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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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蚯蚓》


五月的一天,一代科学大师、原“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国家工程”指挥长、72岁的钱石佛先生,在妻子蔡玉茹和儿子钱小石陪同下,来到北京市公安局正式报了案,他告发的犯罪嫌疑人是现任指挥长鲁郁。

鲁郁今年48岁,是钱先生的学生,也是钱先生十年前着力推荐的接班人。

从乌鲁木齐坐直升机出发,在空中俯瞰塔克-克拉大沙漠,你能真正地体会到现代科技的威力――恶之力。现代科技激发了温室效应,在中亚一带形成了更为干燥的局部气候,短短两百年间就使新疆的沙漠急剧扩大,使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克拉玛依沙漠联成一片,并取代撒哈拉成了世界沙漠之王。类似沙漠的形成,通常是大自然几百万年的工作量,而现在呢,即使把温室效应的孕育期也算上,满打满算不超过五百年时间。

从舷窗里放眼望去,视野中尽是绵亘无尽的沙丘,一派单调的土黄色。偶然可见一片枯死的胡杨林或一片残败的绿州。沙漠的南部,即原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区域,沙丘更为高大,方圆几百公里不见一丝绿色。这儿原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公路,是20世纪末为开发塔中油田而建。公路两旁曾经有精心护理的防沙林,用水管滴灌,绿意盎然,在死气沉沉的土黄色上围了两条漂亮的绿腰带。但自从油田枯竭及沙漠扩大后,这条公路和防沙林带再没有人去维护。公路早被流沙吞噬,防沙林全都枯死,又被流沙半掩,只露下枯干的树尖。

直升机到了沙漠腹地。现代科技在这儿展示着另一种威力。前边沙丘的颜色截然不同,呈明亮的蓝黑色。蓝黑色区域有数千平方公里,总体上呈相当规则的圆形,边缘线非常整齐。直升机低飞时可以看出,这儿的沙丘并非通常的半月形(流动沙丘在风力作用下总是呈半月形),而是呈珊瑚礁那样复杂的结构,多是一些不规则的同心圆累积而成,高低参差,棱角分明,显然不再具有流动性。两位警官靠在打开的舱门上,聚精会神地往下看,朱警官问钱小石:

“呶,这就是沙漠蚯蚓的功劳?”

“嗯,它们是我爸爸和鲁郁大哥一生的心血。不过,我爸爸历来强烈反对使用‘沙漠蚯蚓’这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字把‘生命’和‘机器’弄混淆了。它们绝不是类似蚯蚓的生物,而是一种能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纳米机器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和生物已经很难严格区分,但绝对不能混为一谈。是否需要我讲一下纳米技术的发展?”

朱警官在公安大学上学时,自修有物理学学位,不过他仍笑着说:“请讲。”

早在1959年,著名科学家理查德·费因曼发表了一个题为“在底部还有很大空间”的演讲,指出,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制造工艺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组装的方式来制造,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单个分子、原子“自下而上”进行组装?甚至可以设计出某种特殊的原子团,赋予它们类似DNA的功能,在有外来能量流的条件下,“自我建造”具有特定功能的身体,就像蚊子卵能自我建造一个微型航空器,蚕卵能自我建造一个吐丝机那样,而且能无限复制(注)。

科学史上普遍认为,这次演讲象征着纳米技术的肇始。

又240年后,纳米技术才获得真正的突破。一位年轻的天才,钱石佛,设计成功了一种硅基原子团,它可以吸收自然界的光能来作为自身的动力,吞食沙粒,在体内转化成单晶硅,并能形成某种善于捕捉光子的量子阱,在体表形成蓝黑色的可以减少反射的氮化硅薄膜。这些结构共同组成了高效的光电转换系统,效率可达45%以上。当然最关键的是:这种原子团具有自我复制功能,当身体长大到一定程度,就像绦虫那样分成几节,变成独立的个体(蚯蚓在特殊情况下也能这样繁殖)。它们的身体残骸则像珊瑚礁那样堆积,造成沙漠形态的大转换。转换后的“固态沙漠”仍然不适合绿色植物的生长,仍是绝对的生命禁区。但不要紧,这些蓝黑色残骸保存着它“活着”时吸收的全部光能,是高能态物质,可以收集起来,很方便地转化为电能。这样,改造后的沙漠就成了人类最大的能源基地,而且是干净的可再生能源。

用“蚯蚓”来做它的绰号并不合适,它的身体很小,一个只有一毫米长。但由于它强大的自然复制功能――不要忘了,它在自然界没有天敌,没有疾病!――它在短短30年内就覆盖并改造了七千平方公里的沙漠,按地球表面平均年光照总量5900MJ/m2计算,相当于六亿千瓦的巨型电厂!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得了“沙漠蚯蚓”这个褒称。蚯蚓也是改造大自然的功臣,远在人类开始耕耘土地之前,蚯蚓就默默地耕耘着地球的土壤,它们对环境的良性作用,没有哪种生物能比得上――除了人类,但人类的作用是善恶参半的。

两位警官兴致盎然地说,他们对“沙漠蚯蚓”早闻其名,但一直没机会目睹。等到达基地后,请钱先生尽快让他俩见见实物,正所谓“先赌为快”!钱小石笑着说:这没问题,太容易了。

前边就是基地。指挥部和研究所建在高大的沙丘之下,所以地面上除了有一块不大的停机坪外,和其它沙面没有什么区别。直升机停下,他们跳下来,踩在蓝黑色的沙沙作响的沙面上。钱小石弯腰顺手抓起一把沙子,举到两位警官眼前说:

“呶,这就是沙漠蚯蚓。”他看到两位警官怀疑的目光,笑着肯定,“对,这可不是沙子,也不是它们的残骸,这就是它们。”

朱警官接过来,它们硬帮帮沉甸甸的,由于强烈的光照而触手灼热,几乎与普通沙子一样,只是颜色是蓝黑色,形状呈规则的长圆形,两头浑圆,与沙粒显然不同。单独个体的个头非常小,肉眼很难辨清它们的细部构造,比如看不清用来吞吃沙粒的口器,也感觉不到它们在“动”。女警官小李怀疑地问:

“这就是沙漠蚯蚓?活的?”

钱小石笑着说:“对,要是按老百姓的说法,它是‘活’的。按我爸爸的说法是:这些微型机器目前都处于正常运转状态。”

李警官相当失望:“鼎鼎大名的沙漠蚯蚓,原来就这么个尊容啊。难怪钱老不同意称它为生命,它的确算不上。依我看连机器也算不上,只能算是普通沙粒。”

地下建筑的大门打开了。一位女秘书迎过来,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欢迎!鲁总在办公室等你们。钱小石摇摇头,叹息道:

“让我爸这么一闹腾,我真没脸去见鲁郁大哥和大嫂。唉,躲不过的,硬着头皮上吧。”

七天前钱老报案时,就是这两个警官接待。钱老身体很硬朗,鹤发童颜,腰板挺得笔直,步伐坚实有力。这副身板儿是长年野外工作练出来的。说话也很流畅,没有老年人惯有的罗索或打顿,口齿清晰,极富逻辑性。他沉痛地说:当年正是他推荐鲁郁继任这个国家工程的指挥长,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说是犯罪也不为过――可是,当年的鲁郁确实是一个好苗子!忘我工作、专业精湛,为人厚道。谁能想到,这十年来,即自己退休这十年来,鲁郁完全变了!不是一般的蜕变,而是变成一个阴险的阴谋家,一个恶毒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毁灭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工程!当年,在他(钱石佛)任指挥长时,工程进展神速,经那些纳米机器“活化”过的沙漠区域飞速扩展。按那个速度,今天应该已经覆盖整个塔克-克拉大沙漠了。但这些年沙漠的活化已经大大放慢,甚至已经活化过的区域也染上了致命的“瘟疫”(只是借用生物学名词)。这种局面是鲁郁有意造成的。

面对这样严重的指控,朱警官非常严肃地听着,小李警官认真做着笔录。两位陪同的家属同样表情严肃,不时点着头。不过,朱警官也在偷偷端详着老人的头部,看能不能找出手术的痕迹。昨天钱夫人已经提前来过,告诉他们,钱老十一年前,即临近退休时,患过脑瘤,做过开颅手术。手术后他的头盖骨并非原璧,其中嵌有人造材料,不过蒙在原来的头皮之下。朱警官最终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不由佩服医生的巧夺天工。

钱夫人昨天提前来警局,是来为警方打预防针――不要把她丈夫明天的报案当回事。她说,丈夫自从做了开颅手术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多疑、专横、偏执。现在他每天忙得很哪,竞竞业业,日夜焦劳,四处搜集鲁郁的“罪状”,这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她说她和儿子开始尽力劝过老头子,但丝毫不起作用,甚至起反作用。现在他们只能顺着老头的想法来,比如,明天两人将一本正经地陪同他来报案。否则,连他俩也会被老头视做异己,这就太可怜了――对老头儿来说太可怜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她难过地说:

“鲁郁那孩子,先是老头的学生,后来是助手,几乎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我对他完全了解。绝对是个好人,心地厚道,道德高尚,把我俩当爹娘对待。真没想到,老头现在非要跟他过不去,把他定性为阴谋家和罪犯!警官你们说说,罪犯搞破坏都得有作案动机吧,那鲁郁作为工程指挥长,为啥要破坏他自己毕生的心血?受敌国指使?没道理嘛。老头这样胡闹,真让我和儿子恨得牙痒。但没办法啊,他是个病人。你们可别看他外表正常,走路咚咚响,其实是个重病人。俺们只能哄着他,哄到他多咱闭眼为止。”她轻叹一声,“就怕我先闭眼,那时老头儿就更可怜啦。”

“你说塔克-克拉工程现在进展不顺利,出现了大片‘瘟疫’?”

“是这样,但这绝不是鲁郁有意造成的,甚至――不是鲁郁造成的。警官,你懂我的意思吗?也许……”她斟酌着把这句话说完,“这才是老头的病根,但他是无意的,是以‘高尚’的动机来做这件丑恶的事。”

这段话比较晦涩,绕来绕去的,不像钱夫人快人快语的风格。作笔录的小李警官没听明白,抬头看了头头一眼,但朱警官马上明白了,因为钱夫人的眼睛说出了比话语更多的东西。她实际是说:也许,今天工程的病根是在丈夫当政时就种下的,到现在才发展成气候。丈夫在潜意识中想为自己开脱,因而把现任指挥长当成了替罪羊。当然,由于老人大脑有病,这种想法并不明确,而是埋在很深的潜意识之下,就像迁徙兴奋期的大雁或大马哈鱼会不由自主向着某个目的前进,但其实它们并没有清晰的意愿。

蔡玉茹看到朱警官在沉吟,知道自己对丈夫的“指控”同样过于离奇,不容易被外人接受。她狠狠心说:

“有件事我原不想让外人知道,但我想不该对警方隐瞒。你们可知道,老头子的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吗?这几年他经常在深夜梦游,一个人反锁到书房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梦游能持续两三个小时,但白天问起他,他对夜里的活动一概不知。”她解释说,“是真的不知道,不是装的。因为有一天,白天,他非常恼火地质问我们,谁把他的个人笔记本电脑加了开机密码。我俩都说不知道,儿子帮他鼓捣一会儿,没打开,说明天找个电脑专家来破解。但到晚上,他在梦游中又反锁了书房门后时,我隔着窗户发现一件怪事:老头子打开电脑,非常顺溜地输进去密码,像往常那样在电脑前鼓捣起来,做得熟门熟路!我这才知道,那个密码肯定是他在梦游中自己设置的。”

“你是说,他只有在夜里,梦游状态下,才能回忆起密码,而白天就忘了?”

“对。匪夷所思吧?但我和儿子观察了很久,确实如此。医生说,老头子是非常严重的分裂人格症,白天,第一人格牢牢压制着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努力要突破压制,就在夜里表现为梦游。”

对于丈夫做出如此尖锐的剖析,确实非常艰难,但她为了替鲁郁负责,不得不“家丑外扬”。朱警官钦佩这位大义的妇女,连连点头: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谢谢你,谢谢你的社会责任心。”

“朱警官,还有一点情况,我想应该让警方知情:关于老头要报案的事。我已经提前告知小鲁了,让他有点心理准备。唉,打电话给小鲁两口子说这些话时,我真脸红啊。小鲁两口倒是尽心尽意地安慰我。”

朱警官也真诚地安慰她:“阿姨你不要难过,我理解你的难处,非常理解。至于案子本身你尽管放心,等明天钱老来报案时,我们会认真对待,认真调查,尽量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当然绝不会冤枉鲁郁先生的,那可是个大人物,国家级工程的指挥长,谁敢拿一些不实之辞给他定罪?反正我没这个狗胆,哈哈。”

基地虽然在地下,但通过光纤引进来自然照明,明亮通透,同在地上一样,只是没有地上的酷热。鲁郁老总个子稍矮,貌不惊人,衣着简单,乍看就像一个民工。他虽然已经知道了警方的来意,但面色平静如常,同两位警官握手,同钱小石则是拥抱,还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小钱笑着说:

“少给我套近乎!我是警方公派人员,陪同两位警官来调查你的犯罪事实。”他叹着气,大摇其头,“郁哥你说,一个人病前病后咋能变化这么大?尤其是我爸这样的恂恂君子!我现在非常相信荀子的话:人之初,性本恶。大脑一旦得病,失控,就会恢复动物的丛林本能――竖起颈毛悚然四顾,怀疑黑暗中到处都是敌人。”

鲁郁平静地说:“钱老永远是我的恩师。”停了片刻,他又加重声音重复,“我相信他永远都是我的恩师。”

他的重复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意味。等到几天后,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时,钱小石才意识到鲁郁大哥这句话的深意。

不管怎么说,警方调查还是要进行的。鲁总先让客人们看了有关“沙漠蚯蚓”的宣传片。有句俗话叫“眼见为实”,其实这话不一定正确。此前两位警官已经目睹和触摸了真正的沙漠蚯蚓,在他们印象中,它们只不过是普通的沙粒,是僵死的东西,最多形状有点特殊罢了。但看了宣传片,他们才知道沙漠蚯蚓的真实面目。影片中的图像在一维方向上放大了一百倍(体积上放大了100万倍),现在那些个玩意儿恰如蚯蚓般大小,长圆柱形,前方有口器,后方有排泄孔。口器轻微地蠕动着,缓缓包住沙粒。但身体基本是僵硬的。鲁郁解释说:塔克拉玛干沙漠都是细沙,直径大多在100微米以下,正好适宜沙漠蚯蚓吞食。

他还说,沙漠蚯蚓的行动非常缓慢,肉眼难以察觉。你们看到的影片已经加快了50倍,下面要加快1000倍。"

现在它们僵硬的身体忽然变柔软了,蠕动着,前进着,吞吃着,排泄着,体表的颜色在逐渐加深,躯体变长,然后是一变几的分裂。镜头拉远,浩翰沙漠中是无数蚯蚓,铺天盖地地吃过去,一波大潮过后,黄白色的沙海很快转换成蓝黑色的“珊瑚礁”。两位警官看得入迷,鲁郁提醒说:

“注意看这一段!”

随着它们的吞吃,蓝黑色的残骸逐渐堆积,变厚。这种情况对它们不利,因为“食物”(沙粒)和阳光被隔开了。现在,蚯蚓们先在表层晒太阳,等到体色变成很深的蓝黑色,就蠕动着向下钻,一直钻到浅黄色的沙层,才开始吞咽活动。吞咽一阵,它们又钻到地表去晒太阳,如此周而复始。鲁郁说:

“这种习性的改变――即把吸收光能和吞咽食物两个过程分割开――并非钱老师的原始设计,而是它们自己进化出来的。从物理学的角度讲,这种习性牵涉到两段程序的改变:光能转为电能之后的储存,和电能的再释放。这是沙漠蚯蚓在生物功能上的巨大进步。这次进化并非受我们的定向引导,我们所做的工作,只是用各种刺激剂来加速它们的进化,但究竟出现哪种进化,我们在事前并非心中有数。这还是钱老退休前的事。”

两位警官意识到,鲁郁与钱老有一点显著的不同,他一点不在乎对沙漠蚯蚓使用“生物化”的描述。朱警官笑着说:

“鲁总你说它们是在进化?钱老可是强烈反对使用这类生物化的描述。他说,这是纳米机器,绝不是生物,对它们只能说‘程序自动优化’。”

鲁郁不在意地说:“我当然知道钱老师的习惯,不过这只是个语义学的问题,主要看你对生命如何定义。喂,下边就可以看到沙漠蚯蚓群中的瘟疫了。”他停顿片刻,微笑着补充,“瘟疫――又是一个生物化的描述。”

镜头停在一个地方。从表面看一切正常,地表仍是蓝黑色的类似珊瑚礁的堆积。仔细看,地表上有几处圆形的凹陷,大约各有一个足球场大,凹陷处的蓝黑色比较暗,失去了正常的金属光泽。鲁郁解释说:沙丘经过活化后体积会膨胀,反过来说,死亡区域就会表现为凹陷。图像放大,深入到堆积层的内部,现在看到异常了:这儿看不到那些钻下钻下的“活”的蚯蚓,它们都僵硬了,死了,至少是休眠了。鲁郁说:

“这种瘟疫是五年前开始出现的。按说,作为硅基生命,或者按钱老的说法是硅基纳米机器,它们在地球上是没有天敌的,既没有‘收割者’(指食肉动物);也没有病菌病毒。但这种死亡还是发生了。知道为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是某种有害元素造成的。”

三个观众中的两个警官富含深意地互相看看:“噢,是这样。”

那天接待钱老报案时,因为事先有钱夫人的吹风,两个警官非常同情这位人格分裂的病人,一直和家属配合着,认真演戏,假装相信钱老所说的一切。但这个老头儿的眼里显然揉不进沙子,谈了半个小时后,他突然冷峭地说:

“我说的这些,是否你们一直不相信?认为这只是一个偏执狂的胡言乱语?甚至是一个失败者在制造替罪羊?”

两个警官被一指点中罩门,颇为尴尬――这正是昨天钱夫人的剖析啊,也正是两人此刻的心理态势――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老人冷笑着:

“别哄我啦。我知道,连我老伴儿和儿子,心里恐怕也是这个想法。说不定,你们事前已经瞒着我沟通过啦。”那对母子此刻也很尴尬,低下头,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其实,我并不乐意我推荐的继任者是个坏蛋,我巴不得他清白无辜呢。这样吧,你们去调查时,只用查清一件事,就能证明鲁郁的清白。”

“是什么?请讲。”

“我创造的硅基纳米机器是没有天敌的,没有哪种细菌或病毒能害得了它们,所以说,它们中间出现的‘瘟疫’实在让人纳闷!我这几年一直私下研究,发现只有一种物质能害得了它们,能中断二氧化硅转换到单晶硅的过程,从而造成大规模的灾难。这就是元素碲――但自然界中碲是比较罕见的。所以,这件事很容易落实。你们去落实吧。”他冷笑着说。

两位警官互相对视,沉默不语,不安的感觉开始像瘴气一样慢慢升腾。他们曾对昨天钱夫人的话深信不疑,但现在开始有了动摇。她说丈夫是个偏执病人,但看今天老人的谈吐,口齿清楚,逻辑明晰,不像是精神病人啊。尤其是老人的最后一段话,可以说是一刀见血,具有极大的雄辩性。他以惊人的洞察力,提出一件很容易落实的“罪证”。一旦落实,或者鲁郁有罪,或者报案者是胡说,没有一点含煳之处。朱警官有物理学位,知道碲这种物质并非市场上的小白菜,它的购入和使用应该是容易查证清楚的。能提出这么明晰的判断标准,怎么看也不像是偏执病人啊。他不会既费尽心机去诬陷继任者,又提出一个明显的证据,让那家伙轻易脱罪吧?

钱老身后的妻子苦笑着,避开丈夫的视野,向两位警官轻轻摇头,那意思是说:莫看他说得如此雄辩,别信他的!看钱小石的表情,和妈妈是同一个意思。朱警官想,也许这母子两人对鲁郁知之甚深,所以才不为老头的雄辩所动。但作为警官,而且完全不了解鲁郁此人,他无法轻忽老人提出的这个“犯罪判断标准”。他郑重地说:

“钱老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查证清楚。”

这句话昨天他对钱夫人也说过,但那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语而已。今天不同,今天这句话里浸透了沉甸甸的责任感。老头子看透了这一点,显然很满意――朱警官苦笑着想,谁说这人大脑不正常?他的目光就像千年老狐,具有锐利的穿透力。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朱警官总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身裸体。钱老说:

“好的,那就拜托二位啦。如果你们能证实鲁郁的清白,我再高兴不过了。”

他的报案就以这么一句善良的祈盼做结束,有点……迹近伪善。朱警官迅速看看那对母子,看他们对这番表白有何想法。他们一点不为老头儿的表白所动,苦笑着向朱警官使眼色:

可别信他的煽惑,我们是早就领教过啦!

朱警官真不知道该信谁的,他此刻有一个比较奇怪的、非常强烈的感觉:如果你事先认定钱老是个偏执狂,那么你完全能用这个圈圈套住他的行为;但如果你没有先入之见,你会觉得,他的所有言谈都是正常的,具有清晰的、一以贯之的逻辑脉络,并由纯洁的道德动力所推动。

朱警官脑子里两个钱老的形象在打架,他解嘲地骂道:娘的,说不定案子没破,我自己倒被整成分裂人格了。不管怎样,我要认真查清这个案子。

事实上钱老赢了,赢得干净利索。

先不管他是不是精神病人,但他确实一指点中了这个案子的死穴。其后的查证落实太容易了,简直弄得两位警官闪腰岔气,他们为侦破本案而鼓足的劲力突然落空,没有了着力处。他们到基地后很容易就查清了真相,而且鲁郁也一点儿没打算隐瞒:工程部这五年来确实花费重金,采购了大量的碲,是向全世界求援和采购的。当然,求购的公开原因不是为了“杀死沙漠蚯蚓”,而借口说是为了扑灭它们之中正在流行的瘟疫。世界各国都十分重视塔克――克拉工程,不光为了沙漠改造,主要为了下一个世纪的能源,所以对鲁郁的请示有求必应。

购买碲的所有往来函件和往来帐目一清二楚,在工程部的帐表上分项单列,整理归档,加了封条,专等警方的调查。两位警官到来的两天之前,鲁郁组织了一次全区域的直升机喷洒行动,规模很大,还特意拍了纪录片。这部片子也已经归档,非常痛快地提供给警方。

……两架军用直升机整装待发,含碲气雾剂已经装在机舱里。两名驾驶员和十几名工作人员此刻站在机外的沙地上,排成一排,都穿着笨重的隔离服,因为碲对人类也有毒性,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神经毒素,并可诱生周围神经的脱髓鞘作用。被喷洒区域今后很长时间(在碲自然降解之前)都将是动物生命的禁区。行动组员的表情肃穆沉重,他们都知道这次任务的高度危险性,是人身和政治上的双重危险。他们不光冒着生命危险,今后也势将面对社会的善恶审判。这会儿,他们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同样穿着隔离服的指挥长鲁郁走近他们,亲手签署了命令。特写镜头放大了命令上的文字:

我作为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国家工程指挥长,决定在2237年五月20日上午开始含碲气雾剂的工业性喷洒行动。喷洒区域是沙漠蚯蚓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喷洒后务必造成活化区域与外界的全面隔断。

我对这次行动负有全部法律责任。

鲁郁

2237年五月20日上午八点零分

鲁郁向那排人展示书面命令后,吩咐秘书把它收好,归档。然后用苍凉的声音发布命令:

“喷洒行动现在开始!”

参与人员爬上直升机。旋翼旋转起来,两架直升机升空,组成编队,沿着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并肩飞去,每个机尾处拖出一条气状的鲜红色尾巴。两条尾巴扭曲着,膨胀着,合并到一起,弥漫了空域,沿着活化区域的蓝黑和黄白交界线,慢慢沉降到沙面上。直升机飞远了,红色尾巴也变淡了,然后它们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这段时间里,鲁郁等几个人在原地等待着,不语不动,如同一组刀法苍劲的沙雕,隔着防毒面具,能看到他们平静中带着苍凉的面孔。

沙漠中“活化”区域为七千平方公里,周长大约为300公里。一个小时后,两架飞机完成了喷洒,拖着红色的尾巴从地下线出现,飞到头顶后尾巴消失。直升机降落,鲁郁同机组人员一一握手。然后共同登机离开这儿。他们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儿是含碲气雾剂没有影响到的安全区域。以下的镜头经过放大和加快,并深入到残骸堆积层中。沙虫们在其中钻上钻下,非常活跃,但在鲜红色的气雾慢慢沉降后,沙层表面的沙虫们很快中毒,行动逐渐变慢,身体变得僵化,直到最终停止了蠕动。这个死亡过程缓缓地向沙层下延伸。

“鲁郁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珍贵的沙漠蚯蚓?要知道,这是钱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样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

鲁郁苍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样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

记录的小李警官听到这句混帐话,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个意识健全的科学家,面对警方审讯,却把罪责推给什么先知,可不是耍无赖么!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冲动,仍然心平气和地问:

“什么先知?宗教的先知,还是科学的先知?”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始终对我隐身和匿名。”

这下子连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鲁郁先生,你不会说自己也是……不会说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会听从一个隐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这样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会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绝不会以精神疾病为由来脱罪。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请你们先替我查寻一个人。”

“什么人?”

“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知,这几年,他一直向我发匿名邮件,严重地扰乱了我的心境,邮件内容一般是一两句精辟的话,总是正好击中我信仰的薄弱处;他甚至给我发过几篇科幻小说,是读后让人透心冰凉的那种玩意儿。七八年来,正是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彻底扭转了我的观点,让我――很艰难地――做出了杀死沙漠蚯蚓的决定。现在,我渴望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朱警官暗暗摇头,觉得“智力完全正常”的鲁郁所说的这番话很难说是正常的。一个具有大师智慧的科学家,却被几封匿名邮件牵着鼻子走,改变了信仰,甚至去犯罪,这可能吗?他温和地说:

“好的,请你提供有关信件和邮址。”

“都在我的私人电脑上,你去查吧,我告诉你开机密码。”他告诫道,“不要对这件事想得太容易,我也用黑客手法多次追踪过他,一直没成功。对方做了很好的屏蔽。”

“放心吧,不管他再屏蔽,对公安部网络中心来说都不是难事。我想问一句,关于这位先知的身份――你有一些猜测吗?”

鲁郁沉默片刻:“有。但我不会事先告诉你们,以免影响客观性。”

小李警官又瞪了他一眼,朱警官没有急燥,温和地说:“好吧,就依你。我先查实这件事,然后再继续咱们的谈话。”

第三天上午朱警官重新坐在鲁郁的面前。鲁郁端详着警官的复杂表情,率先开口:

“已经查清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已经查清了。”

“嗯,的确查清了。警方已经知道他是谁,悄悄弄到他的电脑,破解了开机密码,在里面找到了曾发给你的所有东西的备份。你――事先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对。”鲁郁苦笑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钱老是我永远的恩师。永远的。不管是在他领我走上沙漠蚯蚓的研究之路时,还是躲在暗处诱惑我,促我狠下心杀死沙漠蚯蚓时。”他叹息道,“其实这些沙虫已经无法根除了,喷洒剧毒的碲,也只能暂时中断它们在地球上的蔓延,但我只能尽力而为。朱警官,你以为我杀死沙漠蚯蚓心里就好受吗?心如刀割!我背叛了前半生的信仰,实际是后半生的我杀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苦笑着说,“只有一点可以拿来自我安慰:我倒是一直没有背叛钱先生,不管是在他退休前,还是退休后。不说这些了,来,我向你坦白本案的所有详情。”

“是老头干的?是他诱惑鲁郁杀死沙漠蚯蚓?”

“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夜里那个他。”

“不可能!”钱夫人震惊地说,“朱警官,你不了解沙漠蚯蚓在老头心目中的地位。它们比他本人的生命都贵重。他不可能自己去杀死自己。”

钱小石虽然也很震惊,但反应多少平缓些。他问:“那些发给鲁郁大哥的东西,那些‘阴暗的诱惑’――都在我爸的电脑上?”

“对。你们可以看看,我提供开机密码。”

“难以理解啊。我真的不能相信,爸爸的信仰会有这么陡峭的转变。”

“恐怕正是太陡峭,超过了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才造成人格的分裂――裂变成一个白天的钱和夜里的钱。鲁总说,其实在钱老退休前就多少表现了某些‘分裂’的迹象。首先,早在这项国家工程启动时,他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把基地放在沙漠中心。鲁郁说当时他就有些不解,因为若把基地放在沙漠边缘,逐步向腹地推进,才是更合适的方案,那样后勤上的压力会大大减小,可以节约巨量资金。可能早在那时,钱老对自己的世纪性发明就有潜意识的恐惧吧,所以一定要把它囚禁在沙漠中心。第二点迹象你们也知道的,他强烈反对所谓的‘生物化描述’,这种反对过于强烈,多少有些病态。鲁总说根本原因是――如果把这种玩意儿认做机器,则心理上觉得安全,因为机器永远处于人类的控制之下;如果把它们看成生物,则它们最终将听命于上帝,人类的控制只能是某种程度上的,这就难免有隐患,有不确定的未来。”

他尽可能介绍了所有已知情况。母子俩虽然难以接受,但最终还是认可了朱警官的话。就像是走出暗房子突然被阳光(真相)耀花了眼,但片刻之后,事情的脉络就清楚地显现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无可怀疑。母子俩相对叹息,苦笑摇头,钱小石担心地问:

“鲁郁大哥会咋样判决?”

朱警官长叹一声:“鲁总决心杀死沙漠蚯蚓,以防它们最终威胁人类的生存,这样的观点是对是错,我不敢评价。但对也罢,错也罢,都不能为他脱罪。要知道他是瞒着政府,采取的私人行动!太过分了,可以说胆大妄为。据他说,他不能按正常程序行事,他知道很难说服社会和政府同意,消灭沙漠蚯蚓,即使能说服,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自己扛起这个十字架――也是为了替老师赎罪。司法界的大腕们估计,他肯定要获刑,很可能是20年的重刑。”

母子俩心头很沉重――可以说他是被老头子害的!是两个老头子,“夜里的”老头子诱惑他犯罪,“白天的”老头子向警方告发他,真是配合默契啊。朱警官看着母子俩难过的表情,心头不忍,说:

“你们也不要太难过,我干脆再犯点自由主义吧。据说上边有人建议,鲁郁即使获20年重刑,也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仍担任塔克-克拉工程的指挥长,戴罪立功,处理工程的善后。这虽然是小道消息,十有八九会实现。”

母子俩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也就是说,政府和科学界私下里已经认可了鲁郁的观点,虽然对他的胆大妄为要严厉处罚,但同时也要创造条件,保证他把这件事――剿灭沙漠蚯蚓――继续推行下去。钱夫人想了想,苦笑着问:

“真要这样,小鲁这边不用担心了。老头子那边呢,该咋向老头子说?”

朱警官谨慎地说:“我考虑,还是由你来向他通报比较合适,毕竟你对他的心理状况最清楚。哪些该说,哪些该瞒,你们娘儿俩酌定吧。总的原则是既要煳弄住他,让他对案件的结果满意,又不造成过大的刺激。”

“好的,我想办法安抚他吧。”

朱警官留下那台电脑的开机密码,同两人告辞。这天下午,钱小石避开父亲,悄悄把手提电脑打开,浏览了那些邮件,包括几篇科幻小说,它们确如郁哥所说,是让人阅读之后“透心冰凉”的那种。想想父亲(夜里的父亲)为了诱惑鲁郁改变信仰,竟然在年过花甲之后学会写小说,而且是在梦游状态下干的!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钱小石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次他说第二天请专家来帮父亲破解密码,但当天晚上,就是妈妈发现老头子梦游中能顺利开机之后,母子俩商量着,把请专家的事悄悄搁下了。奇怪的是:自此之后父亲(白天的父亲)再不追问此事,并且从此不在白天摸那台电脑!想想颇为后怕,如果“白天的他”看见了“晚上的他”所写的东西,那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也许父亲会因此而彻底疯掉?

看来,父亲的意识深处必定有一个地方始终醒着,引导他悄悄避开了这个暗礁。

……这是飞船考察的第3240个有生命星球,也是第143个有文明的星球。此星球曾达到初级的第二级文明,其典型特征是:已经把触角伸向外太空,但仍使用落后的化学动力飞船。不过,这个文明眼下已经停滞和倒退。

耶安释船长已经经历了一万光年的考察历程,领教了宇宙生命的多姿多彩。眼前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同样相当奇特。这是个三色世界:70%的面积是蔚蓝色的海洋,陆地上则分为蓝黑色和绿色两大区域。两者之间不是处于稳定平衡,而是正在激烈地搏杀。蓝黑色和绿色有截然的分野,前者中没有一丝绿色,后者中则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蓝黑色的小圆(小圆中同样没有一丝绿色)。单从这个态势,就能判定两者的输赢了。

耶安释把飞船定位在低空,详细考察了这个星球上的情况。绿色和蔚蓝色区域里生活着碳基生命,已经有近40亿年(按当地纪年)历史,有数目众多的绿色植物和动物物种,其中创造第二级文明的物种是一种自称“人类”的两足直立动物。蓝黑色区域则生活着硅基生命,只有不足三百年历史,处于非常初期的进化阶段,比如,其内部尚没有物种的分化,没有“收割者”。这种硅基生命把所有的族群能量全部向外使用,用于拓展和占领。这种策略简单而有效,其结果是:在这种低级生命咄咄逼人的进攻中,陆地上相对高级的碳基生命已经溃不成军。

硅基生命,或按人类的称唿叫沙漠蚯蚓、沙虫、撒旦虫、黑祸等,只依赖阳光和硅原子就能繁衍,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富硅星球上可说是得天独厚。被它们“活化”过的区域内,地貌全都改变了,无论是原来的沙漠、高山、耕地、水泥建筑,都被翻新成蓝黑色的礁状堆积。有些地方尚残存着高耸入云的大楼,显然是人类文明的遗存。大楼底部的表层部分已经被沙虫们啃食了,变成了蓝黑色的、有波状同心圆的堡礁,而最上面的几十层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景观,棱角分明,色彩明亮。就像是一个个仅余半体完好的巨人,令人不忍目睹。

……绿色区域里的人类一直急迫地同飞船联系。耶安释船长先做了几天准备,熟悉了人类文明的历史,调好了同步翻译机。又准备了一个类似人形的替身,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年男子,面容慈祥,白须过胸,深目高鼻,麻衣跣足。耶安释过去多次与低级文明进行过对话,当他如实为他们描述未来时,低级文明的代表常常埋怨他太冷酷,缺乏人情味儿。所以,他今天使用了一个小小的技巧,也许有助于改善谈话气氛。

他在飞船上接见了人类的代表。一共三个人,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人,一位年轻女人,按人类的审美标准,最后这位应该非常漂亮、惹人爱怜。

中年男人作了第一波次的陈述:

“在人类文明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能有幸见到高等级文明的使者,我们感激涕零。你是我们的弥赛亚,是我们的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人类恳求你们尽快施以援手,帮助人类战胜那些野蛮的沙虫。我们的后代将永远铭记你们的恩德。”

耶安释船长:“我们非常同情你们的处境。在此次考察中,我已经接触过十三个正在消亡的文明,所以对你们的不幸有真切感受。可惜,在第五级以上的文明中,有非常严格的太空道德,绝不允许干涉其它生命的进程。你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尽量度过难关。”

年轻女人的眼中涌出大量的水珠,扑簌簌落到地上。那是被人类称为泪水的东西,是他们感情悲伤的典型外在表现。她哽咽着说:

“我们已经与沙虫搏斗了200多年,实在无能为力了。你们忍心一走了之,让野蛮的沙虫把人类吞噬掉吗?”

“对不起,我非常同情你们,但我们真的不能违犯太空道德。再说,我们不认为各类生命有善恶之分。”

年轻女人还要哭求,三人代表中的老者叹息着制止了她,说:

“既是这样,我们就不让耶安释船长为难了,我们不会再求你们采取什么行动,但你能否给我们提一些有用的建议?如果这不违犯你的戒律的话。”

“我倒不介意提供一些口头上的建议,可惜……你们的碳基生命是一种很脆弱的生命,这在宇宙生命中是相当少见的。真的太脆弱啦,比如你们不耐高温,80摄氏度就能使蛋白质凝固;不耐幅射,稍高的幅射就能破坏DNA;不能离开水、食物和空气,几天的缺水、十几天的缺食、尤其是短短几分钟的缺氧就能导致死亡。你们利用植物化学能来间接利用光能,用速度奇慢的神经元来进行思维,都是很低效的办法。我绝非在贬低碳基生命,正相反,我由衷敬佩你们。在我看来,如此脆弱和低效的生命,很可能因为种种意外,如流星撞击、大气成份变化、冰川来临等,而早就夭折了,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竟然延续了40亿年,甚至曾短时间达到第二级文明,实在难能可贵!另一方面,我也很……怜悯你们,坦率说吧,以碳基生命的生命力强度,不可能抵挡得住硅基生命的攻势。因为后者的身体结构远为高效、实用和坚固。两者差别太悬殊了。所以,只要硅虫在地球上一出现,碳基生命的结局其实早已确定了。”

中年男人闷声问:“海水能阻挡这些沙虫吗?到目前为止,它们的势力还未扩展到海洋。我们正考虑全体迁居到海洋中。”

耶安释船长摇头:“不会久的。海洋也有硅基岩石圈,它们很快会进化出适应海洋环境的变种来。”

“太空移民呢?也许这是人类唯一的自救之路。”

“你们可以试试。但我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因疏忽而把沙虫带到新星球,一个也不行!它们能耐受太空旅行的严酷条件,所以即使粘附在飞船外壳上也能偷渡过去。还有,但愿你们落脚的新星球上没有另外一种强悍生命,否则像你们这样脆弱的生命仍然不是对手。不管怎样,你们试试吧,我祝你们好运气。顺便问一点历史事实,我查过你们的文字记载,但记载上似乎有意回避――这些沙虫是从自然界中自然进化出来的,抑或最初是人类设计出来的?”

三个人面色惨然地沉默很久,老者才说:“是因为人类,人类中一个败类。”

“噢,是这样。”

中年男人问:“我能冒昧问一句,您是属于哪种生命?依我们肉眼看来,您也很像是碳基生命啊。”

“啊不,你们看到的这具躯体只是我的替身。这是高级文明中通行的礼貌――进行星际交往时尽量借用对方的形象。其实我也是硅基生命,更准确地说,是硅硫基生命。当然,这个身份绝不会影响到我公平对待地球上的两种生命。”

三个人类代表久久无语,他们看来彻底绝望了。耶安释船长真诚地说:

“你们不必太悲伤。眼下的沙虫们虽然是一些只知吞食和扩张的贪婪家伙,但它们也会按同样的规律向前进化,终有一天会建立文明。依我的经验,那时他们肯定会奉地球碳基生命为先祖,奉人类文明为正统,这是没有疑问的。需要担心的是,在当前这个进化级别,原始沙虫对富硅地表的活化太过彻底,也许十亿年后,当后代的‘沙人’考古学家们想要挖掘人类文化时,地面上已经找到不到任何人类遗迹了。所以,我建议你们建一个‘藏经洞’,把人类文明的重要典籍藏进去,为十亿年后的沙人考古学家备下足够的食粮。然后用富含碲的物质封闭起来,使其免遭沙虫们破坏。这样,人类虽然从肉体上灭亡了,但人类文明仍将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续。”他谦逊地说,“我初来乍到,对人类的心理毕竟了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绘的前景对你们是不是一个安慰。”

三个人类代表不祥地沉默着,年轻女性的泪水也干涸了。最后,老者惨然一笑,朝耶安释船长深深鞠躬:

“谢谢,这对我们是一个安慰,真的是极大的安慰。再见,祝你们在今后的旅途中一路顺风。”

“谢谢,我会牢记你们真挚的祝福。也祝你们好运气。”

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飞船。

“老头子,朱警官今天来过啦,是上午来的。”

钱石佛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报案忘了呢。他们如果再不来,我会直接到公安部去。他们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我?”

蔡玉茹心情复杂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头颅。虽然外表上没有异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哪块头骨是镶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为这次手术,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当然这并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说,手术之前,他意识中的“裂缝”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许下,她同拘留中的鲁郁通了话。通话中她忍不住失声痛哭,鲁郁劝阿姨不要为他难过,说,能为钱老师做点事,我是很高兴的。其实最苦的不是我,是钱老师啊。老师对沙漠蚯蚓的爱太强烈了,虽然对自己亲手创造的“异类”逐渐产生了惧意,但过于强烈的爱严严地压制着这些惧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压制很成功,“反面的想法”只能藏在潜意识中,就像蘑菇菌丝休眠在土壤深处。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脑部手术,这些潜意识的想法才获得足够的动力,推开“正面的”压制,演变成另一个人格。鲁郁说,从老师白天和晚上两个人格的陡峭断茬,足以看出他心灵中的搏斗是何等残烈!他才是最苦的人啊。

作为妻子,蔡玉茹知道鲁郁说的都是实情。所以,虽然丈夫的乖僻行径让她“恨得牙痒”,但她理解丈夫。这会儿她温和地说:

“老钱,他们怕你激动,让我慢慢转告你。你对鲁郁的揭发,特别是你提的那个判断标准,警方全都落实了。鲁郁确实采购了大量的碲,并对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区域进行了大规模喷洒。正是它造成了大面积的沙漠瘟疫。”

“哼,我知道准定是他干的,别人想不出这个招数。这个混蛋!”

“鲁郁已经被拘留,对他的审判不日就要开庭。据说,肯定是20年的重刑。”

丈夫面颊的肌肉明显地悸动一下,没有说话。蔡玉茹悄悄观察着,心里有了底。现在是白天,在“这个”钱石佛的意识中,应该对鲁郁充满义愤的。但他并没有对“阴谋家应得的下场”鼓掌叫好,而是表现出了某种类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继续说下去:

“老钱你不要为鲁郁太难过。据内幕消息说,他的刑期肯定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还会继续担任工程指挥长。”

她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丈夫的表情。告诉这些情况颇有些行险――“坏蛋”鲁郁将逃脱惩罚,还会担任原职,从而能继续祸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但凭着妻子的直觉,她决定告诉他。一句话,她不相信“夜里的他”此刻会完全睡死,一定也在侧耳倾听着这场交谈呢。分裂人格的存在,是基于丈夫刻意维持的两者的隔绝状态。如果能把“另一个他”在白天激醒,让两者正面相遇,两个他就没有继续存在的逻辑基础了。这样干有点行险,但唯有挤破这包脓,丈夫的心灵才能真正安稳。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并没有动怒,沉闷了许久,才(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咕哝道:

“我怎么会为他难过!这个混蛋。”

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计划继续狠挤这包脓:“据说――鲁郁杀死沙漠蚯蚓是受一个隐身人的诱惑,那人给他发了很多匿名邮件,甚至还有科幻小说呢。不过科学界眼下已经取得共识,那个隐身人的担忧其实很正确,很有远见。”

她紧张地等着丈夫的反应。现在,她强使丈夫的两个人格噼面相逢了,结局会是怎样?是同归于尽,还是悄然弥合?她心中并无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气地说:

“我累了,我要去睡觉!”

随即转身离去,也把这个话题撂开了。

从此彻底撂开了。他不再过问鲁郁的事,不再为自己的沙漠蚯蚓担心。夜里也再不梦游,不去电脑上鼓捣,甚至把电脑的开机密码也彻底忘记了。他成了一个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浑浑噩噩地幸福着,安度晚年。母子俩对这个结局颇为欣喜,当然也有点后怕,有点心酸。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年后,钱石佛安然去世。

此后20年中,犯人鲁郁继续指挥着他对沙漠蚯蚓的剿灭行动。他的行动很成功,更多的沙漠蚯蚓染上瘟疫,中止了生命活动。活化区域停止向外扩展,并逐渐凹陷。看来全歼它们指日可待。

这些低级的、无自主意识的、浑浑噩噩的硅基生命,当然意识不到面临的危险,更不会有哪一个会突然惊醒,振臂高唿,奋起反抗。但人类对“意识”这个概念的理解其实太狭隘,太浅薄,太自以为是。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进化都是随机的,没有目的,没有既定的方向。但众多的生物数量,加上漫长的进化时光,最终能让随机变异沿着“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使猎豹跑得更快,使老鹰的目光更锐利,使跳蚤的弹跳力更强,使人类的大脑皮层沟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种都有一个智慧的“种族之神”,在冥冥中为种群指引着正确的进化方向。群体的无意识,经过“数量”和“时间”的累积和倍乘,就产生了奇异的质变,变成了无影无形的种群智慧。它与人类最珍视的个人智慧虽然不在同一层面,不在同一维度,无法作横向比较,但大致的效果是一样的。

现在,在这些浑浑噩噩的硅虫之上,它的“种族之神”已经被疼痛惊醒,感受到它的大量子民(细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应该迅速变异以求生。于是它冷静地揣摸着形势,思考着,开始规划正确的进化方向……

注:费因曼的这篇讲话实际不包含最后一个观点,是作者加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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