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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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事后?事后才告诉我。可是我的贞操,已经让你破坏了。慢说我是旧家庭出身,就算我是新家庭的产儿,一个女孩子的贞操,让人破坏了,也是不可补偿的损失。那时,我年轻,没有主意,虽是你朋友告诉了我你是个骗子,可是我也只好将错就错。现在没有什么话说,你赔偿我的贞操,还我一个处女的身份。不然的话,我到法院里去告你诱拐重婚。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不给你厉害,你不知道好歹。”

魏端本将吸的烟向桌下瓦痰盂子里一丢,红着脸道:“你的贞操,是我破坏的吗?”魏太太听了这话,先是脸上一红,随后脸色惨然作变,最后脸腮向下沉着,两道眉毛竖了起来。看到桌子面前有只茶杯猛可地拿起茶杯来,对了魏端本迎面砸了过去。

魏先生在她拿起茶杯来时,根据以往的经验,已予以严密的注意。她一举手,他立刻将身子一偏,茶杯飞了过来,没有砸着他的脸,却砸在他的肩膀上。茶杯里还有些剩茶,随着杯子翻过来,淋了魏先生一身。杯子滚到地板上,就呛啷一声碎成了几片。魏先生这实在不能不生气了,瞪着眼望了她道:“好!你又动手。”魏太太坐在对面椅子上,又哇地一声哭了。

魏先生对于太太有三件事,非屈服不可。其一是太太化妆之后,觉得比任何同事的太太还要漂亮。这时出于衷心的喜悦,太太要什么给什么。第二是太太生气的时候,也不能不屈服。当初和太太结合的时候,太太是十九岁,兀自带着三分小孩儿脾气,一点儿事就着恼,也不免有些撒娇成分,魏先生总是将就着。偶然有两次不将就,太太可就恼怒得更厉害,念着她年轻,还是让步吧。这么一来,成了习惯,太太一生气,魏先生就软了半截。第三是太太哭的时候了,教人有话说不进去,动手打架,更是不忍,也只有屈服。而且不屈服的话,太太就要算旧帐,闹离婚,几次也就决定了离婚了,可是怕她要巨额的赡养费。尤其是两个小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半,将会陷入悲惨的境界。再说,太太实在也很漂亮,失去了这样的太太,一个抗战期间的小公务员,哪里找去?在这几种情形之下,他对太太已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现在太太又在哭了,纵然泼了身上衣服一片水渍,可说丝毫没有受伤,茶杯那一砸,也就不必计较。回想对太太所说的话,实在也太严重了。关于太太贞操问题,这是个谜。向来微露口风,提出质问,必是一场恶劣的斗争,积威之下,过去的事,本来也不愿提,这时因为太太自己提了出来,落得反击一下。不想她依然强硬非常。打算战胜她的话,只有答应离婚。反正她知道小公务员是穷的,不会要多少钱。若说她会闹到上司那里去,或者在报上登启事,反正这一碗公务员的饭,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实在不能忍受了。除了言语咄咄逼人,她还动手打人。有家庭的乐处,实在抵不了没家庭的苦处。立刻之间,他心里有了急遽的变化。呆站着了一会,看到太太还在呜呜咽咽地哭,他就坐了下来,取出纸烟来吸着。

把这支纸烟吸完了,对付太太的主意也有个八成完成。觉得拆散了也好。否则,将来胜利回家,更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交涉。正自这样想着,女佣工杨嫂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手上抱着一个,身后跟着一个,抱着的那个两岁半的男孩子,手上拿了半个烧饼。老远地叫着道:“爸爸,烧饼。”他不由得笑了,点头道:“好孩子。你吃吧。”在他这一笑之中,立刻想到,离不得婚,孩子要受罪呀。

第三回 回家后的刺激

魏太太很知道她丈夫是一种什么性格,见他对孩子笑着说出了和软的话,尤其料到他是不会强硬的,便掏起这件旧袖子的衣襟,擦着脸上的泪痕。杨嫂看到就把自己衣袋里一条白手绢送了过来。因道:“你为啥子又和先生割孽吗?(川语:冲突或极端不和之谓)这里有块帕子。”魏太太将手帕拿着一摔道:“用不着。我身上穿的衣服,还不如抹桌布呢。”

魏端本看太太这个样子,气还是很大,往常杨嫂做饭,不是将孩子交给太太,就是交给主人。这样子,太太是不会带孩子的。自己若去带孩子,也就太示弱了。没人带孩子,这顿午饭,休想吃,便到卧室里拿着皮包戴上帽子,悄悄地走出去。

当他由这屋门口经过的时候,魏太太就看到了。因叫着道:“姓魏的,你逃走不行,你得把话交代明白了。”魏端本一面走着,一面道:“我有什么可交代的?我躲开你还不行吗?”而且说到最后一句,他脚步加快,立刻就走远了。

魏太太追到房门口,将手撑着门框,骂道:“魏端本,你有本领走,看你走到哪里去?你从此不回来,才算是你的本事。”杨嫂道:“太太,不要吼了。先生走了,你就可以么台了(完事也)。我给你买回来了。好贵哟。”说着,她在衣襟下面摸出两枚广柑来。

这东西是四川特等产品。上海人叫做花旗橘子,而且色香味,比花旗橘子都好。二十六年抗战初期入川的下江人,都为了满街可买到的广柑而吃惊,那时间的广柑,一元可以买到三百枚。大家真没想到中国土产,比美国货又好又便宜。同时也奇怪着,为什么就没有人把这东西贩到下江去卖?因之到了四川的外省人大家都欢喜去吃川橘和广柑。广柑也就随人的嗜好普遍和物价指数的上升,在三十四年的春季,曾卖到一千元一枚。

魏太太吃这广柑的时候,是三十四年的春季,还没有到十分缺货的时候,也就五百元一枚了。她拿着广柑在鼻子尖上嗅了一下,笑道:“还不坏。”将一枚放桌上,取一枚在手,就站了剥着吃。小孩子在吃烧饼,却不理会。大孩子站在老妈子身后,将一个食指送到嘴里去吮着,两只小眼滴溜溜地望了母亲。

魏太太吃着还剩半边广柑,就塞到大孩子手上。因道:“拿去拿去,你和你那混蛋的老子一样,看不得我吃一点东西。”说着,又剥那一个广柑吃,杨嫂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烧饭了。太太,你带孩子,要不要得?”她摇头道:“我才不带呢。不是这两个小东西,我才自由得多呢。”

杨嫂道:“先生回来吃饭,郎个做(怎么办)?”魏太太道:“他才不回来呢,我也不想吃什么,到斜对面三六九去(重庆下江面馆,市招一律为三六九,故三六九成为上海面店之代名词)下四碗面来。我吃一碗,你带小孩共吃三碗,总够了。我那碗,要排骨的。我要双浇,来两块排骨,炸得熟点儿,你们吃什么面,我就不管了。管他呢,落得省事。把这家管好了,也没意思,住在这店铺后面的吊楼上住家像坐牢无二。”

这位杨嫂,和魏先生一样,她是很怕这位太太,不过魏太太手头很松,用钱向来没有问过帐目。有着这样的主人,每月有工资四五倍的进帐,在太太发脾气的时候,也就忍耐一点了。太太这样说着话,似乎脾气又要上来。她于是抱着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孩子,因道:“走,我们端面来吃。”

魏太太对于女佣工是不是去端面,倒并不介意,且自把这个五百元一枚的广柑吃完了。想起刚才看的那本小说,开头描写爱情的那段就很有趣味。这书到底写些什么故事,却是急于要知道的,于是回了房去,又睡到床上,将书捧着看。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杨嫂站在屋里道:“太太,你还不起来吃面,面放在桌上都快要凉了。”她只是哼了一声,依然在看书。这杨嫂随了她将近三年,也很知道她一点脾气。这就端了那碗面送到她面前来,笑道:“三六九的老板,和我们都很熟了,你看看这两块排骨,硬是大得很。”魏太太把眼光由书本上瞟到面碗上来,果然那两块排骨有巴掌那么大。同时,也真觉得肚子里有点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先将两个指头钳了一块排骨送到嘴里咀嚼着。笑道:“味儿很好。”杨嫂于是把面碗放到桌上笑道:“那么,太太你就快来吃吧。”魏太太被这块排骨勾引起食欲来了。立刻随着那面碗来到了桌旁,五分钟后,她就把那碗面吃完了。她那本小说,是带在手边的,于是继续地翻着看。

杨嫂进来拿碗问道:“太太,你不洗把脸吗?”她道:“把冷手巾拿过来,我擦把脸就是。”杨嫂道:“你不是要去看戏吗?”她将手按着书昂头想了一想,便点头道:“好的,我去看戏。魏端本他不要这家,我田佩芝也不要这个家,你给我打盆热水来。”杨嫂笑道:“水早已打来了。”说着,向那五屉柜上一指。魏太太一拍书本,站了起来道:“不看书了,出去散散闷。”说着,便把放倒了的镜子在五屉柜上支起来,在抽屉里搬出了一部分化妆品,连同桌面上的小瓶儿小盒儿一齐使用着。

三十分钟工夫,她理清了头发,抹上了油,脸上抹匀了脂粉。将床里边壁上挂的一件花绸袍子换过,摸起枕头下的皮包,正待出门,因走路响声不同,低头看去,还是踏着拖鞋呢。自己笑骂着道:“我这是怎么着了,有点儿魂不守舍。”说着,自在床褥子下摸出长统丝袜子来穿了。

可是再看看那床底下的皮鞋,却只有一只,弯着腰,把魏端本留在家里的手杖,向床底下掏了一阵,也还是没有。因为屋子小,放不下的破旧东西,多半是塞到床底下去。大小篮子、破手提皮箱、破棉絮卷儿,什么都有。她想把这些东西全拖出来再行清理,一来是太吃力,二来是灰尘很重,刚是化妆换了衣服,若弄了一身的灰尘,势必重新化妆一次,那就更费事了。她这样地踌躇着,坐在床沿上,只是出神。最后只好叫着杨嫂了。

杨嫂进来了,看到太太穿了丝袜子却是踏着拖鞋,一只皮鞋扔在屋子中间地板上。这就让杨嫂明白了,笑道:“那一只皮鞋,在五斗柜抽斗里,太太,你忘记了吗?”她道:“怎么会把皮鞋弄到抽斗里面去了呢?”

杨嫂笑道:“昨晚上你把皮鞋拿起来,要打小弟弟,小弟弟刚是打开抽斗来耍,你那只鞋子,就丢在抽斗里面了。”她说着,把五斗柜最下一层抽斗拉开,那只皮鞋底儿朝天,正是在那抽斗中间。魏太太笑道:“我就没有向那老远的想,想到昨天晚上去,拿来我穿吧。”

杨嫂将鞋子送过去,她是赶快地两脚蹬着,及到站起来要走,觉得鞋子怪夹人。杨嫂笑道:“鞋子穿反了哟。”魏太太笑道:“真糟糕,我是越来越错。”于是复坐下来,把鞋子穿顺,拿起手皮包,正待要走,这倒让她记起一件事。因而问杨嫂道:“我两个孩子呢?”她笑道:“不生关系,他们在隔壁屋子里吃面。”

魏太太含着笑,轻放了脚步,慢慢儿地走出去了。她惯例是这样子的,出去的时候,怕让两个小孩子看见,及至出了大门,她也就把小孩子们忘记了。小孩子被她遗弃惯了,倒也不感觉得什么痛苦,杨嫂带着他们到邻居家玩玩,街上走走,混混就是一天。倒是在办公厅里的魏端本,有时会想起这两个孩子。今天和太太口角一番,负气走出去,没有在家吃午饭。他想到太太是向来不屈服的,料想也未必在家。两个孩子,不知吃了午饭没有?他有了这份想头,再也不忍和太太闹脾气了,公事完毕,赶快地就向家里走。

到了家门口,已是满街亮着电灯的时候,冷酒铺子正在上座,每副座头上都坐着有人,谈话的声音闹哄哄的。心里本就有几分不快,走到这冷酒店门口,立刻发生着一个感想,当公务员,以前说是作官,作官那还了得,谁不羡慕的一回事。于今作官的人,连住家的地方都没有,只是住在冷酒铺子后面,这也就难怪作小姐出身的太太,始终是不痛快。

他怀着一分惭愧的心情走回家去,那个作客厅的屋子,门是半掩着,卧房呢,门就倒锁着了。向隔壁小房子里张望一下,见杨嫂带了两了孩子睡在床铺上,巷子口上,有盏没有磁罩子的电灯,是照着整个长巷,长巷另一头,是土灶水缸小木板用棍子撑着的条桌,算是厨房。灶是冷冰冰的,条板上的砧板菜刀,很安静地睡在那里,菜碗饭碗覆在条板上,堆叠着碗底朝天,便自叹了一声道:“不像人家,成天不举火。”

这话把睡在床上的杨嫂惊醒,坐起来道:“先生转来了,钥匙在我这里,要不要开房门?”魏端本道:“你把钥匙交给我,你开始作饭吧。”杨嫂将钥匙交过来,答道:“就是吗,两个娃儿都困着了,正好烧饭,没得菜喀。”魏端本道:“中午你们怎样吃的?”杨嫂道:“在三六九端面来吃的,没有烧火。”魏端本道:“我猜着一点没有错。钥匙还是交给你,请你看家看孩子带烧饭,我去买点菜。油盐有没有?”杨嫂道:“盐倒有,没有油。割得到肉的话,割半斤肥肉转来,可以当油,也可以烧菜。”魏端本道:“就是那么说。”于是将帽子公事皮包一齐交给了杨嫂,自出去买菜。

这地方到菜市还不远,没有考虑的走去。到了那里,只有木栅栏上挂了几盏三角菜油灯,各放出四五寸长的火焰,照见几个小贩子,坐在矮凳子上算帐,高板凳堆着大小钞票。菜市里面的大场面,是黑洞洞的。这面前有七八副肉案,也都空着。只有一副肉案的半空上挂着两小串肉,带半边猪头。

叫一声买肉,没有人答应,旁边算帐的小贩代答道:“卖肉的消夜去了,不卖了。”魏端本说了许多好话,请他们代卖半斤肥肉,并告诉了是个穷公务员,下班晚了。有个年老的贩子站起来道:“看你先生这样子,硬是在机关里作事的,我割半斤肥肉你转去当油又当菜吃。你若是作生意的,我就不招闲(不管也)怕你不会去上馆子。”说着,真的拿起案子上的尖刀,在挂钩上割下一块肥肉,向案上一扔道:“拿去,就算半斤,准多不少,没得称得。”

魏端本看那块肉,大概有半斤,不敢计较,照半斤付了钱。因而道:“老板,菜市里还买得到小菜吗?”老贩子摇摇头道:“啥子都没得。”魏端本道:“这半斤肥肉,怎么个吃法?”老贩子道:“你为啥子早不买菜?”魏端本道:“我一早办公去了,家里太太生病,还带三个孩子呢,已经饿一天了,谁来买菜,而且我不在家,也没有钱买菜。我今天不回家,他们还得饿到明天。”老贩子点点头道:“当公务员的人,现在真是没得啥子意思。你们下江人在重庆作生意,哪个不发财,你朗个不改行吗?我帮你个忙,替你去找找看,能找到啥子没得,你等一下。”说着,他径直走向那黑洞洞的菜场里面去了。

约莫六七分钟,他捧了一抱菜蔬出来。其中是三个大萝卜,两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十来根葱蒜。笑道:“就是这些,拿去。”说着,全放在肉案板上。魏端本道:“老板,这怎么个算法,我应当给多少钱?”老贩子道:“把啥子钱?我也是一点同情心吗!卖菜的人,都走了,我是当强盗(川语谓小贼为强盗,而谓强盗为棒客,或称老二)偷来的。”魏端本拱拱手道:“那怎样好意思哩?”老贩子道:“不生关系。他们也是剩下来的。你太婆儿(川语太太也)病在家里,快回去烧饭。抗战期间,作啥子宫?作孽喀。”

魏端本真没想到得着人家下级社会这样的同情。连声地道谢,拿着杂菜和半斤猪肉,走回家去。太太依然是没有回来。他把菜送到厨房里去,杨嫂正焖着饭。看了这些菜道:“哟!这是朗个吃法?”魏端本笑道:“那不很简单吗?先把肥肉炼好了油,萝卜青菜菠菜煮它个一锅烂。有的是葱蒜,开锅的时候,切些葱花蒜花,还有香气呢。闲着也是闲着,你洗菜,我来切。”

杨嫂也没有说什么,照着他的话办,看她那样子,也许有点不高兴,魏先生也就不说什么了。连肉和菜蔬都切过了,和杨嫂谈几句话,她也是有问就答,无问不理。这分明她极端表示着,站在太太一条线下。便也不多说话,回到外边屋子里,随手抽了本土纸本的杂志坐在昏黄的电灯下看,借等饭菜来到。

不到半小时,饭菜都来了,一只大瓦钵子,装了平价米的黄色饭,一只小的钵子,装了杂和菜。那切的白萝卜片上,铺着几片青菜叶儿,颜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叶葱叶,香气喷人。他扶起筷子夹了几片萝卜放到嘴里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腻颇重。因笑道:“这很不错,色香味俱佳。”杨嫂靠了房门站定,撇了嘴角微笑。

魏端本笑道:“你笑什么?我也不是生来就吃这个呀。这抗战的年头,多少人家破人亡,有这个东西吃,那也不大坏呀。”杨嫂道:“先生,你为啥子不作生意?当个经理,不比当科长科员好得多吗?现时在机关里作事,没得啥子意思喀。”

魏端本吃着饭,且和她谈话。因道:“你叫我作生意,我作哪个行当呢?”杨嫂道:“到银行里去找个事吗,要不,吃子公司也好吗。不作啥子生意,买些东西囤起来也好吗!票子不值钱,拿在手上作啥子?”

魏端本笑道:“我比你知道得多,票子不值钱?票子我还想不到呢。太太说你也囤了些货,挣多少钱?”杨嫂听了这话,眉飞色舞地笑了。她道:“也没有囤啥子。去年子,我爸爸进城来了,带去几千块钱,买了几斗胡豆(蚕豆也)上个月卖脱,挣了点钱。”

魏端本道:“你说的是四川用的老斗子。几斗豆子,大概有两市担吧?于今的市价,你应该挣了三四万了。”她笑道:“没得朗个多。但是,作生意硬是要得,作粮食生意更要得。黑市的粮食好贵哟!”

魏端本放下筷子,昂头叹了口气道:“是何世界?来自田间的村妇,知道囤积,也知道黑市这个名词,我们真该惭愧死了。”忽然有人接嘴道:“你今天才明白?你早就该惭愧死了。”

说着话进来的,正是太太田佩芝。他心里想着:好哇!人还没有进门,就先骂起我来了。昂起头来,就想向她回骂几句过去。然而就在这一抬头之间,他的勇气完全为审美的观念克服,没有反抗的余地了。现时眼里所看到的太太,比往日更为漂亮,她新烫了发,乌亮的云团,罩着一张苹果色的嫩脸子,越显得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尽管脸上带了怒色,也是她作女孩子时候,那样天真。

他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来笑道:“今天上午的事,回想起来,是我错了。我想你不好意思怎样处罚我吧?”魏太太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走近桌子,看看瓦钵子里是煮的萝卜青菜,便道:“越来越出穷相了。盛菜没有碗,用瓦钵子,不像话。”说毕,把头一扭白走了。

魏端本虽然碰了太太一个无言的钉子,然而究竟没再骂出来,似乎因自己的道歉,压下去了几分怒气,听到隔壁卧室里,丁冬两下响,知道太太已脱了高跟鞋。她向来是这样,疲倦了要倒向床上睡下,照例是远远地把鞋子扔了出去的。

把饭吃完,自到厨房里去提着水壶到卧室里去,打算将热水倾到洗脸架子上的脸盆里去,却见太太正把那脸盆放在五屉柜上,脸盆里的水,变成乳白色,一阵香皂味袭人鼻端,洗脸手巾揉成一团,放在桌面上,她正弯了腰对着镜子,将那胭脂膏的小扑子,三个指头钳着,在脸腮上擦着红晕。这就放下水壶,站在旁边呆看了一会。

太太抹完了胭脂,却拿起了柜面上的口红管子在嘴唇上涂抹着。她站在桌子的正面,恰是拦住了魏先生过去取洗脸盆。魏先生看过了这样久,却是不能不说话了。因道:“你不是刚由理发馆里回来吗?又……”这句话没有完,魏太太扭转了身躯,向他瞪了眼道:“怎么样?由理发馆里回来就不许再洗脸吗?”

口里说着,她收拾了口红管子,将染了口红的手指头,在湿手巾上揉搓着。她那身体是半偏的,她出门的那件淡红色白点花漂亮花绸衣服,又没有换下,倒更是显得身段苗条。说话时,红嘴唇里的牙齿越发是白净而整齐。这就两只手同时摇着道:“不要生气,太太!我是说你已经够美的了!这是真话,你理了发回来,黑是黑,白是白,实在现出了你的美丽,一个穷公务员,真是不配和你作夫妻。”说着,半歪了脖子看着太太,作个羡慕的微笑。

魏太太脸上有点笑容,鼻子耸着,哼了一声,魏端本回头看看,杨嫂并不在身后,就向太太深深地鞠了个躬,笑道:“我实在对不起你,你要怎样罚我都可以。你是不是又要出门去。若是看电影的话,买票子挤得不得了,我去和你排班。”他口里说着,看看太太的脚下,却穿的是绣花缎子旧便鞋。魏太太笑道:“不要假惺惺了,我不上街。”

魏端本走近一步,靠住她站着,低声笑道:“你修饰得这样的漂亮,是给我看吗?”魏太太伸手将他一推道:“不要鬼头鬼脑,你也自己照照镜子吧,周身都是晦气。谁都像你,年轻的人,见人不要一个外面光?”

她是轻轻地推着,魏端本并没有让她推开。便笑道:“我怎么能穿得外面光呢?现在骨子里穷,面子上也穷,还可以得着人家同情。若是外面装着个假场面,连社会的同情心,都要失掉了。”魏太太道:“社会上同情你,谁同情你?打我这里起,就不能同情你。一样的有手有脚有脑筋,而且多读了十几年书,有一张大学文凭,什么事不能干?要当一个公务员,你混得简直不如一个挑粪卖菜的了。哪个年轻力壮的人,现在不是一挣几十万。”

魏端本笑道:“你不要说社会上没有同情我,刚才到菜市去买菜,那菜贩子就同情我,青菜萝卜送了一大抱,看见我可怜,不要我的钱。”魏太太把脸一沉,瞪着眼吓了一声道:“你也太没有廉耻了。说你不如挑粪卖菜的,你倒是真的接受着人家的怜悯,拿了人家的菜蔬不给钱,你还有脸对我说。我不和你说话,别丢尽了我的脸。”说着捡起床上放着的皮包扭身就走。

魏端本被她这样抢白着,也自觉有点惭愧,怔怔地站在屋子里。杨嫂走进屋子来,给她收拾着扔在五屉柜上的化妆品。魏端本问道:“太太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杨嫂很随便地答道:“还不是打唆哈去了。”他问道:“打唆哈去了?她不见得有钱呀!”

杨嫂把化妆品收拾干净,放到抽屉里去了,将抽屉猛可地一推,回转头来向他笑道:“先生,你没有办法,别个也没有办法吗?”她说毕自走了,魏端本站在屋子中又呆住了,杨嫂的言语,比太太说的还要刺激几分呢!

第四回 乘兴而来败兴回

在魏先生这样呆住的时候,却听到门外有人叫了声杨嫂。她答应了以后,那个叫的人声音变小了,挨着房门走向隔壁的夹道里去。这是个妇人,是邻居陶家的女佣工。魏端本看到她这鬼鬼祟祟,心里立刻明白过来,必是太太同陶先生一路出去赌钱去了,这是来交代一句话,且悄悄地去听她说些什么,于是也就跟踪走了过去。

这就听到那女佣工低声道:“你太太在我们家里打牌,手帕子落在家里,你拿两条干净的送了去。”杨嫂道:“啥子要这样怪头怪脑,随便她朗个赌,先生也管不到她,就是吗,我送帕子去。我太太要是赢了钱的话,你明天要告诉我。”那女佣笑道:“你太太赢了钱,分你小费?对不对头?”杨嫂道:“输了就要看她脸色喀。今天和先生割孽,还不是这几天都输钱。”

魏端本听到这里,也就无须再向下听了,回到屋子里,睡倒床上,呆想了一阵,怪不得这个月给了她十几万元,还混不过半个月。这十几万元,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手脚。下半个月,若不再找两笔外快,且不谈这日子过不下去,至少要和太太吵架三五次。而且,自己要买一双皮鞋,也要作一套单的中山装,这不止是十万元的开支。

他想到这里,不能睡着了,一个翻身坐起来,将衣裳里记事由的日记本子翻着检查一遍。这些事由,在字面上看,虽都是公事。但在这字里行间,全是找得出办法来的。自己检查着心里随时的计划,怎样去找钱来补家用的不足。这又感到坐在床沿上空想是不足的了,必须实行在纸面来列举计划,于是就了电灯光,靠着五屉柜站立,把放在抽屉里的作废名片,将太太画眉毛的铅笔,在名片背上,自己打着哑谜地作起记号。

先想起了白发公司的王经理,曾托自己催促某件公事的批示,这就把白改为红,王改为玉,公事改为私章。这件事在陈科长那里,已表示可以通融,径直地就暗示王经理拿出五十万来,起码弄他个十万。

又想起合作社那一批阴丹士林布,共是五十七疋,放在仓库里五六个月没有人提起,可能是处长忘记了。经手的几个人,全是调到别一科去了,档案的箱子,自己是能开的。若是能把那五字改成三字,二十疋阴丹士林可以弄出来。这只要和科长说明了,有大批收入,为什么不干?这市价五六万的行市,就是一百万。这可以叫科长上签呈说是把那布拿出来配给,和什么平价布、平价袜子,混着一拿,只要是科长把这事交给我办,运到科里检收的时候,就可以在分批拿出去的过程中,径直送到科长家里去。事成之后,怕科长不分出几成来,于是另取张名片,写了丹阳人五十七岁,半年不知所在几个字。

第二次又在杂记簿上发现了修理汽车行通记的记载,这是共过来往的。处长上次修理车子,配了三个零件,照市价打折算钱,处长高兴之至。运动科长上过签呈,把南岸三部坏了的卡车拿去修理。通记的老板,至少也会在修理费上给个二八回扣,十万八万,那也是没有问题的。

他这样地想着,竟想到了七八项之多,每个计划,都暗暗地作下了记号。自己也没有理会到已经站了多久,不过偶然直起身子来,已是两只脚酸得不能直立了。他扶着五屉柜和板凳,摸到床沿上去坐着,他默想着自己是有些利令智昏了。单独地在家里想发财,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若不想法子弄钱,怎样能应付太太的挥霍呢?这个时候,她正在隔壁挥霍,倒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很痛快?她正在那五张扑克牌上出神,还会有那富余的思想想到家和丈夫身上来吗?好是赌场就在隔壁,倒要去看看她是怎样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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