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狼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王晋康作品王晋康科幻小说集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人与狼》


(注:本文已全文发表在南阳文学杂志《躬耕》)

许多日子以后,当丁丁纵身跳下悬崖的时候,她才发现,事实上从碰上周蛟的那一刻起,她就在一步步走向铁笼山峡谷。

那年丁丁十八岁,天光机械厂的车工。经常穿一身毫无曲线的蓝工作服,一头青丝囚在工作帽内,唯一算作装饰的是脖项处一圈鲜艳的亵衣领。但她不事雕琢的美貌还是让男人们呯然心动。

夏天的一个傍晚,丁丁正和女伴晓月在柴油机厂礼堂看电影《杜鹃山》,柯湘和毒蛇胆在银幕上热热闹闹地作戏,突然响起了凄厉的救火车警号声。还有警钟,当当地敲着夜空,丁丁随人群涌出去,看见火势在不远处的宿舍区,大火烧红了半边夜空,人声鼎沸。她想起倚门而望的老父亲,犹豫片刻,但禁不住晓月的撺掇,还是跑了过去。

火势已无可挽救了。这幢宿舍是由车间改建的,顶棚互相连通,屋顶的火舌从东向西蔓延,屋瓦如弹片般劈劈叭叭炸开去。一会儿功夫,一扇窗户无声地爆裂了,亮晶晶地玻璃碎片飞洒四周。火头从窗口喷出,呼呼作响,热浪迫人。丁丁看见几个女工拉着一个姑娘,姑娘痛哭失声,想挣开去扑向火海。后来丁丁才知道姑娘是想冲进去抢救她的衣物和现款,她马上就要结婚了。丁丁还注意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双手插在衣兜里,懒散而潇洒,像是在观赏绚丽在晚霞,穿着粗劣的再生布工人服,肩部一块破片随风飘摆。这时他慢条斯理踱过来。

小何真要为爱情赴汤蹈火啦!他不无恶意地嘲弄,你干嘛不把嫁妆送给我?只要你答应,我进去给你抢回来。

丁丁气恨地瞪了那人一眼。不用说,他的血是冷的,连近在身旁的大火也烤不热。那人从衣物堆里拾一件棉衣,在水枪上湿透,湿淋淋地披在身上。

说吧,他平淡地说,你的命根在哪儿放着?

人们惊呆了,小何眼睛里透出希望,又不敢说话。那人粗鲁地骂:扯鸡巴蛋,再晚就进不去啦!

小何结结巴巴告诉了他。等维持秩序的民兵过来阻止时,他已经箭一般冲进去。丁丁屏住呼吸,紧张地目随着。又一扇窗户爆裂了,碎片洒在他身后。他轻捷地跳进一扇窗户,随后的半分钟对丁丁是极难熬的。终于那个头发蓬松的脑袋在窗口出现了。他轻捷地跃出窗户,单臂夹着一只红色皮箱,棉衣已甩脱,背上几处火苗。几个姑娘高兴得尖叫起来,跑过去迎接他。丁丁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屋顶无声地鼓动几下,闷雷一声,整个塌陷下去,灰尘冲天而起。晓月和丁丁忍不住尖叫起来。

那人赤着上身,被一群姑娘包围。丁丁觉得他倒是值得一看的,二十八九岁。身材健美,双眉斜飞,目光聪睿而倦怠。他漠然地听姑娘们叽叽喳喳,赞颂他不可思议的勇敢,然后把衣服团起来扔给小何,说:洗好补好给我送去。

一群傻婆娘,他想。不在乎生命的人无所谓勇敢和怯懦,刚才不过是一场小游戏,拿生命当赌注换一点刺激。但你不能要求这群母鸡理解这一点。

临走时他朝丁丁扫了一眼,他觉察到两道目光始终火辣辣地盯着他。

晓月拉拉丁丁,说哈哈这人我认识。到河里洗澡时常听他在河边吹笛,吹得真撩人。我悄悄侦察过,他叫周蛟,是对面铁路装卸站的装卸工。你侦察过?丁丁吃吃地笑,撩着你的心啦?哓月说,我这个丑样子咋能配上他呀,让给你吧,让给你吧!她怕挨打,说完就笑着跑了。

白水河傍城而过,75年那时,河水还算清澈。河边还保留着粗蛮的风俗。在这儿洗澡是不用游泳衣的,男孩子和男人们脱得精赤光光,从浮桥上往下跳,过往的女人们淡然地转过身去,桥下的洗衣妇若无其事地抡着棒捶。离浮桥不远有一个河湾,被柳荫遮蔽,这儿是为女人们留的净地,弦月之夜,柳枝下就响起压低的笑声。

丁丁你去吧,陪我去一次吧,晓月央求着,去一次就知道那种妙趣啦。丁丁低声问,是不是脱光?是。丁丁红着脸说,那我可不好意思去。但在失火第二夜,丁丁随晓月去了。柳荫和月色是很好的屏障,河水只及大腿,把赤裸裸的身体泡入水中,感觉到上温下凉的水缓缓流经皮肤,倒真有不可言传的妙趣。晓月快意地拍打着水面,丁丁怎么样,我不骗你吧。丁丁漫声应着,似有所待的样子。她说笛子怎么不响呢,今晚不撩你的心啦?

正在这时传来清亮空灵的笛声,是陆春龄的名曲《鹧鸪飞》。笛声是贴着水面滚过来的,如玉珠迸裂,丁丁至死也不能忘记这种特殊的感受,她能摸到那玉一般寒冷而寂寥的笛意。

丁丁不觉站起身来,眼眶涌出热泪。受语文教师父亲的熏陶,丁丁是在诗的氛围中大的。“牧童归来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吹玉萧。”她很容易进入这样的诗境。这会儿柳荫摇曳,新月如钩,那么吹笛郎是月中人吗?就连她自身也成了诗境的一部分:伊人在水一方,凝望苍穹,寻找不可见的鹧鸪,或者说命运。

丁丁知道,其实从这一刻。她就心死如铁了,她和周蛟应属于一个世界。当然她不知道这是向铁笼山的峡谷走去。连晓月也明白无疑地看到她情感的升华。她搂着丁丁的肩膀体贴地说,咱们过去看看吗?他就在另一个河湾,常坐在一株斜卧的柳树上,嘴边横一枝笛子,两脚在水面上拍打着。丁丁嘴硬地说我不去,我干吗去?她想让诗境隔着层朦胧。

失火那天夜里,丁丁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了。丁丁父亲听到门锁声,在里屋喊:丁丁快吃饭吧,我刚热过。

她端上饭碗到里间去,床上的猫抬起头,老气横秋地看一眼,又团起身子。父亲正在练字,伤残的小指不协调地低垂着,迎入眼帘的是“难得糊涂”的横幅。他是南寺完中的老资格教师,现在学校并没有真正复课,闲暇中他常以书法打发时间。严格来说。他的一生是按司马迁或方孝孺的教导走过来的,文化革命中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多病的妻子未能陪他熬过来。岁月已经使伤口结了疤,但丁丁时刻注意不去触动它。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担着亡母的一部分责任。

爸爸你怎么越写越倒退!她故意调侃,过去你写柳体颜体瘦金体,都顶呱呱,现在写什么板桥体,枝枝叉叉拙手笨脚的,贼难看。

父亲笑笑,说电影看到这么晚?饭菜我已经热过两次了。听了女儿的叙述,他略带诧异地问:周蛟?会吹笛子?我认识,他是高中六六届的,我送的最后一个毕业班。真的吗?丁丁说,他到过咱家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她看见一片痛楚在父亲眼底鱼一般游过,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与文革有关的事情都是该回避的,她自责到,我太忘形了。

爸爸你喂猫没有?她活泼地问,白猫可是快生崽了。她怎么越来越死相了,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父亲说猫也会老呀,老了自然有心事,它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呢。然后他接上刚才的话题说:我教了三十年书,周蛟是难得一见的才子,文科理科体育乐器样样极出色,又能干点钳工木工。有一次我见他和代数老师争论,过后代数老师狼狈地承认,周蛟列方程不走常格,难以看懂,他能用逻辑思维代替几步数学运算。天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我也很喜欢周蛟的作文,有一种超越年纪的冷峻和深沉,我想多半与他的家庭有关。他的父亲是本地世家子弟,极有灵性,但太聪明了,不知收敛锋芒,57年被打成右派,67年又被打成右派翻案,至今仍在狱中。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想周蛟会成为出类拔萃的人。老教师总结道。那么现在呢?丁丁追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说天不早了,快睡吧。然后又加一句:周蛟的女朋友叫史云芳,和他是同班同学,又一块下乡到铁笼山,不过她早回城两年,招到市医院了,是个好姑娘。

丁丁脸红了,回到自己的住室。

一个月后,丁丁和周蛟已在柳堤幽会。丁丁记得那是个暴雨后的月圆之夜。浑浊的河水挟带着山里的蛮横,汹汹地拍击河岸,河面变得十分宽阔,对岸的柳林只剩下树冠。周蛟懒散地躺在绿茵上,丁丁屈腿坐在他的头上,相对不言,心里却是旧友般的默契。忽然周蛟一跃而起,甩脱上衣跳入洪水里,丁丁担心地看着他在如水月色中破浪前进,十分钟后他湿淋淋地爬上岸,手里擎着一个硕大的西瓜,打开一看却是生的,于是二人相对大笑。

丁丁的父亲也许会为自己的疏忽懊悔终生,他仍习惯于把丁丁看作天真未凿不解风情的丫头,没有注意到丁丁的眸子里始终反射着那晚的灯光。丁丁是凭着女人的直觉行事的,她没有忘记周蛟身上无人缝补的破工作衣。不久她就得知,史云芳已经是他人之妻,而且已经是母亲了。

那天父亲不在家,她接待了父亲的一个学生,他叫晋康,是周蛟的同班同学,一同下乡,又一同招工到铁路装卸站。丁丁从他那儿了解了有关周蛟史云芳的所有内情,她愤愤地打抱不平:

这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怎么这样狠心呀。

和周蛟相比,晋康显得更老相,皮肤粗糙,额头密布皱纹,已是典型的下力人了,但他的回答里仍有读书人的睿智和练达。

话不能这样讲,晋康沉重地说。自然,史云芳没能坚持到最后一步,可她真不能算作一个坏女人。周蛟的病退是她给跑成的,周蛟回城后一年多找不到工作,吃喝穿戴都是她送到家里。她爱的很痴,很献身。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史的爹妈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打过骂过,哭过闹过,那个家几乎给毁了。谁不心疼自己的爹妈呢?还有儿女的前途,这对一个女人肯定是无足轻重的,而且我感觉到是周蛟后来伤了她的心。唉,可惜他们没有好合好散,两人分手时,周蛟做事太狠心。

几个月后,晋康的女儿贝贝肺炎住院。丁丁去探望时,几个实习护士正忙着给贝贝脑门上扎针输液。贝贝又白又胖,血管不好找,几针都扎空了。孩子撕心扯肺地哭着,小护士们悄悄唧咕,叫护士长来吧,叫护士长来吧。护士长来了,默不作声,细长的手指熟练地推压皮肤,一针下去,针管内有了回血,周围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丁丁对这位护士长很有好感。

第二天再去探视,护士长正和晋康在床边闲聊。晋康说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史云芳。丁丁无端地脸红了,心头嘭嘭地跳。这时她才知道,其实她一直盼着这次见面。史云芳是一个整洁的妇人,明彻如水的眼睛,浅浅的笑靥,依稀显出昔日的风情,只是面庞已失去了少女的娇艳,显出工作后的疲惫。她们互相打量着。

你是丁丁,对吗?她娓娓地说,我听说过你,我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丁丁喃喃地说,我认得你,我在他家墙上见过你的照片。

史云芳脸红了,凄然地说是我不好,我害了他。你别看他外表冷傲,实际上心头尽是伤疤,一道比一道深。我也忘不了几年的相处,忘不了铁笼山那晚的狼嚎,孤独而凄厉。你想听我讲讲吗?

于是她说道:68年10月,我们一块到铁笼山林场,山口附近有一座劳改农场,公路直通到这里。再往里走二十多里才到农场,到场第二天,闷极无聊,我和几个女伴到劳改场串门。场里的公安人员很欢迎知青来玩,他们也寂寞,因为和犯人是无法建立友谊的。我偶然看到一个面孔很熟的犯人,穿着白色囚服,剃光头,畏畏缩缩,我几乎认不出他了,因为过去见他时,即使身为右派,也能感到他骨子里的傲气。他就是周蛟的父亲。

第二天我拉周蛟散心,爬到了主峰。那是一座刀劈斧削的绝壁,白云在脚下倘徉。透过云烟,可以看到白色的水迹向远方伸展,在群山中时隐时现。我忘不了断崖半空的青松,孤傲清冷。山顶有一片小小的平场,和一间仅能容身的石屋,听说明末一位遗老在这儿苦修了三十年。周蛟嘻嘻哈哈地钻进去参禅打坐,等他出来,我把劳改场的邂逅小心地告诉他。至今我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面色铁青,两眼荧荧地注视着深渊,像一条狼。他说我早知道了,我没告诉你。没想到把我也分到这儿,算得上殊途同归吧。

用不用捎个口信呢,他说用不着。各人管各人吧,挣出一个活一个。按说最好是从绝壁上往前多走一步……

那晚,我看见一头狐狼蹲在山梁上,昂首向着月光,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就在前天进山时,在劳改场附近的漫水桥我们碰见一头狼蹲在桥头,那会儿正是周蛟替司机开车,他兴高采烈地吆喝一声,满踩油门穷追过去,硬是把狼轧死了。我们下去看了狼尸,好长的身子,满嘴狰狞。本地人说,这不是狼,叫山混子,你们可要小心。别看它死了,这会儿若是把手伸进它的嘴岔子里,咯嘣一声就咬断啦。今晚这头狐狼是不是前天那只死狼的伴侣呢。

史云芳说着,眼睛红了。丁丁把贝贝搂在怀里,悄悄抹去自己的泪珠。史云芳又说:

我知道他恨我,我太自私,太软弱,在他心上又刻一刀。他父亲没出狱,娘又去世了,剩下他孤身一人。我真盼着你俩的事成功,暖暖他的心。可是你父亲能答应吗?文革时期周蛟做过一些对不起你父亲的事。丁丁你还小,这件事要慎重啊,他经不得再受一次伤了。那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我好歹是过来人,这些话你千万记住啊。

丁丁听出话语之间的阴暗和凄苦,茫然地点头,茫然地走了。这其间晋康一直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低声给贝贝讲故事。丁丁走后他才说,我看最好不要撮合这门婚事,丁丁是个太诗意太单纯的女孩,有你的善良,没你的刚强,我怕周蛟的阴影会把她吞没了。

他看看史云芳,他知道史云芳的婚姻并不如意,忍不住说还有你呐,该忘的就忘了吧,不能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

史云芳勉强一笑,亲亲小女孩走了。

有些回忆是抹不掉的,史云芳想。其实回忆比生活更真实,因为岁月删去了枝蔓,淡化了背景,凸现了本质。

铁笼山之夜在她的记忆中是鲜红色,是银白色。那天他们默默迎来了傍晚,晚霞似火,夕阳如血。他们觉得心灵渐被天地的浩然正气充满,即悲且壮。于是周蛟掏出笛子,简直是开了一晚的演奏会,只有史云芳和夕阳是听众。《满江红》、《梅花三弄》、《双声恨》、《春江花月夜》……凡是史云芳过去在他那儿听过的,都又重新听了一遍,或悲或喜,或歌或泣,史云芳完全沉浸其中了,直到明月爬山上山头,他们才恍然悟到今天是中秋之夜。

那晚两人谁也没提回场的事。等周蛟去解史云芳的衣扣时,她也丝毫没有拒绝。石屋太小,他们把衣服铺到平场上,并排躺下,让裸体沐浴在溶溶月色中,眼神逐渐迷乱,情火凶猛地燃烧。周蛟你等等,她呻吟着说,把我口袋里的手绢掏出来。然后在万刃绝壁上完成了阴阳结合。一阵撕裂的疼痛后,史云芳觉得自己向深谷坠落,像一片羽毛,晕眩而轻松。白手绢上处女血斑斑如桃花……

她忽然发现周蛟以手压额,面色苍白,表情极度痛苦。你怎么啦,怎么啦?她直着嗓子哭喊。周蛟挣开眼,勉强一笑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的。果然一会儿过后他重又变得生气勃勃。周蛟你怎么啦,史云芳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书上写的脱阳而死呢,我吓坏了,你摸摸我的心跳。周蛟沉沉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刚才头像炸裂似地疼。这大概是男人失去童身的初疼吧。

秋夜太泠,他们挤进石屋紧紧拥抱,聆听宇宙的万籁之声,听狐狼凄厉的长号。史云芳想,这晚她的心灵是如此圣洁,恍然是两个裸体的童男童女,躺在银盘上向上帝献祭。即使在后来的新婚之夜,面对丈夫冰冷的鄙夷,她感到内疚,但没有后悔。

丁丁第一次在装卸站亮相时,几个苦力被她的美貌震撼了,她显然特意作了打扮,黑色的高跟皮鞋,绿色短外套,淡紫色的纱巾。大伙热情和她打招呼。

他们正站在车厢上卸沙子,到处是白蒙蒙的灰尘。晋康说丁丁你别过来了,这儿太脏。又说周蛟你走吧,剩下的活我们全包了。

他俩站在栈台上,丁丁解开周蛟脖子里的毛巾,为他掸去灰尘。她低声说,来这儿时我还担着心哩,怕他们开玩笑太粗俗,没想到都挺有礼貌的。周蛟笑着说,他们的文化层次不比你低,大半是老三届高中生。他推上丁丁的女车,说咱们沿铁路走,这边近。

你们用那么大个的铁锨?丁丁好奇地问,我从来没有见过,从我们家的簸箕还大。周蛟说,你要是看见我们吃饭才惊奇呢,喂牛似的,每人一大盆。他忽然站住脚说:

不久前有一对年轻人卧轨自杀了,喏,就在你脚下,我亲眼见的。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丁丁震惊地问。

周蛟漠然地说,不知道。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笔记本,没有粮票,连衣服的商标也撕掉了。看来他们存心不想留下任何痕迹。死得倒无牵无挂,只有女的攥着一束血红的石榴花,不外乎为情而死吧。两人轧成四截了,很惨的。他看到丁丁的泪珠,不再说了。

周蛟家藏在深深的小巷,院内有一株百年紫藤,虬枝盘旋,院落也因此而幽晦潮湿。墙边还有一棵硕大的石榴树,正是开花时节,榴花火一般热烈。丁丁想,显赫一时的周家,如今只剩下这两株紫藤和红石榴了吧。

屋子很小,除了一张旧床,就只有一张破旧的红木小桌,纹饰复杂,显然是过去的遗物。墙上并排挂着七支套笛,一色的黑绸笛袋。丁丁取出一支曲笛,抚摸着紫红色的笛身和同心结流苏,无端地想这一定是史云芳编结的。

周蛟在院内洗了身子回来,肌肉凸起的胳膊上挂着水珠。丁丁拿毛巾为他揩干,说周蛟你吹一支吧,好久没听你吹笛了。

周蛟摸摸笛子又放回带中。他说晚上到河边吹吧,这儿太乱,没那个情趣。又问:你到车站把我找回来,有什么事?

丁丁这才想到自己的来意,眼眶中很方便地涌满了泪水。我家的一只小猫死了吔,她哀哀地说,太可怜了,被自己的妈妈吃了。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白色的手绢包,渗出斑斑血迹,她发现周蛟死死盯住块血巾。

她解着手绢包说,我爸说“猫老吃子”,也是有过的事,可能是老猫奶水不足,养不活四只小猫,只好吃掉一只,多产点奶水。可是当妈的能这样心狠?我把小猫来了,你帮我埋了它吧,就埋在紫藤树下,这儿很美。

手巾打开了,露出一只猫头,囫囫囵囵,痛楚地闭着眼,皱着眉头。她恐惧地发现周蛟的身体变僵硬了,眼里有死亡的寒光。她怯生生地推推周蛟,周蛟从虚幻中醒来吁口气,说埋了吧。他挖好墓坑,又嗄声问,那块血巾呢?埋不埋。

埋,一块埋了吧。丁丁忽然又跑到石榴树下,摘几朵榴花洒在猫头上,然后说埋吧。一只猫头对周蛟有如此强烈的震撼,这件事笼罩着一层神秘。

1967年的一个无月之夜,周蛟驾着一辆满载人员的货车在山区公路上疾驰,他的开车技术是在半天之内学会的。很快,他不怕死的车速便令老司机们侧目。在一次文攻武卫中,他驾车冲过封锁线,为了躲避弹雨,他竟然仰在驾驶室底板上,用两只脚掌握方向盘,依照天空的树梢掌握方向。这更使任何司机都自叹弗如。

那天是全地区的地派统一行动,全省的天派地派之争已近尾声,由于中央的支持,地派获得了绝对的胜利。但远阳山区的几个三线大厂是天派掌权,他们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负隅顽抗。总部连合了十县的力量,要一举摧垮这几个堡垒。

周蛟的车遥遥领先。弯道减速时,山风就把后边车厢内的笑声推进驾驶室。他听见一个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上车时他就注意到这个身材颀长的姑娘,她抢先爬上汽车,双手扶住铁栏杆,倒像检阅台上爱笑的女将军,她就这么笑着检阅了死亡。

前面是一溜下坡,铁桥对面灯火通明,那就是厂区了。周蛟兴高采烈地挂上五挡,看着车速表的指针在100公里的刻度上抖动。忽然他在眼角余光里看到一道死亡的寒光,然后车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他用力踩下刹车。

车上一片鬼哭狼嚎,那位姑娘成了无头之尸,顺躺在车厢里,腔子里的鲜血喷洒在人脸上、车厢厢板上,涂成一幅惨烈的油画。原来天派早在要道处张上了强力合金钢丝,高度正好是车上人的咽喉处。对于高速行驶的汽车,这根银色的钢丝无疑是极锋利的屠刀。

周蛟跳下车,翻肠倒肚地呕吐一阵,然后他寒着脸说,得把脑袋找回来,不能送回家个无头尸体。一车人满脸鲜血,厉鬼也似,呆望着他,没人应声。他只好拿上支三节手电独自回头寻找。

姑娘的头颅静静卧在草丛。很干净,很完整,笑纹尚未消尽,已经永远冻结其上了。惨白的嘴唇仍然柔软而潮湿。周蛟解下臂上的白毛巾——那是夜战作标记的,小心捧起人头。他依稀听见嘴唇银铃般低声呼唤,吻吻我,周蛟,吻吻我,他知道是死亡女神诱惑的媚音。

他把人头递上车,说把它和她放在一块儿,喂,毛巾还给我。然后把毛巾仍绑在右臂上,他似乎闻到浓烈的血腥,听到自己喉咙里狼一样咻咻地喘息。

埋葬了猫头后,周蛟推上丁丁的车子,送她回家。夜很静,能听见自行车风丝清脆的金属声。丁丁说这半天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周蛟,有时候你让我害怕,你的两眼像枯井一样深不可测,好像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让我猜不透。周蛟淡淡地说,连我都看不透自己,何况你?

他们在丁丁家门口停住脚步,像往常一样,丁丁感到歉疚。她不敢邀周蛟进屋。自从听了史云芳那几句藏头露尾的话以后,她不敢在爸爸面前提到周蛟。周蛟究竟对爸爸干过什么?她不敢问,就像她不敢看见鲜血一样。至于以后如何——听凭命运吧,但愿爸爸能淡忘这些。她掂起脚尖迅速地吻了一下,一笑而去。

大门轻轻合上了。周蛟想,丁丁就像一条清彻的浅溪,任何心理活动他都了如指掌,不过他从没打算过忏悔,那不是他的性格。谁向他忏悔过?他想起十几年的“狗崽子”生活,他学会以病态的自尊来对付,毕竟他超群的智力是任何人不能小觑的。但在不要智慧的文革时期,他的心理平衡被彻底打碎了。学校成立了各个战斗小组。而他成了无人理睬的臭狗屎,独自坐在空教室内,面前摊着一本“十六条”。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明白这对一个心高于顶的青年何等残酷……而后是父亲戴着黑帽子立在门口;再往后是妈妈端着一碗白米饭,坐在台子上,那是为忆苦思甜会特设的靶子。他不无恐惧地发现,社会把他血液中的兽性逐日浓缩,一直到爆炸。于是他跳出来,干得更出格,更别出心裁,而丁丁父亲,不过是恰巧碰上他的第一个牺牲品罢了。就是这么回事。

正待转身时听到丁丁的哭喊,爸爸你怎么啦爸爸!他没有犹豫,撞开大门奔进去。他看见丁丁父亲斜瘫在床上,目光空洞,嘴里尹唔不清地翕动着,丁丁跪在地上使劲摇撼父亲的身体。他喝一声:丁丁不要动!这是中风了,快把他放好,我去借板车!

十分钟后,他从不远处一个装卸工家里借到板车,气喘吁吁地拉回来。丁丁哭着,把洁白的被褥铺在污黑的板车上,他拉上板车往市医院跑。值班医生打着呵欠从里屋出来,翻翻病人眼皮,说这儿没病房,你们拉专医院吧,专医院设备好。这儿真的没病房,再说也没用。

丁丁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周蛟寒着脸想想,说丁丁你把史云芳喊来吧,她就在前面那幢楼,三单元二楼西侧。

史云芳扣着衣服急匆匆赶来,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值班医生详细检查一遍,说这是心室纤颤引起的脑部暂时供血不足,不要紧的。如有病房观察一两天更好。史云芳领着他们,顺利地找到一间备用的单人病房。丁丁感激地说:芳姐你快休息去吧,芳姐你的人缘真好,今天多亏你了,也多亏周蛟。史云芳往身后扫一眼,低声问他呢?丁丁说事情安排好他就走了,说是去还板车。

史云芳走到床边俯下身去,黄老师你安心养病,明天白班,再找一个好大夫给检查一下。丁丁父亲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感激地说:你快去休息吧,累得你一夜没睡觉。史云芳嫣然一笑,自己的学生还讲什么客气?丁丁发现,她笑起来确实十分迷人。

史云芳走后,丁丁父亲就闭上眼睛,是一种去过天国的人那样的表情。丁丁不敢说话,怯怯地坐在床头。她不知道周蛟这次亮相是祸是福。她觉得和父亲之间有了层隔膜,无论如何,她不再是可以撒娇作痴、童言无忌的小丫头了。

第二天下午探视时间周蛟露了一次面。他没带水果点心,在门口买了两碗鸡丝馄饨端来,不亢不卑地喊了声:黄老师你好些了吧,丁丁父亲欠起身,微笑着说丁丁快接过来,我的病没关系,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昨天多亏你和云芳,当老师的得着学生的济了。周蛟眼睛看着别处,说黄老师别说了,别说这些话了。丁丁父亲说你的近况怎么样?周蛟淡然一笑,说干装卸工呗,把沙子撂上去,煤块推下来,没啥可说的。丁丁父亲稍微犹豫,说我有句话可能不合时宜,希望你能振作,不要自暴自弃,你的才能不是人人可有的,不要辜负它。周蛟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应声。这时他们觉得可说的似已说完,一种尴尬的雾气渐次升起,周蛟适时地起身告辞。

他在病房门口与史云芳照面,甚至丁丁的眼光也能看出两人的复杂心态。史云芳下意识地顺下眼睛似乎想躲避,随即又抬起眼睛,笑着说,你来看黄老师?周蛟则一直笑吟吟地看她,这会儿接上一句:你白班?于是二人点头告别。

丁丁把周蛟送到大门口,回来时见史云芳斜倚在暖气片上,正和父亲低声交谈,一种沉重的情调笼罩其上。丁丁你过来,我想和你谈谈,父亲说,云芳也不必走,这些话不瞒你。

丁丁知道那个时刻已经到来,惊慌地望望云芳,从她复杂的表情中看不到答案。丁丁父亲说,经过这一场病,我发觉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可能发觉得太晚了点(他苦笑一声)。我想和你以大人的方式谈一谈。你喜欢周蛟?丁丁点点头。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文革初期周蛟对老师、包括我,干过一些出格的事情,很出格的事情。不过,过去的事情不提它了,全国上下人人都疯了,何况一个小年青?我是能够谅解的。

但他接下来的话无情地打碎了丁丁的幻想,语调渐渐严厉,他说作为一个青年我谅解他,并不意味着我能接受他成为家里的人,丁丁,他的心理太阴暗,实际上和你是格格不入的,你嫁给他不会得到幸福。他的为人之道与咱家的规范是不能相容的。你已经长大了,婚姻大事我不干涉,但我决不会承认这个女婿,你听清了吗?

他说完后很疲倦,闭眼躺下了。丁丁哽咽着,泪眼模糊地求助云芳。这使云芳处于很为难的境地,理智地讲,黄老师的话不无道理,虽然有些偏激。她沉默良久,叹口气说:黄老师你不要激动,这对你的病不好;丁丁你冷静考虑一下父亲的意见,婚姻大事还得靠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点意见,不管这事如何结局,都要冷静,过一段时间再冷处理,不要把事情激化,黄伯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看看泪人似的丁丁,叹口气说我该走了。实际上,从这一刻起已有一种灰暗的预感横亘她眼前,驱之不去。水晶般透明的丁丁实在令她担心,她知道周蛟的性格。

当年史云芳最终和周蛟分手,相当的原因是她已逐渐难以忍受他的灰暗气息,这种灰暗逐日渗入自己的心境,就像一条黑色的毛虫慢慢蚕食一片绿叶。她到周蛟家大哭一场。周蛟早有准备,拿出一叠钱说,我算了算,这几年你为我花了近四百元钱,我一下子拿不出,先还这么多吧。史云芳瞪着他,嘴唇哆嗦地问:

你非要在我心上多咬一口?

周蛟笑笑,说你知道我的性格,不会接受外人钱财的,你收下吧。我祝你今后幸福。史云芳接过钞票想撕碎,没有撕烂,极端的痛苦使手指麻木了,这种冰凉的麻木感正沿着手臂向心脏幅射,胸膛像锤击一样疼痛。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周蛟,周蛟要是骂她、打她,甚至拖着头发在地上走,她的心里还好受一些。但周蛟毕竟知道怎样做才最伤她的心。那晚她在环城马路上哭了很久。

我想我们该分手了吧。丁丁一踏进家门,周蛟就笑着说,指了指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是不久前丁丁为他置买的。你看,你送的衣服我没有穿,我已经有经验了。

丁丁愤怒地瞪着他,突然走上前去使劲捶打他的胸膛,泪水像泉水一样无声地涌出。这种炽热的真情使周蛟很感动。他捉住丁丁的手,把她揽到怀里,说别哭了,有什么话你说吧。丁丁哽咽着说,你还不了解我?干吗还要伤我的心?告诉你,从失火和吹笛那两夜之后,我的心就属于你了。咱们该商量商量,怎样才能说服我爸。周蛟寒着说,要找你爸忏悔?丁丁看看他,叹息道我不逼你干你不愿干的事。周蛟沉思有顷,说你已铁心了?是,铁心了。将来跟我受穷不后悔?不后悔。一辈子看人白眼也不后悔?不后悔。周蛟停停又说,跟我去卧轨也不后悔?丁丁咬着牙喊道不后悔!上吊也不后悔!跳崖也不后悔!周蛟捧着她的脸,看她被泪水脏污的可笑的脸庞上散发着光辉,一种酸苦的感觉咬啮着他的心。

周蛟把她使劲抱到怀里,感觉到柔软的胸脯和青春的心跳。然后周蛟开始熟练地抚摸,直到她的气息加粗,皮肤火热,乳头发硬,身体像弓一样崩紧……他把丁丁抱到床上,拉灭了电灯。

事毕,周蛟斜倚在墙上,拉开电灯,点起一支香烟。丁丁无限娇羞而温柔地趴在他怀里。周蛟感慨地想女人呐。刚才在情热之中,丁丁还呻吟着说给我拿条毛巾,要白色的。这使他恍然回到了铁笼山之夜,看着史云芳娇羞不胜地把白色的血巾小心地叠起来。但他怅然发现,自己没有了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他已不是童身了。

我已不是童身了,他想,从身体到心里。这次交媾没有了铁笼山之夜的那种新鲜,那种圣洁。他已把自己失落在某个幽暗的深渊里了。

他抚摸着丁丁赤裸的脊背,漫声说:其实你爸的态度不难改变,虎毒不食子嘛。他逐一向丁丁摆讲:某人的父母不同意女儿的婚事,后来女儿怀孕了,父母也不再言语。某人的父母更凶,女儿婚礼上还闹了一场。但外孙生出来,外婆就托人送来了鸡蛋和童衣。他说丁丁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被逼无奈的法子。

丁丁的喜悦渐渐掺进去悲哀和愧恨,她觉得自己正参与着一场阴谋,窃窃私语着玩弄父亲的感情。但她最终把头靠在爱人胸膛上,声音朦胧地说,我听你的,我累了,我要睡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史云芳敲响了周蛟的家门。里面没有动静,她又坚决地敲下去。门开了,周蛟看见是她,微微吃惊,然后礼貌周到地让她进门,招呼她坐到紫藤架下的石凳上,说外边空气好,你看这石榴花开得多红火。

片刻之后,丁丁才姗姗从屋内走出。几天不见,云芳发现丁丁已具有妇人的成熟之美了,两颊晕红,目光潮湿而明亮,柔发有些散乱。史云芳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所担负的使命,已经使她没有闲心去难为情了。她在心里苦声喊丁丁啊丁丁。

丁丁娇羞地过来,挨着她坐下,喊一声云芳姐。云芳拉着她的手说,丁丁,我有几句话想和周蛟单独谈一谈,可以吗?可以的可以的,丁丁说,立即起身回屋,似乎这样才能体现出她对云芳姐的信任。

丁丁坐在屋内,以手支颐,心想云芳姐有什么急事,是关于爸爸的?不像。爸爸最近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坏。或者云芳和周蛟过去有过一个孩子,最近又找到了,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怨恨,我会代她把孩子养大……她从不着边际的遐思中醒来,见云芳姐已匆匆告辞了。周蛟背手立在石榴树前,一言不发,像一座石像。

喂,有什么秘密,能不能传达到我这一级?她走过去,对着爱人的背影调皮地说。她听见周蛟喃喃地说石榴花开了,你看红得像血。卧轨的俩人已经一周年了,他俩倒好,死得无牵无挂。等周蛟回身时,丁丁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全身坠入冰冷的冥河。她在周蛟眼里又看到那种死亡的寒光,而且并不是简单的重复。

周蛟揉搓着一朵榴花,说是晋康托她捎来一个口信。

冥冥中是否有一张恢恢天网,疏而不漏?周蛟冷笑着问自已。远阳山区那一夜,他把血巾扎在左臂上,又开车前进了。死者及她的头颅仍在车上,随着汽车颠簸雀跃,不久后某厂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天派仍十分嚣张,十几辆土坦克耀武扬威地轮流巡逻。这些坦克都是由拖拉机、推土机改制,钢板焊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几个观察孔。车顶伸出一根喷管,喷溅着硫酸,毒液落在水泥上,咝咝地冒着气泡,其中有一辆是宣传车,脆亮的女声不间断地高喊:天派必胜!地派暴徒没有好下场!

那时还没有枪枝,凭手中的长矛奈何不了这些钢铁怪物。被激怒的围攻者用各县的方言破口大骂:妈那老X老子捉到这个小骚货先把你的毛薅净!突然宣传车格登一下停住了,发动机仍在轰鸣硫酸仍在喷洒。周蛟第一个意识到是这辆车的传动系统出了毛病,拎起一根铁棒跑过去,跳上车先把喷管砸弯,喷管象死鸡一样耷拉着脖子,仍向地下滴着硫酸。周蛟从后来者手中接过长矛,喋血的欲望烧沸了全身的血液。一个娃娃脸的小胖子打着三节手电,说气孔在这儿,在这儿!光束射进密闭的车厢内,白色的光圈罩住一个姑娘惨白的脸庞惨白的嘴唇,上面凝固了死亡的恐怖,看着长矛从孔口里伸进来,那姑娘一动不能动,死亡把她冻僵了。小胖子在身后伸着脑袋热心地校正着,偏左一点再偏左一点。然后周蛟像作外科手术一样,准确地把长矛捅进去。鲜血顺矛杆逆射过来,弄脏了双手,他解下臂上的血巾厌恶地揩净。

车内的男驶员也同样处理了,但周蛟不解的是,为什么此后只有那姑娘留存于记忆中。那惨白的嘴唇缓慢而沉重的逼近,银铃般地呼唤着吻吻我周蛟吻吻我。等他喘息着把梦魇推开,他能感觉到死亡之吻留在他口唇上的冰凉。他呻吟说你放开我吧,放开我吧。

当时在场的都是外县人,没有人认得他。他强迫自己把这些锁到记忆的深处,甚至对史云芳也未透露半字。结识了天使般的丁丁后,他庆幸自己渐离那种阴暗那种恐怖那个地狱了。他想把另一个周蛟扔掉,伴着丁丁试探一条陌生的路。忽然他揉揉眼睛发现死亡女神在前边好整以暇地等他,她只不过是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晋康托云芳告诉他,远阳公安局在调查他67年5月份的活动。晋康说我不知道你那时干了什么,给你报个信,希望你好自为之吧。

几天后,丁丁和周蛟一起失踪了。丁丁父亲、晋康、晓月、云芳发疯地找了几天,后来晓月拿来一封信才使老人彻底绝望。信写在晓月的日记本里,字迹很潦草:晓月你告诉我西安的姐姐,代我孝顺爸爸。我没脸给他们写信。

丁丁父亲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起床,他说话的声音虚弱而空洞。晋康和云芳经常探望他,他们叹息着说黄老师已经死了,实际上黄老师的心已经死了。

他们不知道,此时周蛟和丁丁正在铁笼山山顶的石屋内,望着山头皎洁的明月。他们是游玩了杭州、太湖几个地方后,赶着八月十五这个日期返回的。丁丁喘息着,腹部微凸,刘海被汗浸湿。周蛟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其实他们的心境很平静。死亡与他们耳鬓厮磨了两个月,已陈旧得没有血腥味了。丁丁说这儿好像来过似的,这石屋、这月亮,这狼嗥,我都很熟悉。这只狼是不是云芳姐说的那只?你看她叫得多凄厉。周蛟你的笛子呢?再吹一次吧,让你的儿子或女儿也听一听。

周蛟取出笛子,挨近唇边,碎金裂帛地一声。但笛声没有续上。周蛟放下笛子说对不起丁丁,我这会没有情趣,吹笛要是没有灵性,就会干涩嘶哑,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个坏印象。

丁丁说好吧,我也想留住河边那晚的印象。她清楚地记得那晚的笛声,笛声是从月宫中传来的。她也清晰地记得失火那晚,窗户里出现的蓬松头颅,就像雄狮从森林大火中咆哮冲出。接下来是两年空白。她是直接从诗境跨到铁笼山上,这怎么可能?她心里发苦地想,这怎么可能呢?

周蛟走出石屋,把笛子扔向崖下,他不再敢看丁丁的眼睛,他当然读得出这两汪幽泉中所包含的内容。在旅途中,丁丁已经用目光暗示过多次了:周蛟,我们不走这条路吧,哪怕你坐牢十年,二十年,我等你,我把腹中的孩子养大,为爸爸送终……

他冷笑一声。坐在牢里看四角的天空,把才气和灵性磨尽,变成他父亲那样的空壳?他害怕这个甚于死亡。月色如银,山风从深谷翻上来。他看看深谷,谷里没有蒙上月光,幽瞑黑暗。银白与黑暗的交界正在脚下。真不忍离开丁丁,独自跨进黑暗中去。不过,丁丁会跟上来的,他有把握。

我走了丁丁!他喊道,然后闭上眼睛,草草地跨过这条阴阳界。

死亡女神又和他开了个玩笑。等他醒来时,山顶上已抹上一缕霞光。是断崖半空中那株松树把他托住了。他的脊背已经摔断,只要略一动弹,鲜血就从口中咯出,他呻吟着我在那儿?我还是周蛟吗?

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松枝,快放手吧,这些早该结束了。但双手丝毫不肯放松。这时一条纱巾从山顶飘下来,在霞光中变得鲜红而透明,山风托着纱巾从他面前缓缓飘过。他听见山顶上一声高亢的呼喊,然后一个身影从霞光中浮出,带着呼呼风声从他眼前坠落。

十几天后晋康和史云芳匆匆赶到铁笼山。丁丁父亲没有来,他说我的女儿已经死过了,人只能死一次。

铁笼山对于他们是旧地重游,但已人物全非,恍如隔世了。副场长老齐是熟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你们来晚了,他惋惜地说,周蛟昨晚才咽的气,死得很受罪,脊骨摔断了,在树上挺了几天。等我们发现后救上来时,人已经瘦得脱相,我差点认不出来了。那女子是在谷底找到的,法医说已经怀孕三个多月。真作孽,多聪明的人,咋会走这条路呢。

老齐沉重地摇着头说,周蛟自打救上来到死没说一句话,你们没见他的眼神,太可怕了。不过他忽然想起周蛟和史云芳的关系,没有再说下去。

周蛟的身体已经枯干,一层薄薄的皮肤包着一架骷髅,脸上还凝结着死前的痛苦。史云芳用手绢捂住嘴巴,强抑着没有大哭。老齐怜悯地看看她,说女的已就地埋葬了,周蛟呢,和她合葬吧。

周蛟和丁丁的坟墓坐落在一道清幽的山谷,这儿可以仰望到铁笼山的主峰。晚风拨弄枯草,低语着凄凉。他们备了几件祭品,默默地凭吊。陪他们上山的老齐说天不早了,走吧,这儿不安全,前些天农场的年轻人在附近掏了一窝狼崽,母狼像疯了似的,满山乱嗥。

晋康说我昨晚也听到了,叫声真疹人。史云芳用野草野花编了一个花圈,放在丁丁墓前,她的眼眶又红又肿。晋康劝她:走吧,不要难过了,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他写出来。我一定会写出来的,再把文章拿到这儿烧化。走吧,云芳,走吧。
 

  如果觉得王晋康科幻小说集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王晋康小说全集王晋康科幻小说集,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