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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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一处建筑工地围墙上的标语,大约没来得及把旧围墙拆完,新旧两条标语就连在了一起。旧标语是“新婚夫妇要牢记计划生育”,新标语是“安全为了你我,请你戴好安全帽。”一路转下去,竟发现能逗笑的标语很多,其中有一条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学校墙上的一条更是有意思,“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尚立敏直说这是沙县一大特色。

晚上的酒会异常热闹,沙县县长白俊杰没有到场,说是还在沙漠水库。几名副县长带着各自分管部门的头头脑脑,摆开了阵势,分别围着对口的专家组,大有不放倒不罢休的架势。江长明知道沙县人爱喝酒,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接风。天这么热,几杯白酒灌下去,身体里就像生了炭火,江长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得不应酬。好在陪他们的是沙县排名最后的副县长,到这位子上才三个月,说话喝酒还有点放不开手脚,相比之下,场面还算好应付。林业和财政口的那两桌,就像是打群架,女同志都甩起了胳膊,猜拳声此起彼伏,直把沙县的夜晚喝得沸腾。

喝到中间,突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大约是夜里十点过一些,江长明正想抽身离开,就见省纪委的两个人面色威严地走进来,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进一包厢。谁也没想到,沙县县长白俊杰居然在里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给蒙骗了,大家都以为他此时还在沙漠水库。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

白俊杰被当场带走,喝酒者面面相觑,几乎瞬间,全作鸟兽散。

江长明跟孟小舟的目光远远地一碰,旋即又分开。

沙县县长白俊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传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搅进了龙九苗案,跟龙九苗合伙挪走治沙专项资金三百多万。有人说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价转卖给马鸣建农场,从中牟取私利。还有人说他栽在了沙漠水库二期扩容工程上,那个包工头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杰。

沙县一时大乱,政府一干人陷在传言里,哪还有心思开展正常工作。江长明焦急地候在宾馆,盼望风波快点过去。但没想到的是,此后的第三天,省纪委突然来人,将他带走了。

第15章

黑云是从西天那边腾起来的,先是一疙瘩,絮状,很快便散开,越散越野,越散越浓。枣花抬起头,猛就让黑云吓住了。

这是八月里一个极为干燥的日子,枣花的心情比天气还糟。就在昨儿傍晚,她跟哥哥牛根实又吵了一架,兄妹俩算是戳破了脸,成仇人了。吵架是玉音这死女子引起的。本来她在沙湾村家里住着,却突然跑沙窝铺来,哭得恓恓惶惶,那份憋屈相,把枣花的心猛给掀翻了。紧着问她出了啥事儿,玉音只说是跟玉虎吵了架,玉虎还扇了她一嘴巴。一听玉虎扇玉音,枣花猛就跳了起来:“吃他的了,喝他的了,生下是他打的?”枣花一把将玉音搂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看到玉音才来几天,人就黑了,瘦了,皮肤粗粗糙糙的,哪还像个念书人?心就越发难过得不成样子。她问玉音:“到底凭啥事?”玉音支吾着,不肯说缘由,只是骂玉虎不是人,狼都比他强。玉音越不说,枣花心越急,玉音长这么大,很少说玉虎坏话,有时明明被玉虎欺负了,也忍。知道自己念书花了钱,理亏,便处处让着玉虎。

“你倒是说呀,凭啥要受他气?”枣花忍不下去了。老的算计她,小的打玉音,这不明摆着是往绝里做么。这么一想,便有点不管不顾。也难怪,玉音在她心里,远比自个要紧一百倍,一千倍。

枣花最终还是没问出来,玉音这死丫头,嘴就是硬。明明跑来诉冤的,完了还是拿她当外人。枣花心里那个憋屈哟,真是没法提。

刚把玉音安顿好,哥哥牛根实跟着跑来了。气恨恨的,抖着胡子,一进院就骂:“反了天了,说不成你了,不就说了你两句么,跑,家里放着一大堆活不做,成天跑东跑西的,由着你了,回去!”

“是说了两句么,脸上的巴掌谁搁给的?”枣花冲哥哥牛根实吼。

“打她咋的,打也是为她好!”牛根实一幅蛮横样,“家里都晒得着火了,人家都在捋黄毛柴籽儿,一斤卖两块多呢,你们倒好,谁也看不进眼睛里,就想着啃我这张老皮呀。”

“谁啃你了,谁吃你了,明里说是靠你帮哩,可你算算良心帐,这些年你打我这拿的钱,怕是比你爷父们挣的还多。”

枣花的话让牛根实楞住了,他断然没想到,枣花会跟他提钱。哟嘿嘿,她居然跟他提钱,还当着玉音的面。钱是你提的么?你咋就这么没挡拌的提出来?他吭了几吭,心想既然你连钱都提,我也就不顾啥了。

“拿你的钱,你倒是能说出口,你吃的,用的,喝的,哪个不是我供的?拿钱咋了,忘了当初你说的话,后悔了?”

“我吃了多少,喝了多少,用了又多少?这些年我起早贪黑,啥事儿没做,就是当长工我也把情还了。”枣花实在是忍不住了,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吐。这些年她闲时进沙窝抓发菜,捋黄毛柴籽儿,帮六根剪羊毛,这些钱要是细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自己一分舍不得花,全都给了牛根实。单是玉虎娶媳妇,前前后后她就给了五千多。

“那钱是你的吗,那是老郑头的钱,他该给!”牛根实突然粗着脖子,道。

猛地,枣花白了脸,瘆白,慢慢变青,变红,又变暗,最后,没一点血色了。“你走,你走啊!”枣花扯着嗓子,用尽气力吼。她眼前一黑,险些栽过去,忙扶住墙,身子忍不住剧烈地抖。玉音跑过来,惊吓声响了一地:“姑姑——姑姑——”枣花强忍住心头的痛,用劲直起腰。玉音的脸色更是瘆白,她一定听出了话味,目光在她和牛根实脸上哆来哆去。

牛根实还要说啥,枣花奋力扑向他:“你走啊,你一辈子盐醋白吃了么?”枣花几乎要疯掉,如果牛根实再说下去,她怕是连命都能豁出去。

牛根实的嘴唇动了几动,终是没再说啥,恨恨的,不甘心的,掉头走了。

夜黑沉沉压来,玉音跟枣花躺在床上,谁也没睡,睡不着。两个人都让心事压得,翻来覆去弄出一大片响。玉音忍不住又问:“到底是咋回事?”玉音已隐隐感觉出什么了,她不是傻子,这家里的味儿,还有姑姑跟爹之间若有若无的话,以及姑姑反常的表现,都令她多想。可她又有点捉摸不定,过去的记忆零零星星飘浮在眼前,她想把它们串起来,串起一个答案,串了半晚上,竟是徒劳。那个男人留给她的记忆太少了,只记得他曾是一个右派,一个整天窝在沙窝里接受改造的坏分子。后来又说不是,说是专家,专门研究沙漠的。玉音拚命地想,拚命地记,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两个画面,那男人曾抱过她!还在她脸蛋子上狠狠嘬了两口!大约是在七岁的夏天,沙漠里到处飘着沙枣花的芳香。七岁的玉音在沙地上奔跑,忽然就让郑达远逮住了。姑姑打远处跑过来,一把夺过她,交给妈妈。以后你少碰她!

断了,记忆到这儿便断了线,再也串不起来了。等她长大,等她考上大学,那个男人便成为遗忘在沙漠中的一片云,再也跟她的生活没有牵连。直到他死去,直到姑姑哭扯着泪从沙漠赶到省城,那个男人才像远方亲戚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次。

可是,爹为啥说那句话?姑姑为啥让那句话差点击倒?

“能有啥事儿,不就跟他借过些钱。”姑姑显然是在搪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在黑夜里亮了一下,很红,给人一种被什么点燃似的错觉。

“我不信!”玉音掰过姑姑的肩,硬要她说。玉音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把心头的谜解开。

这丫头,她是把我往崖上逼哩。枣花心知这事瞒不住了,迟早会让玉音知道,她不说,牛根实一家子也会说。想到这儿,她便再次恨起哥哥牛根实来。

人咋都这样,多大的苦都合着吃过来了,日子好了,那点情份咋倒给淡了?林子能给你么?给了你我这辈子咋个跟自已交待,又咋个跟九泉之下的他交待?这不仅仅是林子啊,里面栽的,是我的一生。不,是两个人的一生!你们谁又能明白?

枣花的眼睛模糊了,心早湿成一片。

往事像滚滚的沙尘,一下子把她的心给迷茫住了。

……漫天飞沙中,沙湾村的男女老少在战天斗地,工地上插满了红旗。“三年赶超大寨县”“大干社会主义,大批修正主义”“大干苦干三五年,沙漠也能变良田”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树被砍倒了,大片的沙枣林被铲掉,沙湾人要在这儿造社会主义的良田。年轻的右派郑达远拉着架子车,跟沙湾村的坏分子们一起,往良田里拉土。土要从很远的地方拉过来,然后一层层盖住沙。民兵苏三端着枪,很正义地监督着。郑达远的身子经不住风沙的袭击,没跑几趟,步履便变得踉跄,让坏分子们甩在了后面。苏三不满地要拿枪把子打他,骂他不老实改造。一旁的枣花赶过去,帮郑达远推车。民兵队长牛根实远远地吼:“枣花,过来!”枣花没理哥哥,她打心眼里疼这个右派,白白净净一个人,下放到沙漠才几天,就变得比牛根实还黑。他单薄的身子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沙湾人,也有点抗不住了。

郑达远掉过头,冲她感激地看了一眼。

吃黑饭时,郑达远跟坏分子们被隔离到另一边,等沙湾人吃完才挨着他们。沙湾人一人一大碗菜,两个大馒头,就这,苏三还嚷嚷着吃不饱,被牛根实骂了一顿。轮到郑达远他们时,菜换成了汤,馒头变成了一个。郑达远端着碗,躲在远处,瞅着碗里的菜汤,发愁。枣花悄悄走过去,趁别人不注意,塞给郑达远两个鸡蛋。那是哥哥偷着给她的,怕她顶不住。她没舍得吃,早就想着给他了。

郑达远真是饿极了,一口一个,吃的那个贪,那个香,直让枣花淌眼泪。吃完了,他抺抺嘴,想说什么,苏三过来了,一把抢过他的馒头,就往嘴里塞。枣花突然扑上去,差点把苏三的嘴撕烂。

夜里,批斗开始了。胡杨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带着民兵从远处赶来,参加沙湾村的大批判。郑达远第一个被揪上去,要他交待为什么要写反动文章,破坏农业学大寨的伟大运动。郑达远结巴着,他已交待了无数次,那篇文章是写给省革委的,对沙漠里大搞平沙整地,砍树造田提出强烈质疑。正是这篇文章,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沙湾村接受改造。苏三看他不说话,跳上台,抽他耳刮子。枣花看不下去,从人群里抽出身,偷偷来到工地。郑达远的活拉下了许多,按规定,批斗会开完他还要把任务完成。

枣花拉起车子,夜朦朦,风凌凌,沙子打在脸上,也打在她心上。她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感觉身上的劲猛然大了。这个十七岁的沙乡姑娘第一次在心里呼唤着一个男人,白净的面孔,浓浓的眉毛,还有看她时躲闪的眼神,张口说话时雪白的牙齿……

等批斗会结束,郑达远孤零零地来到工地时,发现拉下的活竟没了,眼前是一个土头土脸的人儿……

起风了。

黑云是信号,风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枣花顿觉不妙,今儿的风不一样,一起便是厉风,声音不是吼吼的,那种风沙乡人已见惯不惊。今儿的这风像火车,哐里哐当冲过来,间或发两声长啸,震得人耳膜疼。也是在瞬间,天昏沉沉的,要黑,却又舍不得什么,哗一下闪出亮,眨眼又暗了,呛眼。枣花揉揉眼,起身,风嗖就把头巾掀走了,头顶上打个旋,眨眼便到了三道梁子。三道梁子离这儿少说也有三里地呢。枣花惊开嗓子,喊:“音儿——”风灌了一嗓子,噎得她赶忙蹲下。侧耳听,喊出的声音就像风的屁,让剧烈摇摆着的沙枣树给碰碎了。不行,音儿还在三道梁子呢,这死丫头,让她算了,她偏是不甘心那片让羊糟蹋了的沙枣林。六根一疏忽,羊群进了三道梁子的林子,踩折了不少小树枝。玉音不放过六根,扯着羊倌六根的袖子,一枝儿一枝儿指给他,哪枝没折,哪枝踩断了,急得羊倌六根跳蹦子。羊让她撵出沙枣林后,四处乱跑,羊倌六根说先把羊赶进圈,再过来赔行不?

“不行,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这丫头,是拿沙枣林故意刁难六根哩,她对六根横竖看不上眼。

那片沙枣林是郑达远精心培育的,研究了六年,终于培育出新品种,叫“达远三代”,要是都能活下来,对沙漠可算是个大贡献。据达远讲,这种沙枣林耐旱性比普通的沙枣林强十倍,抗风性更好,一般的风沙根本耐何不了它。而且根繁叶茂,成片成片地连在一起。对腾格里,它是个宝啊。

可惜它还只有指头那么粗,掩藏在红柳丛中,枣花一直拿它当宝贝,就是自己没水喝,也断然不敢不浇它。死六根,说了一千遍一万遍,还是让羊进去了。枣花心疼得要烂掉。

也不全怪六根。他睡着了。连着拉了三宿水,能不累?枣花叫他歇一宿,他不,说眼望着库里没水了,再不抢,树浇啥,人喝啥?自打树林的事把哥哥牛根实惹下,水就成了难肠事,哥哥牛根实拿水威胁她,气得枣花直抺鼻子。幸亏有六根,不知打哪弄来一辆四轮,自个开着,没明没夜的,从沙漠水库往来里抢水。

黑腾腾的云压过来,天地混沌一片,风把沙漠掀翻了,打得人根本没法儿睁眼。枣花死命地喊玉音,喊六根。该死的天爷,说刮就刮,刚才还晴晴的,风渣儿都没有,瞬间就怒了脸。枣花跌跌撞撞往三道梁子跑,没跑多远,就听见六根的声音:“羊,羊啊——”

枣花忽地想起,六根的羊让玉音撵到了沙滩里,这大的风,羊肯定没法儿回来。心里顿时急起来。又跑几步,她跟六根撞上了,六根一把抓住她:“羊,我的羊啊——”

“干呱喊个啥,快找呀。”两个人也不嫌人笑话,互相拽扯着往前走。枣花问:“音儿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

“送哪里了?”枣花扯上嗓门问。

“还能送哪,红木房啊。”

“我咋没看见?”

“这大的风沙,你能看见么,狗日的天爷,又是晒又是刮的,不叫人活了。”

“你跟她说啥了?”

“我听不见,你大声点。”风把六根的帽子刮跑了,六根要撵帽子,被枣花拽住:“我的头巾也叫刮了,撵不上。”

正说着,枣花脚下一绊,软绵绵的一堆,低头一看竟是只羊。

六根的羊叫风刮走了六只!两个人顶着风沙把羊群赶到圈里,六根破上嗓子喊他的羊少了。枣花说这黑的天,人都看不清,你咋知道羊少了?六根说少了就是少了,羊少了还能不知道么?拿出手电筒细心数了几遍,确定六只不见了。六根能一一说出这六只的名字,黑头子,花尾巴,二节子,半尺子,还有大花和二花。

“羊,我的羊啊——”六根垂头丧气蹲圈门口,也不管风有多厉,那样子,就像羊找不回来他也不活了。

“你蹲着,我去找!”枣花恨恨抬起脚,就往沙尘里扑。

“你回来!”六根起身一把拽住枣花,用力过猛,枣花打个趔趄,差点倒六根怀里。只觉得让六根握住的胳膊一阵酥麻,头里一阵晕眩,那个人曾经带给她的感觉又回来了。六根顺势让枣花在怀里多靠了一会,心都快要跳出来,他闻见一股香扑扑的气儿,比沙枣花还馥郁。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挨住枣花。

枣花挣开身子,白了一眼六根,捋捋头发。风正是在这时大起来的,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六根拉上枣花,躲进自个的窝棚里。

“她问你了?”

“问了。”

“你说啥了?”

“能说啥,哄她呗。”

“咋哄的?”

“说你救过那个人,他知恩图报。”

“她信了?”

“信了还能拽住我不放,羊是踩倒了几棵树苗,可也没她说得那么厉害。”

“……”

“你呀——”六根长叹一声,忽然扯起嗓子,要吼。枣花说:“你别吼了,我心烦。”

大风刮了一天一夜,风刚止住,三个人便分头出去找羊。风过之后,大漠陌生得令人不敢相认,熟悉的沙丘不见,一扑儿一扑儿的酸刺不再,就连长在窟井口的芨芨草也没了,仿佛一夜间,沙漠让贼偷了个精光。看着一眼的黄,一眼的砺,枣花的心揪在了一起。玉音也是不说话,这两天,她的话越来越少,整个人完全叫心事给迷住了,说是找羊,枣花还怕她丢沙漠里找不到呢。六根跑得贼快,边跑边冲空旷的沙漠喊:“黑头子——大花——”

六根说,羊是能听懂他喊的。

晌午时分,六根在一口废弃的水井里发现了黑头子它们,几只羊胆战心惊地困守在一起,一见到主人,马上发出软绵绵的咩咩声。六根激动地跳进去,搂住他的羊,脸在黑头子脸上摩挲,那个亲热劲,看得枣花心里直痒痒。忽然,六根抬起头:“我的大花呢,我的大花咋不见了?”

大花真是不见了,数来数去,还是五只。六根一遍遍说,大花怀了羔,挺个大肚子,能跑到哪去呢?黑头子似乎知道大花的去向,嘴朝南方一呶儿一呶儿的,咩咩了几声。六根朝南看了看,忽然抱头蹲在了地上。枣花问他怎么了,他结巴半天,喊出一个名字来。

一提王四毛,枣花就明白了。

玉音从五道梁子回到红木房,听姑姑说是王四毛偷了六根的大花,玉音摇头,说不可能。“你咋知道?”姑姑咬定是王四毛,她跟六根一个看法,前两天王四毛确曾在沙窝铺转悠过,要不是她眼尖,那贼娃子可能就翻进了小院。

“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蹲一回大牢还不够,还想蹲第二回。”姑姑越想越气,那么好个大花,丢了还不把六根克死。

玉音又说了句不是,进了里屋,不再理姑姑,她的心事不在大花上。

“不是他才怪,全沙湾做贼挖窟窿的除了他还能是谁?”姑姑说玉音出去久了,沙乡的事她并不知晓。“甭看见了面一个比一个亲,背后,哼,恨不得拿刀子捅呢。”一提起这些,姑姑便说个没完没了,捎带着把牛根实也数落了一通。玉音先是装听不见,后来姑姑越说越没边,她腾地就打里屋床上跳下来,隔着门说:“给你说了不是他,你硬往他身上栽,烦不烦!”

姑姑霎时白了脸,两只眼睛白瓷瓷地盯住玉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的火。

“音儿,你咋了?”姑姑怯怯地问。

“没咋!”玉音啪地拍上门,头砸在床上哭起来。

一提贼,玉音就知道是哥哥玉虎。玉虎做贼的事是拾草发现的,他翻进拾草家院子,趁瞎仙一家睡着的空,将拾草家的羊装进麻袋里,背上就走。拾草家养了三只羊,没人放,平日老拴在地埂上。拾草听见响动,撵出来,看见羊被人扛走了,扑上去就抓贼。两人在门外头撕扯起来,撕打中拾草猛地认出是玉虎,惊道:“玉虎你咋做这事,你可是人上人啊?”一听拾草认出了他,玉虎腾地丢下羊,一把捂住拾草嘴,吓唬道:“你要把这事儿说出去,小心你一家子的命!”

拾草还是把这事说给了玉音,她是哭着说的:“他连我家的羊也偷,他真能下得了手。”拾草的哭声一阵儿一阵儿的,玉音只觉得拾草在拿鞋底抽她的脸。这话要是传出去,叫爹怎么活人?书记的儿子偷一个瞎子的羊,还不叫人呸死?她再三求拾草,话到这儿就行了,千万别乱传。拾草边哭边点头,她是把玉音当成自个姐妹才说的。后来她才跟玉音说,玉虎在镇子上赌博,还跟麻五子赌,结果输了一大笔钱,麻五子带人追债哩。

玉音连惊带恨,把这话说给了母亲,没想苏娇娇鼻子一哼:“你有听的没,别人说你哥杀人你也信?人家都向着自家人,你倒好,掺和到外人堆里编排自个的哥。”骂完这句,苏娇娇趿拉上鞋喂猪去了,玉音撵过过去:“妈,是真的。”

“还煮的呢,夹嘴,往后少嚼这号没牙根的话。”

玉音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袒护哥哥。从拾草嘴里,玉音还知道了哥哥不少事儿,哥哥真是变了,变得令她担忧,令她害怕。她想一定要跟爹妈讲清楚,决不能眼睁睁望着哥哥往斜路上走。还没容她等到爹,玉虎便扑了进来,指着她鼻子,一口一个外家人,骂的话又歹毒又伤心。玉音刚要争辩,哥哥的嘴巴便扇了过来。妈在一旁助威:“打,还念研究生呢,老娘的钱白花了,养个狗还知道摇尾巴,辛辛苦苦供下了个啥,供下了个无义种。拾草说的那么好,不让拾草供你做啥哩?”

玉音白白挨了一巴掌,还没地儿诉冤去。到这时她才明白,哥做的一切妈都知道,妈给哥撑腰哩。

这个家怎么这样?好像这次回来,所有的事儿都发生了改变!

玉音哭了一阵,不哭了,她突然想回学校,明天就回。家里她是一天也不想呆了,姑姑这儿她也不想再呆下去。她真是后悔,这个假期就不该回来。

这个晚上,玉音突然想起那个叫驼驼的残疾人来,想起两年前那场可怕的车祸,还有为驼驼献血时发生的那场灾难。人生到底是怎样一场戏啊,为什么对它越是较真的人,命运给他的路就越是艰辛。玉音从姑姑联想到驼驼,又从驼驼联想到自己,想来想去,就把自己一次次给想哭了。后来她记起驼驼说过的一句话:“有啥难事儿,尽管来找我,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身上有你的血。”

第16章

驼驼的命的确是玉音救的。

两年前那个落叶洒满草地的秋日的黄昏,玉音心情激动地走在滨河路上。她没法不激动,水文专业本来是这些年相对寂寞的专业,就业更是艰难,玉音压根就没抱留在省城的奢望。她提前回了趟家,到沙漠水库考察了一番。她想,如果能在沙漠水库谋到一份工作,就该很知足了。谁知毕业前一天,校方将她找了去,说社科院要人,校方推荐了她,不过能否如愿,还得看后面一系列考试考核。玉音甚感震惊,社科院啥地儿啊,能轮到她?在她的想像里,那是博士硕士才敢问津的地儿,是专家云集的地方,哪能轮上她一个才毕业的本科生。不过校方说得很认真,一再强调,对方是看中她的优秀大学生身份,还有她优异的专业成绩,要玉音做好搏一搏的准备。

玉音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能留在省城,而且是社科院,对一个沙乡来的女子,该是多大的诱惑。可真到了应聘阶段,难度便像珠穆郎玛峰一样横在眼前。社科院本年度只要一个水文专业的本科生,通知应聘的却有一百多人。玉音真是不负厚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这一天,拿到了录用通知书。她多么想找人好好庆贺一番啊,但她忍住了。她知道这才算是拿到了一张门票,能否在社科院立足并干出成绩,都还是未知。不过,内心的激动是无法克制的,走在黄河岸边,她感到脚步能在秋日的落叶上飘起来。

黄昏将滨河路罩得一片濛濛,树荫遮蔽下的草地,飘起一阵阵清香。还未开败的各色花卉,正在把最后的笑脸露给游人。滨河路向来是迷人的,充满温情的。远处,黄河声涛涛,这条母亲河,以她千年不绝的声音,向大地传递着福音。玉音在黄河母亲的雕塑前凝了会神,穿过碎石铺成的小径,在一对对情人的喁喁私语中,往宽阔的马路上去。

脚步刚踩到马路上,可怕的一幕发生了。玉音清楚的看见,一辆自西往东的越野吉普,意欲超越前面的康明斯,康明斯偏是不让道,像是成心要给越野吉普难看,结果,吉普发怒了,竟不顾交通规则,也不顾越来越多的横穿马路的行人,一个猛劲,擦着康明斯的车身超过了它。就在吉普司机抬头怒骂康明斯司机时,不幸的一幕发生了。康明斯司机故意一打方向盘,将吉普车逼到了路中间,吉普司机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一手,为躲过对面开来的车辆,他想玩魔术一样插到康明斯前头,结果车子失去控制,斜斜地冲出了路面,朝路边的行人撞去。

玉音听见一大片惨叫,随后,便看到五六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驼驼是那场车祸中伤得最厉害的一位,他被发野的吉普撞了起来,飞出三米多高,重重地摔在玉音面前。等玉音哭叫着将他送进医院时,驼驼已昏死过去。那一天的滨河医院乱极了,除了先前撞翻的六个人,后面又抬进来好几位。医院方面一下接到这么多危重伤者,显得手忙脚乱,没有章法。半夜时分,驼驼要输血,医院的血又供应不上。有人伸出了胳膊,说输我的。这都是些好心人,从车祸发生的那一刻,他们就跟玉音一样,忙着抢救伤者,夜深了还不忍离开。玉音也伸出了胳膊,也许是天意,她的血型跟驼驼的吻合。谁知这一输,差点将玉音的命给输掉。

那天的医护人员在抽血时没按严格的采血规程,兴许也是当时的情况让她们忘了规程,总之,玉音被感染了,跟她一道感染的,还有两位陌生人。

玉音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等她出院时,才知道驼驼被截掉了两条腿,他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天黑前,玉音真就站在了悲情腾格里门前。望着酒吧门口那五个字,玉音思绪万千。

驼驼有点吃惊,等看清从幽暗的光线中走进来的真是玉音时,他的心差点没跳出来。“天啊,真的是你!”轮椅发出一片子欢,直奔玉音而来。玉音款款一笑,半年多不见,驼驼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些,也明亮一些。

两人寒喧几句,驼驼拉了玉音的手,往包间去。这时候的酒吧已热闹起来,滨河路本来就是谈情说爱的地儿,在这儿开酒吧,焉能不热闹?有人早已耐不住,冲驼驼喊:“驼驼,来两首啊。”有人看见了玉音,故意道:“驼驼,又来一位美眉啊,好清纯!”这儿来的都是常客,有一半为驼驼的歌来,有一半,也为这酒吧的风格而来。大约酒吧里总是不缺少时尚性感还带着野性的美女,猛然走进玉音这样一位骨子里跟时尚搭不上界的乡野女孩子,人们的眼睛反倒哗地亮起来。

“甭理他们。”驼驼边说,边让服务生打开包间。这是一间小包,装修得极尽雅致,除了很要好的几个人,驼驼很少将客人带到这。

坐了一会,驼驼便看出,玉音心里有事。这是一个轻易不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女子,驼驼的印象中,她好像永远对生活不怨不怒,既不低头也不畏惧,咬着牙关笑对风雨。驼驼对她充满着感恩也充满着敬佩。

“你好像不开心?”驼驼说。

“我没法开心。”玉音没隐瞒自己,她将回家后的遭遇简单说给了驼驼。驼驼听完,紧起了眉头。也是在那场车祸中,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家,真是没想到,意外相遇的两个人竟是同乡。驼驼的家跟玉音家离的不远,在一个叫大柳滩的小村庄里,是个比沙湾村还苦焦的地儿。

“你就不该为学费的事发愁。”驼驼听完,有点怪罪的说。当下,他就要给玉音拿钱。玉音一把拽住他:“我不是为钱的事发急,我是急那片林子,急姑姑。”

“放心,林子不会落到别人手里,你姑姑的个性我了解。”驼驼安慰着玉音,还是执意要去拿钱。玉音生气了:“我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你再这样,我就走!”

驼驼怔住了,玉音的脾性他了解,她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帮助,在钱的问题上,她向来有自己的原则。当初输血感染,有人提出向医院索赔,她坚决摇头,说医院也是因为紧着救人才出的差错,不能啥事儿都往别人身上推。后来医院主动要给她赔偿,她还是婉言谢绝了。为这事,她哥玉虎大骂她是傻子,神经病。

驼驼感觉很多话堵在嘴里,却说不出来。玉音面前,他老是嘴笨得要死。他是诚心想帮玉音的,开这个酒吧,一是为了打发日子,另外,就是想挣钱供她读研。这不是单纯的报恩,报恩这个词,似乎有点俗,也不大符合他的性格。他们同来自穷苦的沙乡,那儿出一个人才真不容易,他是没这个可能了,但他必须帮玉音将梦想实现。

可惜玉音不给他机会。

僵了一会,驼驼说:“那好,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缓好了心情再说。”

玉音这才露出了笑。两个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响起沙沙的声音:“驼驼,你在哪?快唱歌呀,我要听歌。”沙沙一来,酒吧的气氛就更热闹了,她不但是这儿的常客,更是这儿的女王。她的大气和豪爽很受客人的欢迎,尤其喝了酒,往往会出其不意地秀上几段艳舞,更能让这儿的男人疯狂。在悲情腾格里,沙沙的人缘很好。

“她来了,你快去招呼。”听见喊,玉音跟驼驼说。玉音跟沙沙见过一次,也是在这儿,当时沙沙喝醉了酒,误把玉音当作酒吧新来的招待,指使她做这做那。那晚的玉音有点慌,她很少到酒吧这种地方来,更是没见过像沙沙这样把钱不当钱的主儿。慌乱中她打翻了水杯,水溅了沙沙一身。沙沙本来就嫌她笨,这下好了,她更有理由冲玉音发火了。沙沙破口大骂,还要驼驼当场辞了她。

玉音的感觉里,沙沙是个惹不起的主。

可能有钱的女人都这样,玉音后来想。

驼驼还在磨蹭,有点不忍这么快就把玉音撇下。玉音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待会,没事的。”驼驼正欲出门,沙沙忽然闯了进来。“好啊,原来你金屋……”说到一半,沙沙僵住了,她没想到驼驼是跟玉音在一起。结巴了半天,忽然说,“你就是牛玉音?”

玉音起身,客气地跟沙沙打招呼。沙沙忽地黑下脸:“你跑这儿做什么?”

沙沙的态度让玉音很难堪,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她跟沙沙没啥过节的,上次的事,她压根没往心里去,事后驼驼跟她解释,她还说:“人家喝醉了,再说,我这样儿,真的跟招待没啥两样。”谁知今天见了面,沙沙竟这样待她。

“我……我……”玉音显然是被沙沙的气势吓住了,一时口拙得不知说啥是好。

“沙沙。”驼驼叫了一声,急着把沙沙往外推。驼驼知道的事明显比玉音多,他是怕沙沙乱来。这些日子的沙沙就跟患了疯病似的,逮谁咬谁,她在这儿已经跟好几个人吵过架了。

“放开我!”沙沙一把打开驼驼的手,又往里走了几步,逼住玉音:“说啊,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沙沙今儿个本来很高兴,她的模特公司刚跟上海一家公司签了约,联合举办首届新丝路模特大赛。这可是一场盛大赛事,多亏了罗斯,这家伙到哪儿都有关系,能量大得惊人,沙沙越跟他在一起,就越觉离不开他。她到这儿来,就是急着跟驼驼告诉消息,她还有一个想法,到时可以把驼驼也包装一下,让他为大赛献歌,说不定还能让驼驼一炮走红。

谁知她却遇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说啊,你哑巴了?!”

“沙沙,你太过分了!”沙沙的态度激怒了驼驼,尽管他跟沙沙关系也很不错,可沙沙如此盛气凌人地质问玉音,他受不了。

“到外面去,我有话跟你说!”驼驼转动轮椅,硬逼着沙沙往外走。玉音突然说话了:“我到这里来,跟你没一点关系,你可以跟我耍威风,但请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说完,猛地提起包,就往外走。驼驼急了,一把拉住她道:“玉音你别走,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用不着!”玉音受了侮辱,哪还有心思再待下去,不过她把事情想错了,以为沙沙是恨她跟驼驼在一起。女孩子想问题就是简单,沙沙在这儿的霸气,让她误以为沙沙跟驼驼可能是那种关系。沙沙这种女人,爱上驼驼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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