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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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小团圆》前言 宋以朗

我身为张爱玲文学遗產的执行人,一直都有在大学、书店等不同场所举办关於张爱玲的讲座。每次总有人问我那部未刊小说《小团圆》的状况,甚至连访问我的记者也没有例外。要回应这些提问,我总会徵引张爱玲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给我父母写的信——随信还附上了遗嘱正本——其中她曾说:

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关於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 (《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

这里要指出一份遗嘱是法律文件,但一封普通信件不是,为何还要“细想”与“再说”?据我所知,这讨论从未出现过。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去世,而她所有财產都留给我父母。我父亲宋淇(Stehen Soong)当时身体欠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亦去世了。我母亲宋酈文美(Mae Fong Soong)则迟迟没决定《小团圆》的去向,患得患失,只把手稿搁在一旁。到了二OO七年十一月,我母亲逝世,而《小团圆》的事就要由我决定了。

於是我总会问我那些听眾,究竟应否尊重张爱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他们亦总是异口同声地反对。当中必然有些人会举出Max Brod和Kafka作例子:若Max Brod遵照朋友的吩咐,世界便会失去了Kafka的作品。很明显,假如我按张爱玲的指示把《小团圆》毁掉,我肯定会跟Max Brod形成一个惨烈的对照,因而名留青史。当然我也不一定要服从民主投票,因为大众可能只是喜欢八卦爆料。

我明白一定要很谨慎地下决定。张爱玲既然没要求立刻销毁《小团圆》,反而说稍后再详细讨论,证明了不是毫无转圜餘地的。假如要“讨论”,那议题又是什麼呢?一开始是什麼促使张爱玲写此小说呢?她迟迟不出版又为了什麼缘故?何以最后还打算销毁它呢?

要问他们三位自然是没可能的。幸好他们留下了一大批书信:四十年间,他们写了超过六百封信,长达四十万言。当中我们就可找到《小团圆》如何诞生及因何要暂时“雪藏”的故事。以下就是相关的书信节录: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八日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忙著写长篇小说《小团圆》,从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现在写了一半。这篇没有碍语。“……”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

《小团圆》越写越长,所以又没有一半了。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团圆》因为酝酿得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倒已经写完了。当然要多搁些天,预备改,不然又遗患无穷。“……”这篇小说有些地方会使你与Mae替我窘笑。但还是预备寄来给你看看有没有机会港台同时连载。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小团圆》搁了些天,今天已经动手抄了。我小说几乎从来不改,不像论文会出紕漏。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小团圆》好几处需要补写——小说下改,显然是从前的事了——我乘著写不出,懒散了好几天.马上不头昏了。看来完稿还有些时,最好还是能港台同时连载。“……”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南来信说我近年来尽量de-ersonalize读者对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写。当然不会生效,但是这篇小说的内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六日

《小团圆》是写过去的事,虽然是我一直要写的,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厉害,一面补写,别的事上还是心神不属。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小团圆》还在补写,当然又是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越来越多。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三日

《小团圆》因为情节上的需要,无法改头换面。看过《流言》的人,一望而知里面有《私语》、《烬餘录》(港战)的内容,儘管是《罗生门》那样的角度不同。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小团圆》情节复杂,很有戏剧性,full of shocks,是个爱情故事,不是打笔墨官司的白皮书,里面对胡兰成的憎笑也没像后来那样。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小团圆》刚填了页数,一算约有十八万字(!),真是《大团圆》了。是採用那篇奇长的《易经》一小部份!——《私语张爱玲》中也提到,没举出书名——加上爱情故事——本来没有。下星期大概可以寄来,副本作为印刷品,恐怕要晚一两天到,不然你们可以同时看。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日

昨天刚寄出《小团圆》,当晚就想起来两处需要添改,没办法,只好又在这裡附寄来两页——每页两份——请代抽换原有的这两页。

鄘文美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前天收到《小团圆》正本,午间我立刻覆了封信告诉你,让Stehen下午办公时顺便付邮。傍晚他回家,带来另一个包裹,原来副本也寄到了!於是我们就不用你争我夺(你知道我们从来不争什麼,只有抢看你的作品是例外),可以一人一份的先睹为快。我已经看完,心里的感觉很复杂,Stehen正巧很忙,又看得仔细,所以还没有看到结尾……你一定想听听我们的反应,这次还是要你忍耐一下。

“……”

今天收到你十八日的信,有两页需要抽换,很容易办。问题是Stehen说另外有许多小地方他觉得应该提出来和你商量一下。

“……”

这本小说将在万眾瞩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场(我意思登上文坛),我们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处处为你著想,这片诚意你一定明白,不会嫌我们多事。你早已预料有一些地方会使我们觉得震动——不过没关係,连我都不像以前那麼保守和闭塞。我相信没有别一个读者会像我那样彻底瞭解你为什麼写这本书。Stehen没听见过你在纽约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诉我,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为了国家主义的制裁,一直无法写。

“……”

我跟陈若曦在台北的谈话是因为我对国民政府的看法一直受我童年与青年的影响,并不是亲共。近年来觉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鬆动了些,例如电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间谍不爱国(Michael Caine饰),所以把心一横,写了出来,是我估计错了。至於白便宜了“无赖人”,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担忧过。——他去台大概是通过小同乡陈立夫,以前也帮过他忙——改成double agent这主意非常好,问题是我连间谍片与间谍小说都看不下去。等以后再考虑一下,稿子搁在你们这里好了。

志清看了《张看》自序,来了封长信建议我写我祖父母与母亲的事,奸在现在小说与传记不明分。我回信说,“你定做的小说就是《小团圆》”,现又去信说euhoria过去后,发现许多妨碍,需要加工,活用事实,请他soft-edal根据事实这一点。但是一定已经传出去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

我们并不是rudes.老实说,国家的观念也很淡,可是我们要面对现实问题。“无赖人”如果已死了,或在大陆没有出来,这问题就算不了什麼,可是他人就在台湾,而且正在等翻身机会.这下他翻了身,可是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小说中说他拿走了所有的来往书信,可能还保存在手,那麼成为了documentary evidence,更是振振有词了。所以现在改写身份,让他死於非命,开不出口来。还有一点,如果是double agent,也不能是政府的agent,因为政府的agent是不会变节的。我们从前参照Sy Ring那样拍一个电影,剧本通不过,就是这理由。邵之雍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可以不必写明,因为小说究竟是从女主角的观点出发,女主角爱他的人,that’s all,并不追究他身份,总之他给人打死,据说是double agent,为日本人或偽政府打死都可,甚至给政府的地下份子或共產党地下份子打死也无不可。你不必去研究他的心理,因根本不在正面描写他。只要最后发现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女人都用同一套,后来大家众在一齐,一对穿,不禁哑然失笑。在此之前,九莉已经幻灭,去乡下并不是怀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却一桩心愿,如此而已。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是太钻在这小说里了,其实Stehen说的台湾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再也没想到重庆的地下工作者不能变节!!!袁殊自命为中共地下工作者,战后大摇大摆带著厨子等一行十餘人入共区,立即被拘留。但是他的cover是偽官,还是不行。也许可以改为台湾人——我教过一个台湾商人中文,是在日本读大学的。跟清乡的日军到内地去做生意。——战后潜伏的乡下只要再南下点就是闽南语区。有个德国侨领曾经想recruit我姑姑去重庆活动,这人也许可以派点用场。九莉跟小康等会面对穿,只好等拍电影再写了,影片在我是on a different level of consciousness。在这里只能找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 emotions。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麼东西在。我现在的感觉不属於这故事。不忙,这些都需要多搁些时再说。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来,不然早出土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小团圆》分三天匆匆读完,因为白天要上班,读时还做了点笔记。对措词用字方面有疑问的地方都记了下来,以便日后问你再商酌。Mae比我先看完,笔记也做得没有我详细,二人加起来,总可以cover the ground。因为从好的一方面说,你现在是偶像,不得不给读者群眾好的一方面看;从坏的一方面说,你是个目标,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台湾地小人多,作家们的妒嫉,拿不到你书的出版商,加上唐文标之类的人,大家都拿了显微镜在等你的新作面世,以便在鸡蛋里找骨头,恨不得你出了什麼大紕漏,可以打得你抬不起头来。对於你本身,多年已不再活跃,现在又忽然成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在文坛上可说是少见的奇蹟,也是你写作生涯中的转折点,所以要特别珍重。以上就是我们处理你这本新著的rimary concern。

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atent的自传体小说,不要说我们,只要对你的作品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闻的人都会看出来,而且中外读者都是一律非常nosy的人,喜欢将小说与真实混为一谈,尤其中国读者绝不理什麼是fiction,什麼是自传那一套。这一点也是我们要牢记在心的。

在读完前三分之一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而且插写太平洋战争,初期作品中已见过,如果在报纸上连载,可能吸引不住读者“追”下去读.我曾考虑建议把它们删去或削短,后来觉得有母亲和姑姑出现,与下文有关,同时含有不少张爱玲笔触的文句,弃之实在可惜,所以决定押后再谈。

及至看到胡兰成的那一段,前面两章所ose的问题反而变成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的书名也是ironical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个个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於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同他分了手,结果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都谈不上。

女主角九莉给写成一个胆大,非传统的女人:她的爱是没有条件的,虽然明知(一)这男人是汉奸;(二)另外他有好几个女人;(三)会为社会舆论和亲友所轻视。当然最后她是幻灭了,把他拋弃。可是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一定会有人指出:九莉就是张爱玲,邵之雍就是胡兰成。张爱玲明知他的身份和为人,还是同他好,然后加油加酱的添上一大堆,此应彼和,存有私心和护嫉的人更是每个人踢上一脚,恨不得踏死你为止。那时候,你说上一百遍:《小团圆》是小说,九莉是小说中人物,同张爱玲不是一回事,没有人会理你。

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麼线,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责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

《小团圆》一出,等於肥猪送上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的说:九莉就是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某些地方改头换面,其他地方与我的记忆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想都想得出来。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著什麼就是什麼.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

我上面说道你是一个偶像,做到了偶像当然有各种限制和痛苦。因为有读者群眾,而群眾心理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你之所以有今天,一半靠读者的欣赏和喜欢你的作品,学院派和作家们的捧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官方最近realize你是第一个反共作家更是一个有利的因素。如果前面的推测应验起来,官方默不作声,读者群眾只听一面之词,学院派的辩护到时起不了作用。声败名裂也许不至於,台湾的写作生涯是完了,而以前多年来所建立的goodwill一定会付之东流。以上所说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我对.R.这一行颇有经验,见得多了,绝非无中生有。

我知道你在写作时想把九莉写成一个目unconventional的女人.这点并没有成功。只有少数读者也许会说她的不快乐的童年使她有这种行为和心理,可是大多数读者不会对她同情的,总之是一个unsymathetic的人物。这是一。

其次,这些事积在心中多少年来,总想一吐为快,to get it out of your system。像我在电影界这麼多年,对於许多事,假装不知道.最后终於抵制不住,等於breakdown,以后换了环境,拼命想法get it out of my system一样。好了,现在你已写出来了,这点也已做到了。我们应该冷静客观地考虑一下你的将来和前途。

大前提是in its resent form,此书恐怕不能发表或出版。连鑫涛都会考虑再三,这本书也许会捞一笔,但他不会肯自毁长城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改写,有两个aroach:(一)改写九莉,identify她为爱玲为止。这一点做不到,因为等於全书重写。(二)改写邵之雍。这个可能性较大。蓝山我们猜是桑弧,你都可以拿他从编导改为演员,邵的身份没有理由改不掉。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结果为了钱成了double agent,到处留情也是为了掩护身份,后来不知给某方发现,拿他给干掉了。

九莉去乡下可以改独自去,表示想看看所爱的人的出身地,结果遇见小康等人,为了同样目的也在,大家一交换notes.穿了绷,原来他用同一手法和说法对付所有的女人,而原来还有两个乡下老婆,然后才彻底地幻灭,(荒木那一段可以删除,根本没有作用。)这样改当然也是一个major oeration.但牵涉的面较狭,不必改动九莉和家庭那部份,至少不用全部重写,可能挽救这本书。

九莉这样做是因为她所过的生活使她完全不知世情,所以才会如此,不少读者会同情一点。同时这样还可以使“无赖人”无话可说,他总不见得这样说:“邵之雍就是我”,因为他究竟是汉奸,而非地下工作者,而且也没有死。他如果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会有人相信。况且蓝山和打胎两段读者多数不会identify为你的。当然你在设计整本书的时候,有一个完整的总盘计划,即使极小的改动也会牵一髮而动千钧。

我不是超人,对写小说也没有经验,自知说起来容易,正式做起来,处处俱是问题。但和Mae谈了几次,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可行之道。(二)这方法你如果认为行不通,脑子一时拐不过来,只好暂时搁一搁,好好想一想再说,对外只说在修改中,好在没有第三个人见过原稿。想通之后,有了具体的改法再来过。

读到这里,你已知道得跟我一样多了。以我所见,他们最大的隐忧就是当时身在台湾的胡兰成。他们相信,胡会利用《小团圆》出版的良机而大佔便宜,亦不会顾虑到张爱玲的死活。

宋淇提出了一个技术上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男主角改写为最终被暗杀的双重间谍(double agent)。如此胡兰成便难以声称自己就是男角的原型了,当然,这无可避免需要大量改动。

结果张爱玲也同意宋淇的顾虑,便暂时把《小团圆》搁置,而继续写她的《色,戒》去。但终其一生,她也没有把《小团圆》修改完毕。

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胡兰成已在一九八一年去世,所以有关他的一切隐忧现已不復存在。至於政治敏感的问题,今天的台湾与当年亦已有天渊之别,这重顾虑亦可放下了。

剩下来的,其实只是两个技术上的问题。第一,当年曾担心女主角九莉太“不值同情”,即宋淇所谓unsymathetic。但假如这标準成立的话,我想张爱玲其餘很多作品也该据此理由而永不发表。举一个例,《金锁记》的女主角曹七巧又何尝讨读者欢心?(见刘绍铭《再读<再读张爱玲>缘起》)所以无论女主角如何“不值同情”,我也不认为是一个足以阻挠小说出版的理由。第二,当时他们也怕读者会视九莉为张爱玲的复製本,因而招来大量批评。但依我所见,假如张还在生,且看到现时互联网上那些谈论她的文字,她便会明白当年的顾虑是多麼微不足道了。事实上她早已去世,什麼批评都不再可能给她切肤之痛。她留给世人的文章江河万古,也断不会因这类声音而减其光焰.此外,以上节录的书信已把她的创作原意及过程表露无遗了,因此我也不必再为她作任何辩解。

本文开始时,曾引述张爱玲一九九二年三月给我父母写的信,其中明言“《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读者一见,大概就会疑惑出版此书是否有违张爱玲的意愿。事实上,只要我们再参考一下她与皇冠两位编辑的书信,便会发现她本人不但没有销毁《小团圆》,反而积极修改,打算尽快杀青出版。以下就是其中三封相关书信的节录:

陈砾华致张爱玲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您的书的责任编辑方丽婉告诉我,几乎每天都有读者来信或来函探询《小团圆》的出书日期,因为尚缺《对照记》与《小团圆》的文稿.非常盼望早些收到工作,更盼望皇冠有荣幸早日刊登,以饗读者。(我也好盼望!)

张爱玲致方丽婉 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日

又,我忘了《对照记》加《小团圆》书太厚,书价太高。《小团圆》恐怕年内也还没写完。还是先出《对照记》。

张爱玲致陈砾华 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

《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会再对读者食言。

据此,我们应该明白张爱玲根本捨不得“销毁《小团圆》”,而她在晚年不断修订,可能就是照宋淇的意见去做,可惜她始终没有完成。我个人意见是双重间谍办法属於画蛇添足,只会引入误会张爱玲是在替胡兰成清洗汉奸身份,所以不改也罢。

张爱玲自己说过:“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在她已发表的作品当中,《私语》、《烬餘录》及《对照记》可谓最具自传价值,也深为读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们都难跟《小团圆》同日而语,所以销毁《小团圆》会是一件大罪过。

我的根据就是,当年若非宋淇把关,指出胡兰成与台湾政治情况的问题,《小团圆》早已在一九七六年发表了。既然这些问题在今天已不再存在,我便决定直接发表当时的原稿,不作任何删改。

这就是我今天决定让《小团圆》问世的理由。无论你是否认同我的决定,你也应该承认,我至少已在这里说明一切来龙去脉了。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著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

闹钟都已经闹过了,抽水马桶远远近近隆隆作声,比比与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问一答,互相口试,发问的声音很自然,但是一轮到自己回答,马上变成单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报出骨头的名字,惨不忍闻。比比去年留级。

九莉洗了脸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刚才忘了关台灯,乙字式小台灯在窗台上,乳黄色球形玻璃罩还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蓝色的海面上,不知怎么有一种妖异的感觉。她像给针扎了一下,立刻去捻灭了灯。她母亲是个学校迷,她们那时代是有中年妇女上小学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个透,宿舍只有台灯自备,特为给她在先施公司三块钱买了一只,宁可冒打碎的危险,装在箱子里带了来。欧战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币三对一,九莉也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得。其实白花的也已经花了,最是一年补课,由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自己教,当然贵得吓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开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叶门,向比比说。

“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头脑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里掏摸著。她家里在香港住过,知道是亚热带气候,但还是寄了个睡袋来,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了,受凉。她从睡袋理取出一盏灯来,还点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窝里看书?”九莉不懂,这里的宿舍又没有熄灯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当热水袋用。“嬷嬷要跳脚了,”她笑著说,捻灭了灯,仍旧倒扣在床头铁阑干上。“你预备好了?”

九莉摇头道:“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真的。”她看见比比脸上恐惧的微笑,立刻轻飘的说:“及格大概总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钢笔墨水瓶笔记簿下楼。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瞩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们在做弥撒,会客室里隔出半间经堂,在楼梯上就听得见喃喃的齐声念拉丁文,使人心里一阵平静,像一汪浅水,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们的浓可可茶炖好了等著,小厨房门口发出浓烈的香味。她加快脚步,跑下水门汀小楼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这么多,一进去先自心惊。几张仿中世纪僧寺粉红假大理石长桌,黑压压的差不多都坐满了。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但是有些小姐们还是住宿舍,环境清静,宜于读书。家里太热闹,每人有五六个母亲,都是一字并肩,姐妹相称,香港的大商家都是这样。女儿住读也仍旧三天两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来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人声嘈杂。安竹斯先生说的:“几个广东女孩子比几十个北方学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给针扎了一下。

“死啰!死啰!”赛梨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齐眉的卷发也跟著一蹦一跳,缚著最新型的金色阔条纹塑胶束发带,身穿淡粉红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蓝色小狗与降落伞。她个子并不小,胸部很发达,但是稚气可掬。“今天死定了!依丽莎白你怎么样?我是等著来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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