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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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客气地一笑,屁股并没起,只是在椅子上动了动,手轻轻一推,将尚立敏捧在眼前的酒杯推开。“师姐,对不起啊,我戒酒了。今天这酒,还是免了吧。”

尚立敏的脸兀地一红,感觉被人调戏了一把,她可是很少给人敬酒的,没想马鸣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她。

江长明道:“酒随意喝,既然马老板戒了,咱们也就不勉强。”说着,接过尚立敏手中的杯子,一仰脖子,饮了。

尚立敏讨了无趣,怀恨在心,坐下不说话了。江长明又道:“马老弟如果真的志不在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达远三代’要是推广开,效益可非同一般。不知道除了马老弟外,还有没有人对此感兴趣?”

马鸣没有立即接话,他在蛮有滋味地啃羊排,同时,眼角余光扫在尚立敏脸上。尚立敏仿佛情绪受挫,一时调整不过来,酒桌上的气氛怪怪的。江长明并不着急,这顿饭,他原本就没打算吃出个结果,只要能跟马鸣接上线,不愁事情不会向前发展。

这顿饭果然没吃出结果,马鸣后来倒是态度缓和了一点儿,不那么摆谱了,不过对“达远三代”,他是真的没兴趣。他甚至说,他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想去西藏,西藏真美啊,湛蓝深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那圣洁的雪山……马鸣吟起诗来了。在座的人谁也没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趣,桌上的菜还有一大半,可谁也没了胃口。

谁都在拿眼瞪江长明,心里怪他花钱请来这么一头倒胃口的猪。

饭后,马鸣打的走了,江长明这才相信,马鸣没骗他,他现在果然连车也养不起了。看来,马鸣不是对挣钱不感兴趣,他可能已经没能耐挣这份钱了。

江长明随后得到消息,说马鸣真的遇到了麻烦,这麻烦不只是白俊杰带来的,事儿很有可能出在龙九苗身上。调查组对龙九苗进一步的审查中,发现了两份可疑合同,一份是龙九苗仿照郑达远字迹签的,一份是龙九苗自己签的。合同另一方,是沙生植物开发公司,但当事人不是马鸣,而是那个姓董的女人。

两份合同标的接近一百万,内容是沙漠所向沙县提供沙生植物开发及种植服务,包括常年性技术指导。这合同粗看起来没问题,沙漠所本来就有这项服务,收费标准也符合所里的规定,可细一追究,问题就暴露了。

龙九苗拒不承认那字迹是他伪造的,还说另一份合同也是郑达远安排他签的,至于钱,龙九苗说自己没收过,沙漠所的账上也没收到这笔钱。但沙县这边确实将款付了,分三次付的,收款人都是龙九苗。

再查,龙九苗就不得不招出,钱是马鸣替他领的,不过到现在马鸣也没将钱给他。

案件忽然有了方向。

3

就在调查工作朝着有利于江长明他们发展的时刻,沙县那边的情况突然发生变化,鉴于白俊杰涉嫌卷入龙九苗一案,五凉市委做出决定,由李杨接替白俊杰,出任沙县代县长。

不知怎么,江长明听到消息,心里突然一暗。对李杨这个人,江长明真是有点儿后怕。

江长明跟李杨的认识,还是因了沙沙。那时沙沙还在沙漠所,具体从事数据分析,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数据上,整日幻想的,就是下海办公司,或者,就像自由人一样在社会上飞来荡去。有一天,沙沙突然跑进他的办公室,很神秘地说:“晚上陪我去吃饭,跟你介绍一个人。”沙沙常有这样的饭局,也常有陌生的男女介绍给江长明。江长明真是搞不懂,沙沙哪来那么多关系,为什么总是有人请她吃饭,难道她真是一个别具魅力的女人?想法归想法,每次沙沙叫他,他还是都老老实实跟着去了。

那次的饭局设在银城新开张的一家粤菜馆里,江长明跟沙沙赶到时,其他人都已到了。江长明略带几分不安地解释:“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让大家久等了。”坐在两位漂亮女孩儿中间的男士起身,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也刚到。”说着请江长明入座。沙沙一边跟那两个女孩儿亲热地打招呼,一边跟江长明他们介绍:“这位是李杨哥,这位是江长明,我们所的年轻专家。”李杨再次起身,彬彬有礼地握住江长明伸过去的手,微笑着道:“我叫李杨,省委办公厅的,请多关照。”

江长明当时心里便愕了一声,省委办公厅,好厉害的来头呀。等饭吃到中间,江长明才发现,真正让他惊愕的,不是李杨的来头,而是这家伙的能耐。就这么一阵工夫,江长明就听他接了不下十次电话,每次电话里,他好像都在帮人办事,而且顺带要说出几个领导的名字。有两个名字,江长明很是耳熟,细一想,不正是天天在电视新闻或是省报头版上看到的那两位吗?那么神秘的人物,到了李杨嘴里,竟跟说他们亲戚一样随便。江长明有点儿傻眼了。李杨倒是不在乎,电话一合,亲热地喊他一声江哥:“来,夹菜,这些人真是烦,弄得让你饭都没法吃。”他身边那位叫雪儿的女孩子趁势道:“李杨哥,是不是在背后也这么说我们啊?”李杨忙给雪儿夹菜,“哪啊,你们是我妹妹,跟他们不一样。”

那天的饭江长明吃得很堵,但也很开眼界。饭后那两个女孩子嚷着要去唱歌,李杨非要拉他一道去,说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大家都成朋友了,没必要拉开距离。江长明借故晚上要加班,硬是从李杨的热情里逃了出来。沙沙有点儿不高兴,她是一心想让江长明陪她去的,见江长明硬着个脸,好像一去唱歌就把他的道德品质还有他的良好形象给唱坏了,一赌气就说:“不去拉倒,没见过你这么没情调的人。”江长明刚要生气,就见沙沙已在那位叫雪儿的女孩儿的煽动下,跟着李杨他们走了。

那晚江长明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一上班,他便问沙沙:“这个李杨到底什么来头,你跟他怎么认识的?”沙沙眉毛一扬:“来头不小啊,怎么,你也学会当警察了?”

无论江长明怎么问,沙沙就是不告诉他怎么跟李杨认识的。不仅如此,那一阵子,沙沙跟李杨来往得很密,而且有意不让江长明知道。江长明心里很不安,总感觉李杨不像个正经人,至少,不像是省委办公厅的。他托人打听,结果把他吓了一跳。李杨不仅是省委办公厅的秘书,而且,他是前省委要员后来的省人大主任的二公子。这一下,江长明才真正傻了。啥叫个井底之蛙,啥叫个有眼无珠,啥又叫个孤陋寡闻?总之,他将自己狠狠恨了一顿,然后沮丧地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江长明这番感慨,是发给沙沙的,他知道沙沙的野心,也知道沙沙做起事来有点儿不择手段。果然不久,他就看到李杨开着车子到大门口接沙沙,沙沙呢,那一阵子简直神采飞扬,眼里都没有别人了。江长明曾经婉转地提醒过她,意思是李杨是有家室的人,跟他接触,应该注意点儿分寸。

“啥叫分寸?”沙沙故作吃惊地瞪住他,见他一副灾难深重的样子,又道:“我跟你之间,是不是很有分寸?”江长明不敢再说什么了,沙沙的脾气他了解,你越是阻止她,她越是要拗上性子跟你作对。

有次师母问他:“沙沙最近是不是在恋爱啊?”江长明硬着头皮道:“可能吧,最近我也很少见她,等有机会,我问问。”师母叹了一声:“这孩子,我倒不是怕她恋爱,是怕她……”师母没往下说,但师母想说什么,江长明能想得到。怕是天下养女儿的,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充当第三者。但这世道就是跟你作对,一度时间,当第三者简直成了潮流,好像清清白白跟一个没有婚姻的男人谈情说爱,对女孩子来说,是件很没档次的事。但凡有点儿姿色,有点儿野心的,都想一脚踩进别人的家里。女孩子们私下把这叫做“掠城”,或者就用一句时髦的话:你的地盘我做主。

出事是在那年秋后,落叶铺满街道、秋风打得人脸疼的一天,江长明刚走出沙漠所大门,就被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给叫住了。“你是江长明?”那女人问。

江长明点点头,目光警惕地盯住女人,那时候白洋已离开他,对陌生女人的造访,江长明有种本能的警惕感。

女人说她姓何,有件事想跟江长明聊聊。在那个秋风瑟瑟寒气袭人的秋末的黄昏,江长明跟姓何的女人来到滨河路上,多情的滨河路其实也是个很伤感的地方,这儿洒下的叹息跟眼泪并不比弥漫着的浪漫和温馨少。其实有多少亲昵就有多少诅咒,爱和恨、喜和悲就跟黄河两边的岸一样,你能说哪边的长哪边的短?人生说穿了还是一个等式,得到和失去,幸福和痛苦,温暖与寒冷总是很公平地降临到你的头上,一个人如此,一个世界也是如此。

姓何的女人并不善谈,她说出的话甚至比发出的叹息还要少。这样的女人往往是能让人生出怜悯的,在脚步跟落叶沙沙的摩擦声中,江长明总算听清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她用不着这么费劲儿地表达,她刚一开口,江长明就把事情的真相甚至解决的方式都给猜到了,不过姓何的女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如果她能友好地离开,我可以给她一笔钱,算作补偿。”她说。

“其实她错了,李杨只是玩儿玩儿她,压根儿不会娶她,更不会帮她办什么公司。他拿这一套,已骗了不少女孩子。”她又说。

“我并不是舍不得离开他,是我不能。可能你不知道,我们毁掉过一个孩子,五岁了,是第一次离婚时,因为打架,吓慌了孩子,他从楼上跳了下去。”女人顿了顿,又说:“现在这女孩儿是后来生的,快满五岁了,上天让她患了先天性恐惧症。”

江长明后来才知道,李杨结婚很早,这跟他父亲有关。李杨的哥哥是个独身主义者,而姓何的女人则是父亲打算要娶给老大的,算得上一门政治婚姻,只是可惜得很,她嫁给李杨不久,身居要位的父亲突然中风,现在她不但要拉扯女儿,还要赡养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

她也算是个可怜的女人。

那天的江长明并没向女人承诺什么,他知道替沙沙做出承诺等于是欺骗了这个善良的女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不过从那天起,他开始做一件事,极力阻止沙沙跟李杨见面,为此他还厚着脸找过李杨,没想那时的李杨跟另一个女孩子打得火热,已经没心思再请沙沙吃饭了。

沙沙遭到了报应。呕吐是从某天早晨开始的,起先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意识到出了问题时,她绝望地发出一声长啸。沙沙就是沙沙,没办法,这点上,她比哪个女人都坚强,也比哪个女人都清醒。她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是在玩儿火,结局无非就两种,要么被火烧死,要么,就玩儿出一场更大的火。可惜两种结局都没看到,沙沙表演给江长明和自己母亲的,是一场出奇的冷静,还有果决。打掉孩子的当天,她便背着包南下了。

沙沙后来跟江长明谈起过这事,她说:“你们都不了解李杨,他天生一个魔鬼,只是上帝给他穿了件人的衣裳,还给了他一张特能引诱女人的脸。女人碰上他,只能自认倒霉,如果胆敢跟他讨价还价,雪儿就是下场。”

那个时候的雪儿已离开这个世界,带着她的梦,还有她的不甘心。雪儿是出车祸死的,就死在滨河路上,跟驼驼出事的地方不远。不过是在午夜,肇事逃逸的车辆一直没找到。

死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好在沙沙很清醒,她跟江长明说:“我可不想死,不就那么点儿屁事,犯不着。”

有时候江长明也乱想,有着深刻背景和良好平台的李杨这么久提拔不起来,会不会跟这些女人有关?不过这想法很是荒唐,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好在李杨现在走曲线救国的路子,总算是踩上仕途了。

江长明跟李杨的见面,是在沙县宾馆一间接待室里。

县上刚刚开过一次会,开得很隆重。会议的主题是:全县动员,上下齐心,抗旱救灾,打一场生产自救的攻坚战。

旱情的确很严峻,比旱情更严峻的,是沙县的政治气氛。江长明刚一下车,就感觉到沙县的空气不像了,很紧,很密,隐隐地,还掺杂着一股怪味儿。等回到宾馆,听尚立敏说完李杨上任后连续砍出的三斧子时,心里,就不只是压抑了。

李杨砍出的第一斧子,是对风波渐趋平静的国际组织私访事件做了一番深刻的检查,表示是政府没把治沙工作做好,没把治沙工作当成一项大事来抓。国际组织的批评应该虚心接受,并尽最大努力把工作赶上去。他要求全县干部少议论,多干事,绝不能被传言困住手脚。

第二斧子是撤换了沙漠水库管理处的领导,对部分职工也做了处理。尚立敏说,李杨这一斧子表面看是整治基层工作作风,其实是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好戏。她打听到,那个叫周正虹的目前已被安排到县政府统计局,索性活跃在了李杨县长的眼皮底下。管理处几位领导虽是被免了职,但将来的职位一定不比管理处差。“走着瞧吧,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尚立敏愤愤道。

第三斧子也是最关键的一斧子,李杨砍在了沙县的要命处。沙县目前旱象肆虐,沙尘不断,农作物几乎绝收,农业生产陷入瘫痪状态,农民的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威胁。这个时候提出生产自救,全力抗旱真是顺应民心。但细一琢磨,就发现李杨这步棋真是高,真是妙,妙不可言啊。

转移公众视线的方法无非有二,一是将公众关注的事件彻底掐死,将火在短时间内迅速熄灭,让公众无法关注。这点李杨显然做不到。那件事儿虽说是过去了,但给沙县造成的影响怕是短时间内很难消除,况且,上面到底啥态度,咋个处理,到现在也没个说法。难怪下面人心草草,做啥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好在还有第二种方法,就是拿新的事件强压旧的事件,让大众迅速从原有事件中解脱出来,将目光聚集到更有吸引力的事物上。李杨在动员会上再三强调,抗旱救灾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县乡两级政府务必行动起来,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带领广大群众,投身到这场生产自救的战役中去。而且一定要少说话,多干事。

一切看起来无可厚非,江长明心里,却认定李杨是在演戏。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怎么就对李杨有如此深的成见呢?

李杨主动约见江长明,倒是让江长明生出几分不安。本来他要带尚立敏她们一道来,但李杨在电话里再三说,他想跟江长明单独叙叙旧。“有些疙瘩还是化解开的好,搁在心里,难受啊。”李杨在电话里发出一声喟叹,他的口气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又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反把江长明给惊在了电话这头。

顿了一会儿,李杨又说:“化不开也没关系,我知道过去做的事儿挺没人味儿,对不住朋友。不过你到我的地盘上,好歹也得让我尽一次地主之谊吧。”

江长明就又胡想了,难道踩上仕途的李杨真成了另一个李杨?这也说不定,李杨毕竟已过四十,比自己大好几岁呢。一个男人如果过了四十还不能把自己的脚步修正好,还不能对自己年轻时的愚蠢发出忏悔,怕是上帝都要嘲笑他。

就这么着,江长明带着一肚子纳闷,坐在了李杨对面。

接待的确上档次,也充分显出主人的热情。装修豪华陈设别致的接待室,一看就不是什么人也能坐在这儿的。从江长明进来到现在,两个服务员就不停地忙着,茶是极品铁观音,烟是中华,可惜江长明对烟和茶都没感觉。他这生最大的遗憾,怕就是生为男人,居然既不嗜茶也不吸烟,人生便少缺诸多情趣。难怪白洋活着时,总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奚落他几句:“我怎么看,你也不像个男人呀,少了阳刚之气倒也罢了,不抽烟,不喝酒,跟别人在一起时总是显得怪怪的。你不会是怕我吧,放心,我才不干涉你什么。”

为表示自己的诚心,李杨直言不讳,说:“下午本来有会,我推了,难得跟你一见啊,好好谈谈,早就该好好谈谈。”说完,他使个眼色,两个长相绝对一流服务也够水准的接待员知趣地掩门而去了。江长明忽然想,怎么这个人到哪儿都有美女相伴啊,仿佛天下的美女都要围着他转!

话题一拉开,江长明就真真实实感觉出李杨的非同一般来。李杨先是对沙县前一任政府的做法来一顿痛批,说他们在大方向上犯了错,没把治沙当成头等大事,结果,钱花了,精力耗了,沙化却没得到有效遏止。“难啊,基层干工作,不跟上面比,几十万人吃饭呢,一个失误,就会引出一大串后患。这不,眼下问题暴露了,我还得替他们擦屁股。”就这么几句,李杨便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他接着道:“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这位子,难啊。”

江长明刚刚对李杨有点儿警惕,他这一句,又将警惕给逼了回去。

“不瞒你说,眼下我还真是没主意哩。”见江长明发惑,李杨又说。

江长明并没急着回答,他在想,李杨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今天约他来,李杨到底想表明什么?

兴许,是江长明的经验不够,也兴许,李杨这天表现得太诚恳了。总之,等谈话结束,江长明回到宾馆,他心里,对李杨的看法就有了改变。尚立敏不满道:“人家请你喝顿茶,你就掉转头帮着说好话,你还有没有原则?”江长明辩解道:“这跟喝茶没关系,眼下我们需要他的帮助,如果真能帮我们把‘达远三代’推广开,替他说多少好话也值。”

“我看你是昏了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刚才有个姓范的找上门来,说他想做推广代理。”

“姓范的,不会是老范的侄儿吧?二十多岁,人长得很憨实,对不?”

“对。”尚立敏点头。

“算了,这人我接触过,人倒是没问题,跟老范一个脾性,可惜规模太小,不成气候。李杨跟我介绍了一位,晚上谈。”

一听又是李杨,尚立敏不乐了:“你能不能清醒点儿,他要是能帮你,这沙窝里的兔子都会帮你。”

江长明没跟尚立敏争,有些事情未必要跟尚立敏讲清楚。江长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信任了李杨,但眼下要尽快将“达远三代”宣传出去,为下一步大面积推广做准备。此事缺了李杨的帮助,能进行得开?再者,江长明有种预感,李杨定是想借“达远三代”为自己确立什么,县长毕竟跟所长不同,所长可以五年不出成果,县长要是一年不出政绩,怕就当到头了。与其对他设防,倒不如先把内心的戒备取掉,借他的优势一用。

可这些话,怎么跟尚立敏讲?一讲,她还不炸掉?尚立敏最反对的,就是做人不磊落。要是让她知道自己也在玩心计,那还了得!

江长明决计将此事进行到底。

晚上,灯火通明的腾格里大酒店,食客云集,靓女如云。因为大板瓜子还有发菜等沙生植物的畅销,江浙一带的商人很早就进入沙县,眼下已成为沙县经济的主力军。仿佛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浙商走到哪儿,美女就跟到哪儿,于是苍凉雄浑的沙县这些年也成了南国靓女经常光顾的地方。江长明在迎宾小姐的引领下,来到“308”包房,等他的是李杨介绍的西北沙生林科技开发公司总经理吴海韵,一位三十出头精干漂亮的女人。

互相打过招呼,主客双方边吃边谈起来。吴海韵是一位很健谈的女性,她生在南国,来西北投资已十多年了,最初搞服装生意,完成积累后又涉足房地产,这几年房地产过热,很多商品房因价位虚高卖不出去,吴海韵毅然转向,搞起了绿色产业。目前她旗下共三个公司,一家专门搞草产业,一家搞大板瓜子还有发菜等的批发与推销,这家沙生林开发公司,是最新成立的,瞅准的,就是胡杨河流域这块聚宝盆。

“‘达远二代’我曾关注过,可惜那时志不在此,这次三代的推广,说啥也不能让别人占了先。”吴海韵脸上浮着真诚的笑,说话的语气很有种志在必得。

江长明有点儿欣赏这个女人,她的善谈还有不凡的经历,让他不由得对她生出一层好感。这是一个经过风浪的女人,一般说,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女人,总是比那些小家子气十足的女人容易带给男人信任感,这点上女人恰好跟男人相反。听吴海韵说得如此有诚意,江长明也坦诚地说:“‘达远三代’是老师的心血,也是沙漠的一个宝,我真是希望,它能让我们的沙漠早日绿起来。”

“没问题。”吴海韵吟吟道,举起酒杯,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风情,很有味,可惜江长明没能捕捉到。吴海韵说:“让我们先干了这杯,往后,我们既是对手,又是伙伴了。”

“怎么讲?”江长明端起酒杯,不解地盯住她。

吴海韵再次笑了下,她的笑总是带着某种韵味,有种玫瑰的颜色:“这很简单,如果合同能谈成,我们当然是伙伴。但合作的过程也是竞争的过程,我就怕将来我把市场拓开了,你的树苗跟不上。”

“这你放心,有了沙窝铺和五佛那边两大基地,树苗供应绝对没问题。再说李县长已答应,要在沙漠水库新建一个苗圃基地。有了他的支持,你还怕树苗的事解决不了?”

一提李杨,吴海韵忽然不语了,像是不愿在这场合提起他。不过,既然江长明提起来了,她也不回避,幽然一笑道:“他可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但愿他能在沙县有所作为。”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不,很愉快。这应该是江长明来沙县后吃得最愉快的一顿饭,回到宾馆很久,他还沉浸在愉悦中。这愉悦不单纯是吴海韵带来的,毕竟,事情朝实质性方向迈出了一步。一想不远的将来,“达远三代”就能推广到各县去,他的心很快就被一层绿浪罩住了。

临睡觉时,他收到一条短信,他满以为是肖依雯发来的,一看号码,不是,很陌生。怔了一会儿,打开一看,只有短短两行字: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猛地,他脑子里冒出沙沙,一定是她!

江长明很快按号码打过去,对方已关机,再打,此号已变成空号。

4

马鸣失踪了。

这消息绝对称得上是机密,可偏偏让尚立敏打探到了。这女人最近有些疯,像是咬住了马鸣还有孟小舟。她断定,马鸣跟孟小舟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关于“达远三代”的资料及沙县很多事儿,指不定就是孟小舟串通马鸣干的。她瞒着江长明,暗地里找了好多关系,包括教练丈夫都让她动员了起来,就想揭开这个谜。谁知市纪委有人暗中向她透露,马鸣在跟江长明见面后不久,就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

失踪?江长明非常吃惊。从他掌握的消息看,目前还没有人把目光盯在马鸣身上,虽说有人怀疑马鸣的沙生植物开发公司可能存有洗钱黑幕,但由于沙县原县长白俊杰拒不承认自己跟该公司有染,加上目前高层对白俊杰的态度还不是很明朗,所以有关方面也是迟迟不敢对该公司采取相关措施。

情况真是复杂得很,江长明到现在才算明白,所谓的反腐倡廉远不像报纸或电视上讲得那么让人乐观,更不像他这样的老百姓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些事看似简单,一旦真的动起真来,情形怕又是另番样子。难怪周晓哲要在他面前发出怅叹:“长明,不瞒你说,沙漠所这盘棋,不好动啊。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在其境,便不能领悟其中的含义。”白俊杰虽是被那个了,但目前仅仅是对他采取调查,至于他究竟有什么问题,谁也不敢枉下结论。况且调查这个词,很中性,也很有弹性,且不说方方面面的说情与干扰,单是他与银城高层的那点儿关系,就足以让有关方面彷徨。

调查某个人是一回事,怎么调查又是一回事,最终能调查出什么,更是另一回事。这中间,变数大着哩。

白俊杰的确是因龙九苗一案牵扯进去的,龙九苗刚一进去,便咬出了白俊杰,说五年前,白俊杰要竞选县长,到省城找到他,问能不能从他手中周转出点资金?当时龙九苗跟白俊杰认识还不是太久,两个人是在一次会上认识的,后来又意外在秘书长家里相遇,关系因此而密起来。两个人都把对方想象成了秘书长的人,秘书长也直言不讳,说:“往后,你们彼此多联系,有什么事,互相关照一点。”这句话便成了他们进一步交往的理论根据。白俊杰的老丈人跟秘书长共过事,龙九苗呢,跟秘书长是同乡,跟秘书长的夫人又能扯上点儿亲戚。就这样拐弯抹角,两个人便成了一条道上的密友。密友要竞选县长,龙九苗当然不能不管,况且他听马鸣说,白俊杰当选县长是铁定的事,人家只不过是在沙县用钱不方便,这才想到了他。于是,龙九苗就在自己的课题经费中擅自拿出二十万,借给了白俊杰。调查组查账时,正好发现了这笔短款,龙九苗心想扯出白俊杰,就会有更多的人帮他说话,所以毫不犹豫就把白俊杰咬了出来。

没想,白俊杰一口否认:“借钱,我找他借钱?这不是天方夜谭么。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

调查组当然不能说白俊杰这个县长是贿选来的,他是沙县人代会选举产生的,是符合法律程序的。但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况且,调查组从别的渠道,又摸到白俊杰不少线索,心想,只要有一条能落实,白俊杰这个县长,就当到头了。

然而偏在这时候,银城高层又出现戏剧性的变化,本来就争得很热闹的两派,矛盾突然又趋尖锐,风传要出事的那位实权派人物非但没出事,反而稳坐在了台上,而另一方却显得有点儿不稳。高层的争斗历来是隐秘难解的,也是很微妙的,这就让下面的人总是处在小心谨慎中。没办法,这就是官场。

有谁不为自己的乌纱着想呢?

这一着想,调查工作便有了摇摆性。

任何事物都有摇摆,但对政治生活中的摇摆,江长明真是了解甚少。好在他并不愿意搅到这种摇摆中去,他就一个目的,将恩师郑达远的事搞清楚,至于龙九苗还有白俊杰他们,那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不管怎样摇摆,正的总是正的,邪的总是邪的,这一点江长明还是很坚信。

马鸣一失踪,老师郑达远的事突然就断了线索,江长明甚是焦虑,思考良久,还是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晓哲的手机。

这是周晓哲不久前给他的一个新号,说随时都可以打给他。

没想,电话刚一接通,周晓哲便声音喑哑地说:“长明,眼下事情有变,电话里说不方便,有空儿,你还是回来一趟。”

这个夜晚,江长明几乎一眼未合,种种猜测跳出来,折腾得他无法安宁。天一亮,他便急不可待奔向汽车站,他担心事情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果然,周晓哲说,有人出面干预龙九苗案,本来已经有所突破的调查工作只能中止。白俊杰那边情况更糟,两天前龙九苗突然改口,说那笔钱不是借给白俊杰,是白俊杰让他借给马鸣。

“一定是有人串供。”江长明愤愤道。

“串供还是好的,我怀疑,马鸣失踪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周晓哲几近沮丧地说。

“你的意思是……”江长明傻傻地盯住周晓哲,他真是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周晓哲,也会跟他一样露出沮丧的神情。在他的想象中,到了周晓哲这位子上,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一个小小的沙漠所,居然就让他被动到这个地步,换上别的要害部门,那还……

“长明,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把课题成果拿出来,还有‘达远三代’,我已跟科协打了招呼,让他们也出把力。至于别的,暂且先抛脑后吧。”

“那……老师的黑锅,白背了?”

“放心,还没哪个人随便敢给郑老背上一口黑锅。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清者自清,浑者自浑,谁也不可能颠倒黑白。”说到这儿,周晓哲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江长明的心无端一轻,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周晓哲又道:“对了,前几天去看你师母,听她讲了你不少事儿。很难得啊,放弃美国的优厚待遇,甘愿跑到这儿受穷,这样的境界,也只有知识分子才有。”

江长明一脸尴尬,没想周晓哲会当面夸他。尽管周晓哲比他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身居高位,能用平等的口吻说话,本就让他很感意外了。听周晓哲这么一说,他越发不自在起来。好在周晓哲很快结束了这场谈话,临分手时,周晓哲像老朋友似的盯住他:“得空多陪陪你师母,别让她太孤单。”

孤单并不仅仅是指没有人陪,像师母叶子秋这样的女人,孤单其实是一种命定。以后的日子里江长明才知道,叶子秋的一生是极其孤独的,甚至充满了荒谬和欺诈,貌似平静的生活外象下,竟掩藏着难以想象的扭曲与变形。但在这个空气里横溢着苦焦味儿的九月的下午,江长明不会想到这些的,他脑子里除了师母的病,再就是师母一旦问起沙沙,该怎么撒谎?

有时候撒谎其实是件挺痛苦的事,可惜太多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反把撒谎当成了人生一门艺术。

吊满文竹的阳台上,师母静静躺在竹椅上,享受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怕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享受得了这九月的阳光。门是护工姚姐打开的,进门后却发现,肖依雯也在,正在翻看师母发了黄的相册。

两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都感觉心里怪怪的,其实这一次他们分开并不是太长,可心里,感觉已是好久没见面了。尤其肖依雯,一看到江长明,脸不由得就绯红起来,说话气也短了不少,感觉胸口在怦怦直跳,脸烫得要烧起来。

“你来了?”半天,她才说了这么一句。

江长明笑笑,没说话,但眼神却在告诉肖依雯,能见到她真是开心。

肖依雯拿着那本相册,一时局促在那里,不知该做啥才好。

那相册江长明看过,没有多少照片,最有纪念意义的,怕就是沙沙刚出生时那几张。有一次江长明还问,怎么没有你跟老师的合影啊?师母张了几下嘴,很困难的样子,然后说:“你老师那个人,一辈子最怕上镜头。”

说的也是。江长明跟了老师这么多年,很少见过他拍照片,有次省报记者采访他,非要抓拍几个他在沙漠里的镜头,老师死活不干。记者好说歹说,老师才同意只照一张,还硬要江长明陪着他。那是江长明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全是沾老师的光,白洋十分珍惜那张照片,拿着那张报纸,几乎夸遍了她的朋友圈子。

肖依雯放下相册,说:“这两天轮休,家里又没啥事可做,所以跑过来陪陪师母。”江长明正要跟肖依雯说句感谢的话,姚姐接过话头道:“老太太刚吃完药,躺竹椅上睡着了。”

“这么毒的太阳,不要紧吧?”江长明问。

“不要紧的,她应该多晒晒太阳。”肖依雯说。

“这两天情况怎么样?”江长明压低声音,生怕阳台上的师母突然醒过来。

“病情控制得还不错,比预想得要好一些。”一谈起病,肖依雯就从容多了。

听肖依雯这样说,江长明心里稍稍轻松了些,不过等他看到师母那张日渐消瘦的脸时,心情复又沉重起来。“吃饭怎么样?”他问姚姐。

“老太太胃口很差,一顿吃不了半碗。”姚姐是位四十出头的下岗女工,丈夫也下岗了,两口子尝试着做过很多事情,但都没做成。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到这份工作,听江长明这样问,还以为对她不满意,忙又解释:“我真是尽心了,可她……”姚姐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

“她……老是念叨沙沙。”姚姐说完,垂下了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江长明哦了一声,安慰道:“没关系,慢慢会好起来的。不过,真是要拜托你了,你看这家里,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我工作又忙,实在不能留在她身边。”

一听江长明这样说,姚姐马上红着脸道:“江主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给我的工资那么高,还有这位肖医生,对我也很好。你们都是好人,老太太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操心着,真是有福气。我虽没啥本事,侍候老太太,还行。你们全都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的。”

姚姐也是个有眼色的人,说了一会儿话,借故买菜,出去了。出门时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江长明和肖依雯都留下,说下午她擀手擀面,做臊子汤,让他们尝尝她最拿手的臊子面。

两个人相视一笑,尔后,便是沉默。不知为啥,最近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老是沉默得开不了口,说什么话都觉不合适,每次都让大好的机会白白流逝了。

这可能要怪江长明,他是一个外表潇洒内心却很沉重的人,多的时候,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脸上也因此而少了生动的表情。肖依雯呢,只要江长明不开口,她是很少主动开口的,有时候她盯着他,看他沉默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主动往他的沉默里走。肖依雯不是那种唧唧喳喳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女人,她喜欢安静的气氛,喜欢在这种无言的状态里揣度一个人的内心。这可能跟她的工作环境有关,毕竟医院是个天天面对死亡的地儿,生生死死的场面见多了,人的内心,自然就有了一种大静。这种静,虽是跟她的年龄不符,却又没办法,改不了。

这天的僵局还是肖依雯打破的,见江长明不说话,她轻声问:“又遇到困难了?”

“没,也没什么,一点小事儿。”江长明赶忙应,其实他心里,是更加害怕这种沉默的。

“凡事不要太求圆满,其实圆满是不存在的。”肖依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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