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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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音烦烦地就甩过去一句:“少说几句行不,你咋个证明是他跟着我哥,我还怀疑是他带坏了我哥哩。”

“玉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在外头,村里的事可能不晓得,你问问这一地的人,你哥玉虎赌了几年了,光是欠下的赌债,就能把你家房子扒掉。他……他还在外头养野女人!”红柳一激动,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你胡说!”玉音猛就给叫了起来。

这一叫,没把红柳给吓住,反让人群中的苏娇娇给听见了。苏娇娇本来抱着一中年警察的腿,听说那是个副所长,苏娇娇心想我就抱副的,抱了正的还给我穿小鞋哩。这阵儿大约是抱累了,正想找个台阶不抱了,一听是玉音的声音,立刻,放了警察,就冲这边跑来。

“哎哟哟,还真是你呀,你个丧门星,败家子,还知道回来呀。”一看真是玉音,苏娇娇碰头抓脸就给扑了过来。玉音没防范,让苏娇娇抓了一把,要不是红柳眼尖手快,护她一把,苏娇娇这一抓,没准真能把玉音的胸给抓出来。

“你个忘恩负义的,你个良心让狗吃了的,老娘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你倒好,能挣钱了,心里倒只有她了。去啊,她是你亲娘,亲得很,去跟她过啊,跑来做啥来了?”

玉音没想到,这就是娘送她的见面礼。当下,眼里便浸满了泪水,心,痛得更是没法说。红柳几个一听苏娇娇这么骂,骇得全都变了脸。苏娇娇气玉音,还是上次住院的事,苏娇娇认定,是玉音害得她没跟县上要上钱,或者,她怀疑,玉音把钱私吞了,就想着给枣花治病哩。要是县上美美给上一笔钱,玉虎那些赌债早就还了,哪还能让人家天天上门催,哪还能逼得牛根实二番再去做贼?

正哭丧着,就听前面的人群乱起来,原来是五凉市政府的龙勇来了。龙勇以前在沙县当过书记,对沙湾一带的情况熟,市上派他来,也是考虑了这点。

龙勇身后,还跟着几辆警车,一看阵势,就知道他要来硬的。果然,龙勇头一句话便讲:“你们这是暴力干扰执法,知道不,这也是犯法。你们如果不想都跟着去公安局,那就让开,让执法人员先走,我留着,有啥话,跟我说!”

“说个鸡巴!”刚才骂过脏话的那个愣头青一仰脖子,就还了一句。人群刚要笑,就有三个警察走过来,很利落地给那个愣头青戴了手铐。

“还有谁要骂人吗,骂一个今天我带走一个,我就不信,你们沙湾村没法没天了。”

“骂了你咋的,我还不信,你姓龙的能把沙湾的天背走。”说这话的是个老汉,以前龙勇在沙县当书记,老汉还没老,他从外面弄来一批假种子,害得几个村差点儿绝了收,被管教了一年。今儿个一看龙勇来,就想报这仇。没想,话刚落地,他手上也戴了个铁手镯。

“还有吗?”龙勇扯起嗓子,毫无惧色地喊。

接下来又有两个胆大的,想试试龙勇的胆,结果,都把自己试在了车里。人们这才怕了,心想姓龙的就是姓龙的,当年不好惹,现在更不好惹。

这一夜玉音没睡在自家,事情闹罢后,她跟着拾草住进了瞎仙家。两个打小一起玩大的好伴儿,一直喧到了天亮。玉音这才知道,爹真的是贼,公安没冤他。

拾草说,沙湾村的偷,缘于赌,这赌,又缘于麻五子。要不是麻五子跟了葛美人,要不是麻五子跟葛美人在镇子上开了赌场,沙湾村,不该这样的。“千刀万剐的,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拾草骂。麻五子跟玉虎是在内蒙落网的,拾草说,公安抓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赌桌上,眼看要把窑客子们的钱诈光了,幸亏去了公安。玉音这才知道,麻五子跟玉虎所以掉转头去内蒙,是瞅上了那儿的窑客子。内蒙煤窑多,跑去挖煤的沙乡人也多。“抓了活该,枪毙了才好哩。”拾草愤愤道,骂完,又怕玉音多心,忙说:“只是苦了你哥,他啥人不会跟,偏要跟麻五子。”

玉音心里,比夜还黑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爹爹牛根实头一遭做贼,竟是为了哥哥玉虎。玉虎输了钱,垂头丧气的,饭也不吃,门也不进,在沙漠里转悠。牛根实问明情况,叹了一声,道:“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哪儿跌倒,哪儿爬。走,跟爹走,爹帮你想办法。”于是,两个人摸着黑,来到新井乡新打的一眼机井上。爹爹牛根实以前当支书时,带人打过井,井里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风,牛根实下了井,约摸一顿饭的工夫,上来了,冲儿子说:“拉绳!”牛玉虎就用力儿往上拉绳子。这一拉,就拉出沙乡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钱紧跟着又让玉虎赌掉了,一半输给了麻五子,一半,输给了黑狗他们。

黑狗是沙鼻梁村的,也是个二杆子货,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家,好吃懒做,又背着一身坏名声,谁跟?拾草说起黑狗,骂的比麻五子还响。挨千刀的,啥事儿也敢做,做贼挖窟窿,吃喝嫖女人,没他不做的。拾草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上回,上回脱你裤子的,就他。”

夜一下稠浓起来,稠得人喘不过气。玉音似乎已把那事儿忘了,拾草这一提,又给记了起来。真是没想到,沙乡这些年,竟变成了这样!玉音的记忆里,沙乡是个多么温馨的港湾啊,那浓浓的沙枣花香,裹着稠稠的记忆,始终弥漫在她的心上。想不到,随着沙枣花香的渐渐飘逝,逝去的,还有那甜甜的乡情,纯真的乡味……

拾草接着说,牛根实这次偷骆驼,完全是逼的。一则,玉虎欠的赌债太多,天天有上门讨债的人,一群羊都让人赶跑了,还是没还清,只能想别的法子。另则,沙湾村的骆驼就是新井乡那边的贼偷的,这事王四毛能作证。但新井那边的派出所不管,沙湾这边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几个人一合计,偷!他们能偷我们凭啥不能?!于是就偷,没想这一偷,就把老底儿都偷了出来。

“唉,你爹好赖还偷过几回,红枣儿男人,这可是头一遭呀,天地良心,抓他,真是亏了。”拾草叹息道。

黑夜终于让她们喧亮了,沙乡露出第一道白时,玉音嚷着要走,早饭也不吃。她心里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亲苏娇娇会撵过来。这回,她对母亲和父亲,真是有了另种看法。他们惹的破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处理去吧,她是横竖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拦挡不住,箱子里翻腾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你拿着,我屋里的情景你也知道,没多的,这是卖猪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帮不上,就给你姑姑买几口好吃的吧。”说完,她自个儿眼里,先浸了泪。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挡起来,拾草生气了:“嫌我穷是不,你咋就这么不懂人心哩。这是给你姑的,不是给你的。”

玉音还是不要,嗓子里话噎着,吐不出来,眼里,早已是一片湿热。

“你姑姑,是个好人呀,当年若不是她,我爹,我爹怕早就没命了……”拾草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捂住鼻子,生怕当着玉音的面,哭出声儿。

另间屋里,瞎仙的咳嗽声响起来,每年一打秋,瞎仙的咳嗽就猛起来,贤孝也唱不成了,只能窝家里。

“拿着呀,难道让我求你么?”拾草的脸色已是很阴愁了,仿佛,那如烟的往事,猛就把她裹住了。

……拾草说得没错,当年若不是枣花,瞎仙怕是真就没命了。

瞎仙原本不瞎,亮堂得很,不但眼亮堂,心更亮堂。年轻的时候,瞎仙在胡杨中学当老师,书教得好,字更是写得好。要说怪就怪那一手好字。那时候流行写大红标语,提几桶子红窖泥水,拿一把大排笔,一天往黑写。革命形势紧呀,写着批着,都有人破坏革命,要是不写,还了得。瞎仙原本也是很革命的,公社让他做啥,他都积极地做,从来不耽搁。写到后来,瞎仙就有些厌烦了,说厌烦也许不妥,干革命是不能厌烦的,这一点瞎仙很清楚。大约是在八月,沙窝铺那边的大会战如火如荼,热闹得很,公社马上要搞评比,各大队都恨不得一夜间就把沙漠给平了。那天瞎仙心里有事,急事,好事,日急慌忙写完,就往沙鼻梁村跑。沙鼻梁村有个姑娘等他,瞎仙正跟姑娘那个哩。

姑娘也是铁姑娘,为跟瞎仙见一面,冒着胆子装病,请了半天假偷着回来,天黑前还得赶到沙窝铺。两个人正在屋里羞羞答答喧着,手还没摸哩,院门砰一声就给撞开了。公社革委会的杨红旗带着几个人,不容分说就将瞎仙捆走了,径直就给送到了沙窝铺。批判会紧跟着召开,人们这才知道,瞎仙犯错了,大错,要命的错。他把一个字丢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不”字没写上,这还了得。当场,瞎仙就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他的老师被撤了,脖子里挂上跟郑达远们一样的纸牌牌。批判会后,瞎仙被押到郑达远们这一组,接受劳动改造。

沙窝铺接受改造的一共有两组,一组是老右郑达远他们,一组是地富分子。两组的待遇是一样的,唯一的差别,就是地富这一组,偶尔有家人偷偷摸摸帮个忙,老右们却全得靠自己。瞎仙本来是能分在地富这一组的,杨红旗说他有文化,弄不好会把地富们教坏,就让他到了老右这一组。

看押他们的民兵中有个叫杨偏毛的,是个提不起来的货,偏是跟杨红旗一个杨家,就成了人上人。杨偏毛跟瞎仙本来就有深仇大恨,关键是瞎仙太有文化,识得那么多字,还会唱那么好听的歌,周遭几个村的姑娘都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害得杨偏毛几次相亲都没相成。这下好,杨偏毛终于有机会收拾瞎仙了。甭看瞎仙有文化,一到了革命的大舞台,他就战战兢兢啥能耐也没了,只能乖乖儿忍受杨偏毛的欺负。大约一个月后,或是更晚一点,是个晚上,天刮着黄风,郑达远们正趴在地窝子里写认识,杨偏毛进来了,拿着一个字,问瞎仙:“这是个啥字?”

瞎仙一看,头里嗡一声,心也跟着一黑。这个字瞎仙认得,但不能说。一说,瞎仙的罪就大了。瞎仙抬起头,吃惊地瞪住杨偏毛,很恐怖的样子。杨偏毛声音一恶:“认不认得,叫你说话哩,望我做啥?”

瞎仙犹豫着,不,害怕着。这个字是个生僻字,人们说得多,几乎每个人都说,但认得的就不多。字的意思是交配,在沙乡,说出来就是骂人,粗得很,也野得很。瞎仙知道,如果说认得,杨偏毛一定还有下一着,指不定就要叫他把这字的意思示范出来,这种事儿他不是没做过。不久前,杨偏毛就这样整过郑达远,原因就是郑达远跟铁姑娘牛枣花说了话。不过那个字没什么毒,那个字是生殖器的意思,特指女性,郑达远当时就很大方地说出它的读音,杨偏毛果然让郑达远往细里解释。郑达远想了想,指着远处的一峰母驼说:“等它扬起尾巴,你就能看到。”气得杨偏毛罚了郑达远半天工。今儿个,怕就没这么顺当。

“认得不认得?”杨偏毛不耐烦了,他早已想好,怎么收拾瞎仙。

“我……我不认得。”思来想去,瞎仙还是决定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得?”杨偏毛阴阳怪气地问。

“不认得。”

杨偏毛一连问了五遍,瞎仙回答了五遍,杨偏毛泄气了。如果瞎仙胆敢说认得,他一定要让瞎仙在地窝子里把这个字示范出来。不过杨偏毛就是杨偏毛,他是断然不肯放过瞎仙的。

“你,出来!”他喝了一声。

瞎仙低着头,很认罪的样子,跟着杨偏毛走出地窝子。

“拿着!”杨偏毛递给瞎仙一根长杆子,“在这块空地上把这个字写五百遍,写不够五百你试试。”

说完,杨偏毛志高气扬走了。瞎仙犹豫着,不敢写,这字说都不能说,还能写?但他是反革命,若要不写,会罪加一等。犹豫再三,瞎仙还是写了。

那晚的风很厉,沙尘更是猛,写到一半,瞎仙的胳膊就酸困得抬不起来了,眼里进了沙子,涩得睁不开,可又不敢停下来。正难肠着,就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好字,真是好字,刚劲,有力,充满了革命斗志。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字,竟写在这沙窝窝里。”

瞎仙掉头一看,竟是郑达远。当下,他就脸红到了脖颈处。郑达远可是他尊敬的一位老右啊,虽是短短一个月,可他的学问,他的骨气,还有他干起活来发疯的样子,都给瞎仙留下深刻印象。瞎仙正要张嘴解释什么,郑达远一把夺过杆子,双手一用力,就在地上写起来。郑达远的字龙飞凤舞,飘逸不定,透出一股超然于世外的仙气。霎时,坑坑洼洼的沙地上,多出一大串那个让人叫不出口的字来。

俩人写了一夜,写得远不止五百,怕是五千都有。黄茫茫的大地上,爬满了奇形怪状的那个字,写到后来,两个人竟一边写,一边叫,大叫,叫的就是那个字!我×呀,我×!

那叫声,似鬼哭,似狼嗥。又像是,心里憋满了恨,要把它×出来!

第二天,出事了,大事。

俩人写完就走了,其实不是写完,是把自己终于写平静了,写得知道自己是谁了,扔了杆子,回去就睡,也不管他天会不会塌下来。

谁知天差点儿就给塌下来。

一切都是杨偏毛算计好了的,这家伙要想置你于死地,你不死,都得脱层皮。瞎仙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县上的大干部就要来,是来视察大会战现场的。结果,大干部刚到现场,就看见一地的字,起先还好奇,凑跟前一看,眉头渐渐紧了。原来大干部也是认得这字的,更清楚这字的含义。立时,沙漠里响出一声雷:“谁写的,把他抓起来!”

大干部认定,这是典型的对革命不满,公开跟无产阶级专政叫板。太恶毒了,比牛鬼蛇神还恶毒百倍。当下,瞎仙被五花大绑押出来,押到了台上。一场更猛的批斗会开始了。

杨偏毛压根儿不承认让瞎仙写过那个字,瞎仙刚一张口,他便“啪”一鞋底封了瞎仙的嘴。大干部也不相信革命的杨偏毛会干这反动事,当下又给瞎仙多戴了顶帽子:诬陷革命同志,罪加一等。两罪合起来,瞎仙的问题就严重了,很严重。当时正在镇压现行反革命,因为一句话枪毙的都有,瞎仙犯下如此大罪,怕是……

就在关键时刻,铁姑娘牛枣花站出来,站在了台上。“我检举,我揭发!”她高振双臂,声音喊得比雷响。

“我要揭发隐藏在革命同志中间的坏分子,他就是杨偏毛。”接着,牛枣花就一是一,二是二,将杨偏毛借看押民兵的机会,干的累累坏事摆到了台上,其中就有鼓动地富分子往老右们碗里尿尿,在老右们拉着架子车经过的路上挖坑。还有一档更可怕的事儿,他竟胁迫地主陈三粮的姑娘跟他那个,陈姑娘不从,他就说陈姑娘暗中勾引右派。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地主陈三粮的姑娘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场面一时失控。大干部有心保护杨偏毛,但一想揭发他的是铁姑娘队队长牛枣花,这是县上树起的一面旗,她的话不能不当回事。结果,批判会中途中止,杨偏毛和瞎仙分别被关了起来。

那次的事,虽是没能给杨偏毛定罪,但从根本上拯救了瞎仙。第二天,瞎仙以不好好接受改造为由,转到了沙漠水库,那儿有更热火朝天的大会战在等他,沙乡人正在战天斗地,大沙漠里修水库。顽固派们都被押到了那,干贫下中农不方便干的活儿。这活儿虽是苦,但相比进监狱或者枪毙,处罚真是轻多了。

瞎仙算是逃过了一劫。但谁知,不幸像是跟定了他,此后的日子里,瞎仙遭遇了接二连三的苦难。

先是沙鼻梁村那个姑娘在大会上公开跟他断绝了关系,不久,就传出跟杨红旗那个的消息,后来还真是嫁给了杨红旗,这次抓的黑狗就是他们的儿子,老三。接着,他爹被石崖压死了,修水库要用石头,沙漠里哪有,只能到五佛那边去拉,他爹就是石头队的队长。第二年秋天,他被派去排一门哑炮,活该要出事,一般说,哑炮都是由专人排的,可那天排哑炮的人闹肚子,没法上工,只有派瞎仙去。结果,他刚走到哑炮跟前,哑炮就响了。

瞎仙失去了双眼。

那个让人不能回想的岁月,也有令人感动的事,这事就是地主陈三粮的姑娘最终决定,要嫁给瞎仙,她便是拾草的娘,一个有命吃苦没命享福的女人。日子刚刚好一点,她便一蹬腿走了。

酸心事真是提不成,一提,谁的心里都就成了一片汪洋。

2

玉音空着双手回来了,除了拾草硬塞给她的那五百,这一趟,她算是白跑。不,咋能算白跑,这一趟,砸在她心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玉音都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回到姑姑身边了。

强打着精神走进病房,猛发现,六根来了!羊倌六根穿一套崭新的灰布衣服,戴一顶新草帽,头发也像是理了,脚上还穿了双新皮鞋。尽管都是廉价的,但穿在六根身上,立马儿就让他变了样,乍一看,还以为是特意打扮上相亲来的。大约他的形象在玉音心里早已定了位,猛见他穿这么新,玉音忍不住就扑哧笑起来。羊倌六根赶忙站起,很是腼腆地说:“进省城么,不能叫人家笑话。”

这话,惹得病床上的枣花也扑哧一声,笑了。正好护士来换药,见病房里多出这么一位,奇奇怪怪盯了半天,放下药,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笑啥么,咋都望着我笑哩,有啥好笑的么。”六根简直拘谨得手都不知咋放了,枣花忍住笑,挣弹着说:“自打住进这医院,我就没笑过,今儿个,你把我几年的笑都逗出来了。”

“笑好,笑好么,看,你一笑,病立马儿就好了一大半。”

玉音没敢跟姑姑说去了沙窝铺,枣花问她,她只说回学校请假,顺便把被窝洗了洗。

枣花哦了一声,乔雪跟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长日子不去,学校不会难为你吧?”这些日子,枣花最扯心的,就是玉音的上学,那天她还说,等病好了,头件事就去找学校,一定让学校原谅玉音。“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儿,不会连这事也不原谅。”

“不会的,姑,你就放心。”玉音说着,就去水房打水。坐了一天的车,身上满是灰尘,她想擦把脸。

六根跟出来,一直跟水房里,瞅瞅水房里没外人,悄声问:“手术啥时做?”

“我也不知道,没钱,拿啥做?”玉音有气无力地说。

“钱不愁,音丫头,你快去找大夫,就说钱凑齐了,让他们快点儿做。”

“凑齐了?”玉音惊愕地盯住六根,不明白他这话啥意思。

六根嘿嘿一笑,掉转身,很神秘地解开裤带,费半天劲,解下一个红布长带子,环腰的那种,里面疙里疙瘩。

“给,全是钱,一百块一张的,不会有假,我拿银行验过了,整六万,不够的话,我再凑。”

“你凑,你哪来这么多钱?”玉音不只是惊了,是傻,是骇。羊倌六根,他会有这么多钱?

“羊,音丫头,羊。”六根一下神气起来,不神气还好,一神气,他的样子越发吓人。

“羊?”玉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这个字的。

“是羊,我把羊全卖了,卖了个好价。大小拉平了算,摊下来一只羊二百六,数着卖。二百一十六只,你算算,多少?还有平日攒的羊毛钱,嘿嘿,六万多哩,不过,买衣服花了些,又给你姑姑买了些吃的、用的,就剩个整数了。”

六根还在说,玉音的思维,却早已停顿。这真是太意外,太让人震惊。天啊,六根会有钱,六根会把羊卖了救姑姑!

“丫头,还愣着做啥,快洗,洗完就去找大夫。对了,这事千万甭跟你姑姑说,就说……说啥哩,你随便编个谎,反正不能说是我把羊卖了。”说完,六根惶惶地走了,他怕耽搁的工夫长,枣花起疑心。

捧着一红布袋子钱,玉音整个人,就都木住了。

后来玉音才得知,六根知道姑姑要做手术,是因了方励志。方励志又是因了乔雪。谁都搞不清,方励志啥时跟乔雪扯一起的,总之,两个人是扯上关系了,扯得还不一般。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六根要卖羊。一听枣花没钱做手术,六根当下就说:“咋个没钱,这树,这羊,哪个不是钱?”卖树当然不可能,由不得他,羊却不,他说了算。接下来,他就啥也不管了,整日跑来跑去,张罗着卖羊。但这个时候,水比金子贵,谁敢一口气要下二百多只羊?正发愁时,尚立敏站了出来:“有羊卖不出去,我不信这个邪。”

尚立敏去了一天,就把买主带来了,五凉城里一个大包工头,当然不是周宏年。包工头的儿子也在体校,也想着到省体工大队去,这事没怎么商量,就成了,价格还是尚立敏一口吐出的,包工头压根儿就没还价,只是让手下数羊,末了,还留下一只,说让尚立敏们改善改善伙食。

这事儿办的,痛快。

比这更痛快的,是牛枣花答应了手术。

这一点,就连肖天院长也没想到。

但千真万确,牛枣花真是答应了做手术,而且表示,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她想活下来,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那天六根临回来时,病床上的牛枣花突然叫住他,还将玉音支了出去。六根一时有些紧张,弄不清枣花这样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这么快就知道他卖羊的事了吧?正怔惑着,就听枣花说:“六根啊,你到沙窝铺,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个月,不过以前是两头跑。”六根战兢兢说。怪得很,六根这辈子,没怕过谁,放羊放野了,放得不知道怕人了,皇上老子他也敢骂,跟骂羊一样。偏是,对枣花,他就怯得很,打骨子里怯,好像,上辈子,欠下她了,这辈子在她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六根你坐近点儿,坐那远,我说话费事。”

六根忙忙搬了凳子,往床跟前坐了坐。

“日月真是快啊,想不到这都七年了,刚来那会,你穿件黄军装,对不?我记得好像是,还打了个补丁,蓝颜色的。”

“对着哩,就是黄军装,蓝补丁,你记性真好。”六根受惊了,想不到这么远的事,她还记这么清。一时,心里热热的,酸酸的。酸着酸着,猛一想不对劲儿。她咋就想起这事来了呢?莫不是?六根吓坏了,都说,人在临终前,是会哗一下想起很多事儿的,他爹那时也这样,把五岁的事儿都想了起来。六根猛地抓住枣花手:“枣花,你可不能……”那个字他没说,吓得说不出口。

“死六根,抓我做啥哩,快丢开,弄疼我了。”枣花一用劲,甩开了六根的手。

六根一听枣花口气,又觉不像,这女人,神神乎乎的,吓我哩。

两个人又接着喧,从七年前喧到现在,又从现在扯回去,扯了足足有个把小时,把细枝末节都给扯了出来。扯得六根鼻子酸酸的,想哭。这七年,六根不容易啊,老婆没了,爹没了,一个人两头跑。直到把丫头菊儿出嫁了,日子才渐渐稳定下来。可细想一下,那能叫日子么?

六根眼里有了热,湿热,嗓子里拉了雾,说起话来,一咽儿一咽儿的。

枣花就笑:“你呀,都这岁数了,还娃儿一样,也不怕人笑话。”

“想笑话你就笑话么。”

六根一句话,真就把枣花给逗笑了。死六根,老了老了性儿还跟娃子们一样哩。

再接下来,枣花就说起了正事。原来,刚才她拉六根说那些,都是个铺垫,是个过场,到了正题上,她忽就给严肃起来。

“六根啊,我想托你一件事,大事,你可得办好,成不?”

“成,啥事也成,大事小事的,你只管托,我去做就是。”

“你可得先应了我,这事你不揽,我不怪你。要是揽了,就得当回事。要是出了错,我可饶不了你!”

“到底啥事么,你甭吓人好不?”六根真是被枣花这口气吓住了。

“你先应了我。”

六根想了想,重重点头。

枣花感激地瞥他一眼,这一眼,六根深深记住了,不只记住,还……

枣花这才说:“这事儿我想了好久,也只有托给你我才放心。”

于是,在羊倌六根一副战兢兢的状态里,牛枣花将心里藏掖了许久,不敢轻易跟外人讲出的一个大秘密讲给了六根,她递给六根一串钥匙,很郑重地说:“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讲出去,尤其跟玉音,你要是讲了,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仇人。”

打省城回沙窝铺的路上,六根的心沉甸甸的,像是接受了多大一个使命,压得他一路都没敢张一回嘴,生怕嘴唇一开,那秘密就会自个儿跳出来。

沉啊。六根一辈子,哪受过这么重的托,哪让人这么信任过?脑子里晃儿悠儿的,闪的全是枣花跟另一个男人的事。

很朦胧,却又很清晰,只是,到现在,六根也不敢断定,他只是怀疑,只是按自个儿的猜想,给两个人做一个结局。

这结局,做起来真叫个难。

看见六根,尚立敏笑吟吟走过来:“回来了?”

“回来了。”

“钱给了没?”

“给了。”

“夸你了没?”

“夸了。”

“咋夸的?”

“没咋夸。”

“你这个人,没劲儿。手术呢,啥时做?”

“就做。”

“你中风了呀,问一句应两字儿,不能多说几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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