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张爱玲作品小团圆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他们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二人都一语不发。

*:Ivanhoe,台湾名为《劫后英雄传》,是美国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

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职停薪,过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备下一桌饭菜,次日就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

“我喜欢吃葱油饼,”九莉说。

一天三顿倒也吃不厌,觉得像逃学。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有个老秦妈每天来洗衣服打扫,此外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煎葱花薄饼,一张又一张。她是小脚,常抱怨八层楼上不沾地气,所以腿肿。

蕊秋走的时候,公寓分组给两个德国人,因为独身汉比较好打发,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间房,九莉来了出一半膳宿费,楚娣托亲戚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两天幽独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来,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牠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这要等老秦妈明天来了再杀,”楚娣说。

九莉不时去看看牠。鸽子在窗外团团转,倒也还安静。

“从前我们小时候养好些鸽子,奶奶说养鸽子眼睛好,”楚娣说。

想必因为看牠们飞,习惯望远处,不会近视眼,但是他们兄妹也还是近视。

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著心下惨然,楚娣也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是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买。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从韶关坐火车先回来了。毕大使年纪大了,没去重庆。他们结了婚了。项八小姐有时候来找楚娣谈天。她有个儿子的事没告诉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项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婶作成了她。毕先生到香港去本来是为了二婶,因为失望,所以故意跟项八小姐接近,后来告诉二婶说是弄假成真了。”

“二婶生气,闹间谍嫌疑的时候,毕先生不肯帮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缘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疑心二婶是间谍。”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点迟疑。“项八小姐说是因为跟英国军官来往,所以疑心是打听情报,说就是那英国军官去报告的。”

就是那海边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来是他去检举邀功。怪不得二婶临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也怪不得出了事毕先生气得不管了。

“劳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沦陷的时候二婶坐著难民船到印度去了。

“劳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滩上。从前我们都说他说话说了一半就笑得听不见说什么了,不是好兆头。

在九莉心目中,劳以德是《浮华世界》里单恋阿米丽亚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个女人许多年,一定要跟她结婚的。不过一直不能确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从那八百港币的事之后,对她母亲态度极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两年,不结婚,也不走,也都从来没想到是怎么回事。

听上去像是与劳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没结婚,她就没提蕊秋说要去找个归宿的话。

楚娣见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气,却误会了,顿了一顿,又悄悄笑道:“二婶那时候倒是为了简炜离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个离了婚的女人怕妨碍他的事业,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后来他到我们那儿去,一见面,两人眼睁睁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

她们留学时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简炜没见过,原来有这么一段悲剧性的历史。不知道那次来是什么时候?为了他离婚,一进行离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们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来了四年才离婚,如果是预备离了婚去嫁他,不会等那么久。总是回国不久他已经另娶,婚后到盛家来看她,此后拖延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决定离婚。

是不是这样,也没问楚娣。在她们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会告诉她这些话。她弟弟楚娣就说他“贼”——用了个英文字“sneaky”,还不像“贼”字带慧黠的意味。其实九莉知道他对二婶三姑一无所知,不过他那双猫儿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讲话,笑道:“你二叔拆别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攒眉笑了起来。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但是简炜到她家里来的那最后一幕,她未免有点好奇,因为是她跟她母亲比较最接近的时期。同在一个屋檐下,会一点都不知道。有客来,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还好,叫二婶,要是小林跑进来,大叫一声妈妈,那才真——!”其实九林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妈妈,一直羡慕九莉叫二婶。

她也不过这么怙惙了一下,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离婚的时候蕊秋向九莉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回国那天,一个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从前的总管的儿子,小时候在书房伴读的。不知怎么没接到,女佣们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码头上去了,下午终于回来了,说被舅老爷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九莉九林已经睡了,又被唤醒穿上衣服,觉得像女用们常讲的“跑反”的时候,夜里动身逃难。三开间的石库门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竖立著许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张茶几坐在两张木椅上。女佣与陪嫁丫头都挤在房门口站著,满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灯光下,大家脸上都有一团黑气。

九莉不认识她们了。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两人都是泥土色的软绸连衫裙,一深一浅。蕊秋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镜。

蕊秋嗤笑道“嗳呦,这袜子这么紧,怎么给她穿著?”九莉的英国货白色厚羊毛袜洗的次数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铁烟囱管。

韩妈笑道:“不是说贵得很吗?”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拨开她的前刘海,“嗳呦,韩大妈,怎么没有眉毛?前刘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愿意。半长不短的前刘海傻相。

“我喜欢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说著便把九林拉到身边来。

――――――――――――

“小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韩妈俯下身去低声叫他再叫一声。

“嗳呦,小林是个哑巴。他的余妈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了的。

“韩大妈倒是不见老。”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的把头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摪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著点挑战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著。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著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著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著。”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著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著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著。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著两个孩子出来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亲也是自己住一间房,在二楼,与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间,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们与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楼,女佣住三楼,隔开了两代,防夜间噪闹。

“你们房间跟书房的墙要什么颜色,自己拣,“蕊秋说。

――――――――――――――――

九莉与九林并坐著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九莉拣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楼吃饭,她父亲手夹著雪茄,绕著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来。

楚娣在饭桌上总是问他:“杨兆霖怎么样了?”“钱老二怎么样了?”打听亲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远是讽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们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难得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像在浅水湾饭店项八小姐替毕先生整理领带的时候,她在橱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先走,然后蕊秋开始饭后训话: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总是跟你们讲理,从前我们哪像这样?给外婆说一句,脸都红破了,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外婆给你舅舅气的,总是对我哭,说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著。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著说的:“只要不发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楚娣说。“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

他不作声。

“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这一点好,九林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其实那时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声音低下来,宕远了。

“乃德”是爱德华的昵称,比“爱德”“爱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见过她父亲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听见她母亲背后称他为乃德,而且总是亲昵的声口,她非常诧异。

蕊秋叫女佣拿蓖麻油来,亲自用毛笔蘸了给九莉画眉毛,使眉毛长出来。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讲起在英国到湖泊区度假,刚巧当地出了一件谋杀案,是中国人,跟她们前后脚去的。

―――――――――――

  如果觉得小团圆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张爱玲小说全集小团圆连环套赤地之恋半生缘秧歌怨女红楼梦魇都市的人生张爱玲散文,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