲共有的,只有这张床能替我同你父亲作纪念。我每天无论怎样的苦,晚上睡到床上,碰了这床柱子响,我就恍然在二十多年前,还过着那快活的日子一样。我只凭了这一点儿梦想,当了我一点安慰。没有床,我每天晚上就连一点梦想也没有了,你忍心吗?再说,我还有一点痴想,等你好一点,你娶亲的时候,把这张床让给你们夫妻睡。那时我虽听不到床响,但是我有了别的事情安慰我,我也用不着梦想来安慰了。”二和道:“这样说,我们就穷得要饭,也要留着这张床吗?”丁老太道:“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能跑,也能挑,总也不至于走上那一条路吧?”二和道:“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丁家人虽然一败涂地,能过日子的,不是没有。我明天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无论怎么着,说起来我们总是骨肉之亲。”丁老太突然站了起来,倒不问他的儿子是不是坐在正对面,却连连地将手摇了几摇道:“这话再也休提。他们那班人,若是有万分之~的良心,也不让我们吃这样的大苦。我早就说过了,要饭吃,拿着棍子,走远些。”二和道:“这话不是这样说,老田是朋友,闹过别扭呢,你还教我去找他;找自己人,丢脸是丢在自己人面前,为什么不让我去呢?”丁老太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很有理,你把当日分手的时候,他们那一分刻薄的情形想想,也就知道我拦着你是大有原因的。”二和扶着他母亲坐下,低低地道:“我自然可以听您的,我今天出去慢慢的想法罢。”丁老太道:“你要是个好孩子,你就得听我的办法。觉着田家大嫂子和她二姑娘,到底是好人。”二和听了他母亲的话,也只有默然。

[58]第二十六回 绝路忘羞泥云投骨肉 旧家隐恨禽兽咒衣冠(2)

丁老太昂着头,皱了眉头子,凝了神一会,问道:“二和,你在干吗啦?”二和正是偏过头去,望了桌上放着自己那个贩卖花生的筐子,便道:“我没有作什么。”丁老太道:“我没听到你干吗的一点响声,我猜着你又是坐在这儿发愣。我告诉你,年轻小伙子,别这样傻头傻脑的,早点去贩货作生意罢。”二和站起来,伸手到墙洞子里去,掏出自己的那个大布褡包,摸出里面的钱,来计数一下。连铜子和毛钱票铜子票统同在内,不到半元钱。将这些钱全托在手心里颠了两颠,将眼睛注视着,正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却又忍回去了。因笑道:“妈,我可不能预备什么,这就走了。回头我叫二荤铺里给你送一碗面条子来罢。”丁老太道:“家里不还有冷馒头吗?你交给我,让我摸索了烤着吃。”二和道:“上次你烤馒头,就烫过一回手,还要说这个呢。”丁老太道:“你不是说今天本钱不够吗?”二和将手上托的钱,又颠了两颠,连说够了。说是如此说了,可是眼眶里两汪眼泪水不由他作主,已是直滚下来。自掀了一片衣襟,将眼泪擦干了,然后站着呆了一呆,向丁老太道:“妈,我走了,也许赶回来吃中饭。”丁老太道:“你放心去作你的生意,不用惦记着我。”二和一步两回头的对他娘望望,直到院子里去,还回转头来对着里面看。

到了街上,右手胳膊挽了箩筐子,左手托住那一掌铜子,将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夹住了向上提拔,心里只管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才能够发财呢。自己是两块三块,不能救穷;十块八块,以至几十块,这钱又从哪里来?窃盗是自己决不干的。路上捡一张五百元的支票,倒是可以到银行里去兑现,然而这个样子到银行里去,人家不会疑心这支票的来路吗?正这样想着,耳朵里可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回头看时,正是一爿烟纸店里,掌柜的在数着洋钱,远远看去,人家柜台上,放着一大截雪白的小圆饼。自己忽然一顿脚,自言自语地道:“我决计去碰着试试瞧。”这就随了这句语,向一条不大愿意走的路上走去。

到了那个目的地,却是两扇朱漆门,上面钉好了白铜环。虽然不怎样的伟大,可是在白粉墙当中,挖着一个长方形的门楼,门框边有两个小石鼓,也就透着这人家不咋平常。二和抢上前去,就要敲门环,但是一面看这红漆木框上,并没有丁宅的白铜牌宅名。记得一年前由此经过,还有那宅名牌子的,这就不敢打门,向后退了两步。

在这门斜对过,有一条横胡同,那里停放着几辆人力车。见车夫坐在车踏板上闲话,便迎上前笑问道:“劳驾,请问那红门里面,是丁家吗?”一位壮年的车夫,脸上带了轻薄的样子,将脸一摆道:“不,这伙儿人家不姓丁。”二和不由得愣着了一下,问道:“什么,搬了家了?”那车夫笑道:“没搬家,就是不姓丁。”二和道:“这是什么话?”这时,有一位年老的车夫,长一脸的斑白兜腮胡子,手上捏了一个大烧饼,向嘴里送着咀嚼,这就迎到二和面前,偏了头向他脸上望着,微笑道:“您是四爷吧?”二和向后退了两步,叹口气道:“唉,一言难尽,你怎么认识我?请不要这样称呼。”那老车夫道:“我在这地方拉车有廿年了,这些宅门里的事,我大概全知道。”二和道:“刚才这位大哥说,这里现在不姓丁了,这话怎么讲?”

老车夫愣了一愣,还不曾答复出来,那个壮年车夫,因他叫了一声大哥,十分的高兴,便向前笑道:“四爷,你不知道吗?你们大爷又结了婚了。太太姓戚,还是你们亲戚呢。”二和道:“姓戚?我们大嫂姓梁啊。”车夫道:“那位奶奶回南了。这位新大奶奶搬进了以后,家产也归了她。你不瞧大门和墙,油漆粉刷一新?”二和道:“啊,我们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车夫道:“倒不是你们大爷把产业送给人,先是把房卖了。后来新大奶奶搬进来住,大爷也就跟着住在这里。”那老车夫拦着道:“狗子,你别瞎说,人家的家事,街坊多什么嘴!”说着,向那壮年车夫一瞪眼。二和笑道:“这没什么,我家的事,住在这里的老街坊,谁不知道?我离开这里七八年,就来过两三回,现在又一年多不见了。我穷虽穷,想着总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特意来看看,并不争家产。家产早已分了,也轮不到我。”老车夫笑道:“四爷,我听说你很有志气,卖力气养老娘,这就很对。这些弟兄,你不来往也好,你见着他,准生气。他这门亲事不应该,亲戚作亲,哪里可以胡来的?你们是作官的人家,不应当给闲话人家说。”二和道:“是的,我的嫡母有几位姨侄女,可是都出阁了?”狗子笑道:“不是你们表姊妹?”老车夫道:“你这孩子,谁知道人家家事吗?多嘴多舌的。”狗子一伸舌头,也就不提了。

二和站着发了一会子呆,自笑道:“我作兄弟的,还管得了哥哥的事吗?大哥,我这筐子,暂放在这里一会儿,我敲门去。”说着,把手上的筐子放上,便走到红门下来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听差,矮矮的个儿,倒是一张长脸,两只凹下去的眼睛向上看人,尖鼻子两旁,好几道阴纹,板了脸道:“你找谁?”二和道:“我见大爷说几句话。”那听差听说,再由他头上看到脚下为止,斜了眼睛望着道:“你找大爷?”二和道:“我是……”说到这里,看看那人的脸子,又看看自己身上,便接着道:“我是他本家。”那听差道:“你是他本家?以前我没有看见过。”二和淡笑道:“你进去说一声,我名字叫……”听差道:“我管你叫什么!大爷不在家,我去对太太说一声罢。你先在门口等着。”说了这话,又把大门关上。二和只得在外等着,回头看那些车夫,正向这里议论着呢。

约有十分钟之久,大门又开了,二和向里看时,远远地一个中年妇人,在院子中间太阳里站着。听差道:“那就是我们太太,有话你过去说。”二和走向前,见那妇人披了狐皮斗篷,似乎由屋子里出来,还怕冷呢。她烫了头发,抹了胭脂粉。虽然抹了胭脂粉,却遮掩不了她那脸上的皱纹,两道画的眉毛,又特别的粗黑,配了那荒毛的鬓角,十分难看。二和正诧异着大哥怎么同这样一个妇人结婚,可是再近一步,已认得她了。她是嫡母的胞妹,姨夫死了多年,承袭了姨夫一笔巨产,约摸值一二十万,是一位有钱的寡妇。自己心里转着念头,不免怔了一怔。那妇人道:“你找大爷干什么?不认识你呀。”二和道:“我叫二和,是他兄弟。”那妇人道:“哦,你是四姨太生的二和?你们早不来往了。”二和道:“虽然无来往,不过是我穷了,不好意思来,并不是连骨肉之情没有了。我今天由门口过,不见了宅名牌子,特意进来看看。”那妇人道:“不用看,这房子大爷卖给我了,现在是我养活着他。”二和道:“您不是七姨吗?多年不见了。”妇人也像有点难为情,低了一低头,她把脚下的高跟皮鞋在地面上点了几点。

那句话还没有答应出来,门口汽车喇叭声响,一个人穿了皮大衣,戴了皮帽子,高高兴兴的进来,远远的叫道:“太太,你又同作小生意买卖的办交涉?”那妇人道:“这是你宝贝兄弟认亲来了。”说着,撇嘴一笑。那汉子走近了,瞪了二和一眼道:“你打算来借钱吗?落到这一种地步,你还有脸来见我。”二和道:“老大,你怎么开口就骂人?我来看看你,还坏了吗。”那人道:“你这种样子,丢尽了父母的脸,还来见我。”二和脸一红,指着妇人道:“这是七姨,是我们的骨肉长亲,你叫她太太,怎么回事呀?”那人把脸一变,大声喝道:“你管不着!怪不错的哩,你到我这里来问话!滚出去!”说着,将手向门外指着。二和道:“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衣冠禽兽,我才不来看你呢。你说我丢了父亲的脸,我丢什么脸?我卖我的力气,养活我娘儿俩,饿死了也是一条洁白的身子。你穷了,把老婆轰走,同这样生身之母的胞妹同居,要人家女人的钱来坐汽车,穿皮大衣。窑姐儿卖身,也不能卖给尊亲长辈,你这样的无心男子,窑姐儿不如!我无脸见你,你才无脸见我呢!我走,我多在这里站一会,脏了我两只脚。”他说着,自己转就向外走,那一对夫妇,对了他只有白瞪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二和一口气跑出了大门,在车夫那里,讨回了筐子。老车夫道:“四爷,我叫你别去,不是吗?”二和左手挽了筐子,右手指着那朱漆大门道:“你别瞧那里出来的人衣冠楚楚的,那全是畜类!诸位,他要由你们面前过,你们拿口沫吐他!唉,我想不到我丁家人这样的给人笑话。”说毕,向地面吐了两口吐沫,摇摇头走了。

[59]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窥帘嘲倩影 丰颐腼腆隔座弄连环(1)

丁二和在大街上这样叫唤着,那实在是气极了,不但脸是红的,连颈脖子也是红的。抬起一只手,向那红门,一阵狂乱的指点着,在小横胡同口上的那些车夫,却是哄然一声大笑。二和听了这笑声,觉得是引起了全体车夫一种共鸣,也就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以表示谢意。但这谢意,是无须表示,表示之后,更觉困难,原来是那些人随了笑声之后,也在低声咒骂着:他说这样的人家好不了,上辈子杀多了人,刮多了地皮,这辈子要不点缺德的事,现眼给人看,那也太没有报应了。二和心里一动,挽着那筐子低头走了。

但是虽然离开了那些人,心里头还是不断的在揣想着的。他想着:母亲几多岁年纪,对于事情是见解得到一点。自己纵然穷一点,到底是同父的兄弟,并非登门求乞的叫花子,怎么大哥见了面就骂?这要是开口向他借钱,他不举起脚来乱踢吗!母亲说,讨饭要拿了棍子走远些,这不错的。想不到自己哥哥,做出这样坏良心丧人格的事,不但是对胞弟这种行为,应该对他加一种惩罚,就是他这样遗羞家门,也应当处分他一下。越想心里是越透着生气,然而这一腔怨气,恰又是不容易发泄。想到可以谈谈的,还只有那个王大傻子,于是走到旧曰所住大杂院的胡同口上,找了一爿大酒缸,悄悄的溜了进去。伙计看到便迎上前笑道:“二掌柜,好久不见啦。”二和叹口气道:“我这分境况,一言难尽,简直的没脸见老街坊了。”说着,在门口的一口大酒缸边坐着。

北方酒店里的大酒缸,里面不一定有酒,但不摆下三四口圆桌面的大酒缸,那是名不副实。老上这种地方来的人,仿佛有桌子也不愿靠了坐,必定把酒壶酒杯放在缸盖上喝,那才算过瘾。二和这样坐下来,伙计把他当了老内行,笑道:“怎么着,二掌柜今天喝一壶?”二和点点头:“来壶白的。”伙计把酒送来了,二和见缸盖上现成的四只下酒小碟子,有油炸麻花,煮蚕豆,卤鸭蛋,豆腐干,笑道:“很好,这足可以请客,劳你驾,到西口大杂院里去,瞧瞧皮匠王大傻子在那里没有?你说我在这里等着。柜上有事,我可以同你张罗。”伙计听说,向柜上看了一眼。掌柜的捧了手膀子在看小报上的社会新闻呢,一抬头道:“老街坊的事,你就去跑一趟罢,快点儿回来。”伙计有了掌柜的话扭身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可是田老大。

他老远的举起手来,握着拳头,拱了几下,笑道:“二哥,怎么啦?你是和我们旧街坊全恼了吗?到了胡同口上了怎么不到我们那儿去瞧瞧。”二和叹了口气,站起来相迎着:“大哥,我这分儿寒碜,甩一句文话儿罢,我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了。”田老大也在酒缸边坐下,笑道:“你又几时喝上酒了?一个人也来上大酒缸。”伙计见老主顾来了,早又添了一副杯筷,田老大伸手拍两拍二和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说你,你究竟年岁轻,沉不住气。作老哥的说你几句话,你还能够老放在心里吗?来,我们喝两杯。”说时,将二和面前的那只酒杯子,斟上了一大杯,笑道:“我们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罢。”二和红着脸道:“大哥,你怎么说这话!我所以不到那大杂院里去,是有两层原因,一来我是落到这一分儿穷,不好意思见人;二来……二来……”他简直把话接续不下去,只好把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酒,扶起筷子来,夹了两粒煮蚕豆,向嘴里扔下去咀嚼着。田老大笑道:“你那句话不用说了,我明白,就是为了我酒后说醉话,把你得罪了。这算不了什么,我给你赔个不是得了。喂,老三,今天的酒钱,写在我账上了。”说着,对店伙点了两点头。

二和见他说得这样客气,也就不便再存着什么芥蒂,陪了他喝酒。田老大道:“王傻子同我说过,你的情形不大好,希望到我公司里去找一份职务。”二和不由低了头,垂下眼皮,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田老大道:“我说,咱们多年的老街坊,只要能想法子,我一定帮忙。我正在家里和我那口子商量着呢,这里老三就去请王大傻子了,他不在家,我听说是你在这儿等着,我就跟着来了。我那口子还说呢,家里正抻面条做炸酱面,快下锅了,咱们喝过了酒,回我家吃炸酱面去。”二和微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田老大道:“那要什么紧,我们那口子,虽然有点碎嘴子,可是也瞧同什么人说话。”二和道:“不是这样说,你瞧。”说着,把放在桌子腿边的花生筐子,用脚踢了两下,笑道:“我简直儿和讨饭的差不多。”田老大将面前一杯酒端起,刷地一声喝了下去,将酒杯子按住在缸盖上,头摇了两摇道:“你要不肯到我家去吃炸酱面,算是把我当了臭杂子看待。”二和笑道:“你言重了,唉,这样看起来,还是交着了好朋友,比自己亲手足还要强。”

田老大已是连连斟着酒,喝下了三四杯,这就笑道:“这倒是真话。不用说兄弟,兄妹也是一样,你瞧我家二姑娘,总有点不乐意我,透着做哥哥的把她不放在心上,没得好吃,没得好穿的,那都在其次,就是我没有给她拿主意找个好婆婆家。”二和听他谈到这里,只好偏了头向伙计道:“还来一壶白的。”伙计将酒拿来了,二和替田老大满上了一杯,他连说“你喝你喝”可是抢着干了那杯,又伸了空杯子让二和给满上。他似乎感到了极度的高兴,将头扭了两扭,笑道:“咱们是老街坊,谁的事也不能瞒谁。我要喝了酒,胆比鸡子儿还大,没事,尽向我们那口子找碴儿。可是酒一醒过来,那可不得了,除了不伤我父母,她是什么话都得把我骂一个够。到了那会子,我的胆子,又只有芝麻点那么大,屁也不敢放。所以我心里想喝酒的时候,心里老是警告着自己,别喝酒,回家少不了是找骂挨。可是把酒杯子一端,我是什么祸事也不放在心上,就是把枪口对着我,我也得喝。”二和笑道:“这样说,你就别喝了,回头大嫂子怪下罪来,我可受不了。这点儿酒,咱们平分着喝罢。”他说着,果然连斟了两杯酒喝着。

[60]第二十七回 醉眼模糊窥帘嘲倩影 丰颐腼腆隔座弄连环(2)

二和的酒量,要比田老大小过两倍去,喝了这些个酒下去,也就有点头昏昏的,于是对田老大笑道:“别喝了,再喝,我得躺下,就不能到府上吃炸酱面去了。”田老大歪着脖子笑道:“我再来半壶。”二和道:“你要再喝半壶,我就先告辞了。”他说着,还是真站起来。田老大笑道站起来,将身体晃荡了几下,拍着二和的肩膀,笑道:“那末,我们就走罢。”说着,向柜上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他们记账,两个人带笑带说的,走进了那大杂院。

二和倒没有知道田老大就住在他那屋子里,走进跨院门,不免怔了一怔。就在这时,田大嫂站到屋子门外来了,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哟,今天刮什么风,把我们丁二掌柜刮来了?快请进来罢。”二和红着脸,抱了拳头,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大嫂,你别见笑,就为了怕你见笑,才没有敢来。”田老大把脖子歪着,瞅了田大嫂笑道:“人家脸皮子薄,别和他开玩笑了。”说着,挽了二和一只手胳膊,就向屋子里拉了进去。二和看正中桌子上,陈设了茶壶茶杯,另外是一盒火柴,压住了一盒烟卷。田大嫂左手抵了桌沿,右手提了茶壶,就向茶杯子里斟茶,眼睛望了二和,抿了嘴微笑,两耳朵上的环子,只管抖颤着。二和看在眼里,两手接住了茶杯,连弯腰带点头,笑道:“你别张罗,要是这样,我下次不敢来了。”田大嫂笑道:“你这样的贵客,反正来一回算一回,也就招待一回是一回,我们还敢拉二次买卖吗?请坐,请坐。我煮面条去了。”

二和同田老大围了一只桌子犄角坐了,眼睛正望着里屋门。门上是垂下着一条帘子,把里外隔绝了,但是门宽帘子窄,两边全露出了一条缝,由这缝里看到里面有一件格子花布的长衣襟,只是摆动。二和将桌子的烟卷,取了一根塞在嘴角里,擦了火柴,缓缓的把烟点着了,手撑住了桌沿,扶着烟卷抽,那眼睛对了门帘子缝里,却不肯移开。口里问道:“大哥,这屋子,你够住吗?”田老大道:“比原住的地方,虽然少一间屋子,可是多一个小跨院子,比外面大杂院子里清静多了。这上面一张木床,就是我两口子睡。没法子,来人就让进房了。里面那间屋子,我们二姑娘睡。”二和道:“二姑娘串门子去了吗?作姑娘的人,总是闲着的。”田老大道:“没有哩,在里面屋子里呢。”二和喷了一口烟,笑道:“也许我弄成这一分儿寒碜,二姑娘也不愿见我,怕我和她借钱。”说完,看到那花衣布襟闪了一闪,接着,还有一阵吟吟的笑声。

田大嫂在外面那矮屋子里煮面条呢,手里拿了一把捞面条的铁丝笊篱,跑到屋子的门口来,笑道:“可不是,二姑娘怕你借钱,你也不是没有和她借过什么罢?”二和笑道:“街坊是好街坊,邻居是好邻居,就是我不够朋友,什么人全对不起。”田老大笑道:“谁和你唱《翠屏山》,你来了一套潘巧云的戏词儿。”二和道:“唉,实不相瞒,这一程子,我是终日地坐在愁城里,眉毛可以拴着疙瘩。今儿到您这儿来了,老街坊一见面,满心欢喜,我也不知道怎么是好,所以戏也唱上了。”田大嫂对门帘缝里叫道:“二妹,听见没有,丁掌柜笑你呢!说你不是好街坊。”二姑娘在屋子里笑答道:“本来吗,咱们对待丁老太,有不周到之处。”二和啊哟了一声,连说:“不敢当,要说是为了这个不见我,那我可惭愧。”田大嫂道:“人家现在可越发地学好了,尽在屋子里做针活,哪儿也不去。”二和道:“本来二姑娘就爱做针活,也不自今日起。我家母谈起老街坊,就说二姑娘好。”

说到这里,似乎听到屋子里有点儿吓吓的笑声。二和将手掌擦擦酒红脸,笑道:“二姑娘别笑,我这是实话。你以为我喝醉了酒吗?田大哥,你说,咱们是在一块喝酒的,我醉了没有?”田老大道:“二妹,你藏着干什么!二哥也不是外人,倒让他挖苦咱们几句。”这才听到屋子里答话道:“谁躲着啦,我手上的活没有作完。”二和手端了一杯茶,送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这就扭着脖子向田老大道:“你觉得怎么样?我这话没有把她夸错吗?”田大嫂回到院子里却叫道:“二妹,我一个人在这儿真有点忙不过来,你也帮着我来端一端面碗,行不行?”二姑娘这才一掀门帘子,很快的走了出来了。

一会儿工夫,她左手端了一碟生萝卜丝,右手端了一碟生青豆,悄悄的向桌上放着。二和笑道:“作料还真是不少,这炸酱面一定好吃。”二姑娘将桌上烟卷盒子,茶壶,茶杯,一齐从容的挪开,低了头作事,向二和一撩眼皮,微笑道:“二爷好久不见啦,老太太好?”二和点着头道:“托你福,有些日子不见面,二姑娘格外的客气起来,二爷也叫起来了。”二姑娘未加可否,抿嘴微笑。田大嫂在外面叫道:“你问问丁二哥他的面用不用凉水过一过?”二姑娘只当是没有听到,自在旁边碗柜子里,搬了碗筷向桌上放着,田大嫂道:“二妹,你总得言语一声呀!”二姑娘向二和问道:“你听见了没有?咱们都在这屋子里,她嚷,我听见了,当然二哥也听见了,这一定还要我转告一遍,不是多余的吗?”二和笑道:“我随便,过水是面条子利落一点;不过水,是卫生一点。”大嫂笑道:“别在我这里吃了一顿炸酱面,回去闹肚子。那还是不过水罢。”二姑娘闪到一边,低声笑道:“你们听听,谁说话谁也听见,这还用得着别人在里面传话吗?”

田大嫂将小木托盘,托了一大碗炸酱,放到桌上,笑道:“丁二哥是老街坊,我又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说两句也不要紧。要是别人,这样一说,倒透着我假殷勤。”说时,二和两手撑住桌沿站起来,向田大嫂点了一下头道:“你别太客气了。你越客气,我心里越不过意。不是我丁二和喝了三杯酒,有点儿酒后狂言,我觉得朋友交得好,比至亲骨肉,还要好十倍。”田大嫂笑道:“你现时才明白啦,你要是肯信我老嫂子的话,也不至于闹了这一档子新闻。”说着,把嘴向田老大一努,笑道:“这个人还替你打了一阵子抱不平呢,你知道吗?”田老大道:“唉,这是人家最不顺心的事,你还提起来干什么!端面来吃罢。”田大嫂对于丈夫这几句倒是接受了。端了几碗面条子上桌,自己也坐在下手相陪。

二姑娘没上桌,也没避到屋子里去,手里拿了一个铜连环,坐在屋角落里矮凳子上,低了头只管盘弄着。二和虽然对她看了一眼,因为她是一位姑娘,不便说请她上桌来吃,也只好客气着说:“二姑娘,打搅了。”田大嫂道:“二妹,你不吃一点吗?”二姑娘道:“我不是刚才已经吃过一碗了吗?”大嫂子笑道:“我也是这样的想,只吃一碗面得了,免得有了主人的,没有了客人的。”二和听说,不由得身子向后一挺,将筷子碗同时放下来,笑道:“要是像二位这样的优待来宾,我有点受不了。二姑娘你只管来吃,我有一碗面也就够的。”

二姑娘将三根铜棍子套住的许多铜环子,只管上下颠倒的解着。她十个指头拨弄不休,铜环子碰了铜棍子,不住的呛啦作响。看她舒展着两道眉尖,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铜连环,只管带着一点儿浅笑。大嫂坐在下手,主客两位,正坐在她左右手,她看看田老大,又看看二和,这就笑道:“二掌柜,我们这面条子,抻得怎么样?”二和把一双筷子,将面由碗里挑起来,挑得长长的,于是向田大嫂点了两点头道:“抻得很好,又长又细。”田大嫂笑道:“要说很好,也不敢就承认的,反正不是门杠罢。要说又长又细,那是隆福寺门口灶温家的拿手东西。”二和道:“真要像他们抻得那样细,也不好吃,成了挂面了。挂面拌炸酱,可不对劲。”大嫂笑道:“这样说,你是说这面不坏了?我告诉你,这不是我抻的,是我们这位厨子弄的。”说时,回转身来,将筷子头指了二姑娘。她不否认这句话,可也不表示着谦逊,只是低了头不住的弄她那铜连环。二和与她有几个月不见面了,只看她长圆的脸儿,现在越发的丰润了。厚厚的浓黑头发,剪平了后脑勺,在前头梳了一排半月形的刘海发,直罩到眉峰上面来,那就把她两块带了红晕的圆腮,衬托得像烂熟的苹果一样。

二和是无意中看到,有了这样一种感触,可是在有了这种感触之后,就继续的去偷看她。最后一次,却是正碰着田大嫂向本人看过来,未免四目相射。二和对于田大嫂,倒觉得不必在她面前怎样的遮盖,只是田老大也在座,怎好漏出什么痕迹,只有低了头吃面。自己家里的伙食,十餐有八餐是凑合着吃的,这样好的作料,却是少遇到。所以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把那碗面吃完了。田大嫂道:“老二,你可别客气,再来一碗。”二和倒没说什么,将筷子夹了生萝卜丝吃。田老大道:“你别信她们闹着玩,面有的是。”他说,起身向外走。田大嫂也放下筷子碗来,向门外就走,口里嚷道:“你怎么会下面?你可别胡来!”二和眼见她两口子都走了,这屋子里就只有二姑娘一个人。她好像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的哥嫂全走了,只是把那连环在手上扣着解着。二和将筷子头夹了青豆到嘴里去咀嚼,又把筷子头蘸了青酱,送到嘴里去吮那咸味,两眼对二姑娘的乌黑头发,只是望了出神。

二姑娘的全副精神,都在手上的连环上,二和怎么地望她,她也不知道。二和嘴里咀嚼了青豆,很是感着无聊。便笑道:“二姑娘手上的这玩意,叫什么名字?”二姑娘并不抬头,答道:“叫九连环。”二和道:“哦,这个就叫九连环?怎么样子玩法?”二姑娘道:“要把这上面的铜圈,一个个地全解下来。解得清清楚楚儿的,一个圈着一个。”二和道:“那还不是容易事吗?”二姑娘抿了嘴微笑,也没说什么,只向他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样说,这小小的东西,还很有些奥妙呢?”二姑娘道:“奥妙可是没有,就是不能性急。我学了这玩意三天,一次也没有解下来。”她说着这话,把连环放在膝盖上,就没有去解。二和笑道:“这是我来的不凑巧,到了这里,正赶上二姑娘解连环。”二姑娘那苹果色的脸,倒是加深了一层红晕,将牙咬了嘴唇皮,低了头微笑。二和看到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二姑娘把身子一扭,扭着对了墙角落,两只肩膀,只管闪动,嘴里是嗤嗤地笑出声来,笑得久了,把腰弯下去。最后,她猛可地站起身来,手叉门帘子,就向里面屋子一钻。当她进去的时候,只见她把身子颤动个不了,想着是笑得很厉害了。

二和还要问她什么话时,田大嫂可就两手捧了一碗面进来了。见二和脸上,很带了一些笑容,因把面放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什么事让你这样快活?”二和微笑了一笑,田老大也进来了,向二和道:“老二,你吃罢,难得留你在这里吃一顿面的,吃得饱饱的算事。唉,你干吗老乐?”他已是坐下了,望着他媳妇,问出这句话来。二和不免望着田大嫂,怕她随着开玩笑,因为田老大有了三杯酒下肚,是什么全不顾忌的。可是,田大嫂并不理会,向田老大道:“我告诉你罢,丁二哥今天高兴极了。”田老大道:“在大酒缸一块喝酒,他还只发愁呢,这会子他高兴了?”田大嫂道:“可不是?他到了咱们家,就高兴起来了。”这句话交待了不要紧,二和心里可直跳呢。

[61]第二十八回 倚户作清谈莺花射覆 倾壶欣快举天日为盟(1)

丁二和听到田大嫂要报告原故,就不住地向她丢眼色,可是田大嫂满不理会,笑嘻嘻地向田老大望着道:“你猜他今天来了,为什么高兴?”田老大道:“我猜不着,除非是炸酱面吃得很痛快。”田大嫂笑道:“你别看小了人,人家现在虽然境遇不大好,但是人家原来是一个公子哥儿呢,连炸酱面还没吃过吗?”田老大道:“你干脆说出来罢,他到底是什么事高兴呢?”田大嫂道:“他为什么高兴呢?你不是说和他要在公司里找一个位置吗?他自己没有什么,只要他有了块儿八毛的本钱,干什么也可以糊口。只是他的老太太,可以靠他养活,不用上街作生意买卖了。他这一颗心就踏实了,怎样的不高兴呢?”

二和听她这样说着,一颗心倒果然踏实了,他夫妇两个人,都带了一分笑容,静听他们的回话。田老大道:“对了,我已经在公司里给他想法子了,假使二哥愿意去干的话,大概总可以办到。”大嫂向二和看了一眼,笑道:“怎么样?我这不是谎话吧?”二和站起来,向他两口子一抱拳道:“足见你二位对我关心。”田大嫂正收着碗筷呢,却把东西放下来不收,手扶了桌沿,向他望着道:“老实对你说,若是你一个人,还没有这样大的面子。廿多岁的人,还怕你找不着饭吃吗?只是我们心里,老惦记住了老太太,她又是双目不明的人,冬不论三九,夏不论三伏,你尽让她老人家这样做下去,我们瞧着也是不忍。二和,我现在把话说明了,你还是干不干呢?”二和笑道:“我也不是那样不识抬举的人,你二位有了这样的好意,我还有个不愿高攀的吗?”田大嫂就向田老大望着道:“我可同你许下了愿心了,你可别让我丢人。”田老大将手一拍胸道:“说到别的事情,我作不了主,公司本来就要用人的,我介绍一个人去作事,大概还没什么难处。”田大嫂就掉过来向二和道:“你听见了?明天他到公司里和你想办法,后天你来听信儿罢。”田老大笑道:“我可不是公司里的经理,能够说一不二。明天我一定去说,可是也得请人打打边鼓,后日还不能够准有回信呢?”田大嫂道:“也许有回信呢?不是来打听消息,就不许二掌柜来吗?”二和笑道:“田大哥是好意,怕我跑往返路。其实我现在是整日在外边跑,多跑两回,那没关系。我大后日下午来罢。今天上午,我本是受了一肚子委屈,这一喝一吃,又经你两口子好意,这样一抬举我,我高兴极了。今天我还没作生意呢,该走了。”田大嫂见他带进来的一只空篮子,扔在墙角落里,便笑道:“这算吃了我们无钱的饭,耽搁了你有钱的工。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怕你也作不了多少钱生意了。”二和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不知道,我今天还是真闹着饥荒,家里等了我卖钱回去开火仓呢。”

田大嫂把碗收拾着,端了正要向外走,这又回转身,放下东西来向他道:“要不,在我这里先挪一块钱去用,将来你有了事情了,可得把钱都归还我。”说着,便在衣袋里摸出了一块现洋,在手心里抛了两抛,回转头来,对二和斜看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准是说同人借钱是一件寒碜事,不能借。”田老大将头一摆道:“笑话!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在外面混事,谁也有个腰里不方便的时候,向朋友借个三块两块,这是常事。漫说是咱们这样的穷小子,就是开大公司大银号的,也不是几十万几百万的,在外面借款用吗?”二和听到田大嫂说要借钱给他,本来透着不好意思,经他两口子一反一复的说过了,倒不好再推辞,便笑道:“我怎么敢说不向人借钱的话。只怕是借了以后,没有钱还人家,可真难为情。”田大嫂道:“哟,块儿八毛钱的事,谁也不能放在心上,不还就不还罢。”说着,就把那块钱直塞到二和手心里来,二和接着钱,连说了两声谢谢,拾起了屋角下的筐子,点着头道:“我又吃了,又喝了,还借了你两口子的钱,真叫我惭愧得不好说什么。改日见罢。”他说着话,脚不住的走,已是到了跨院子外。田大嫂追到台阶上,招招手道:“喂,别忘了,后天或是大后天,到我这里来听回信儿。”

二和在外面院子里回转头来看时,见她笑嘻嘻地竖起两个指头,二和也没有去细想这是什么意思,匆匆地到花生行去贩货了。微微作了几小时的生意,就赶回家去看母亲。这原因是很简单,因为有了田大嫂借的那一块钱,最近要吃的两顿饭,是没有问题的了。在晚上闲着无事,就把今天到田家的事说了一遍。丁老太点点头道:“我说怎么样?交得好朋友,那是比亲骨肉亲手足还要高到十倍去的。到了后天,你还是到他家去问问消息罢。”二和道:“约了大后天去呢,提早一天去,倒现着咱们穷急了。”丁老太道:“咱们还不穷、还不急吗?别人瞒得了,这样的老街坊,咱们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你反正是成天在外面跑的,到他家去多跑一趟,这算什么。”二和当时也就含糊地答应了。无如丁老太却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上,天天催着二和去。到了那日,二和估量着田老大该回家吃午饭了,就在家里放下了花生篮子,匆匆地向田家走去。

因是算定了田老大在家的,并不曾向人打招呼,径直的就走进了跨院子去,口里还嚷着道:“大哥在家吗?”可是这句话嚷出来以后,正面屋子里,却是寂然,一点回响也没有。二和脚快,已经是走到屋檐下立刻站住了脚,向屋子里伸头看了一看,因道:“咦,这屋子没有人,怎么院门是开的呢?”这才听到里面屋子里有人答道:“二掌柜,请坐罢。我大哥大嫂出分子去了。”二和道:“二姑娘一个人在家啦?”二姑娘将一根带了长线的针,在胸面前别住,手摸了鬓发,脸上带了微笑,靠内房门站定,向他周身很快的看了一眼,很从容的道:“我大嫂子那天给你约会的时候,忘了今天要出分子。临走的时候,她留下了话,说是那件事大概有希望了。”二和道:“那末,我明天再来罢。”二姑娘牵牵衣襟,低下了眼皮子,微笑道:“坐一会儿要什么紧。”二和昂头看看房门框,便不在意地样子,走了进来。二姑娘将桌子底下一张方凳,拖了出来,放在门边,笑道:“大远的路跑了来,休息一会儿罢。咱们老邻居,倒越过越生疏了。”她说话时,在外面提了一壶开水下来,将桌上的茶壶加上了水,分明是里面预先加上了茶叶了。接着,她在小桌子抽屉里摸出一盒烟卷来,二和坐下了,却又起身摇着手道:“你别张罗,我不抽烟。”二姑娘道:“你不是抽烟的吗?”二和道:“我现在忌烟了,那天在这里抽烟,是喝醉了酒。”

二姑娘放下烟卷盒,斟起杯茶。当她斟茶的时候,低头望了茶杯子里面,却微微的颤动着,似乎她暗地里禁不住在发笑罢。二和立刻起身,将手遥遥的比着,连连的点头道:“多谢多谢。”二姑娘将茶斟完了,退后几步,靠了里面门框站定,将一只右脚,反伸到门槛里面去,人也一半藏在门帘子里面,远远的向二和望着,微笑道:“二掌柜烟已忌了,怎么又喝上酒了呢?”二和端着茶杯在手里缓缓的呷茶,眼光也望了茶杯上浮的清烟,答道:“我哪里要喝酒,那天也是闷不过,想把大傻子找到大酒缸去谈谈。不料倒是令兄去会了东。”二姑娘道:“你成天在大街上跑,还闷的慌吗?”二和喝过一口茶,把杯子放下,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道:“唉,二姑娘,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二姑娘左手扯住了门帘的边沿,右手伸个食指,在门帘子上画着,眼睛看了指头所画的地方,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您不就是为了那个女戏子的事吗?”二和脸上红起了一层薄晕,搭讪着,把桌子上的香烟盒取了来,抽出一支烟,点了火缓缓的抽着,昂起头向座中喷了两口烟。二姑娘微微的转过身来,向二和看一眼,因道:“二掌柜,我和你说得闹着玩的,你可别生气。”二和笑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府上一家子,待我都好极了,我从良心上感激出来,正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是好。二姑娘这样的说一句笑话,我还要生气,那也太难了。二姑娘你坐着。”他说时,.还点了一下头。二姑娘向他微笑着,见墙角落里有张矮凳子,便弯腰捡了过来,放在房门口,半侧了身子坐下,将鞋尖在地面上连连画着,不知道是画着记号,或是写着字。

二和道:“二姑娘你平常找点儿什么事消遣?”二姑娘笑道:“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孩子,还谈什么消遣两个字。”二和道:“那倒也不一定。邻居坐在一块儿,说个故事儿,打一个哑谜儿,这是消遣。闹副牙牌,关着房门,静心静意地抹个牙牌数儿,这都可以算是消遣。”二姑娘点点头笑道:“你这话也说得是对的,不过就是那么着,也要三顿粗茶淡饭,吃得自自在在的人家。我们家还不敢说那不愁吃不愁穿的话。我姑嫂俩除了洗衣作饭而外,没有敢闲着,总是找一点针活来作。原因也是很简单的,无非借着这个,好帮贴一点家用,至少是自己零花钱,不用找我大哥要了。”二和道:“像二姑娘这样勤俭的人,那真不易得。”二姑娘抿嘴笑道:“不易得吗?也许有那么一点。我想着,我简直是笨人里面挑出来的。”二和将手里的卷烟头扔在地上,将脚来踏住了,还搓了几下,眼光注射着地面,笑起来道:“果然是二姑娘先前说的话不错,老邻居倒越来越生疏了,见了面,尽说客气话。”二姑娘微微的笑着,昂了头,看门外院子里的天色。二和没有告辞说走,坐在这里不作声,也是无聊。于是第二次又取了一根烟卷抽着。口里喷了烟,也是对院子里看。偶然对二姑娘看看,正好她也向这里看来,倒不免四目相射,二姑娘突然把脸红了,将头低下去。

[62]第二十八回 倚户作清谈莺花射覆 倾壶欣快举天日为盟(2)

二和喷了两口烟,搭讪着道:“光阴真是快得很,记得我在这里住家的时候,好像是昨日的事,现在到了这里来,我可是作客了。”二姑娘道:“其实你那回抢着搬家也太多心。我大哥喝了几杯酒下肚,真是六亲不认,可是他没喝酒的时候,对人情世故,都是看得很透彻的。”二和道:“虽然是这样说,也亏着田大嫂在家里主持一切,有道是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二姑娘点点头到:“对,幸亏他还有三分怕我大嫂,要不然,他成天喝酒,那乱子就多了。”二和不知不觉的,又把那根烟抽完了,接着,再取了一根烟抽着,因放出很自在的样,腿架在腿上,微笑着道:“谈起大嫂,在这大杂院里,谁也比不过她,配我们田大哥是足配。”

二姑娘只微笑,低头望了自己的鞋尖,低声笑道:“那杨月容若是不走,伺候丁老太,那是顶好的,丁老太也很喜欢她。可惜她是一只黄莺鸟,只好放到树林里去叫,关到笼子里面来,她是不甘心的,有机会她就飞走了。”二和道:“唉,你还提她干什么。”二姑娘笑道:“其实她也用不着这样跑,就是在北京城里住着,大家常见面,二哥还能拦了她不唱戏吗?”二姑娘把这句话说完了,回想到无意中说了一声二哥,不由得把脸红了。则是把头抬起来,却又低了下去。二和倒没有理会她是什么意思,还是微昂了头喷着烟。二姑娘笑道:“我可是瞎扯,你别搁在心上。”说时,很快地瞟了二和一眼,接着道:“本来我这譬喻不对,黄莺也好,画眉也好,你把它关在笼子里,怎么也不如在树林子里飞来飞去自在。”二和道:“那也不一样啊,有些鸟雀,它就乐意在人家留住着。鸡鸭鹅那是不用提,还有那秋去春来的燕子,总是在人家家里住着的。”二姑娘道:“那总也占少数。”说着,带了微笑,身子前后摇撼着,在她的表示中,似乎是得意的,也可以表示着很自然。二和道:“用鸟比人,根本就不大相像。鸟天生成是一种野的东西,人要像鸟那样乱跑,那可是它自己反常。”二姑娘点点头道:“对了,月容不光是会唱,还长得好看呢。若照她长得好看,应该把她比做一朵花。二掌柜,你猜,她该比一朵什么花?”二和微微皱了眉毛笑道:“我实在不愿提到她。二姑娘总喜欢说她。”二姑娘笑道:“一朵花长得好看,谁也爱看。她那样一个好人,忽然不见了,心里怪惦记的。”二和微笑了一笑,没有作声。二姑娘道:“真话吗。有那长得不大好看,无论这花有什么用处,有什么香味,人家也是不大爱理的。”

二和听了这话,不觉对她看了一眼,心里连连地跳荡了几下。二姑娘道:“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着,好花好朵儿的,生长在乡下野地里,也许得不着人瞧一眼。若是生长在大宅门子花园里,就是一朵草花儿,也有人看到,当了一种稀奇之物的。”二和笑道:“这话也不能说没有,可是花园子里的花,那也只好王孙公子去看看,穷小子还是白瞪眼。”二姑娘笑道:“那也不见得,遇着个王三小姐抛彩球,也许她就单单的打在薛平贵头上。”二和笑道:“我可讲的是花,你现在又讲到人的头上来了。”二姑娘也省悟过来了,何以不说花,而说人?便红着脸笑道:“人同花都是一个理罢。”说时,抬起两只手来,倒想伸一伸懒腰,但是把手抬起来一小半,看到二和站在面前,把手依然垂下去。二和向院子外面张望了一下道:“田大哥还没回来,我该走了。”二姑娘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像是送客的样子,可是她口里说道:“忙什么的,再坐一会儿。”二和道:“我不坐了,今天还没有做生意呢。”说着,站起来拍了两拍手,虽见二姑娘并没有留客的意思,但是也不像厌倦着客在这里,因她手扶了门框,低着头还只管微笑呢。因之又走到房门口,看看天色,出了一会神,见二姑娘还是手扶了门,低着头的,这又重新声明了一句道:“再见罢,我走了。”随了这句话,人也就走出跨院子了。

二姑娘倒是赶了来,站在屋檐下,低声笑道:“我还有一句话,明天别忘了不来,可有了回信了。”二和道:“我当然来,这是关于我自己饭碗的事,我有个不来的吗?”二姑娘站着,低头凝神了一会,也没说什么。二和见她不作声,说一句再见,可又走了。二姑娘招招手,笑道:“我还要同你说一句话。”二和见她这个样子,便又回转身来相就着她。二姑娘低声笑道:“明天你来了,看到了我大哥大嫂,你可别说在这里坐过这样久。”二和倒不想她郑而重之的说出来一句话,却是这么一回事,也就对着她笑了一笑。二姑娘红着脸,也只有微微地以笑报答,二和同她对面对地站了一会,说不出所以然,终于是说声再见走了。

这一次二和回去,是比较的高兴,同母亲闲谈着,说是田家二姑娘,你看这个人怎么样?丁老太坐在椅子上,总是两手互相掏着佛珠的,听了这话,把头偏着想了一想,问道:“你为什么突然问出了这话?是他们提到了二姑娘一件什么事情吗?”二和道:“那倒不是,我觉得二姑娘对咱们的事,倒真是热心。”丁老太道:“本来吗,她姑嫂俩对人都很热心,你今天才知道吗?”二和也没有跟着答复,把这话停了不说。丁老太却也不把这事怎么放在心上,只催二和次日再到田家去问信,果然的,二和只作了半天生意,带着花生篮子,就匆匆的跑到田老大家来。

还没有进那跨院门,王大傻子迎着上前来,一把将他的手抓住,笑道:“我正等着你呢,你这时候才来?没什么说的,今天你得请大家喝一壶。”二和道:“喝酒,哪天也成?为什么一定要今天请你呢?”王大傻子依然把他的手握住,笑道:“这当然是有缘故的。你先请我喝上三壶,回头我再告诉你。”二和笑道:“不论怎么着,大哥要我请你喝一喝酒,这是应当的。有什么告诉我,没什么告诉我,这打什么紧!”王大傻子两手一拍道:“你猜怎么着,你有了办法了!田大哥已经给你在公司里找好了一个事了。你猜猜这事有多少薪水罢。”二和笑道:“我猜……”王大傻子伸了三个指头道:“有这么些个钱,并不是三块钱,是三十块。有了三十块钱,你母子两个人都够嚼谷的了。”二和道:“不行罢?”王大傻子道:“什么不行?田老大刚才对我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他现出去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先上大酒缸去等着。”他说时,挽了二和一只手胳臂就向外走,口里还道:“田大嫂,我给你一个信儿:丁二哥请我喝喜酒,我们在大酒缸等着呢。”二和还要说什么,王大傻子拉了他一只手,已是拖到了大门外,笑道:“走罢,走罢,我嗓子眼里痒痒了,”带说带笑着,已是拖到了大酒缸。

这是熟主顾,也不用招呼,店伙已是送过一壶酒来,两个人已是围了一张小桌面坐着。王傻子把两腿伸直来,两手按了桌沿,腰子一挺,笑道:“喂,给我们找一点儿好下酒的,今天是我们这丁二哥请喝喜酒,不能省钱。”掌柜的在柜上坐了,正闲着呢,便插嘴道:“怎么着?丁二掌柜快办喜事了吗?”二和笑着,连摇了两下头,“啊”了一声,田老大随了这“啊”的一声,已是踏进酒店了。他笑道:“二哥,怎么尽摇头?”酒店掌柜的笑道:“他说喝喜酒,我想喝什么喜酒?就是二掌柜到了岁数了,该办喜事了。”田老大道:“是吗?丁二哥把那位杨……”二和站起来,两手同摇着道:“绝对没有这件事。你问王大哥就知道。”王傻子笑道:“你和他找了一件好事,我说这是喜信儿,要他请我喝三壶。现在,他哪里谈得上娶亲?就是娶亲,我也拦着他呢。坐下来,喝酒,喝酒。”他说着,把左手座位边的小凳子,伸脚勾开,又拍了两下。

田老大左手按住酒杯,右手拿了筷子,不住的夹了煮蚕豆,向嘴里扔着,眼珠转了两转,向二和笑道:“王大哥把话都告诉你了?”二和道:“没有呢,他只糊里糊涂的对我说,要喝我的喜酒,我知道什么喜事?”王傻子站了起来,将手指住田老大道:“你你你问他,我还能冤你吗?田大哥,是不是他的事情已经找妥了?”田老大笑道:“这也用不着着急,你坐下来,咱们先喝酒。”王傻子道:“你说,不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事吗?你说,你不说,我也坐不稳。”田老大见他脸上像喝了好几斤酒一样,红透了眼睛皮,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对的,对的。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事。王大哥,现在你可以坐下了罢?”说时,连点了几下头。王傻子提起上壶来,斟一杯酒,唰的一声,昂起脖子来喝下去,向二和道:“我能冤你吗?快喝罢。”二和越听说这些,越是糊涂,愣愣地向田王二人看着。

田老大端起酒杯来,先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下,还按了一按,表示了沉着的意味,向二和道:“虽然是由我介绍的,也可以说是你自己的力量。我把你的姓名籍贯,开了字条,送到经理那里去。他说是你的同乡,又问到你是干什么出身的,我看到他的意思不坏,就把你们老爷子的名字,也告诉了他。他说那了不得,找到一家来了。他当年就向你们爷老子老太太全借过钱。把你派在调查科,当了一名办事员。这比背了电线在满街跑,那就好多啦。经理还真来个干脆,当时就下了批子,让你明天到公司里作事。老弟台,你说这件事办的痛快不痛快?没什么说的,咱们各人面前先干这一壶。”说时,把瓶子式的小酒壶,一把捏了起来,左手拿了杯子,右手把壶向里面倒,倒一杯,就喝一杯,接连的喝了三杯。

二和笑道:“田大哥,尽管的高兴,可别喝多了。”田老大头一摆道:“没关系,你大嫂子说我会办事,今天可开了大恩,让我喝一个醉。”说着,又端起杯子来,向口里倒下去一杯,手里捏了一杯,还不住的挪搓着,偏了头向二和道:“老二,我们一家人,待你全不错呀。将来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要多起来,我要喝过两壶之后,酒前酒后的要有什么话把你得罪,你可别向心里搁着。”二和红着脸,也倒了一杯酒,向他举了一举,一口干了,然后放下了杯子,伸出一个食指向天上指着道:“当了这么大的太阳说话,田大哥待我这番好意,算是把我由烂泥坑里拉了起来。我要是忘了你这好意,我不是丁家的子孙。”田老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朋友交得好,彼此心照,不在乎起誓啦。”王傻子在这一边,也就点点头。

果然的,二和为了起誓,将来就很有点感着苦恼呢。

[63]第二十九回 月老不辞劳三试冰斧 花姨如有信两卜金钗(1)

在他们喝酒的第二日,丁二和果然开始到公司里去工作了;在喝酒的第二个月,二和的家庭,已是布置得很好。因为他作事很认真,公司里的经理念起以前曾因借他父亲的钱,得了一个找出路的机会,现在也就借了一笔钱给二和,让他去整理家庭,所以他们的日子,已经是过得很安逸了。

有一天星期,二和在厨房里作饭,经理却撞了进来了。看到二和迎到院子里,手里还拿了一把炒菜的铁铲子,便笑问道:“这可了不得,你在家还自己作饭啦?”二和将铁铲子送到厨房里去,却提了一把开水壶来沏茶待客。那经理在外面屋子坐着,举头四周观看了一遍,便请丁老太太出来相见。丁老太太由里面屋子摸索着出来,手还是扶了房门框,就笑问道:“经理先生,我猜你是刘副官罢?多年不见,你可发财了。”经理站起来,点点头道:“你好说,老太太好?”丁老太扬着脸笑道:“那末,我是猜对了。刘副官,你可别见笑,我穷得不能见人了。穷还罢啦,把一双眼睛成残疾了。”二和道:“对不起,她不能向你招呼。”经理道:“那就不必客气,请老太太随便坐罢。”二和挽着母亲斜对面的向经理坐了。

经理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以二和现在的力量而论,也就不过如此罢了。只是他在家里还要做饭,管理家庭琐事,他每日到公司里去了,这些事又交给谁昵?”二和道:“作饭这件事,总是我担任的。早上这一顿呢,我先作好了,同母亲一块儿吃了再走;中上这一餐呢,或者请邻居同我炒一炒,或者在二荤铺里留下一句话,到了那个时候,送一碗面给我老太太吃;晚饭呢,自然就是我回来作给家母吃了,至于那零碎琐事,我都是预先作好了的,或者出去的时候,没有把事作完,回来的时候,赶快把事情补起来。所以我在外面是作事,在家里也是作事,里外的忙。”经理将手摸摸嘴巴,昂起头来,对屋顶上望望,笑道:“这样不是办法。”二和道:“不是办法,也只有这样的作去,无奈这个穷字把我们困住了。”

那经理对他母子俩倒看了好几眼,脸上微微带了一点笑容,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嘴角连动了几下。二和道:“经理有什么要见教的吗?”说着,将身子欠了一欠。经理将两个指头,拧一拧嘴角上的胡子,微笑道:“我看你家别的什么不齐备罢了,唯有一件,却缺少不得。老太太,你请猜猜,缺少一些什么?”丁老太两手按了膝盖,偏了脸听他们说话呢,因经理已指明了要她答复,她就微微地点了两点头,笑道:“这还用说吗?就是缺少这个罢?”说时,将大拇指同食指,比了一个圈圈。二和笑道:“对了,有了这个,我们就好办了。”经理笑道:“不不,你们虽然还差着这个,还有比这个更重大的呢,那是什么呢?就是替老太太找副眼镜。”他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是嗤嗤地忍不住笑声,直笑了出来。二和脸一红道:“这是笑话。”

丁老太立刻伸手向他摆了两摆道:“你完全没有懂得刘先生所说的意思。他以为我没有眼睛,不能料理家务,应当找一个人代我料理家务,算是我两只眼睛。刘副官,你是这意思吗?”她说这话,虽然不能去看经理的脸色,然而她脸朝着人,两只眼睛皮,还只管闪动个不了。刘经理两手一拍道:“正是这个意思,到底老太太是个绝顶聪明人,一猜就着。”丁老太道:“我们也是刚刚得着你的帮助,像一个人家,难道还有那种大款子娶儿媳妇吗?”刘经理道:“钱的事,老太不用放在心上,我给二和张罗。”丁老太笑道:“有您这好意,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娶一房儿媳妇,并不是买一样东西,有了钱就可以办到的。”刘经理笑道:“我无事还不登三宝殿,今天就为作媒来的。不,作媒这两个字太腐朽了,应该说是来作介绍人。”丁老太道:“那真是刘副官念在镇守使当日那一番旧情,人情作到底了。这倒教我有点纳闷,像我们这样穷人家,有人同我们联婚吗?”

二和看看经理的脸子,老带着笑容,母亲在猜疑的脸色上,也飞上了笑容了。便插嘴道:“经理的好意,我们是感谢的。可是家里添了一口人,又要加上许多负担。现在是刚刚饱了肚子,穷的那股子闷气,还没有转缓过来呢,怎么着,现在又要去找罪受吗?”经理将敬客的茶杯,在茶几上端起来,送到嘴边碰了一碰,随着又放下来,嘴角上带一点微笑,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的意思,也是这样吗?”丁老太笑道:“这孩子倒说的是实话,不过他说的太直率了。”刘经理笑道:“我以为丁老太正差一个帮忙的,来作媒,正用得着。不想我这个月老有点外行,一斧子就砍在铁树上,碰了一个大缺口子。”二和听到这话,不免红了脸。丁老太连连地摇头道:“刘副官你可别见怪,这孩子不懂事,说话一点儿也不婉转。”经理笑道:“他这话也是对的,经济压迫人,比什么厉害。二和提到了负担上,那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丁老太怕经理见怪,只好找些别的话来说,经理也明知他们的意思所在,谈了一会子,就告辞走了。

二和送走客再进屋来,丁老太埋怨着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不想想。一个公司里当经理的,肯到小职员家里来,那面子就给大了。他又肯张罗钱替你作媒,那更是看得起咱们,不是往日他在你父亲手下当副官,那办得到吗?他这样作媒的人,是想吃想喝,还是想得喜封包儿?无非一番好意,体惜我双目不明,找个人来作伴罢了。你一点也不客气,就是给人一阵钉子碰。”二和一走进门,就听到母亲这样教训了一顿,倒不免站着呆了。丁老太道:“你再想想罢,我这话对是不对?”二和道:“别的事情可以讲人情,婚姻大事,也可以讲人情吗?”丁老太道:“我也没有叫你讲人情。”

二和还没有答言,就听到刘经理的声音,在院子里叫道:“我又来了。”二和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怎么他又来了?他随着这话,已是走进了屋子。帽子也不取下,站在丁老太面前笑道:“到底是我作媒外行,我说了半天的媒,还没有告诉你们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们怎能答应呢?”丁老太也站起来笑道:“你请坐,难得你这样热心,请坐下来,慢慢的说吧。”刘经理笑道:“不用坐了,我就告诉老太,女家是谁得了。”丁老太道:“是呀,哪一家会看上了我们这穷小子呢?”刘经理道:“我说出来了,你们想想,暂时不必答复我。我这斧子砍了一个缺口,不好意思在当面再碰一个缺口子。”二和笑道:“经理你请坐下来,我说话太直率了,家母也正在怪我呢。”刘经理笑道:“作媒的人,照例是要两边挨说的,这没关系。我还是提这姑娘罢,你大概认得。”二和道:“我认得的姑娘,经理也认得吗?”刘经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也许你们老太太,老早的就把她当姑娘看待过了。”

二和不由心里跳了两下,月容会托他出来作媒吗?丁老太道:“这样说,是我们的熟人呀?”刘经理道:“自然是呵。这年头儿,不是戏台上说的话,东村有个小小子,西村有个小妞儿,两下一凑合,这就算作媒。现在必须是男女双方,彼此有了很好的爱情,找一个人从中说一声儿,作一个现成的媒。这叫介绍人。还有根本上用不着人去向男家或女家说话,只是到了结婚的礼堂上,婚礼上差不了这么一种人,临时找一个人来补缺。这个人也许单单只新郎认得,也许单单只新娘认得,不但他不能替两方面介绍,反要新人介绍给新人,说这是咱们的介绍人,这不是一件很大的笑话吗?”说毕,昂起头来哈哈大笑。

那丁老太正等着说,他到底提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偏偏他又把结婚的风俗,谈上了一阵子。这就仰了脸对着他道:“你说,这姑娘是谁罢。”刘经理道:“我当然要说出来。不过有一层,假如我说出来之后,你们不愿意,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们就千万不能对人再说。”丁老太笑道:“我们也不能这样不懂事呵。再者,这只可以说是我们没有钱,娶不起儿媳妇,不能说是不要谁家姑娘作儿媳妇。”刘经理笑道:“也不能那样说,假使找一个废人,或者身家不明的人给你作儿媳妇,你当然不能要啊。我说的这家姑娘,当然不会这样。二和,你猜是谁罢。”二和笑道:“这个我猜不到。”刘经理笑道:“你自然不能猜。你若是猜出来了是谁,那就显见得你对于谁有了意思。”二和呵了一声还不曾答话,刘经理笑道:“也许这个人就是你所注意过的,她姓……”刘经理说到这里,故意把话拖长了一点,不肯说完。

二和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请经理不必让我猜了,我是猜不出来的。”刘经理笑道:“你也许不会想到他们待你有这样好,就是介绍你到公司里去的田金铭,他有个妹妹……”丁老太抢着道:“是二姑娘呀,田大哥怎么会请出公司里经理来作媒的呢?”刘经理道:“倒不是他自己,是他的女人,常到我家里去帮了做点针线活,有时他妹妹也去。我太太倒很喜欢她姑嫂两个。问起姑娘还没有人家,她嫂子就说,同你们是多年的街坊,很愿结成亲戚。不过她怕这事不容易成功,还不肯说出来。我太太以为这是两好就一好的事,就派我来做一个媒人。”丁老太道:“姑娘果然不错,我也很喜欢的,只是……”刘经理笑着摇摇手道:“这下文不必说了,只要你们知道这姑娘为人怎样,那就行了。明天可以,后天可以,再多过几天也可以,二和可以托人回我一个信。现在你们就开始考虑起来罢。”他说着,掀起帽子来点了两点头径自走了。

二和将客送出了大门外,一路叫着奇怪回来。丁老太道:“这有什么奇怪?有姑娘的人家,托出人来作媒,那不是常事吗?”二和道:“本来是常事,可是咱们和田老大这样熟的人,什么话不好说,为什么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还把公司经理请了出来?”丁老太道:“你在没听到说,这是田大嫂的意思吗?”二和道:“田大嫂子为人,就是这样太热心。上次也就为了她太热心,闹得田老大生了疑心,教我们真不好应付。现在这件事又是田大嫂发动的,田大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会更发生误会吗?”丁老太本有一番话要说出来,听到二和这样说了,只带了一点微笑,向他点点头。二和也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何在,不便追问,心里想着:等母亲提到这件事,再申诉自己的意见罢。谁知老太对于这件事,好像不曾听到人说过一样,刘经理去后,就把事情忘了。二和越看到母亲沉默,越不知道如何应付,只好默然的过下去。

[64]第二十九回 月老不辞劳三试冰斧 花姨如有信两卜金钗(2)

这样有了三天,心里想着,经理所需要的答复,现在该说出来了。但是自己的意思,很难决定,母亲的意思不知道,田老大的意思也不知道,这话又怎样的去说呢?每日到公司里去的时候,总不免和经理见面的,见了面的时候,心里就拴上一个疙瘩,把头低了下去。所幸经理在见面的时候,虽在脸上带了一些微笑,然而他却没有提到作媒一个字。这更奇怪了,莫非他见我老不回信,有点儿生气罢?因之,在这天看到经理之后,老远地站定,就笑着打起招呼来,笑问刘经理:“今天天气凉,你还没有穿皮大衣?”经理笑道:“皮大衣放在汽车上。你同我来,我还有话同你说呢。”说时,招招手,将他引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他不怎样在意的,自在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下了,伸了巴掌,指着对过沙发椅子道:“请坐,请坐。”二和虽觉得一个小职员,在经理室里是不能随便坐下的,然而经理是在父亲手下当过副官的人,自己总算他的小东家,那也无须太客气,于是点了两点头,倒退着坐到沙发上去。

经理打开桌上的烟筒子,抽一根放在桌沿上,笑道:“你抽烟。”二和起身说了一声谢谢,经理自取了一根烟抽着,将桌上的墨盒移了一移,又把笔筒里的笔,根根都扶正了,这就笑向二和道:“你今天来给我的答复了吗?”二和正要开口答话,经理向他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个经理,有点儿把势力压迫你,非答应不可。这是你婚姻大事,不应当怕势力压迫的,你只管说你心里要说的话。”二和笑道:“经理有这样的好意,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是…”经理笑着摇手道:“不用转着弯子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我这个月老,算是砍了三斧子,就碰了三个缺口子。”二和红着脸道:“并不是我那样不识抬举,连这样的好事,我也要推辞。只是听经理所说,好像田大哥还没有表示意见。他那个人有时很和气,有时喝两杯酒,那就要大大的闹起脾气来。”经理笑道:“这是我大意了,我那天告诉你娘儿俩作媒的经过,只说了是田大嫂的主意,却没有说老田的意思。自然我不能那样糊涂,也不问问他家主的话,我就来作媒。这两天你见着老田没有?”二和道:“昨天公司门口见着一面,点了个头,没说什么。”经理笑道:“是的,这两天他有点躲着你,你也有点躲着他。其实这是不必,譬如这亲事说不成的话,往后你两个人同在公司里作事,还不见面吗?”

二和听了这话,脸色倒是有一阵变动,经理笑道:“我看你这情形,大致我已明白了。你们作街坊的时候,二姑娘不也常到你家去玩吗?就是现在,你也常到他家去罢?”二和红了脸道:“老街坊,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倒也不拘形迹的。”经理笑着点点头道:“有你这话,我就很满意的。今天谈话到这里为止,改日我见令堂再详谈罢。办公时间到了,你办事去。”二和站起来,究竟不免有些犹豫。经理笑道:“好罢,你去罢,什么事,不外乎个人情,我知道就是了。”二和见无可申辩,也只好不说了。

当天经理回家,把话就告诉了太太。太太正是一位好事的人,听了这话,立刻又把田大嫂子请了来,把话告诉她。自然,到了晚上,田家二姑娘也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是在当日上午,这二姑娘心里,感到有点不耐烦了,哥嫂两人,恰是都出去了,她就坐在炕头上,两手抱了膝盖,隔了玻璃窗向外望着。王傻子的媳妇,王大嫂在院子里经过,见到玻璃里一张粉白的脸,便站着向她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啦?出去玩一趟,好不好?”二姑娘摇摇头笑道:“我懒着呢,坐在炕头上没下地。”王大嫂子走到玻璃窗下,向她点了头,低声道:“身上又不舒服吗?你要是不愿找大夫瞧瞧,也应当弄个偏方吃吃。”二姑娘摇摇头笑道:“死不了,没关系。”王大嫂子笑道:“一个作大姑娘的,身上老闹着毛病,这也不好。”二姑娘笑道:“我不过是懒得动,并没有什么毛病。大嫂子要上哪儿呀?”王大嫂道:“我们大傻子有半个多月不挣钱了,以前算命的说过,他的运气不大好,我想到庙里去同他求支签儿瞧瞧。”二姑娘忽然笑起来,立进伸腿下炕来,一面招着手道:“等一会儿,我也同你去。你打算上哪个庙里求签?”王大嫂道:“就是这胡同口上观音庵,很灵的。你洗脸罢,我在你家里等着罢。”

姑娘见她肯等着,更是高兴,除了理发洗脸而外,而且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在梳妆盒子里,找出了一小朵红绒花戴在鬓发上,手上还拖了一条很长的花绸手绢,笑盈盈的走了出来。王大嫂子向二姑娘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微笑道:“你真美,该找个好婆婆家了。”二姑娘将身子一扭道:“你要是这样的同我闹着玩,那我就不去了。”王大嫂笑道:“我不同你闹着玩,我实在同你帮一点忙就是了。”二姑娘道:“那才对……不,我也不要你帮什么忙。”王大嫂子笑道:“你这话有点矫情。人生在世,谁短的了要人帮忙呢?”二姑娘也没有和她辩论,只笑着低了头走路。出这胡同口不远,就是观音庵,这是一座尼姑庵,男子汉平常是不进去烧香礼佛的,所以满胡同里的姑娘和少奶奶也不断的向这庵里去。庵里的老尼姑,满胡同里人都叫她庵师父,二姑娘也认得她的,一度还要拜她作干娘呢。

两人走进了庵里,老尼姑迎出来。先看到皮匠的老婆王大嫂,就只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及至看到了二姑娘在后面,就伸了一只巴掌打问讯,因道:“二姑娘也来了?你好,听说令兄在公司里又长了薪水了。”二姑娘道:“王大嫂子来求支签,我就跟着来了。”老尼将她们引进了佛堂,问道:“二姑娘,你求签别在观音菩萨面前求了,这边花神娘娘面前就好了。你不用说什么,磕下头去罢,两手捧起签筒子来摇着就得了。”二姑娘听她所说,似乎话里有话,把头低着,也没有说什么,王大嫂自在正殿中间观音座前礼拜,老尼并没有理会。倒是二姑娘在花神座前站着,老尼就点了三根佛香,两手交给她,笑道:“二姑娘,你磕下头去罢,我们这花神娘娘显灵着呢。”二姑娘插好了香在炉子里,在拜垫上跪下去了。那老尼弯了腰,就把签筒送到她手边,低声笑道:“你随手摸一支签就得了。”二姑娘并不看着签筒,随手在签丛中抽出了一支,老尼也不让她细看,早是接过去了,笑道:“好的,好的,这是上上签。”二姑娘站起来时,老尼已经把签文纸对了来,交给她笑道:“你回去教人念给你听,准不错。”二姑娘笑道:“我回去教谁念给我听呢?满院子里找不着一个认识字的。”老尼笑道:“签上的诗句,凑付着我还认得,我就念给你听罢。”她于是两手捧着签文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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