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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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于是都笑,杜光辉喝着酒,心里却有些别扭。如果说上一届他要求下去挂职,是为了冲着将来的提拔,那么这次,他真的没有这个想法了。四十四岁的人了,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要趁着下派挂职这两年,好好地做一点事情。这不是在部里就做不成事,而是做不成他想做的事。甚至,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大机器上的一枚螺丝,紧着紧着,就失去了自我。当年刚到部里时,他也是意气奋发的。可是,时间磨平了他。他成了一只越来缩得越紧的蚌。因此,下去挂职,或多或少能让他透透气。也许他不能干出什么大的事情来,但是,至少他能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

杜光辉不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他的性格注定了他的道路。

下午,杜光辉上班时,脸还是红的。中午他没回家,就在汽车公司的招待所休息了一会。鲁主席用车把他送到部里,他上楼时,有意识地侧了脸。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红脸的样子。刚进办公室,简又然就过来了。

“哟,还喝了两杯吧?”

“是啊,是啊。”

“这是下派挂职干部的表格,上午组织部送过来了,我替你拿了。”

杜光辉接过表,谢了简又然。简又然说:“到哪里想好了吧?不行……”

杜光辉抬起头,“管他到哪里?不都一样。”

“这个……唉,你填表吧,明天要交的。”简又然说着出去了。

简又然并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到了欧阳部长的办公室。欧阳部长正接待客人,他替大家倒了杯水,就退出来了。这几天,简又然的心情也很复杂。部里虽然定了他和杜光辉下去,可是下一步下到哪里,他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刚才,他试探着问杜光辉。杜光辉似乎没有在意这个。谁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有意回避呢?杜光辉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招数。宣传部有两个额,在下去到具体地方这个问题上,肯定不可能都到经济较好的地方。而且,听说这次欧阳部长从组织部多要了一个额,让组织部内部有些人很不高兴。他们在分配时,难免不为难一下的。如果仅仅是下去,而不找一个好的地方,那么两年也许就是荒废。如其那样,还不如不下去呢。

简又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赵妮出去了,桌上只放着她的小包。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巧的真皮包,是简又然到法国去为她带的。看得出来,赵妮很喜欢。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同赵妮一起吃饭的情景。那是在赵妮的单身宿舍里。他们还喝了一点红酒。赵妮说红酒既有情调,也养人。特别是男人,喝点红酒,才会浪漫,才会更有激情。

简又然喜欢赵妮说这样的话,赵妮一开始到部里,并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人事处。他们之间怎么就好上了,简又然至今也说不明白。好像水到渠成一般,两个人就走到一块了。赵妮的说法很简单,两个人相爱,就在一块。将来不爱了,就各自拜拜。这是简又然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他怕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特别是有些女人,刚刚好上没几天,就逼着你离婚或者什么的,这太危险了。赵妮这种想法,让简又然放心。而且事实上,他们就是一直这样处着,除了每周单独相处一次,平时,谁都看不出他们深层次的关系。

第一部 第六节

对于下派挂职的事,赵妮没有表态。当然,这也不需要她表态。赵妮说:你们男人,太注重当官了。当官有什么好?劳心劳神。何况还有许多人当官当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身陷囹圄。多没意思!

简又然只是笑笑,女人反对当官,并不是坏事。在这一点上,小苗的心态比赵妮要激进些。小苗说:在机关上干,不拼命地去当官,还干啥?

打开抽屉,简又然看见那张字还在。这是北京的一个老书法家写的。去年,简又然到北京出差,认识了老书法家的小儿子。结果,就得了这么一张字。回来后,他也给文联的几个搞书法的看过。他们一看落款,就叹道:大家手笔啊!现在,某老的字,像这样尺幅,在市场上要值两三万呢。简又然也惊讶,像宝贝似的收着。现在,看来他要用到这个宝贝了。他早已想好,要把这个宝贝送给欧阳部长。既雅气,又能表达意思。只是可惜,这字上没有题欧阳部长的名字,不然就是锦上添花了。

“简主任,程部长叫你。”隔壁的齐处长过来叫了声。

简又然赶快将抽屉锁好,往程部长办公室里去。在机关当办公室主任,最大的特点就是事情不断,不是这个领导有事,就是那个领导有事,反正,都得让办公室来办。对于一般处室,简又然的态度是明朗的。办公室就是在一般处室之上,至于原因嘛,谁也说不好。大概就是因为办公室离领导太近了,对领导太了解了。因此……

程部长是问问下周开展三下乡活动的有关安排,这事本来是宣教处的,但是,生活问题和后勤这一块,还得简又然的办公室来负责。不过,这事早已弄好了。简又然向程部长汇报完,程部长点点头。要说做事,简又然是很能做的。这几年,宣传部办公室还是很让领导满意的。程部长看着简又然,突然笑道:“你下去了,办公室谁来呢?”

“也快,不就两年?还有黄主任呢。”黄努是办公室副主任。

“如果说从办公室工作看,真的得好好考虑啊。”程部长继续笑着。

简又然赶紧道:“在下面干两年,再回来继续为部长们服务吧。何况,人下去了,一切都还在部里。要是真有事,随时还可以回来。”

“哈哈,我只是说说,只是说说。”程部长顺手将文件夹递了过来。

简又然接了文件夹,也笑了笑,出门后,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打鼓,但随即就平静了。程副部长也是考虑工作才这么说的。部务会议已经定了,组织部名单都出来了,还担心什么?

走到欧阳部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简又然在门外站了会,还是没进去。

下午,简又然打电话给几个在省城的同学,约他们晚上在金凯悦坐坐。这些同学,大部份都混得不错。不少都是处级干部,其中有一个,吴进,还是正厅,上一届作为副省长候选人参加了选举。简又然和这些同学,来往密切。这一方面与他的喜欢交友的性格有关,另外一方面,也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有关。当办公室主任,虽然忙,但是十分方便。特别是偶尔的吃几餐饭,喝两餐酒,还是可以自已做主,公费开支的。这在部里面,其实也是心照不宣的。不仅仅部长们,就是个别跟简又然关系好的处长,简又然也经常为他们私宴公费签单。朋友就是资源,特别是同学,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资源。这些资源也许眼前看着,并没有多少的作用。但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他们起作用。简又然约这些同学晚上坐坐,就是想通过这些同学,给组织部那边疏通一下,能把他安排到他所愿意的湖东去。

简又然的目标是很明显了,就是湖东。一个人,不能老是盯着太多。说得直接些,盯得明朗些,也许问题更有利于解决些。

“杜光辉这个呆子……”简又然想到这儿,心里不禁对杜光辉有了一点同情。

事实上,简又然知道,杜光辉报名下派挂职,某种程度上帮了他的忙。因为有杜光辉,其它几个也符合条件的处级干部,都没再报了。听赵妮说,这些人在背后商量,说要是硬着再报,挤下来的还是杜光辉,而不可能是简又然。原来,他以为宣传部会为这两个下派挂职的名额,伤一番脑筋,没想到这么顺利,这么快地就定了。上一届干部下派挂职,可以说是硝烟弥漫,而这一届,又显得过分地平静了。

赵妮从外面回来,简又然正在考虑要不要带她一道去参加晚上的宴会。赵妮不是没有参加过简又然的同学聚会,但是他们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明说过。每次,赵妮都是以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身份出现的。她也表现得体,从来不做出让别人一看就明白的事情。简又然望着赵妮,赵妮刚刚吹了头发,直板的,亮亮的,柔柔地,发着光泽。

“看什么呢?看……”赵妮问。

“不就是随便看看吧,你的头发做了?”

“刚做的。还好吧?”

“还好。”

说着,简又然又看了一眼,道:“晚上没安排吧?”

“没有。怎么?有事?”

“是的,一道吧,我请几个同学坐坐。”

“好的。”赵妮说着埋头在文件中了。

快下班时,简又然给妻子小苗打了个电话,说有应酬,晚一点回家。小苗嘱咐他少喝点酒,多吃点菜,尽量回家早些。简又然听这话耳朵都差一点要起茧了,但他还是听着,并一连声地说好。放下电话,他先到金凯悦,刚坐定,赵妮就过来了。空调包厢里就他们两个人,赵妮看着简又然,突然跑上来抱着他亲了一下。简又然的脸一阵红,摇摇头。正要说话,第一个同学已经到了。

晚上自然是一番激战,简又然的酒量在同学的当中,是出了名的。他不仅仅量大,而且他能各种武器各种方式都上。比如炸雷子,潜水炮,三合一,他样样能来。酒到兴致时,他还能高歌一曲。他的嗓子也是很好的,特别是唱一些军旅歌曲,高音部份,他不仅能唱出来,且唱得颇有神韵。简又然在酒桌上的表现,有时让赵妮有些入迷。一个男人的可爱,往往在酒桌上表现得更充分。

酒喝到六成,简又然把自己要下去挂职的事公布了。并且满了一杯酒,敬了在座的各位。请大家以后多支持。“到下面去,比不得在上面,还得请各位兄弟,多多支持啊。我把这杯干了,就算先请了大家。”简又然说着干了。大家吩吩叫好,说原来是这事,难怪呢,请大家坐坐。这可是鸿门宴啊!不过,说到支持,谁都说应该。酒自然喝得更多更快了。不一会儿,就有量小的同学,先自挂白旗了。

简又然又端了杯酒,单独地敬了吴进厅长一杯,说:“我这杯酒可是要请吴厅长帮个忙的,组织部马上要研究挂职干部的事,我想到湖东去,听说吴厅长和组织部分管的叶部长是好朋友,这事就指望你了。我先喝了。”简又然一喝,大家都说这事吴进一定得帮忙,不仅要帮,还一定要帮成。

吴进喝了酒,笑道:“又然这是下任务啊!我尽力吧。”

简又然说:“有吴厅长这句话,就行了。我们再喝一杯!”

第一部 第七节

3

杜光辉在下班的路上就一直考虑着,怎么将要下去挂职的事告诉黄丽。两年前,他要下去时,黄丽是极力支持的,那时,孩子刚上高一,学习任务轻。黄丽自己所在的进出口公司,业务也比较清淡。黄丽说:下去也好,总比痴痴地呆在部里当个工会专职副主席好。听说下面的收入也不错,而且回来后还能解决个级别。那一次,杜光辉是满怀信心的,结果却竹篮打水,让黄丽好生骂了一顿。这回,情况跟两年前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儿子即将高考,黄丽和原来的处长合伙开了公司,生意也逐渐的忙了。从黄丽的角度上看,她是不会再同意杜光辉下去的。

这很让杜光辉为难,他一直没有对黄丽说这件事。但是,名单已经公布了。可能就是最近,他就要准备下去。省里定事情,有时慢得出奇;但有时又快得出人意料。下派挂职这样的事,不可能拖得很久。说不定这两天就会开会,然后大家卷起铺盖,就出发。无论如何,也必须将这事情跟黄丽说了。就是吵,就是闹,也得让她吵去,让她闹腾。这总比到了临时,再来抱佛脚好。

杜光辉一路上想着,进了家门,黄丽没有回来。儿子凡凡也刚刚放学。杜光辉赶紧为孩子做饭。吃完饭,黄丽还没到家。这一阶段,她外出应酬多了,经常晚上回来得晚,杜光辉也有些习惯了。

凡凡上学去了后,杜光辉一个人坐在家里看了会电视。不知怎么的,心情就开始很烦。他拿出手机,拨了莫亚兰的电话。莫亚兰却没有接,再拨,手机通了。莫亚兰说她正在外面吃饭,有事吗?

杜光辉说没事,只是想起来就拨了。莫亚兰笑笑,说那好,有空再聊吧。我正有事。

杜光辉摇摇头,这年头,大家都忙哪。他起身泡了杯茶,手机却又响了。是莫亚兰打来的。莫亚兰说晚上单位有饭局,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行,请你喝茶吧?

算了吧,你忙。我也只是随便拨拨而已。杜光辉说着,脑子闪出莫亚兰大学时候的样子,像一只蝴蝶一样。

莫亚兰在对面笑了一下,杜光辉清晰地听见了。放下电话,杜光辉一个人找出围棋,自己与自己下了起来。这是他比较喜欢的一种游戏。一个人,自己与自己战斗,也有别一种快乐。

杜光辉平时没有什么爱好,下围棋的水平也只是一般,但他喜欢。拿起这些黑白棋子,他就有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干劲。骨子里的激情,似乎都迸发出来了。黄丽说他是棋痴。当然不是指棋艺,而是指下棋的劲头。

一个人正战着,门铃响了。杜光辉有些不太高兴地从棋盘上抬起头,一看钟,十点多了。凡凡也要下晚自习了。他赶紧开门,黄丽裹着一股酒气,站在门边上。杜光辉没有说话,只继续出门。他要到巷子口去等凡凡。这一段路黑,凡凡骑车子,他有些担心。

回来后,黄丽已经倒在床上睡了。杜光辉看着黄丽,心里想一个女人,喝这么多酒,有意思吗?自己洗了,也上床。正要关灯。黄丽醒了,让他拿一杯水来,口渴。杜光辉有些不太情愿地下床,倒来杯水。黄丽喝了,杜光辉说我有个事,正要找你商量。

黄丽说你讲吧。杜光辉就将下去挂职的事说了,说到一半,黄丽的酒醒了。黄丽瞪着眼睛,说:“你个杜光辉,这个时候还要下去。你也不想想,你能下去吗?”

“怎么不能?再不下去,下次年龄就不行了。”

“不行就算了,这次我不同意。凡凡要高考了,我现在又忙。你一走,谁来照顾家?何况上一次,你也报名了,还不是陪着别人出洋相?”

“这次不一样了。我不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不行。”黄丽坐了起来,杜光辉却躺下去了。

黄丽使劲拍了一下杜光辉的后背,“你要下去可以,把儿子也带上。”

杜光辉没有做声。黄丽又嘟哝了几句,杜光辉却发出鼾声了。黄丽道:“窝囊!”

杜光辉跟黄丽吵嘴,是经常性的事。黄丽脾气燥,杜光辉倔,这样的两个人在一块,不吵才让人奇怪。吵了这么多年,孩子也大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谁。渐渐地,就互相妥协了。谁都不问谁,有什么事互相通个气。就是对方不同意,也照做不误。如果说这两个人还有什么共同的目标的话,那就是儿子。人到中年,孩子也许就是家庭三角赖以稳定的最佳法宝了。

第二天早晨,杜光辉起床给凡凡做了早饭,黄丽一直睡着。他上班时,也没喊她。到了办公室,就听见人事处张处长喊他,“杜主席,下派挂职的名单定了,你来看看吧。”

“啊”,杜光辉进了人事处,张处长说:“昨晚上刚定的,你到桐山。”

“桐山?”杜光辉听到这话,着实吓了一跳。桐山是江南省最穷的一个县,地处大别山深处。前几年,他曾因公去过。小县城还没有省城的一条街道长。一到黄昏,街上拿枪都打不着人。

“是桐山吗?”杜光辉又问了遍。

“是啊,桐山。”张处长说这话时,似乎有些同情。“我刚刚到组织部那边拿了文件。组织部昨晚上才提交省委定了的。可能他们也怕有变化,连夜把文发出来了。”

杜光辉拿着文件,又看了下,自己的名字后,是:“任桐山县委委员、常委、副书记。”他再往下看,简又然到了湖东,也是副书记。但是,杜光辉却感到自己的背上被什么刺了一下,疼痛得厉害。

一个桐山,一个湖东,宣传部两个下派挂职干部,正好将全省最好和最差的两个县包了。

杜光辉没有说话,脸色不太好看地出了人事处,在走廊上,正碰着简又然。

简又然问:“文件看了吧?”

“看了。”杜光辉冷冷地回答着。

简又然说:“桐山虽然远点,可是那是省委书记的点。要是被书记注意上了,不就……”

杜光辉已经开始走了,简又然只好笑笑。简又然前两天去了一趟北京,专门把那个写字的老书法家找到了,硬是让老人家在字上加了“欧阳杰部长雅正”几个字。当天晚上,他回到省城,就到欧阳部长家里,将这张字送了出去。欧阳部长自然是很高兴,这么雅气的事情,也十分适合欧阳部长的性格。欧阳部长看了字,连声说好,“遒劲有力,笔力雄浑。”欧阳部长指着字,说:“不愧是大家啊,大家!”

简又然看着欧阳部长高兴,自己心里当然也是快乐的。但是,看着字被部长放到了书房里,他心里也多少有一些心疼。

欧阳问了问简又然下派挂职的事,说不错,年轻人嘛,就要下去锻炼。简又然趁机说自己想到湖东,可是组织部那边不一定能同意。欧阳部长稍微想了下,就抓起电话,给组织部分管部长说了一通。事情自然是办妥了,从欧阳部长家里出来,简又然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好像看见权力的光芒正在向自己展开,那么炫目,那么耀眼……

既然下派的事情正式定了,而且按照要求,下派干部要在一周内到下派县报道。简又然和杜光辉都开始做一些下去前的准备工作,包括工作的移交,一些手头事情的扫尾。赵妮望着简又然,冷不丁问:“下去了,怎么见呢?”

“想见就见吧”,简又然笑道。

赵妮轻声说:“能到湖东去吧?”

“那不行。”简又然低着头把笔记本放到抽屉里。然后出去了。

赵妮摇摇头,眼神里突然有了迷茫。

杜光辉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他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其它一些同事不断地来跟他谈谈下派的事,说到桐山,大家都说虽然那里艰苦,可是那里也容易做工作。下派挂职,不就是想做点事?杜主席到桐山,说不定会做出改变桐山面貌的大事呢。

第一部 第八节

杜光辉只是苦笑,桐山离省城就是坐小车也得五个小时,差不多等于跑到了外省。而且,道路崎岖,基本上是山路。桐山虽然是省委书记的扶贫点,这些年,县委书记好像都提拔了,但下派到那里的干部,似乎没听说有多少安排得好的。要是黄丽知道杜光辉被下到了桐山,说不定又要吵一通了。

“老杜啊,你还是太老实了,太倔了。你看人家简又然……”宣教处的蒋处长叹道。

杜光辉没有回答,蒋处长说简又然找了几乎所有的部长,还找了组织部,不然,“他凭什么到湖东?不就是个办公室主任吗?”

想想也是,都是平级的,又是一个机关的,一个到湖东,一个到桐山。这安排,多少有些刺眼。王化成副部长看到后也说,组织部这是调我们宣传部啊。你吃了一口好的,就得搭上一口最差的。

可是,凭什么这最差的,就得是杜光辉的呢?

杜光辉想着心里恼火,却无处发作。他打电话给莫亚兰,莫亚兰也跟着叹气,说中午过来吧,我请你吃饭。

“那就不了,还有孩子呢。”杜光辉谢了。

快到下班时,湖东县的书记李明学带着一大班人来了,他们大概是听到了风声,说特地先来看望看望简书记。这让杜光辉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干脆提前一个人走了。

简又然握着湖东县委书记李明学的手,说:“马上就要成为李书记的兵了,还请李书记多关照啊。”

“哪里?你到湖东,是组织上对湖东的支持啊。你是省委宣传部的人才,到我们那儿,是充实班子力量,是充实力量哪。”李明学哈哈道。

简又然也哈哈了一番,又去请王化成副部长中午作陪。丁部长正好也在,简又然也请了。有两个副部长来陪,这显然是很少有的规格。李明学坐在主宾位置上,一看这阵势,似乎也有些激动了。

其实,简又然和李明学也打过交道,当然是工作上的事。简又然的妻子小苗老家就在湖东,不过她老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在省城。喝酒时,简又然特地把这点提了出来,说:“我多少也是半个湖东人,这次到湖东去工作,也算是回到家乡啊。”

李明学端着杯子,“简书记这样说,我们高兴哪。说明简书记心里早已有了湖东,有了湖东人民哪。来,我先敬你一杯。”

王化成副部长插话说:“李书记啊,又然可是我们部里最得力的处干,到了湖东,你们有人才用了,我们可舍不得啊。”

“再怎么着,不还是你王部长和丁部长的人?两位部长放心,好钢会用在刀刃上的。”李明学说着,让其它人也都敬了两们部长和简又然的酒。

吃完饭,时间还早,两位部长先回去了。简又然拉着李明学的手,说去喝点茶吧,也休息休息。

李明学笑着打了个酒嗝,说:“也好,听又然书记的。”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自然,就连李明学对简又然的称呼,也由简书记变成了又然书记。简又然特地点了最好的碧螺春,喝着茶,自然就聊到下派挂职的事。简又然说:“对基层工作我很不熟悉,将来还要请明学书记多批评。”

李明学哈哈一笑,既向对简又然又向是对其它人道:“挂职嘛,我理解不就是到下面转一圈吗?对于你们,下去走一回,获得回来提拔的资本。对于我们县里,我们需要你们这些挂职干部啊,你们在省里信息灵,路子熟。你们到了县里,就能为县里解决很多重要问题啊。特别是又然书记,从宣传部这样的大门头子里出来,更是了得啊!”

“这还不得靠明学书记和大家将来支持。”简又然这话说得真诚。

茶喝到快尽时,下午上班的时间也到了。李明学他们还要到财政厅去,李明学问财政厅又然书记有熟人吧?简又然说有倒是有,一个大学同学。李明学问是谁。简又然说是琚丰。李明学笑道:“我就说又然书记厉害,我们正要找琚丰。他在预算处。既然都认识,就一道走一遭吧。”

简又然也不好推辞,眼看着就要到湖东了,李明学不过是提前了一点行使他书记的权力罢了。简又然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就陪着李明学到财政厅了。

这天下午,杜光辉没在来上班。原因很简单,还是因为下派挂职的事,他和黄丽狠狠地吵了一次,黄丽在气头上将他的脸给抓破了。中午下班到家时,黄丽还在睡着。凡凡回来后,正要吃饭。黄丽的手机响了。是公司里那个原来的处长现在的经理胡平。黄丽接电话时低低的压着的声音,本来就让杜光辉有些不快活。黄丽又拿起包准备出去,说中午在外面吃了,这让杜光辉火上来了。他抢了黄丽的包,用劲地砸到了沙发上。黄丽瞪着眼睛,问:“杜光辉,你这是……你不想过日子了,是吧?”

“我想过日子,可是,我没见过你这样过的。不就是一个什么公司吧?还不知道搞些什么名堂呢?”杜光辉一上气,话也有些偏了。

黄丽的脸马上红了,上前来就抓住杜光辉的衣领。杜光辉挡了一下,正好碰着黄丽的胳膊。黄丽的手便上来了,杜光辉的脸上立马就出现了三道血手印子。

黄丽也惊呆了,站在那儿,不说话。杜光辉到镜子前照了照,三道印子,清清楚楚的。黄丽说:“我真不是有意的。”杜光辉哼了声,一扭身到了书房,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下午,杜光辉自然是不能上班了。这个样子到单位,还不让人家笑话?他一直睡到了天黑,儿子回来后,他才起床。黄丽还是出去了。儿子说:“爸爸,你要下去挂职了吧?”

杜光辉问你怎么知道了?儿子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行。

杜光辉看看儿子,儿子虽然才十六岁,但是个头比他还要高些了。儿子脸上一脸的粉刺,在灯光下发着青春的光泽。

“真的,爸爸,我一个人能行。妈妈现在公司里忙,我也知道。我都十六了,我会管好自己的。你放心地下去吧,不然,你心里不痛快。”儿子这话,让杜光辉的心紧了一下,他差一点要上去抱住儿子。但是,他没有动。说:“谢谢凡凡,爸爸其实也是很想做点事的。我会安排好你的。”

儿子上晚自习去后,杜光辉跑到小区边上的浴室里,好好地泡了个澡。他喜欢浴室里的这种气氛。大家都赤条条的,无遮无挂,一派真实。这些赤条条的人,在一起说些生活中的事,虽然大都是些牢骚,但是这些牢骚发得实在,不像机关里说话,总是遮遮掩掩,半明半暗的。泡好澡上来,他到休息室坐了会。几个老工人模样的人,正在说现在的腐败。说怎么办呢?你看昨儿晚上电视上又报道了市委书记都被双规了。中央也是下了真功夫的,怎么下面总是不干净呢?这些老工人边说边急,杜光辉听着突然想起了一句名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其实,杜光辉也是很热血的人。曾经他也很想扎扎实实地做一些事的。可是,大学一毕业,分到机关后,他很快发现,他的热血几乎是一无所用,甚至成了冲动和不成熟的代名词。到了三十五岁,当他还只是一个科长时,他忽然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再不能这么热血了。从那以后,杜光辉成了一个冷冷的人,不问事,有事就做,没事就看报。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你别说,这一招果真凑效了。不到两年,他提了副处;再后来,莫名地变成了正处级的工会专职副主席。在机关的过程,就是一块石头不断打磨的过程,也是一个人逐渐默认规则、逐渐进入规则直到适应规则的过程。在这过程中,许多人变成了机关人这样的一个群体,而个性化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蒸腾的热气中,杜光辉想到了简又然。简又然到部里来,比杜光辉迟得多。可是,在杜光辉提副处时,简又然已经稳稳地干了两年副处。杜光辉提正处,简又然早当了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在部里是核心部门,简又然总是比杜光辉快一拍。这次下派也是,他到了桐山。而简又然却到了湖东。也许将来回来,简又然又早早地跑到仇的前头去了。论能力,杜光辉觉得自己并不比简又然差。只不过简又然更加圆滑些,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上托下压。对上,是孙子;对下,是爷爷。

简又然这种处事方法,在部里一般干部中,是经常让大家不耻的。可是领导喜欢,就连欧阳部长也很欣赏简又然的办事能力。而且,杜光辉发现,现在部时里这样的干部越来越多了。背后说起简又然时,个个一脸鄙薄;可是,在当面,谁都在往简又然哪个方向靠拢。从内心里,杜光辉也是对简又然不太以为然的。可是,现在,当他们两个人都同时出现在挂职这样一个大背景中时,他觉得自己其实,也还是要好好地揣摩揣摩简又然的。

大概是热水泡了的原因,脸上的抓痕,不那么突出了。杜光辉照了照镜子,想明天可以去上班了。还有些事要交待,包括乒乓球联谊赛的事。他还要到凡凡外婆家去一趟。凡凡的外婆就住在西城,离这儿也就两站车程。可是,平时他们很少来往。但这回不行了,他要去说一声,既算打招呼,也请外婆多照看照看黄丽母子两。重点是凡凡,他怕黄丽老是不在家,孩子一个人吃苦。

第一部 第九节

下到桐山,那么多路,最多也只能一周回来一次。而且听说县里有时工作并不是按照正常的情况进行的,遇到突发性的事情,也没有星期天什么的。那样,他回来就更少了。凡凡虽然懂事,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杜光辉想:下去之前,他还是要和黄丽好好谈一次,让她多安排点时间陪孩子。

第二天,杜光辉到办公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他怕别人看见他脸上的抓痕,可是,一上午也没有人说。下午,组织部通知下派挂职干部要尽快到位。部里决定第二天就由王化成副部长和丁副部长,分别送简又然和杜光辉到湖东和桐山去。

晚上,杜光辉又和黄丽谈了一次。这一回,黄丽没再说什么了。只是黑着脸。杜光辉也叹气。五年前,他们闹得准备离婚时,黄丽也是这样子的。那一次,是黄丽不肯离。并不是因为杜光辉有什么外遇,或者其它的原因,而是杜光辉觉得跟黄丽没法过了。他提出离婚也是在一次喝醉了之后。酒醒过来,他没觉出什么不好,就一直坚持了。最后这事闹到了部里,婚没离成。杜光辉还为此受了一顿批评。现在,如果让杜光辉再而离婚,他是不干的了。凡凡大了,而且这五年来,他已经更加习惯了。婚姻嘛,其实都是这样。不都是过?离了,还得再来。他有时甚至为自己当初的想法感到可笑了。

部里举行了简单的欢送会,欧阳杰部长因为省委常委会,没能参加。简又然和杜光辉都说了几句。简又然说感谢部里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地干点事,不负众望。杜光辉则只说了一句:“既然下去了,就干吧。反正两年,也还能干点事。”

王化成副部长和人事处的吴处,送简又然。丁部长和人事处的张处,送杜光辉。一出省城,两辆车子就走上了不同的方向。杜光辉他们的车子驶上了国道,头两个小时,路还是很好的。到了第三个小时,进入了山里。一个接着一个的拐弯,一个接着一个的山坡,张处长开始晕车了。丁部长笑着道:“你们年轻人哪,想当年我就在这个地区工作,每周都要下来一两次的。桐山少说一个月也得跑上一次。可你们……”说着又向着杜光辉,“光辉啊,这里条件艰苦啊。好在是挂职。挂职嘛,就是有事就问,没事别问。问多了也不适合。”

“是吧?”杜光辉回答道。他虽然没有呕吐,可是胃里也是很难受的了。

司机小徐接话道:“以后杜书记还有得走这山路呢。两年哪,少说也要走上个五六十次吧。”

五、六十次,杜光辉听着这数字,心里不禁有些发怵了。

又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车子终于进入了一小片盆地。杜光辉知道桐山县城到了。山区都是这样,集镇和县城都座落在盆地之间,依水而建,三面或者四面环山。乍一看,是一个宁静无比的所在;可是,住久了,就发现这是个螺丝壳里的道场,做来做去都是一个样子。桐山县城不到三万人口,早先年杜光辉来时,县城里只有一纵一横两条街道。现在也许扩大了些,各地都在发展,桐山多少也是省委书记的扶贫点,按理说发展得比别的地方更应该快些的。

杜光辉一路上注意过,手机在很多地方都没有信号,原因是山太高了,信号塔没有覆盖到。

车子进了盆地,再走了约莫十分钟,翻地一道坡,再转下去,县城突地就现到眼前了。丁部长叹道:“变了些啊,大了。”杜光辉也从车窗向外扫了扫,县城的房子已经抵到了四围的山脚下。这完全符合全国各地大建设大开发的整体思潮。杜光辉想;接下来,我就得要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了。等待他的,又会是些什么呢?

沿着城中的最直的一条街道一直往前,车子缓缓地驶进了桐山县委大院。这是一幢很气派的市委大楼。杜光辉抬头一看,足足有十五六层。在这小县城中,就像一只鹤,与众不同地立着。县委办公室的叶主任已经在等了,说:“林书记正在开会,丁部长,杜书记,我先下来接你们。”

“好个小高啊,我来了,还……”丁部长是林书记的老上级,刚才在车上丁部长就说过,他当地区专员时,林书记是当时地委的秘书。

“他马上就过来。我们先上楼喝茶吧。”叶主任客气道。

这个时候,杜光辉才开始打量了一下叶主任,这个人四十挂边,头发却很少。一双眼睛里一看就有简又然那眼睛里的光泽。杜光辉笑了笑,他感到身上一阵冷。毕竟是山里,温度比省城低多了。他打了个颤抖,赶紧跟着丁部长,往楼上走了。

刚上到三楼,就听见一阵哈哈的笑声。

“老专员过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啦!”随着声音从楼梯角转过来的是一位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接着道:“还有杜书记,欢迎啦!”

“哈哈”,丁部长笑了声,说道:“小高啊,不记得老专员了吧?如今也有架子了。是吧?”

林书记赶紧过来拉住了丁部长的手,“我有什么架子?就是有,也不能摆给老专员看哪。要是有点,不还是跟您学的。”

“你个小高,不,林书记”,丁部长摇摇头,拉过杜光辉,介绍了一遍。林书记又握着杜光辉的手,“欢迎啦,欢迎!我们桐山是个穷县,能迎来杜书记,是桐山的大喜事。就是条件苦一点,有些委屈啊!”

“这倒没什么。既然下来,就有准备了。”杜光辉倒是实话实说。

“啊哈,那好,那好啊!”说着,林书记和丁部长一行人就到了会议室。大家坐下来,林书记说老专员来了,杜书记也来了,我就把桐山的情况简单地汇报下。说着就拉开了。杜光辉不断地听到一些数字,听到一些百分比。更多的是听到矿山两个字。他以前也知道:矿山是桐山的主导产业,在桐山县级经济中所占的比重,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可以说,桐山的经济就是矿山经济。

“这几年我们的形势正在不断向好的方向发展”,林书记喝了口茶,抬头望了下开花板,“能源紧张,我们的煤市场就看好啊!桐山除了煤还有什么?没有了。有人说我是煤书记,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只要经济发展了,白猫黑猫,都是好猫。”

丁部长笑着插了句话:“我看你是煤书记啊,人也黑得像煤一般。哈哈。”

杜光辉看见林书记的脸色稍稍变了下,很快就恢复了。

中午,按规定本来是不准喝酒的。但是,林书记说老专员来了,杜书记又来报道,焉有不喝之理?政策是人定的,政策就得人性化。无酒不成席,无酒也不成敬意嘛!

杜光辉很快醉了。他来来回回地喝了大概七两白酒,头开始昏沉沉的了。在他醉倒的最后一刻,他只听见丁部长说:“光辉啊,到了县里,以后这样的喝酒可是最基本的水平啊!还得悠着点。”

林书记在旁边笑,说道:“杜书记是打埋伏吧?不过到了桐山,酒量我是必须要知道的。老专员,你说是吧?”

第一部 第十节

4

简又然副书记俨然已是进入了角色,在劝酒时,他似乎站在湖东县的位置上了。

王化成副部长很快被喝到了份上,当然没有醉倒。这点分寸简又然把握得很好。既要喝好,又不能喝倒,这才是官场上喝酒的真正艺术。

下午三点,王部长一行动身回省城。简又然没有同行,他说既然来了,就得住下。反正家里都已经安排好了。

“从现在,我可是湖东的人了。”简又然笑着,李明学也笑。

县委办公室的刘科长将几份礼品放到了车子后面,王部长说:“你看,你看,这……”

李明学笑道:“湖东没什么特产,简书记的娘家人来了,再没有也得想办法。是吧?简书记。”

“嗬嗬”,简又然笑了笑。

王部长走后,李明学让县委办的主任梅白,带着简又然到书记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刚刚装修了一下,一进门,有一种簇新的感觉。梅白说:“这以前也是挂职的张书记的办公室,这次简书记来,李书记特地吩咐,重新装修了的。”其实,梅白心里清楚,每一任新的挂职书记来,办公室都得重新弄一下的。

简又然笑道:“其实也不必。梅主任,以后还请多关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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