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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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欢这地方。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跡子。黄籐茶壶套,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儘她涂抹,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从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来,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一阵轻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皮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高而瘦,三角脸,青白色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白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颳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九莉不喜欢这样,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对眼睛好的。当然她并没说过,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毛袜。一进园门,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阳!”余妈像鸚哥一样锐叫著,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跑得东倒西歪。不到一两年前,九林还有脚软病,容易跌跤,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余妈手里,像放狗一样,十分引人瞩目。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整个的人仆向前面,拼命往前挣,胸前红带子上的一张脸像要哭出来。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将来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水,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硃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於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胶质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 。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麼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迴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麼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讚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著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的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的一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著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瞇得很细。她叫裁缝来做衣服,给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雪青丝绒衣裙,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叉,窄袖齐肘,下面皱裥长裙曳地,圆筒式高领也一清如水,毫无镶滚,整个是简化的世纪末西方女装。爱老三其实是高级时装模特儿的身段,瘦而没有脇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麼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緻。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爱老三把斗篷一脱,她们这套母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少妇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著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麼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著头,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身量还没长足,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水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色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身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麼。

赤凤团花暗粉红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身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著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麼,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嘖”了一声,皱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著,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小姐钧鉴:前稟想已入钧览。日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稟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癮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抽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藉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入十六爷内室,盗得针药一枚,交十三爷送去化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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