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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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了。不过没淹死,让人给救了,刚还有人来哩,说是给家属通知。哪有家属啊,儿子不回来,老头子又长年在医院住着。唉,人这东西,说不准,真是说不准,前几年多红火啊,眨眼间,就给落到了这地步。”

老头儿还在感叹,江长明打断他:“到底在哪家医院,她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院我知道,省一院,急救科,刚才那几个人说的。有没有危险,就不清楚了,你自个儿去看吧。”说完,老头儿又很悲凉地叹了一声。江长明哪还敢多耽搁,出门拦了车,就往省一院赶。

从医院出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欧阳老师没啥大的问题。老人家并不知道儿子出了事,还以为孟小舟在美国,不要他们老两口了,加上老头子又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没救了,一时想不开,才做了愚蠢事。幸亏被黄河边夜晚巡逻的警察看到,这才免了一场灾难。不过就这,也让人够沉重的了。

走在街上,江长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孟小舟啊孟小舟。你这一生。对得起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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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开祯作品

第十章

1

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迎春花盛开的这一天,林静然走出了那幢戒备森严的楼。那里面的日子真不是滋味啊,想想,凄凉得很。

不过林静然现在很平静,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人生,对世相,还有对命运,她似乎是另番心境了。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些难事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困境也罢,挫折也罢,经历了,你便能明白,人生,原本就是这样起伏难定。注定了你要承受的,你必须承受。

面对汹涌而来的新鲜空气,还有满世界的迎春花香,林静然深深呼吸了一口。往事再也不可能重现了,往情再也不复。生命,似乎因了这场变故,豁然开朗。林静然舒舒腰,脚步朝城市深处走去。

面对孟小舟的狗急跳墙,林静然为自己没做任何辩护,自始至终,就一句话:“你们查吧,查出什么,我都愿意接受。”这是句伤感的话,更是句实话。从进去的第一天,她就没想过为自己辩解,真相就是真相,跟辩解无关。疯狗是能咬死人的,但疯狗的话咬不死人。与其跟他针锋相对,不如就成全了他,让他把最后一点儿伎俩都使出来。

问题自然会查清,真相是谁也涂改不了的,真相也不会永远遮盖在冰石之下。林静然最终获得了清白,但这份清白也终让她明白,人生是不能错走一步的,错走一步,就有可能毁掉一生。

前面停着辆车,是周晓哲派来接她的。之前安全部门已跟周晓哲汇报过,周晓哲的意思是让她先休息几天,然后再做考虑。

林静然没上车,也没跟司机多做解释,只是平淡地说:“回去跟副省长说一声,我很好,谢谢他了。”

她没回家,先是去洗浴中心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到美容院做了头发,舒舒服服享受了一个小时后,又去时装店为自己添了两件衣服。然后,打扮一鲜地来到滨河路,她想在驼驼的酒吧里听一会儿音乐。

酒吧里人还是那么多,此时已是午夜三点,但眷恋酒吧的人们显然不想离开。驼驼又招了两位歌手,那位女歌手唱得很野,穿着也很暴露。听驼驼说,两个人是东北人,以前唱二人转。他就是冲二人转才请他们来的。没想来了后,发现这女的还会来更刺激的,索性就由着她,怎么热闹怎么来。“我也不管了,只要能挣钱,咋都行。”驼驼说。

林静然没说什么,纯粹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音乐也好,别的也好,你如果单是为了纯粹,就应该到没人烟的地方去。只要有了人,一切都会变味。况且驼驼需要钱,枣花还在医院,每天都需要大把的医疗费,仅凭这点,驼驼就已很纯粹了。

驼驼并不知道林静然这段时间去了哪儿,看她面色有点儿憔悴,还以为她当秘书当得太累,就说:“悠着点儿啊,女人是经不起太拼的。”

林静然幽然一笑,没让驼驼看到她眼里的内容。

乐声又起,女歌手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有人开始疯狂了,跳上台。跟女歌手互动。有人开始向女歌手砸钱,喊叫着让她脱。女歌手扭捏着,像是被钱逼迫着,非脱不行,却又舍不得把自己脱干净。

林静然扭过目光,轻轻呷了一口咖啡。驼驼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去里面吧,里面安静。”

“不。”

也就在同一个日子,江长明跟吴海韵之间,发生了一场不愉快。

去年冬天的树,最终不是吴海韵的公司护管的,因为跟李杨的那场不愉快,吴海韵决然放弃了冬季护管。她想让自己静一静,也想让自己认真地想一想,沙县这个项目,到底要不要继续做?林业局又没有专业的护林队,追于无奈,沙县方面又反过来委托给江长明他们。护林的事最终是常八官带人做的,工资一半由县上开,一半由沙漠所开。这都是小事,反正冬天过去了,沙窝铺的树还长得好好的。春一到,沙窝铺便忙起来,育苗的事得抓紧,江长明又弄了几个点,包括老范那边,也紧锣密鼓。

吴海韵这次来,是跟江长明签合同。她已想明白,这个项目她必须做,而且一定要做成功。可是江长明这边却又吞吞吐吐,不那么痛快了。江长明还是担心李杨,在没有彻底搞清李杨跟吴海韵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前,他不想跟吴海韵这边扯上任何事儿。

其他人也是这个意思。

江长明推托着不肯签合同,吴海韵气愤了,她用审问似的口气说:“江大主任,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放心,植树的黄金季节就要到来,合同签不了,你让我怎么准备以后的工作?”

“季节到了是不假,但这事所里还没拿出具体意见,推推,往后再推推。”江长明搪塞道。

“所里没具体意见,你跟我演的哪出戏?你以为我吴海韵是个白痴,你说啥都信?”

“你看你这人,人家不签就不签么,哪有硬逼着人家签的?”六根插嘴道。六根现在是啥事不叫他掺和他偏掺和啥事,整个成了一根老油条。“抱你的树苗去!”江长明骂了句六根,六根吐了下舌头,走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说:“江专家,你跟沙丫头说一声,枣花她们快回来了,让她把屋子腾开。”

沙沙自从交出资料后,牛气劲儿哗就上来了,地窝子她不住,偏要住枣花的红木房子,六根不让,她就天天跟六根过不去,还跑到新井那边找常八官。常八官一听她是老郑头的姑娘,当下就拍着胸脯说:“不给由着他,丫头,放心,有我常八官在,他六根敢胡来,我叫他回老家去!”

结果,六根乖乖交出了钥匙。不过这件事也让常八官后悔,当时他是真不知情,他只知道老郑头在省城还有个丫头,是跟他省城的老婆养的。但没想到这丫头有假。后来六根憋不住,悄悄把底细透给了他,常八官吓坏了,如果事情真像六根说的那样,枣花回来,还不把他活埋掉?因此他在背后一直鼓动六根,让他把沙沙撵出去。但凭了六根,能把沙沙撵走?尚立敏都撵不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到晚在江长明眼前卖弄风情。是的,尚立敏现在对沙沙,是看哪儿也不顺眼,这丫头既风骚又刁蛮,肖依雯哪是她对手,这样下去,肖依雯跟江长明,是彻底没戏了。尚立敏又急又气,就差亲自上阵替肖依雯抢了。

玉音带信来,说是过几天姑姑要出院,回沙窝铺养病,两个人才急了。

六根紧着将这信儿告诉江长明。

“知道了。”江长明应了一声。又跟吴海韵谈。

吴海韵发了一阵牢骚,口气缓和下来:“长明,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犹豫我跟李县长的关系,你才这么吞吞吐吐的?”

江长明没有回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原以为吴海韵会向他解释些什么,没想,吴海韵轻轻一笑:“我真是错估你了,好吧,既然你这么想,我也就不勉强了,‘达远三代’你找别人推广吧。”说完,真就掉转身子,往沙梁子那边的便道上去。

江长明起初愣了愣,等意识到吴海韵话里有话时。忙丢下手中的树苗,往吴海韵屁股后面追。这一幕正好让回来抱树苗的六根看见了,六根心说:“城里人咋都这样。见上个女人就丢不开,真没出息。”

江长明追上吴海韵,却不知这么急追上来做什么,嘴唇动着,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吴海韵板着个面孔:“你回去吧,我自己认得路。”

“送送,我送送你。”江长明讪讪道。

远处,司机看见吴海韵过了沙梁子,赶忙从树林里走出来,往车前去吴海韵止住步子,道:“江主任,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合起心来做点儿事的,真没想到,你的心里也见不得阳光。”

这句话把江长明说蒙了,直到吴海韵坐车离开,他都没从阳光两个字里回过神来。难道。我真是怀疑错了?

第二天,他来到县城,沙窝铺手机没信号,通信真是麻烦。要想跟外界交流点儿什么,必须得费上一天时间,跑一趟县城。他在宾馆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拨通周晓哲留给他的那部手机,这事必须向周晓哲汇报,种树在即,他既不敢轻易失掉一个合作伙伴,更不敢错上贼船。等他把情况向周晓哲说明,周晓哲在那边笑着说:“我看你现在小心得有点儿过头了。那个吴海韵我没接触过,不过有人向我提起过她,我个人觉得,这人应该靠得住,没你想的那么黑暗。至于到底该不该合作,还是靠你自己判断。对了,你那边的工作抓紧点儿,省上可能要在沙窝铺召开现场会,长明,省委和省政府决心很大,胡杨河流域的攻坚战,很快要打响了。”

合上电话很久。江长明还沉浸在激动中,周晓哲对吴海韵的评价,在他心里一闪便过去了,令他激动不已的,是周晓哲最后那句话。

坦率讲,江长明并不是一个多高尚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论事业,他远不及老师郑达远那么执著,那么痴迷。老师郑达远是为沙漠也好,为枣花也好,总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片土地。他呢,有过动摇,有过彷徨,甚至想过逃跑。要不然,前些年也不会那么迷上心地往美国去。他只能算是个中途回头的人,不过这一回头,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也懂得自己的后半生,该怎么走。论感情,他更是不及老师郑达远,尽管郑达远的一生也写满荒唐,可荒唐跟荒唐不一样。毕竟,他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了一生。他呢?自从白洋走后,他的感情便是一片荒漠,还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是长满杂草的荒漠。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赢得起,输不起。而且还充满了优柔寡断。他原以为自己会很执著地跟肖依雯发展下去,没想沙沙一攻击,他便乱了章法,乱了心态。到现在,他都不敢跟肖依雯解释几句,更是没力量将沙沙完全地拒绝开。

这种男人,令他自己都很失望。

但,对沙窝铺,对腾格里,江长明这一次是认真的,是充满焦虑和忧患的。空前的焦虑。

这绝不是故作崇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任何一个还有点儿责任感的人,只要在腾格里走一遭,只要亲眼看看沙乡人的日子,看看这儿大张着的嘴巴,这种忧虑,就跑不了地要缠上你,让你寝食难安。

周晓哲这句话,终于让他吃了定心丸。

就在那次喝酒中,老范还充满怀疑地说:“每次都说要治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风声大,雨点小,我算是把这种口号听腻了。”当时江长明没敢打啥保证,但今儿个,这保证他敢打了。

人对人的信任其实很简单,完全就是一种自我感觉,感觉好,信任度便强,感觉糟,这信任度,怕是一辈子也建立不起来。

江长明对周晓哲,大约就属于这种情况。

江长明这一次没感觉错,就在他跟周晓哲通完电话的第二天,省委关于胡杨河流域综合治理的攻坚战,打响了第一枪。

没想,这第一枪,先打在了官员身上。

或者说,省委的手术刀,先动在了官员的不作为上。胡杨河流域内的几个市,人员开始大调整。那些只说不干的,或者说一套干一套的,还有干得少说得多的,无一幸免,全都进入了调整名单。出乎意料的,五凉市副市长龙勇被破格提拔到市委一把手的位子上。

都说,这跟当初龙勇唱给周晓哲的那台戏有关。沙漠水库断水,龙勇是挨了批,但这批挨得值,它总算让人们震醒,不是大自然在报复我们,而是我们自己在报复自己!

龙勇一上任,李杨便发了急,在五凉市,李杨最最担心的,就是龙勇当权。这是一个不可小看的人物啊,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瞒得了别人,要想瞒过这个龙勇,难!

思虑再三,李杨决定去趟省城,他想问清楚,上面到底啥意思,怎么会让龙勇在这个时候出任市长?他还没到省城,就有人打来电话。告诉他有人对他失望了,打电话的人劝他暂时收敛点儿,千万不要找什么人,更不要指望从谁嘴里问出个结果。

李杨僵在车里,难道风向真的变了?难道上面真的要动真了?山雨欲来啊。

李杨感到从未有过的灰暗,不,是黑暗。兴许,他的政治生涯,也要终止在沙县了。龙勇上任的第二天,就赶赴沙窝铺,他给江长明带来一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吴海韵。

2

红柳吐绿梭梭扑腾着往展里伸腰的这个日子,一辆小车将牛玉音和枣花送回了沙窝铺。车是驼驼找的,怕姑姑不坐,玉音撒谎说是肖院长派的车。一路,枣花直叹说是遇见了好人,要不是肖家父女,她这命,怕就丢在了省城。在姑姑的念叨中,玉音感慨万千,这一趟看病,她真是欠下不少人情,玉音心里寻思着,这情,一定要还,哪怕还一辈子,也要还。

远远地看见沙窝铺,枣花眼里的泪就出来了,由不得自己。她原想经过这一场生死,自己对沙窝铺,会看得淡些。哪知,一闻见滚滚沙浪,一嗅见红柳的味儿,她的心,就扑扑腾腾跳了。她抓住玉音的手,死死地抓住,生怕玉音将她甩半路上,她到不了沙窝铺。

看见那股沙尘,羊倌六根抛下手里的水桶,就往红木房子跑,边跑边喊:“沙丫头,沙丫头,快出来,她们来了。”

沙沙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得很。这个春天,沙沙很少到林子里干活儿,先是说帮尚立敏整理资料,翻了几天资料,就喊头痛。郑达远留下的那些东西,简直天书一般,这东西也可能只有尚立敏能看懂,反正沙沙是越看越头痛。后来又说要跟着小常搞育种,育了没半天,脸上就起了皮。虽是春日,沙漠的太阳却远比省城的毒,加上她那靠美容霜养护的皮肤,哪经得住晒。她照着镜子,干号了一个小时,又跟江长明嚷着回省城。江长明刚说了声:“回就回,你以为谁想留你?”她就叫了:“江长明,你不能这样待我,人家为你,把啥都舍出来了,你怎么还是恶狠狠的态度。”

江长明懒得理她,理也理不出个结果,沙沙见吵闹不出个啥,就又悄悄去找常八官,想在常八官那边谋个不用晒太阳的活儿。哪知常八官一看见她来,吓得就往沙梁子那边跑。气得她直跺脚,“我又不是鬼,你们这么怕我干什么?”

“你不是鬼我还是鬼,你看看,一个沙窝铺,叫你折腾得鸡飞狗上墙。”六根在后面说。

“死六根,你说句好听的行不?鸡呢,狗呢,你找给我看!”

嚷了几天,江长明泄气了,心灰至极地道:“行,你爱干啥干啥去,只要不干扰别人就行。不过话说好了,不干活儿,少跟我要工资。”

“不要就不要!”

沙沙哪是为工资来的,这些年,大手大脚花钱无数,哪还对那几个小钱感兴趣。反正她把一生已寄托到江长明身上,只要不撵她走,工资不工资无所谓。这样,她就心安理得躺在红木房子里,等爱情开花,然后结果。

一听六根叫,沙沙知道枣花她们是真来了,她心里有点儿虚,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不是天下每个人都像江长明一样,能容得了她。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拿东西走人,枣花跟玉音已进了院。

看见枣花的一瞬,沙沙有点儿发颤,真的是发颤。没来由的,就对枣花生出一种畏惧。这种感觉很怪。后来很多个日子,沙沙都在想,为什么要怕她呢,她有什么可怕的?我沙沙长这么大,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偏偏就要怕一个沙乡女人?!’

枣花的目光盯在沙沙脸上,老远地,她就看见了她,这个年轻的女孩儿以奇特的方式捉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在短促间把目光拿开。也许是天意,也许她心里原本就一直担心着,会有这么一天,一个年轻的城里女孩儿突然找到沙窝铺,找到她的红木小院。枣花甚至已经主观地认定,就是她了,她终于来了,终于找上门来了。

“你……”她的嘴唇颤动着,很是惶恐地问出一声。

“她是江专家的女朋友。”六根赶忙答,还硬学城里人的口气,把对象改成了女朋友。

枣花哦了一声,有些不忍地,带着怀疑地,将目光挪开。玉音也是有些吃惊,不明白沙沙咋在姑姑院里,目光跟沙沙相碰的一瞬。她记起了悲情腾格里的那一幕。不过玉音没敢多想,她的心思在姑姑身上,下车到现在,她的双手一直搀着姑姑,心也在为姑姑紧着。见六根傻愣着,她说:“进屋啊,都站在院里做什么?”

“进屋,快进屋,看我这猪脑子,还没老就给糊涂了。”六根边打岔话,边到前面开门去了,顺便跟沙沙挤了挤眼睛,示意她赶快离开。

屋子里摆满了沙沙的东西,乱七八糟,不忍目睹。皮箱,手包,纸袋子,换下来没洗的衣服,总之,满屋子都是,好像她才是这屋的主人,枣花跟玉音,反倒是前来做客的。六根边收拾,边拿话遮掩,心里却恨着沙沙。枣花没说啥,扫了屋子一眼,原又把目光抬起来,缓缓地,定在了院里呆站着的沙沙身上。这一次,她望得更久,若不是玉音连着催她,她可能还要望上一阵。这一天的沙窝铺有些热闹,人们轮番往红木小院来,一拨儿接一拨儿,把两间屋子还有小院挤得热腾腾的。六根又是忙着招呼外人。又是不停地跟枣花问看病的情况,等把方励志他们还有常八官这边的人全都打发走,他的身上早已湿透了汗。后来他独自在厨房里烧水,才发现,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险啊,差点儿就给穿帮。”他想。“可纸里头总归包不住火,往后,咋个遮掩哩?”他又想。

夜浓星稠,六根孤独地坐在沙梁子上,心里装满了愁事。六根的愁绝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尚立敏骂的那样,“猪脑子”“神经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发疯了。六根不只是愁沙沙,沙沙这种没心没肝的女人,他愁一会儿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头,音丫头才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天啊,她咋还不知道呢?六根原想,这么长时间。音丫头应该知道了。可她不知道,天啊,她不知道。这下难办了。白日里六根六神无主,不是丢东就是落西,好几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冲他翻白眼。不是因了沙沙,还是因了玉音。六根现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见她,心就乱,就瞠瞠,那个晚上在红木房子里看到的东西就哗地跳出来,吓他。这丫头啊,傻,人太实在了,咋就一点儿也不会察颜观色哩?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她咋就看不见?她看见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觉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轻松些。至少,不用再为遮掩犯愁了。

你真是不知道,遮掩一项事儿有多难。

常八官那天就骂他:“六根,你个羊日,你是没事自己找事,这回我看你咋个遮掩?”常八官其实比他还怕,音丫头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几十年,一提音丫头,他的头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风,他比六根还害怕面对现实。

坐着坐着,六根眼前,哗就冒出那个夜晚看到的东西。

也怪六根,他不该那么贪,不该啥也往眼睛里看。那晚要是胆小点儿,不乱翻,拿了要拿的东西走出来,他的心就不会这么沉了。事情落不实,你还沉个啥?你总不能硬说音丫头是人家老郑头的娃么,就算你疑惑,能顶个屁用!世上的事可疑惑的多着哩,常八官这老羊日的,嘴紧得跟车轴头一样,这么大的事,一点儿风也没向他透,害得他啥事都要自个儿揣摩,自个儿瞎想,这不,想出祸来了吧。

其实也不是啥祸。就是一张照片,藏在纸箱子最下头,拿红布包着,红布拆开,又是一层蓝布,蓝布拆开,又是一层花布,总之拆了好几层,才拆出一个框框。六根真是不能拆的,枣花再三跟他安顿,拿了存折,甭乱翻,你要是敢乱翻,我饶不了你!可那个时候,他真是忍不住,老想着枣花有秘密瞒他。凭啥要瞒他呢,他想不通。你不让乱翻,我偏翻,反正翻了你也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就翻了,翻得还很耐心。结果,就翻着了那张照片,装在框框里的照片。

一张旧照片,都发黄了,不发黄才怪,怕是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个时候都是黑白照,照得也不大姿势,有点儿土气。六根一看枣花的穿着,差点儿笑了。花格子衣裳,里面是大红线衣,还翻着衣领。包着一块花头巾,那头巾倒是好看,年轻的时候,他给老婆也买过,可惜她顶着那头巾跟人跑了。再细看,六根就傻了,跟枣花并排坐的,不用猜也是老郑头,化成灰他也认得。老郑头怀里,竟抱着一个碎丫头,也穿花格子衣裳,扎两条小辫子。这是音丫头啊,一看就是音丫头么,小时跟现在,没啥区别,很像么!

六根就傻在这事上。早先,他也猜过,想过,疑惑过,风言风语的,也听过,但总是不敢确定。这下,确定了,真正确定了!

音丫头啊,你的亲爹,是老郑头!

拾草她们看枣花来了,沙乡人就这习惯,只要听见谁病了,总得撵着看上好几趟,不看,心里过意不去。这人好不了,就得一直撵着看下去,也有中间看死的,那就趴灵前哭一场。跟这人的恩怨,就算是了了。

拾草她们没怨,有的,怕尽是恩。

跟拾草一同来的,有沙米儿,狗秧子,红柳,好几个人哩。岁数都跟玉音差不多大,就红柳小点儿。喧谈中玉音得知,红柳也出嫁了,嫁到了苏武乡的毛家,男人岁数比她小,前年才打高中出来,眼睛近视着哩,念书念的,不过比王四毛好得多。枣花直夸红柳有福,嫁来嫁去总算嫁了个好男人。“好个啥,地里一把活不做,懒得跟猪一样。”红柳道。

“哼,黑里也让干,白日也让干,你还让人家毛秀才活不活了?”沙米儿打趣道。沙米儿嫁人早,生娃也早,听说都快要当婆婆了,说话自然就粗野一点儿。玉音只装是听不懂,低了头佯装地上找东西。

“对呀,玉音,你也该成家了吧,甭光顾了念书,念成母光棍了。”沙米儿这张嘴,来啥说啥,一点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果然,枣花听了这话,脸哗就阴了。

枣花急着出院,并不是她的病好了,没好,还重着哩。肖院长说,手术只是第一步,以后还得进一步化疗、放疗等,总之,这种病,没谁敢说一刀子下去就给好了。可枣花不住了,一天也不住了,再住,她可能就愁死到医院。枣花不单是愁玉音的婚事,她愁得多,到底愁个啥,说不清,但就是愁。兴许,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一样。枣花想在自己死前,尽力为玉音留点儿什么,能留多少留多少,实在留不下,就把沙窝铺那一片树留下,所以她才死催活逼地回来了。枣花清楚,她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那个人催她哩,喊她哩,夜夜都给她托梦哩。这是她的命,活着没能跟他正大光明在一起,老天爷怕是要她抢先一步,在叶子秋之前赶到那边去哩。

拾草这一次嘴乖,好坏没提麻五子,提不成,一提,枣花和玉音的心,都就要翻过。麻五子判了,七年,玉虎也判了,轻些,三年。这事儿怕玉音她们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准给愁死。

喧了一阵,拾草说:“走吧,让枣花姑缓着,病着的人,多喧不得。”沙米儿意犹未尽,她本来还想提提苏娇娇。玉虎蹲了大牢后,她媳妇又很快嫁人了,婚也没离,就嫁了二家,苏娇娇整天睡着不起来,再睡,怕就给睡死了。见拾草不停地挤眼睛,沙米儿收起话头,道:“是该走了,再不走,我男人又该往沙河坝跑了。”

沙河坝离沙湾村不远。沙米儿说的是晕话,她儿子找的对象在沙河坝,亲家是个小寡妇,嫩得很,自打对了亲,男人有事没事就往沙河坝跑,跑得她整日提心吊胆,都想退这门亲了。

几个人出了红木小院,拾草怪沙米儿:“看你那张嘴,到哪也管不住。”

“我把下头管好就行了,管上头做啥哩。”沙米儿笑着道。

“谁知道哩,管好管不好只有你自个晓得,说这话,没人给你立牌坊。”

红柳插话道。沙乡的女子只要一嫁人,嘴里,就可以不安把门的了,荤的素的。尽着兴说。

“呸,不要脸,你才尝了几天锤子,说出的话比锻出的铁还砸人。”

几个人你骂我我骂你,说说笑笑往前走,走了不远,看见沙沙。这天沙沙打扮得格外耀眼,一袭红裙,罩着她匀凸有致的身子,两条小腿索性裸着,裸出一大片光,沙梁上一站,一下就把沙漠给照红了。几个人同时止住步子,伸直了眼往沙梁子上瞅。瞅着瞅着,沙米儿耐不住了,道:“瞧人家活的,啥都敢穿。”

“眼馋了你也穿上,没人说。”红柳道。

“我是想穿,可没人买。”

“让杨木匠买去,不买不让他上炕。”红柳真是练出来了,说啥都不知道羞。

沙窝子里爆出一片子哄笑。

再走,谁的心里就都有了事,关于沙沙的事。其实关于沙沙,关于老郑头,关于枣花跟玉音,沙湾村早就有闲话,常八官做得再妙,还是堵不住闲话。闲话这东西,比公家的红头文件传得快,只是,人们守着一道线,绝不在枣花面子里说,背后说也尽量不让她听着。所以到今天,真正让事情瞒住的,怕就只有玉音跟枣花母女两个。

“是她哩。”拾草肯定地说。

“不是她还能是谁,真是不敢想,她跑来做啥?”狗秧子说。

“还能做啥,准是为林子的事来,我听说,上头要出钱买林子,那可是一大笔钱。”

“保不准,我就是担心枣花姑哩,你说,她到底知不知道?”红柳问。

“看样儿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依她的脾气,还不把这个野丫头撵掉?”

沙米儿说。

“我揣摩着,枣花姑像是知道,你瞅她那眼神,像是把啥都知道了。就是装心里不说。”拾草的语气一下暗了。

正走着,又碰上一伙人,也是结伴来看枣花的,几个人忙岔开话,说别的事去了。

沙粱子上,羊倌六根跟常八官头对头坐着,两个老家伙这段日子神神秘秘,像是在一起捣鬼。时不时地,就凑一起,头对着头,吧嗒着旱烟锅,诡诡计计喧谎儿。

“放羊的,你是不是听岔了,这段日子,我咋揣摩着你这话不可靠?”常八官说。

“听岔?哟嘿嘿,我羊倌能把话听岔?常老八,你是不是兜不住了,想尿尿?”尿尿也是沙乡人的土话。意思是这人撑不下去了,想坐蜡。

“妈妈日,尿尿,我常老八啥时干过那丢人事?我是说,这沙丫头,看着也像老郑头,事儿没那么邪吧,一人一个,都是跟别人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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