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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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她翻箱子轻着点,陵少爷正病着。”何干说。

“问一声又不费她什么。哼,就那么直着脖子走过去,头都不回。”葵花说。

“有的人就是这么心狠。”佟干说。

唯独秦干不作声。她总是处处护着陵,怕他吃亏:“姐姐大,让弟弟……他想换回来,就换给他,你年纪大,小姐,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这会儿姨太太一力抬举琵琶,又是送玩具小粉盒又是胸针的,秦干一句话也不说。老七找了裁缝来做衣服,拿了块她买的灰紫红绒布给琵琶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

“又不是花自己的钱,当然不心疼。”葵花小声说。

何干伤惨的笑笑。“糟蹋钱啊,穿不了几天就穿不下了。”

琵琶给叫下楼去试穿。下面皱裥长裙曳地,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衩,毫无镶滚,圆筒式高领。裁缝跪在她脚边,幽暗的房间里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往前敧斜着,缩短了她已抽高的身量。镜中人比笼罩住她的无重力的绝妙迷漾还要不真实,衣服两侧一溜冰碴似的大头针倒添了精神。她恍恍惚惚立着。深紫红绒布在脚下旋转,她巍巍颤颤漂浮在浓稠的水坑上,错一步就会沉下去。

老七躺在烟炕上指点裁缝,末了还是下床来,趿着拖鞋走过来。

“紧一点。”她捏来捏去找不到琵琶的腰,估量着正中揪了一把,“腰紧点才有样子。”

裁缝走后,老七抱着她坐在膝上。“我对你好不好?你妈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从不买整疋的新料子。你知道这个一码多少钱?还是法国货。你喜欢妈妈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琵琶觉得不这么说没礼貌,但是忽然觉得声音直飘过了洋,她母亲都听见了。

两人穿着母女装到吉士林,是一家德国餐馆,可以跳舞。晚上十点以后才去,老七走前头,何干殿后,中间夹着她,走过金灿灿的镜面地板到她们的餐桌去。老七把黑绒茧丝斗篷披在椅背上,俯身向琵琶,长钻耳环在肩膀上晃来晃去。

“要吃什么?”微微做作的声口,说官话的时候就会这样。跟堂子里的姑娘一样,她也应该是苏州人。

“奶油蛋糕。”

“又吃这个?不换点别的?巧格力蛋糕?他们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很好。不要?好吧,就奶油蛋糕吧。咖啡还是可可?”

一大块蛋糕送上来了,琵琶坐高些,蛋糕面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何干立在她背后,搅着可可。何干换下了工作衫,露出底下帐篷似的轧别丁黑袄,还是老太太在世时的打扮,其实就连老太太那时候都已经有若干年不时兴了,她只是恋恋不忘孀居该守的分际。宽袖松袴费的布料比一般衣裳还多,可是何干负担额外的开支,多年来毫无怨言。她倒不是不察觉这身装扮在这场合特为触目,却仍维持着略带兴味的表情看着乐队演奏,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转来转去。

老七啜着饮料,对相识的人点头。只有几个人过来,通常是女人和随同的男人,或是一群人一块过来,鲜少是单独一个男人。大半时间她一个认识的人也不看见。像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她会自己找事来打发时间,抽烟,展示戒子,随着熟悉的调子哼唱摇晃,打开皮包找东西,俯身张罗琵琶。孩子是顶好的道具,老古董似的老妈子也是,显然是伴妇,倒给她添了神秘与危险之感,引诱着什么禁忌。是哪个军阀的姨太太?某个名门大家的风流俏寡妇?人们猜疑的看着她,可是似乎不见发生什么事。琵琶总是坐着坐着就睡了,半夜两三点钟回家来,趴在何干背上睡得很沉。榆溪从不过问,指不定是他不愿意老七一个人出门。

冬天有个晚上她换衣服出门,要烧大烟的帮她叫黄包车。独自带琵琶出去。年底天气极冷,顶着大风,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油布篷吹得喀哒响,一阵阵沙尘打在上面像下雨。这段路竟不短。

“可别摔出去了。”她轻笑道。紧裹着毛皮斗篷,握着热水袋,要琵琶偎着她。有时也让琵琶握着热水袋。

进了一条巷子,人影不见,下了车,站在一扇门前,冻得半身麻木了。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黄包车车夫慢悠悠走了。老七和琵琶并肩立在朱红大门前,背后是一片墨黑,寒风呜呜的,却吹不乱老七上了漆似的头发,斗篷领子托住一朵压皱的黑玫瑰。她把热水袋给琵琶拿着,腾出手来打开银丝网皮包。热水袋装在印花丝锦套子里,只露出头尾,乌龟一样。竟还是热的,蠕蠕的动,随时会跳出琵琶麻木的双手。老七取出一卷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

琵琶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发皆竖。佣人老说年关近了晚上出门危险,缺钱过年的人会当强盗小偷。黄包车车夫走了吗?还是躲在角落里?老七怎知道没有人看?耳中仍是听见窸窣的数钞票声,两只眼睛特为钉着前面看。她听见屋子里有说笑声。还是没有人来应门。老七把钞票桠进皮包里,又取出一卷,这卷更厚。皮包装不下,也许是装在斗篷的口袋里。她又点数起来。琵琶的头皮脖颈像冰凉的刀子刮过,刮得她光溜溜的,更让她觉得后背空门大开,强盗随时会跳出来,王发今年去收租的钱就这么没了。虽然不是她的钱,还是心痛。

开了门老七不慌不忙把钱收好,故意让佣人看见。进去人很多,每个房间都在打麻将、推牌九、赌轮盘。她在桌子之间徘徊,招呼认识的人。老妈子送上茶来,又帮她把热水袋添上。她让琵琶在一张点心桌边的小沙发椅上坐,跟一个胖女孩说:“这是沈爷的女儿。”她的小姐妹看了琵琶一眼,带着嫌恶的神气,抓了把糖果给她,两人就一齐走向一张大圆桌。桌上低低垂着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琵琶钉着她们俩看了一阵子,极好奇这个诡秘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这群人又是什么人,可是老七要她坐在这里别动。回来找不着她,说不定往后就不带她出来了。她钉着看她们两人走远,神情冷漠憎恶。传进耳朵里的只字片语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听着倒像是平常的北方话。她觉得气沮,像是飞蛾在玻璃窗外,进不了屋子。老七跟另一个女孩已经不在大灯下那几张绿脸里了。她看着看着眼睛也累了,靠在那里睡着了。几个钟头之后老七推了她一把,叫醒了她,带她回家。

旧历年一到赌钱也开始了。榆溪和老七除夕夜就出了门。琵琶和陵自己过年,这几年也惯了。陵代替父亲祭祖,越过了长幼之序。等会儿烧纸钱也是他擎杯浇奠。团圆饭两人都有一银杯温热的米酒,两人的阿妈拿筷子蘸酒,让他们吸吮。

吃过饭后坐在客厅,供桌上一对红烛高照,得燃上一整夜。孩子也可以彻夜守岁。规矩都暂且放下,每个房间灯火通明,却无事可做。两人的阿妈帮他们拿糖果蜜饯,装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里,搁在中央的桌子上。全城都在放鞭炮。姐弟两人对坐,像两个客人。除夕夜来临,缓缓罩在他们身上,几乎透着哀愁的沉重。

“留点肚子明天早上吃年糕饺子。”两人的阿妈说。

“嗳,明天就又大一岁了。”老妈子们欢容微笑,仿佛只有姐弟俩大一岁,是老天爷单独赐给他们的礼物。

“今晚要守岁吧?”葵花说,“今天晚上都不睡了。”

“也别玩得太晚了。”何干说,“明天还有好多事做,别弄得整天昏沉沉的。”

“我要看他们天亮开大门。”琵琶说。

“难道从前没看过?”葵花说。

“没有。”

“好玩呢。”葵花说,“门一开炮竹就响了,有人唱:‘大门开,银钱滚进来。”

“我今年要看。”

“我喊你起来。”何干说。

“不,我要等到天亮。”

“唉哎嗳!会累坏的。”

“还说了好些话,”葵花回忆道,“听着真吉利。”

“再坐一会就睡了,明天一大清早叫你。”

枕头旁边搁了盘点心,上床睡觉也不犯着连哄带骗了。朱红漆盘上有蜜枣,金桔,一个苹果,芝麻糖,蜜花生,蜜莲子,米做的玉带糕,便条纸似的一片片剥着吃。琵琶曾在梦中仔仔细细的剥雪白的玉带糕,怕撕坏了,好容易剥下一片来,放进口里却成了纸。

“可别忘了叫我啊。”

“知道。别忘了没穿新鞋子可不准下床。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尘,今年的运气才会更好。”去年来了姨太太,不是个好年。

“我不会忘的。千万别忘了叫我。天一亮就叫我。不,天没亮就叫我。”何干不作声,“好哩,天一亮就叫我。我真的不会不看见?”

“不会,快睡了。”

第二天琵琶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怎么不叫我?”她大哭,“大门开了么?”

“你睡得好香,”何干说,“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吧。昨晚熬夜太辛苦了。”

“你说会叫我起来的。”

“大过年的不作兴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

琵琶抽抽嗒嗒哭个不住,何干给她穿新鞋,她两脚乱踢。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没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何干说对了,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

同老七出去过,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榆溪独自去拜年,何干带孩子另外去。秦干不一齐去。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明摆着是为了赏钱。

“是沈家的亲戚,你认得清,还是你去。”秦干豪爽的说。

琵琶梳洗过,抬起头来让何干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妆,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俩同何干挤一辆黄包车,抢着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念出来。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琵琶念了出来:

“卖感冒,卖感冒,

谁见一准就病倒。”

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

“别念。”何干说,“看都不该看。”

“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会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干不在,他就活泼些。

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叫“四条衡”,在天津的旧区,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门前,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转弯抹角,千门万户,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他们都是一家人,并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认不出是谁。走了半天,终于快到了,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进到老人家房里。里头很阴暗。听说他的眼睛不好,说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爷,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他总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

“认了多少字啦?”

“不知道。”琵琶说。

“有一百个吧?”

“大概吧。”

“有三百个吧?”问话中有种饥渴,琵琶觉得很是异样。

“不知道。”

“请先生了没有?”

“老爷说今年就请。”何干说。

“好,那就好。会不会背诗?”

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床上,跟她玩一会,教她背唐诗。琵琶记得在铜床上到处爬。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

“只会一两个。”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

“背个诗我听。”

顿了一顿,她紧张的开口: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背完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却看见他拭泪,放开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佣人们背着她也说“新房子”会送月费给“四条衡”,因为新房子阔,做了民国的官。二大爷总不收,怪他们对皇帝不忠,辱没了沈家。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家里总得开销。

“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

“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

“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

“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

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

“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我给了两块钱赏钱。”

他不言语。她又吭一声。

“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刚才来了,他父亲叔叔还没回来。”她不说他们在北洋政府做事。

“叫一个人去回拜。”

“是。”

何干从不让琵琶和陵留下来吃茶吃饭,知道他们家里艰难,好东西都留给老人家吃。有时候二大爷的儿子会进来,也站在门边,他媳妇就挪到另一角。他儿子矮,比他父亲坐着高不了多少,总是咕噜着“是”。琵琶其实没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只认得年青的一辈,因为他们前一向会到她家里,男孩女孩都有二十岁大,叫她小姑。她母亲姑姑在家的时候常请他们过来,可怜他们日子过得太穷苦。琵琶到“四条衡”很少见着他们。她总是一来就给领着到二大爷房里,那间屋子舒服漂亮,然后就又给领着出了门。

她在这里察觉到什么别处没有的,以后才知道是一种圆熟,真正的孔教的生活方式,总也是极近似了。可能是因为沈家世代都是保守的北方的小农民,不下田的男子就读书预备科举考试,二大爷就是中了举的人。宦途漫漫,本家亲戚纷纷前来投奔,家里人也越来越多。现在由富贵回到贫困,这一家人又靠农夫的毅力与坚忍过日子。年青人是委屈了,可是尽管越沉底的茶越苦,到底是杯好茶。

“新房子”是一所大洋房,沈六爷盖的,他是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当时流行的是北京做官天津住家,因为天津是北京的出海港口,时髦得多,又有租界,万一北洋政府倒了,在外国地界财产还能得到保障。沈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虽然是两兄弟,却按照族里的大排行称六爷。家里有老太太、两位太太、孩子和姨太太。老太太按着姨太太进门的时间来排行,独一无二的做法,单纯一点,可也绕得人头晕眼花,简直闹不清姨太太是兄弟哪一个的。最常见的是二姨太太,女客都由她招待。以前是堂子里的,年纪大了,骨瘦如柴,还是能言善道,会应酬。琵琶始终不知道她是谁的姨太太。

老太太废物利用。大姨太太在顶楼主持裁缝工厂,琵琶最喜欢这里,同裁缝店一样,更舒服些。大房间倒像百货公司,塞满了缝衣机,一匹匹的衣料,烫衣板,一大卷一大卷的窗帘料子,铜环。长案上铺了一床被单,预备加棉花。

“给大姨奶奶拜年。”何干说,行了个礼。

姐弟俩也跟着说,倒不用屈膝。

大姨太太离了缝衣机,还个礼。一身朴素的黑袄祷。低蹙的眉毛,小眼睛全神贯注。

“嗳,何大妈坐。老李,倒茶!坐。”

“大姨奶奶忙啊。”何干恭维道。

她短促的一笑。“嗳,我反正总不闲着。过年头五天封了针线篮,这不又动手了。”

“大姨奶奶能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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