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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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了一天一夜,仍是没商量出一个有效的办法。周晓哲两眼深陷,布满血丝,比大病一场还可怕。半个月前省政府突然接到来自五凉方面的紧急报告,说沙漠水库很有可能干涸,请求省政府采取紧急措施,让上游水库开闸放水,以解沙乡燃眉之急。接到报告,周晓哲心里虽是疑惑,五凉方面会不会是借沙漠水库干涸这一严峻课题,揩上游的油,缓解沙乡的旱情?但在行动上,一刻也没敢耽搁,当下便带队深入沙漠,实地查看。这一查看,周晓哲惊了,傻了。望着黑压压星夜排队等着拉水的各色车辆,望着被干渴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沙乡人,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就是现实。当场,他便责问五凉市副市长龙勇,为什么要等到情况如此严峻才作汇报?“你们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报喜不报忧,是拿着沙乡三十万人口的生存开玩笑!”龙勇支支吾吾,先是说旱情比预想的更重,超出了市县政府的预想。后又说沙县方面将情况报告得晚了,等市上发现时,水库水位早已过了最低警戒线。

“荒唐,荒唐至极!”周晓哲明知龙勇在搪塞,在跟他玩纸里藏火的游戏,可事情迫在眉睫,根本容不得他把时间花在调查和批评上。“马上组织力量,全力放水,绝不能让水库干涸。”周晓哲一边向省政府汇报,一边采取紧急措施,先是让沙县方面有组织地疏散拉水群众,不要把水库内那点儿可怜的水拉净了。同时,积极跟上游协调,力争在最快的时间内从上游把水引下来。

事情比周晓哲想象的棘手,省政府倒是很快同意了他的意见,并派出工作队,很快投入到此项工作中。上游几个县也是很为大度,一听下游旱情如此严峻,沙漠水库马上要见底,纷纷响应省政府号召,开闸放水。但是十天过去了,上游倒是放了不少水,但一滴也没流到沙漠水库。

为啥?省内最上游的祁连水库跟沙漠水库相距三百二十六公里,途经四个县、三十多个乡镇、三百多个自然村,要经过八个水管处,穿越两座山、十二条沟,还有一片干旱的盐碱地,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这中间有几十万亩土地、二百多万人,还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家禽。试想一下,就算每张嘴喝一口,这渠的水,怕也早就干了。

持续六个月的干旱和高温真是把人们旱怕了,旱急了,旱得十里的路上就能闻见水味儿。一时,沿途村民像是疯了,魔了,提桶的,拉车的,拿着皮囊的,还有提着锅往外跑的。都往渠沿上跑,都往水跟前奔。人如此,牲畜就更急,这几个月,它们不容易啊,天天大张着嘴,渴得想吼两声都吼不出来,这下,它们要饮个足,饮个饱,还要跳渠里,美美打几个滚儿!

其他几座水库也是一样,情景甚至比这边还糟,水放到第三天,上游库区的领导紧急求见周晓哲,说这么放下去不是办法,不但救不了沙漠水库,还把上游水库也给放干了。

“修下水库是做啥的?”周晓哲问。

“蓄水的。”

“蓄水为了啥?”

“为了下游。”

“那你们还嘀咕什么?”说完这句,周晓哲不再理这些沉不住气的人。其实他比谁都沉不住气,但他必须得沉住。连续几天,他奔波在几座水库间,脚步像渴急了的羊一样毫无章法地在干渠沿上乱奔。奔来奔去,奔进眼的,除了干渴,便是一地的苦焦,一地的茫然。是的,茫然。

从国家科研机构作为新锐力量选派到银城担任副省级高官的周晓哲第一次将民生这个词摆在了沙滩上,摆在了干渠沿上。如果说以前他领悟的民生这个词是理论的,是教条的,那么此刻,这个词就活生生跳在他眼前,真实、揪心、疼痛,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反问力量。是的,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诘问:到底什么是民生,对民生的关怀该以怎样的方式体现?

他一时无法回答,这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但他必须得回答。

周晓哲在后来写给省委和中央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政策都是从体现关怀这一角度制定的,就政策本身而言,并没有太违背现实的地方,可为什么政策指导下的现实治理,却跟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远?”

尽管他的话还是充满着书生气,但比之刚来到银城,刚坐上副省长的位子,这里面已很有了一股味儿,一股站在底层回望高层的味儿。

他在后来的请辞信中也有一句话,这话似乎更耐人寻味:“我真的不适合在这位子上继续干下去,因为我发现,我付出半生努力的学问跟我遭遇到的现实是那么的不相容,到底是现实错了还是我曾追求的学问错了,我得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不论周晓哲发出怎样的叹喟,他都得先把沙漠水库的事情解决掉。

这事到底该怎么解决?

会场的气氛冷极了,跟外面火热的场景相比,会场的空气就有点儿寒。所有到会人员已对上游放水拯救沙漠水库失去信心,而且对当初的这一思路提出质疑。上游蓄水难道就为了不让沙漠水库干涸,就为了给沙漠水库救急?沙漠水库为什么不能干,我们是怕它干涸后的政治影响还是对沙乡三十万人口的影响?

问题都很尖锐,也都切中要害,但问题显然不是在这个会议上能解决的。周晓哲差点儿一灰心就说:“还是让它干吧,兴许,让它干才是最合理的。”又一想自己的身份,硬忍着没说。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条更坏的消息传到了会场。

五佛出事了!

跟万吨造纸厂临近的沙河镇下四坝村,二十多号人喝了河里流下来的水,中毒了!

江长明跟着周晓哲风尘仆仆赶到下四坝,沙河边的情景把他们吓呆了。就见不太宽的河谷里,流淌的全是红水,污红,黑红。县上的干部说,水刚流下来时,是清的,但到了中午,就变成这样。沙河两岸,横陈着中毒死去的鸡、猪、羊,还有几峰骆驼。中毒的村民已被紧急送往县医院,正在施救。

现场已被封锁起来,负责值勤的是五佛一位副县长,还有公安局两位领导。周晓哲简单问了些情况,就急着往医院去。江长明悄声说:“应该先去造纸厂看看。”

不用调查,江长明就敢肯定,罪魁祸首就是造纸厂的污水。造纸厂的污水是通过一条暗沟排放在沙河的,由于沙河干涸,已经有两年多没看到水了,污水排放后,很快被渗漏了,加之天气如此热,单是蒸发就能蒸发不少。加上这一带又比较偏僻,所以人们平时是很少注意到污水。就算看见了,也不觉得那有啥稀奇。水嘛,有清就有浑,人都有好坏之分哩,生在这穷乡僻壤,你还怕看见脏水?但污染,已经很严重,这从附近河岸石头的颜色上就能看出来。试想一下,石头都能腐蚀得变了色,何况一个人!这次上游放水,下四坝村年轻的村长狗剩儿带着几个人,愣是将总干渠的三号放水闸打开,让水往沙河流。沙河再见不着水,两边的树不但一棵也保不住,这大片的秋田,还有一村的牛羊,怕都是个问题哩。谁知,水刚流到村口,就有村民往水窖里引水。水窖本来是为牲畜饮水准备下的,水一紧,就有人家喝起了窖里的水。

残存在河床的污染源就这样被带进了村民家。

一行人来到造纸厂,厂区里静静的,看不见人影。好不容易找到门卫,说是厂子一直停着,就留着三五个人,看厂子。江长明觉得蹊跷,据他掌握的消息,几天前这里还在生产,怎么能说一直停着呢?

周晓哲正想问话,跟进来的村民已跟门卫吵起架来,说是昨晚厂子还在生产,怎么一中毒,立马儿就没了人影?

门卫争了几句,不争了,任凭村里人怎么骂,就是不开口。周晓哲打消了了解情况的念头,跟江长明说:“还是先去医院吧。”

路上,周晓哲问江长明:“知道造纸厂的老板是谁吗?”

“怎么不知道,怕是这村里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业家。”

周晓哲没再说啥,兴许,他也在想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三令五申不许办的事,有些人总是能办成,还办得大张旗鼓?

来到医院,五佛县长面色沉痛地说,眼下已死了两个人,村长狗剩儿的爹,还有五保户老奎。话还没说完,就见狗剩儿带着村人,气汹汹涌进医院,眨眼工夫,医院办公大楼前,就已搭起了灵堂,摆满了花圈。

这场突发事件像是导火索,迅疾点燃了一场熊熊大火,火势蔓延,不可控制,一下就把沙县乃至五凉给点着了。后来点着的,还有很多个跟环保有关的单位,当然跑不了沙漠所。这个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杨河流域都处在惊心动魄中。没有人再敢遮掩什么,更没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错误,当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天毕竟不是谁能遮住的,谁有那么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还是来自于大地。当大地发了怒,当大地彻夜不宁地鸣叫,那种声音,是能让任何一个生灵都感到恐惧的。

是的,恐惧。

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能形容当事人的感受,他们终于怕了,也抖索了,在狗剩儿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后来不幸又死去的三个灵魂面前,他们慢慢地,低下了头颅。那曾是多么高贵的头颅啊,没想竟垂在五个普普通通的灵魂面前。

越普通的灵魂,越是接近大地的灵魂。

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议论的焦点,无非有二:如果老奎他们不中毒,这个硕大的盖子会不会被揭开,白俊杰龙九苗还有周宏年他们,会不会这么快就垂下头?可能不会,很多人这么说。还有,如果老奎他们不中毒,胡杨河的治理,会不会被猛地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那家据说贷款一个多亿建起的造纸厂,会不会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议论归议论,日子还得继续。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库干了,没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怜的小水库也干了,上游几座水库,也开始告急。如果不是老天爷开恩,赶在秋末落下一场透雨,怕是整个流域,都要干掉。

老天爷真的就开恩么?

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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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开祯作品

第八章

1

叶子秋静静地站在楼道里。从某一天起,她就想着要来看看她,只是身子一直好不过来,心也好不过来。这天早上,她觉得自己精神些了,就跟林静然打个电话,想让她陪自己过来。可林静然说:“师母,我这阵儿真是脱不开身,要不等明天吧,明天我陪你。”叶子秋没有勉强,她知道林静然忙,每个人都忙,只有她,是彻底闲了下来。再也不用争什么,再也不用费尽心机抓住什么。能抓住什么呢,又能争来什么?搁下电话很久,叶子秋都痴痴的,在想这个问题。这真是个想不明白的问题,一辈子你也甭指望想明白。她叹口气,很有点孤独地离开电话,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护工姚姐担忧地问:“您还行吧,要不上床躺着。”

“我躺不住。”叶子秋这么说了一句,就又回到电话跟前,今天她必须去医院,错过今天,就算是去了,也将失却意义。叶子秋本质上仍是个很较真儿的人,尤其这件事。她必须较真儿。

我必须见她一面,得跟她说上几句话,要不,我这心,轻松不下来啊。再者,万一……

叶子秋打个寒噤,没敢把这个万一继续想下去。不能这么咒她,呸,我咋就要生出这么混蛋的想法呢。她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人,是个一辈子替别人还债的人。她不会有事的,不会。她应该比自己命大。自己都挺了过来,老天爷难道还不开开恩,让她挺过来?

叶子秋的心情越发慌乱,一刻也不能平静。姚姐惶惶的,搞不清楚老太太今儿个犯了啥神经,咋就不能安安静静在屋里待上一会儿呢?姚姐刚想张口,就见叶子秋又拿起电话,这一次她打给了肖依雯。

很快,肖依雯带着车过来了。进门一看,叶子秋穿戴得很精神,不像犯了病,诧异地问:“您急着去医院,不会是哪儿又不舒服了吧?”

叶子秋急着个脸:“你快带我去吧,晚了,怕赶不上。”

肖依雯并不知道叶子秋要赶什么,但她还是很体贴地将她带到了医院。

“带我去见你父亲,我要跟他说几句话。”叶子秋说。“他上午有手术,这阵儿怕是已进了手术室。”

“这么早就进手术室?”叶子秋有层失望,不过紧跟着又说:“那就直接带我去她的病房。”

“她……?”肖依雯一怔,恍然间,她明白了,真是该死,咋把这个给忘了。

三天前,她曾跟叶子秋念叨过,今天是牛枣花手术的日子。手术本该早就进行,但中间父亲染了小病,无法主刀,这才耽搁下来。没想她顺口提起的一件事,竞让叶子秋记这么牢。

来到病房,值班护士却说,病人十分钟前已推进手术室。叶子秋一听。表情立刻就瘫了,真是老天不给她机会啊。后来她支走肖依雯,说自己在这儿站一会儿。肖依雯有点担忧,叶子秋说:“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站站。”

医院的走廊永远是热闹的,这热闹是拿痛苦染出来的,匆匆忙忙走过来跑过去的人们,脸上是统一的表情,有些干脆就没有表情。叶子秋选择一个僻静处,背靠着窗,站着。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室那盏灯。

那盏灯闪一次,她的心跳一次,闪得快,跳得更快,她觉得心脏渐渐有点儿承受不住了。她想换个地方,避开那盏灯,可腿里面灌了铅,迈不动。天啊,她的安危对我就这么重要吗?年轻时,不是天天在诅咒她么,就是前几个月,郑达远还健在时,不是也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两个么。怎么这阵儿,反倒像姐姐似的,心被她揪着、牵着、挂着,落不下来?难道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痛,就这么轻轻松松逝去了?

逝去了。

真的逝去了。

可是不轻松,咋能轻松呢?叶子秋摇了摇头,想想这段日子的煎熬,想想这段日子内心经过的那些个苦,她就知道,其实心里,她还是很难宽恕她的,不过,不过什么呢?兴许都老了,达远又先她们而去,这恩怨,这情恨,也就该放一边了。“我可不想把它带到坟墓去。”叶子秋现在就这想法。

走廊里人还是那么多,手术室的门一直紧闭着,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怎么做这么长时间啊,难道她的病,真的好不了?

叶子秋看见了那个女孩儿,就是牛玉音,不,她应该叫月儿,玉音这个名字,其实没月儿好听,也没月儿有纪念意义。但她现在叫牛玉音,是沙漠里那个村支书的女儿。荒唐,荒唐啊,这世上,有多少事写满了荒唐,又有多少人被荒唐两个字戏弄着?

她长高了,也长漂亮了,仔细瞅瞅,还真有点儿像,像啊,你看那鼻子、嘴,还有那眼神,多么像。叶子秋的心一紧,感觉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痛。不过很快,她就放松了。再咋说,孩子是没罪的,不能把错怪给孩子。这么想着,她真想走过去,摸摸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懂事,孝顺,心里有老人。医院这摊子事,都是她张罗的吧,多不容易,真是难为她了。叶子秋把手伸进手提袋,摸半天,那是她来时准备的钱,三万多块,她在考虑,要不要当面把钱交给孩子?

还是不交的好,交了,咋说?是啊,咋说——

忽儿的,叶子秋就记起那个遥远的午后。那个令她欲疯欲死的飞沙滚滚的秋日的午后。

那是她第一次去沙漠,想想,丈夫郑达远发配到沙漠已有三年,按说,她的脚步早该送到腾格里来,甚至可以不计后果地,跟丈夫困守在一起。但这可能么?叶子秋那时很年轻,也很有前途。省第一毛纺厂已把她内定为培养对象,要让她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脱颖而出。叶子秋虽然是一个普通的技工,但因跟着师傅海大姐学得不少本领,在厂革委会内定的十六个发展对象中,她算是最有可能走上政治舞台的。

尽管她是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的妻子,但劣势有时是可以转化为优势的,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转化。革委会负责青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向国忠不止一次跟她做工作,要她认清形势,尽快做出决断,跟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彻底划清界限。“你是工人阶级的代表,怎么能跟他在一起,这不是硬把自己往黑里抹吗?”“错误的婚姻不可怕,可怕的是到现在你还醒悟不过来,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向国忠是厂里的青工委主任,又是厂革命生产领导小组副组长,此人能说会道,他父亲是街道里杀猪的。母亲是街道商店的售货员,典型的根正苗红。运动一开始,他便从生产一线活跃起来,很快成为厂里的红人。到这一年,他已成为厂里的实权派,而且在银城,也有了响当当的地位。说得夸张点儿,他一句话,就有可能决定某个人的一生。只是这样一个有大好前程的人,却独独不结婚,厂里厂外有那么多姑娘想嫁给他,都被他一口否决了。“年轻人应该把革命放在首位,谈婚论嫁,那是资产阶级追求的东西。”他的售货员母亲,那个鼻子上长着一大片雀斑的瘦女人,隔几天总要来厂里一趟,哭丧着脸,跟海大姐说:“你多操点儿心呀,我家国忠革命革疯了,对象都不找。”

海大姐没敢接言,这言不好接。人到中年的海大姐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尽管她装做啥也看不见,一天就知道窝在车间教徒弟,可厂里厂外发生的事,哪一件也没逃过她的眼睛。这天她把叶子秋叫到自家,关起门来问:“他是不是还找你了解思想?”

叶子秋艰难地点点头。

“你……就不能想办法跟他拉开点儿距离?”

叶子秋摇摇头,面色为难地说:“我想过,也试过,不顶用,他总是有理由。”

海大姐突然冷下脸:“我就不相信,母狗不叉腿,公狗能上得了墙!”说完,又觉言重了,不该拿车间里的粗话伤自己的徒弟。

“听师傅一句话,你就不要把那些标兵啊先进啊看得太重,你是有男人的人,没事干的时候,多想想你男人。”

“我不能想他。”叶子秋说。

“为啥不能,你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这辈子,是刀山是火海,你都得跟他一道闯。”

“我不想做反革命,也不想跟他划清界限,师傅,我难啊。”说着,叶子秋的泪就下来了。她真的很为难,一头是硬逼着她跟男人决裂的革命的声音,一头,又是师傅跟家人的声音。她到底该咋办?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我表弟。这样吧,你要是真看上了那个姓向的,你明说一声,用不着藏着掖着。我表弟的罪,让他自个儿去受,也犯不着为难你。要离婚也行,你说不出口,我去说!”海大姐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当初是她硬把叶子秋介绍给自已的表弟郑达远,郑达远一开始看不上叶子秋,没说具体嫌她什么,就说不大满意。

“不满意,我给你介绍的姑娘你还不满意?别以为你念了点儿书,又在研究院,心就长到天上了。人家姑娘差啥了,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我还怕人家看不上你呢。”就这么着,这门婚事愣是让她给说成了。郑达迈毕竟是个念得有些呆的人,好多事儿上,他真是缺乏主见。现在海大姐确点儿后悔,觉得当初郑达远的看法是正确的,叶子秋这姑娘,啥都好,就是太有心计。

海大姐早已看出叶子秋的心迹,她既不想跟郑达远离婚,也不想疏远或是得罪姓向的。她在巧妙利用各方力量,为自己搭建一座通向成功的桥,她三年里不去看望自己的男人,就是想表明跟男人断绝关系的决心,可她又始终不下这个决心,反倒让姓向的越发焦急,越发感觉得为她做点儿什么。

这是座独木桥啊,弄不好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第二天,海大姐真就要去沙漠,要代她去跟郑达远办离婚手续。叶子秋这才急了,答应过些日子,最多一周,就去腾格里。

这一周,对叶子秋来说,真可谓意义深长的一周,也可谓惊心动魄的一周。这一周发生的事,比别人一辈子发生的事都可能要多,要震撼。但,她把一切牢牢地埋在了心底,就是跟海大姐,她也一个字没吐。

这一周可以叫屈辱,可以叫献身,更可以叫冒险。但,她保住了自己,没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沉下去,而且为后来的一系列提升留住了机会。因为她最终并没跟郑达远离婚,也没跟向国忠结婚。她堵住了向国忠的嘴,却没让向国忠把她拉得更远。这就叫艺术,生存的艺术,斗智斗勇的艺术。女人要想出人头地,首先就得学会这门艺术。

年轻的叶子秋第一次走进沙漠时,眼里是没有苍凉的,大漠展现给她的,好像只是壮观,还有渴望被燃烧的冲动。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沸腾着一种声音,苦难和悲凉是不存在的,更是要不得的。越是这种艰难困苦的地方,越能激发人的斗志。所以她并没感觉到郑达远下放到这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她甚至为郑达远庆幸,能在这样的地儿轰轰烈烈干上五年,那是多么的自豪和光荣。当然,郑达远的老右身份,多少影响着她的心情。她想,当初如果不嫁给他,生活会不会是另番样子?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在她心里长驻,况且,过去的事情是没法重新选择的,能选择的,只有未来。而对未来,叶子秋始终充满信心。哪怕中间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决定踩过去。

午后的沙窝铺,一改往日的热闹与喧嚣。迎风飘扬的红旗不再,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再,呈现在叶子秋眼前的,竟是热闹过后的一派萧条。叶子秋并没想到,战天斗地的大会战已经结束,沙乡人砍到大片树后,已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他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水库,原来规划的水库太小了,跟这个时代真是不合节拍,县上决定将库容增大一倍,将大坝再增高五尺,而且,他们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在这个秋天让水库大坝合拢。

眼前的确有些凄凉,寡落落的情景让叶子秋顿生失望,叶子秋想象中的场景不是这样的,沙漠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它应该比工厂更有作为。西北风呼呼叫着,黄沙嗖嗖掠着,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沙之后,沙漠露出它本质的一面。渐渐,叶子秋的心就沉了。

莫名的,叶子秋心里就掠过一层忧伤,这忧伤似乎跟沙窝铺无关,跟郑达远也无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觉风沙打在心上,打出的却是另一张脸,向国忠的脸。

就在她的心被向国忠三个字咬得很难受的时候,沙窝里突然冒出一辆架子车。灰头灰脸拉车的,正是她想见却又怕见的郑达远。叶子秋赶忙躲在红柳丛背后,三年了,她似乎为这一刻做过太多的幻想,也流过太多的泪。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突然怯了步。

她像一个尚未做好准备的嫁娘,一时慌得手足无措,这漫天的风沙,竟然压不住她狂跳的心。叶子秋脸红着,心跳着,目光颤抖着,往沙窝里窥望。寡落落的沙窝似乎没有因她的不期而至发生什么,死一般的灰黄中,郑达远像牲口一样拉着车,他的步子费劲儿极了,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可那辆车明显装得太重,车轮每转一圈,郑达远都得吭哧吭哧喘半天气。

叶子秋的心酸了,她从没想过劳动改造会是这样。她以为改造就是跟她一样,投身到火热的生产建设中,不要光在纸片上做文章。至于怎么投身,她没想过,真的没想。这些年,她的心思都被别的事儿占住了,很少认认真真去为郑达远的处境着想。她是想他。想得也不算少,但大都是些爱呀情的,上不了台面也见不了阳光。至于郑达远受多大苦遭多大罪,她真的没想过。怎么会遭罪呢?不是让他们改造思想么,不是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么?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么?向国忠这么说,报纸上这么说,上上下下都这么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改造和教育原来是要遭罪的!

那一刻,叶子秋是被震住了,像牲口一样活着,她突然就记起这么一句话。

就在她内心翻滚打算哭喊着扑过去的一刻,沙窝里忽然多出一个人,是从她看不见的地儿跑出来的,也是土头土脸,比郑达远还要土很多。她奔到车子前,弓下腰,双手一用力,车子忽然轻起来,很轻,前面的郑达远立马儿不用弓身了,甚至肩都不怎么用劲儿。恍然间,叶子秋才明白,不是车子装得太沉,是郑达远真的缺少力气。

他哪有什么力气啊,一个活在书本中的人,一个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一个在家里煤球都不搬的人,会有力气?

叶子秋有片刻的轻松,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毕竟,这死一般的沙漠。留下的还不单是他一人。有个人做伴,也多少能让她轻松一点。可是。等他们倒完土,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叶子秋就没法轻松了。原来后面跑出的那个人,竟是女的,活生生一个女人,很年轻,只是她的头,她的脸,还有她的衣裳,都让沙尘给染得成了另种色。

叶子秋正要惊讶,就见那女的忽然凑近郑达远,像是给他眼里取沙子,取半天,沙子不知取没取出来,那女的倒是真真实实取在了郑达远怀里。辽阔的沙漠里,黄腾腾的天空下,一辆架子车前,一男一女,忽然就凝固不动了。

真的不动了。

那一刻,空气都是静止了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沉腾腾就把叶子秋的心给压住了。

叶子秋挣弹不得。

喘不过气,也呼不上气,她要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牛枣花,距今,怕是有三十年了吧。岁月冲去了太多东西,却独独冲不走这一幕。她跟郑达远的婚姻,似乎就定格在那一瞬,也僵死在那一瞬,后来这几十年,都是形式,真的是形式。有时候形式也是必需的,徒有形式的婚姻毕竟要比没有形式的婚姻好一点儿,不然,那么多人,为什么困在围城里不往外走?

叶子秋叹口气,努力收回遐思。不该想的,真是不该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起来就头痛。

但又不能不想。

最后,叶子秋伤感地,抱着某种恨憾地,离开了医院。一回到家,就听到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沙沙有了消息!

2

沙沙是在上海郊外一家小宾馆给家里打电话的,打电话时,沙沙是哭着的。

她不能不哭。罗斯这个王八蛋,把她骗了个惨!

本来,沙沙是不往外跑的,白俊杰出事,跟她有屁关系,她还巴不得把这鸟关进笼子里去呢。谁知罗斯跑来说,深圳有个老板,想见她一面,如果谈得愉快,可以把西北这边的业务交给她做。

“啥业务啊?”她问。

“还能有啥业务,肯定跟选秀有关。”

一听选秀,沙沙来劲儿了,她正被新丝路模特的事逼得上吊哩,上海这帮欠揍的,愣是把她给骗了进去,要救急,只能抓紧找一家新的合作伙伴,要不然,公司真就得关门。

沙沙迅速处理掉手头的事,提上钱,想也没想就跟罗斯到了深圳。结果这一次,她被骗了个干净,骗了个彻底,骗得就差没把她丢进妓院了。

罗斯在深圳有女人,这女人沙沙以前见过,还很友好地称呼她董姐。那时沙沙以为她是白俊杰的女人,对她和罗斯的关系,一点儿也没怀疑。等到了深圳,才发现这女人脚踩两只船,一脚踩在白俊杰家里,一脚又绊在罗斯这边,罗斯想甩都甩不了。因为这女人掌握着罗斯不少事儿,罗斯敢甩她,只有死路一条,况且罗斯压根儿就没想甩掉这女人。

罗斯想甩的,是她沙沙。

这女人在深圳也开了家公司,还取了一个外国名,叫珍妮。沙沙他们来到深圳,姓董的女人并没出现,装模作样跟沙沙谈的,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现在想起来,沙沙就觉还是自己经验不足,没能看穿他们的诡计。其实中间他们是露出过破绽的,都怪她太相信罗斯,啥都照他说的去做了。等发现被骗时,罗斯已没了影。

可怜的沙沙,她被罗斯卷走了所有的钱,不仅如此,罗斯临消失的前一夜,还在她身上狠狠发泄了一通。

“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沙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罗斯剁了。但哪有这个机会啊,她连宾馆都没法再住下去,只能流落街上。好在沙沙是个不缺少办法的人,她跟银城这边的朋友打电话,就是跟肖依雯关系不错的那位,银行要员的千金,说自己遇了点儿事,急需点钱,不多,一万也行,几千也行。女友是位对钱毫无留恋感的人,在她心里,朋友永远是第一位。她跟沙沙的认识,说来也够荒唐,两个人曾经都是李杨的桌上客,至于她跟李杨上没上过床,沙沙不知道,但她感觉上过。不过对上床这件事,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认识,沙沙认为李杨是在玩弄女色,女友却说:“谁玩弄谁啊,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是玩具一样。”沙沙后来就想,女友这话说的还真是有些哲理,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在玩谁?其实说穿了,大家都在玩,只不过玩的方式、玩的目的不一样。难道自己不是在玩么?既然是玩,就没必要谴责人家。按女友的话说,就是满世界的人都在各怀鬼胎,谁也别把谁太当碟菜。沙沙跟她的关系,就是这么密起来的,说臭味相投也行,说志同道合也行。反正是密了。

还真是得感谢李杨。

朋友出手果然大方,一次给沙沙打了三万。沙沙算是又能度一阵灾荒了。沙沙一开始很固执,发誓要把罗斯跟那个姓董的女人找到。后来她才明白,如果有人刻意要躲你,你是找不到的,弄不好,你会把自己也给丢掉。罗斯跟姓董的女人早已去了美国,那女人缠着罗斯,目的就是想到美国去。太多的人眼里,美国就是天堂。结果为了去天堂,早早就把通往地狱的路给修好了。

转眼间,沙沙就花光了那三万,她不敢再在深圳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会变成乞丐。她决计到上海。她要找到上海那家公司,讨回她的钱。这个时候沙沙已没了退路,总不可能一身精光地回银城吧?就算别人不在乎,她自己心里能平?不能,真是不能!况且,这样回到银城,以后怎么生活,她可是有雄心壮志的呀!

上海之行几乎是一场灾难,如果说深圳她呛了水,上海就差点儿把她淹死。如果说深圳她让人扒了一层皮,上海就把她的灵魂都给掳走了。噩梦一场。

人在背运的时候,是千万不能任性的。任性对时运不济者,如同毒药,它会很恶毒地把你药死。那家公司早就关了门,沙沙曾经签过合约的那幢写字楼,如今正在装修成酒店,看上去规模还不小。沙沙在楼下站了许久,上海的阳光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脸,黄浦江那边吹来的风儿像情人一样舔着她的肌肤。这一刻,沙沙忽然就想起江长明。她记得,江长明曾经不止一次婉劝过她,要她注意跟罗斯的关系,不要把啥事儿都做得没边没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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