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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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她不套俗语,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说:“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会是什么病?”

琵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请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医院以前她们都见过他生病的样子。都说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康复,真是运气。

“我没事。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干说。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病着。病得不耐烦,五脏六腑都蠕蠕的爬,因为她不能让何干知道不要紧,不需要为了拦住她不让她走而自责,磨折自己。她的新床在窗边,对着车道。每次大铁门开启放汽车通过,铁板就像一面大锣“哐”的一声巨响。她贴着墙睡,声音响得不得了。她盼望这个声音的磨折,竖着耳朵听,开门的响声过了又等着关门的声音,因为总是两声一套。这是她唯一想听的动静,虽然使她从里冷到外。放人进出的小门声音也几乎一般嘹亮。门不响,她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还是有些事情徐徐变得清晰。第一天她抱着何干大哭,何干冷酷生疏,那一刻总像什么东西梗在心里。这如今她知道了何干是指望她带着她父亲给的妆奁出嫁,她的老阿妈可以跟过去,帮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后的机会。她爱琵琶,如同别人爱他们的事业,同时期待着拿薪饷。她会这么想当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没关系。人会忘记祖母,却不爱为了这个那个原因才爱祖母。琵琶很遗憾让何干失望了。她仍是照顾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样,可是她也清楚心里抱着的一个希望是死的。

“柳絮小姐来看你了。”她说。

“琵琶!”柳絮笑着进来一面喊,特为压低声音,秘密似的。

因为她是朋友,琵琶的眼泪滚了下来,连忙掉过脸去,泪珠流到耳朵上,痒酥酥的。

“好点了吗?”柳絮说。

一切探病的敷衍问候,而何干也是标准答复:“好多了,小姐。”替她拉了张椅子。

“我说:‘我要去看琵琶。”柳絮说,带着快心的反抗。“荣姑姑没言语,我就出了房间,下楼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柳絮的笑容虽然是酬应的笑容,看着也欢喜,是大世界吹进荒岛上的一股气息。

。荣姑姑其实是喜欢你,”她低声道,“她老说陵像你就好了。其实你要出国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只是事情太多了,你姑姑又跑来,姑爹又是那个脾气。”

闹了半天又怪珊瑚多事了。他们在吸烟室里整天无事可做,抓到人就随他们说去。一张嘴也不过两片嘴皮,怎么翻都行。

“我就不懂荣姑姑怎么能让你受同样的罪。你知道荣姑姑的事吧?”

“不知道。”

“她喜欢一个表哥,祖父不准她嫁。把她锁在房间里,逼她自尽。同样的事她怎么受得了又来一次?”

琵琶倒不觉得奇怪。荣珠惯了这样近便的意念,虽然她准是觉得厌恶,她自己的悲剧竟让一个冷酷讨厌的十来岁孩子重演。她的天真无邪必是使荣珠看着刺心。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女孩子,她无论怎么犯错,人家也还以为她是天真无邪的。

柳絮自管自下起结论:“都是姑爹。有时候荣姑姑怕他。”她低声道:“对,她真怕他。”

静了半晌,又道:“你一定累了。”

“不累,不累,多亏你来了。”

“我听见说你病了,心里就想:这下子就好了。”

柳絮在学校英文课读了不少维多利亚小说。暴虐的父亲到末了跪倒在女儿的病榻前,请求宽恕。琵琶对她笑。她们也许是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不过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国。

“不是只有你这样。”柳絮道,“我们家里也是,还许更坏,你只是不知道。学校里,三四百个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亲闹别扭,不然就是为鸦片,不然就是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为鸦片又为姨太太吵。真的。谁的家里风平浪静,我们都说她有幸福家庭,她就特别的不一样。”

“你们学校还停课?”

“嗳,可是我倒忙。我在战时医院里做事。”

“真的?难怪你一身的药味。”可惜没能托她带点药来。

“我身上的气味很可怕是不是?”

“不,倒是很清新。你照顾的是兵士?”

“嗳。”

“真刺激。很感动么?”

“是啊。医院跟别的地方两样,很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给人穿小鞋,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帮结派,也不分贵贱,不犯着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四周都是男人。”

“也许是中国在改变。”

“是打仗的原故。当然医院里乱还是乱,钱也不够,又缺这缺那,可是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能想像。”琵琶轻声道。她至少能想像被关在一个忙碌的卫生的库房门外。

“有一个年青的兵士,他们大半年纪都不大,这一个只有十九岁,一只手的手指头都炸烂了,可是他一声也不吭,一句抱怨也没有。其他的,你知道,有时候简直蛮不讲理。可是这个兵士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跟你要什么。他长得很好看,五官清秀,仙风道骨的。”陡然间警觉了,她不作声,显然想说她并不是爱上了他,顿了顿,便淡淡说道:“他死了。”

琵琶想不出该说什么。

柳絮的眼眶红了。整了整面容,又道:“医院的事可别跟旁人说去,我妈还不知道我去做志愿军。我有些同学去,我也跟着去。可我得跟我妈说芳姐姐是医院委员会的,要我去帮忙。其实芳姐姐是管筹募基金宣传的。”

“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

“仗还没打完么?”

“这附近暂时停火了。”

她走了,消毒水的气味还萦绕不去。外在的世界在变动,一缕气息吹了进来,使她圈在这个小房间里更难挨。大门的哐锵声听在耳里迫促了。她病了将近一个月,不会还费事成天锁住大门吧?要逃就是现在,只恨自己站不住。

何干准定是想早晚风波就过去了。她病了这么久,她父亲后母气也消了,琵琶也会请他们原谅。要紧的是让她的身体康复。她哄着何干说话,而何干也欢喜她的气力恢复了,想说说话了。

“吃过饭了?”

“嗳,吃过了。”

“这一向多少人吃饭?”

“六七个吧。今天七个,汽车夫回来了。”

“门警也跟你们一道吃?”

“嗳。”

“两个一块吃?不是一个吃完了再换一个么?”

“有时候会一块吃。一个睡觉,要不出去了。今天倒是两个一块。”

听起来像放心了,不再留一个看门,一个去吃饭了。

“他们多久换一次班?”

太明显了。机会生生让她毁了。

“不知道,现在吧。”

琵琶仔细钉着她看。何干没有这么笨。“他们两个都是山东人吧?记不记得教琴的先生的厨子?他也是山东人。”

“嗳,那个厨子。”她愉快的回想,“是个山东人。”

“好不好替我把望远镜拿来?我还可以看看鸟,躺在这里真没意思。”

“我这就上去拿。”

“不,不急,明天再拿吧。”

“我怕忘了。”

“那顺道帮我把大衣也拿来,坐起来可以披在身上。”

“大衣。好。”

莫非何干心里雪亮却假装不知道是帮她逃走?因为觉得干下了什么亏心事,害了她,困在这里险些送了命。正在纳罕,何干回来了,拿来了望远镜,搁在有肩带的皮盒里。大衣也披挂在椅背上。她温和的面容看来分外殷勤,不是因为琵琶要走了,只因为她的身体好多了。不,她决不会放她走出这个屋子。

她想坐起来,一动就头晕。两脚放到地上,几乎不感觉到。两条腿像塞了棉花的长袜,飘在云间,虚浮浮的。等了一会,还是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隔天傍晚,她侧着耳朵听餐室的动静。晚饭开迟了。有客人?还是他们出门了?会不会汽车来来去去,门警只好守着大门?

晚饭开上来了,也吃过了。该换佣人吃饭了。确定了何干不会进房间来,她忙下床,穿上大衣,取了钱包与望远镜,走到洋台上。半个身子都挂在侧面阑干上,车道到大门都看得清清楚楚。暗沉沉的没有灯。望远镜紧贴着眼睛,四面八方又扫视了一圈,砂砾路面连她自己窗子里的灯光都吸收了。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门边上。大门一侧是黑鸦鸦的哨岗,另一侧是甬道,有灯,通到佣人住的地方与厨房。路边的砖墙上没有门,没有树篱,没有汽车,没有藏身的地方,这要是半路上有谁从哨岗还是佣人的房间里出来,简直进退不得。

她先下了台阶,走上车道,过了长青树丛,绕过屋角,开始那条笔直的长路,扶着墙走,支撑自己,也是一种掩护,不能让人在黑魃魃的楼上窗子往下看见。脚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缩。速度要比谨慎重要,她早该学到了。然而她仍尽量自然,一面虫子似的蠕蠕沿着墙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砾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动。漆黑安静的哨岗里说不定就伏着一个盹着的人。

她走到了大门口,幸喜没遇见人。还许大门上了锁?不。门闩蠕蠕由插口里抽出来,吱嘎叫得刺耳。她推开了门。不能带着望远镜走,她慌乱的想着。外面在打仗,给人家看见我带着望远镜,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走不了多远就会给拦下。她将望远镜小心搁在钉在门上的邮箱上。跨过了突起的铁门槛,没把门关死,留了条缝,知道大门一关会发出声响。

门外是一片黄阴阴的黑。街灯不多,遥遥的照耀。看着十字路口的对过,整个空荡荡的。决不能酒醉似的东倒西歪,不能让人看见了。脚下像踩着云,偶而觉到硬实的路面。一拐过弯她就要跑。她要朝电车站跑,跑不多久该许会看见黄包车。才离了没两步,就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落下来,锵的一声。她的头皮发麻,怕给揪住了头发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远远的那头竟转出了一辆黄包车,脚踏边的车灯懒洋洋的摇晃喀吱,简直不像是真的。车辕问的车夫也漫不经心的信步游之。

“黄包车!”她只喊了一声。静谧的冬夜里,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各处。她不能跑。黄包车车夫就怕惹麻烦,不肯送扒了钱躲巡捕的贼或是妓院逃出来的女人。

黄包车轻飘飘的过了街。

她直等到够近了,才压低了声音说:“大西路。”

“五毛钱。”车夫头一歪,童叟无欺的神气,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三毛。”她向自己说:我没钱,不能不还价。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三毛。”

她急步朝电车站走。黄包车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后面。真是发疯了,她心里想。屋里的人随时就可能出来,把我重新抓进去,到时谁会帮我?这个车夫么?他比我还穷,我还非要杀个一毛钱。

“四毛好吧?”

“三毛。”

她也不知道何必还说,无非是要证明她够硬气,足以面对世界。

他跟了有十来步,正要拐弯,嘟嘟囔囔着说:“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他放低了车辕。她心虚地踩上了脚踏。黄包车往前一颠,车夫跑了起来,像是不耐烦,赶着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到了北风呼啸。今晚很冷。她竖起了大衣衣领,任喜悦像窜逃的牛一样咚咚的撞击。

二十三

“原来是你!我还纳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珊瑚穿着晨褛低声笑道。关上了门,领头往里走,先喊道:“琵琶来了。”

露正在浴室照镜,闻言扭过了头。“嗳唷!你是怎么出来的?”她笑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现在好多了,就溜了出来。我病了,他们也不锁大门了。”

“我们去找巡捕,可是因为打仗,他们什么也不管。”珊瑚道。

“我们还想花钱找帮会去跟他们说呢。”露道。

“是谁说他在黑道上有认识人的?”

“她舅舅的保镖胖子说的。都说跟那种人打交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要是帮会答应了代你出头,他们就会请对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气气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决了。”

“可我们还是觉得别招惹他们,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麻烦事没完没了。”

“不是还有人出主意?——喔,对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

“那些人还不是净想些馊主意。”

“他说在他们靠衡堂的墙上挖个洞。”

“他可以从洞里钻过去,可是他还是得找得着你,我们又不知道你关在哪个房间,楼上还是楼下。”

“他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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