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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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清楚。”程一路确实不太清楚,他没问,张敏钊也没说。

“上次,张省长过来,那事,我已经办了,”孙前进说,“要是看见他,给他说一声。最近我老为这事心烦。”

“那事?啊,好的。”程一路答道。

孙前进放下杯子走了。程一路揣摩他过来,也许就只是为了最后那几句话。孙前进说的那事,其实程一路一点也不知道。张敏钊上次过来,虽然是程一路安排的,但后来他没有参与。张敏钊找李仁、孙前进还有周守一,到底为什么事,程一路也不曾过问。不该是他知道的,他从来不主动知道。现在看来,当时他们确实谈了些事,不然孙前进不会说“事,我已办了”这样的话。但是,听孙前进的口气,张敏钊没有对孙前进事情办了后给以回复,这可能让孙前进有些着急。不然,他不会找到程一路的,更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

那么,张敏钊到底到南州来,让孙前进他们干了什么事呢?程一路突然想到这点,却无处可问。

王传珠进来汇报说明天到九寨沟都已安排好了。一共四十四人。程一路说不是四十一吗?王传珠笑道:“增加了三个,常书记的夫人,王书记的小姨,还有一个是桐山的方良华方书记的妹妹。她跟王书记的小姨正好是同学。”

程一路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快。但是没有说出来。王传珠当然看见了,就又笑着说:“这事也怪我,但是,书记说了,我也不太好办。当然最后还是请秘书长您来定。”

“还定什么?就这样吧。”程一路语气有些生硬。

王传珠依然笑着出去了,王传珠这人长期搞后勤,练就了这样的功夫。脸上总是挂着笑,就是挨批了,也还是笑。笑有时不失为一个好的手段,能够化解尴尬,大事化小。

下午,程一路分别到任怀航书记和其他几个书记的办公室走了一趟,一一地问了问五一长假的安排,办公室是不是需要提前准备什么。任怀航是要回省城的,常振兴和王浩都已另外有安排了,徐真副书记还没定,但是,也不会在南州,晚上她就要赶到省城。

领导们都安排定了,程一路心里也定了些。办公室里同时安排了三台车子,作机动用。虽说是长假,但也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常委会有一个纪律,长假期间,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时候,手机一定要保持畅通,人能够随时找到。事实上,对于领导们来说,长假不长假,都是一样。只是平时的工作更忙些。因为长假,上面的会开得少,下面也就不需要急着一层层地往下传达。少了会和各种名目的调研,中国的机关工作立即就单纯了,也就一下子清净了。

程一路没有给其他领导说他自己五一长假的安排。鲁胡生曾经打过电话,问他一个人怎么度假,说蒋和川想请秘书长出去走走。这走走的意思,程一路自然懂。这几年,国家实行长假后,不仅造成了黄金周,创造了假日经济,同时也派生出了“假日官场经济”。很多人就瞅准了长假,请领导出去走走,散散心,赏赏风景,高雅,体面。领导不花钱,请的人自然也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利益。山山水水间,不仅留下了各级领导的足迹,也不断地留下了他们对人生的感慨和对生活的赞美。因此,每到长假前,领导们的安排就成了一些人关注的焦点。蒋和川去年长假曾请任怀航书记一家到西北走了一趟。据任怀航书记回来讲,看了西北,才知道什么叫苍凉,才知道什么叫旷达。相比南州这样的江南城市,西北就是伟岸的丈夫了。

程一路原以为鲁胡生一定早已知道吴兰兰和老首长要来南州,但听口气,好像并不知道,就顺便告诉了他。鲁胡生在电话里大着嗓子喊:“这个吴兰兰,真不像话。这事都不和我说,还是团长好啊!”

晚上,程一路回家打开电脑,就看见张晓玉发过来的邮件,内容主要是告诉他出去旅游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写得很细,连牙膏牙刷等等,都写上了。程一路想以张晓玉的打字速度,打这样的一封信,怕也要两个小时。心中就有些感动。赶紧回信,告诉她九寨沟去不成了,老首长要来南州。同时,让她自己和程小路都注意身体。又问问澳洲现在的风景怎样了,让她下次也发一点和儿子一起在澳洲的照片过来。说实在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程一路还真的很想她们了。

程一路和张晓玉结婚时,并不是住在现在这套房子里,而是住在即将要拆迁的滨江大道的那条老街上。老街临江,大都是明清建筑,古朴典雅。那时,程一路的父亲还在,家里种了一院子的花草。一进门,就能闻到各种不同的花香,“四季有花,日日有香”,这是父亲在自己屋门上写的对联。这些花草,后来随着父亲的故去,也不断地凋谢了。人说花草有情,程一路算是真的见识了。父亲去世后,程一路也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住到市委宿舍里。先是在处干楼,后来到厅干楼。老房子一直空着,前几年一个老家的亲戚曾借住过。也有人想买它,但程一路根本连想都不想地就回绝了。老房子里不仅仅住过父亲母亲,也留下过他的童年、少年和他与张晓玉最初生活的温暖。好像一旦卖了,就没有了回忆,没有了根。

现在,老房子终于要拆迁了。而且曾经生活在老街上的程一路,恰恰是拆迁改建工程的常务副组长。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程一路已经计划好了老首长来南州后的安排,当然首先是同所有在南州的老部下见面,然后他想安排老首长去一趟南州禅寺,虽然老首长不信佛,但去看看也无妨。如果老首长兴趣好,他还想请他到湖西去,到程一路的老家看看。那地方也曾经过战争的洗礼,对老首长来说,可能会更亲切些。生活问题,他已让接待处详细安排,老首长在级别上是大军区级,即使不搞兴师动众,但到地方来后,由组织出面接待也是理所应当。想到这儿,程一路觉得还是应该把老首长来南州的事,向任怀航书记汇报一下。不然事后问起就被动了。因此,五一节早晨,程一路一起床,就给任怀航打电话,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任怀航对级别问题十分敏感,立即吩咐程一路好好接待,他如果有时间的话,将赶回南州亲自陪同。

中午,冯军和刘卓照提前赶来了,大家就一同在湖海山庄就餐。冯军和刘卓照都是今年常委换届的竞争人选,席间大家却都不说,只谈在部队里的事。鲁胡生前前后后,像个勤务兵一般。王志满跟程一路说到市委刚出台的优化环境的政策文件,边开玩笑边说:“这可真的断了我们的一条财路。现在是公开保护了。”

“话不能这么说,”程一路打断道,“那个文件也没说对违法的要保护。说得很清楚,至于断了你们的路,说明你们以前走的就不是正路。不是正路却要罚钱,这只是你们公安的内部规矩。”

“其实,要我说,还不如一切公开了好。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生意两清,堵也堵不住。你看这些年,这是越堵越多,越堵越猖狂。”刘卓照边将菜放进嘴里,边笑说。

程一路笑着,说:“越说越不像话了,有点离谱了。传出去不好。”他转过头问鲁胡生,“南日最近形势如何啊?”

“一派大好。”鲁胡生哈哈笑道。

“一派大好?我看也未必。不过蒋和川发了,圈了那么多地,就不得了了。”刘卓照说。

冯军却回过头来,问程一路是不是由他来负责滨江大道的改建,程一路说是,刚定的。冯军笑着,望着程一路,“这可是个好差事,不行,向怀航书记建议建议,把我调来给你做助手,如何?”

“我可担当不起。”程一路依然笑着。

“不想要就明说,别打什么官话。”冯军咋呼道。

这时候,程一路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个陌生的。程一路就接了过来,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很年轻的,向程一路问节日好。程一路想这是谁呢?正愣时,对方先说了:“我是简韵,秘书长不记得哪?”

“啊,是你啊,小简,你好。”

“也就是打个电话问声节日好,您忙,我挂了。”简韵没等程一路同意,就收了线。

程一路握着响着忙音的手机,呆了一瞬。冯军马上说道:“可不能这样啊,团长,我可是要告诉晓玉同志的。”

“你告诉什么?同志之间,正常往来。”程一路望着冯军,眯着眼。

饭后大家开始打牌,一边说笑。老首长的飞机,正点的话,要到晚上七点。这一下午的时间,看来就只有在牌桌上度过了。中间,程一路又接到好几个电话,还有短信,大都是问候节日的。现在的人,大概都有了节日综合症。不论什么节,只要是节,都搞得一本正经。短信满天飞,直乐坏了短信运营商。程一路一般不回,他在手机上打字速度比在电脑上还要慢。而且,手机上很多字的拆字,根本不是你所能想像出来的。短信接得多了,有时他看着也笑。有些短信很有些意思,更有意思的是有些人把别人发给他的短信直接转发过来,连别人的名字都一道照搬。

但是,简韵的电话,今天却让程一路有些高兴。

叶峰也打来了电话,请程一路到省城去做客,顺便指导指导他们公司。程一路说没有时间啦,等以后吧。叶峰有意识地提到了任怀航,说刚刚中午在一起,任书记的酒量好像更见长了。程一路只是哈哈地应付,他明白叶峰话的意思,就是我不仅仅能找到你程一路,我更能找到任怀航。对滨江大道的改建,程一路心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想等到长假以后,再真正地进入进去。至于谁来承建,他早想好了,公开招标,阳光操作。

当然,真到了招标时,程一路能说多少话,能做多少主,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样大的工程,上面的组长副组长,个个都不可能只是挂名的。常务常务,主要是在做事上,而不是在决策上。这可能也正是任怀航坚持要让他来出任常务副组长的原因。现在想来,对于任怀航来说,能名正言顺地负责滨江大道改建工程并且又能很好地为他所用的人选,除了秘书长程一路,确实是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马洪涛跟随到九寨沟的大部队,已经到了成都。刚下飞机,就打电话来报了个平安。马洪涛做事一向谨慎,特别是做后勤这一摊子,让人放心。不过,程一路还是在电话里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大部队在外,安全第一。

虽然是在打牌,但是桌上的四个人,电话此停彼响,牌也打得索然无味。有时候,个别电话还得出了包厢门接,其他人就只好玩着手中的牌。谁都有私密,对于今天牌桌上的四个人来说,心照不宣,知此知彼。只有鲁胡生,大概是满屋跑得累了,靠在沙发上睡觉。他的鼾声,一点没有因为电话而受到干扰。程一路看着,笑了笑。

就在这时,程一路的手机又响了。吴兰兰在机场说:“我们到了,飞机早点!”

老首长依然威严,程一路一看见他,马上就回到了部队时代。他第一个动作,不是握手,而是敬了个军礼。老首长也还了一个礼,冯军、刘卓照也都跟着做了,一时间,气氛真的像在军营里一般。

吴兰兰在边上笑着道:“别磨蹭了,快到宾馆吧,老爸也累了。”

程一路说也是,大家上车,很快到了湖海山庄。阎丽丽早在门口接着,下了车,进了别墅,老首长看着房间,说:“一路啊,是不是太……”

“啊,这是我们市委的接待宾馆。您的级别,住这合适。”程一路知道老首长的意思,先把话挑明了。

老首长却道:“我是来看看你们的,却不是来搞腐败的啊!”

“您这话,老首长,您尽管放心,在您面前,谁还敢腐败?您一来,我们都回到了纯洁的部队时代啊!”程一路开玩笑说。虽说是玩笑,可程一路心里真的有这种感觉。在地方上,他被别人认为是一个很部队化的领导。当别人这样说他时,他不仅不恼怒,而且感到很高兴,很自豪。

“你看,你看,一路也说起假话了,这不好!”老首长边坐下边道。

大家都笑。程一路将所有在座的一一作了介绍,特别是现在的官职。老首长很高兴,说:“都不错啊,看来还是部队出人才,是吧?”

“当然是。我们现在四个县,有两个县的书记就是您的部下,南州还有不少部队出身的干部,关键是素质好,觉悟高。这完全是由于部队的培养啊。”程一路递上茶。

“也不能这么说,地方上的同志也很不错的。”老首长笑说,“你们到了地方,就是地方上的人了,不过部队的传统不能丢。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还没到地方上三年,就连军歌都唱不成调的家伙。这是部队的耻辱!”

“现在还说这些,老调子了。”吴兰兰在边上插话道。

老首长扫了女儿一眼,程一路支开话题:“先休息一会儿啊,然后用餐。”

晚宴就在湖海山庄的小餐厅里,程一路特地打了招呼,菜做得精些,但数量一定不能多。老首长的个性他清楚,见不得铺张。果然,菜上来的都是些野菜,有野生的甲鱼,花儿菜,蕨菜,地衣。程一路想这个阎丽丽,看来是下了功夫。每个菜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好吃完。酒也是南州自家产的南州米酒。这也是程一路特意安排的,他要让老首长感到亲切,朴素。

老首长情绪很高,喝了三杯米酒,大家回忆的都是部队里的辉煌岁月。老首长激动时,还讲了一段在中越反击战中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越南女子,不知怎么看上了我们部队的一个小战士,寻死觅活,一直跟着部队。老首长当时是师长,知道后也很奇怪,就通过望远镜看了看。确定是事实后,他让小战士提前回到了后方。那个越南女子,在小战士走后,也就不见了。后来,部队在攻打一个高地时,敌人火力很猛,部队伤亡很大。正愁没法时,却看见一个越南妇女走到了交战的战场上。她好像用越语与越军讲了一会,然后进了越军的工事。几分钟后,工事爆炸了。

一桌子的人都静静的,老首长说:“我当时就流了泪。”

“也是,”吴兰兰含着口菜道,“那时,她是救了你们。可是,我不喜欢。那不是卖国嘛?”

“胡说,我们进行的是正义的战争。”老首长声音提高了。

程一路赶紧看着吴兰兰道:“也别说了,当时的情况与现在不同。”

冯军也站起来,敬老首长酒。鲁胡生侧着脸问吴兰兰,上次所谈的项目怎么样了。吴兰兰说:“基本定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再跟你们深入地谈谈。”

“那好,我马上告诉蒋总。”鲁胡生说着就拿出手机,边出门边给蒋和川打电话。一会儿回来说:“蒋总明天赶回来,亲自接待。”

“蒋总不在南州?”吴兰兰问。

“到省里去了,同任书记一道。”鲁胡生答道。

程一路听着鲁胡生的话也没做声,心想刚才叶峰打电话说中午和任怀航一起,大概蒋和川也在。

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腐败上,老首长显然有些激动,“我就想不通,腐败有什么意义?钱多了有什么用处?还是惩处不到位,要严惩,严惩!党中央不满意,人民痛心啊!”

刘卓照按着老首长的肩膀,轻轻地拍拍:“腐败是个社会问题。复杂!”

“复杂什么?只要像你们这样的官员,都能洁身自好,腐败从何而来?”老首长的火气更大了,弄得刘卓照脸一红。程一路接过老首长的话题:“是啊,是啊,老首长教导得对。腐败关键是自身。人心一正,腐败自然没了市场。老首长教导得及时啊,我们都记着。”说着他看了一下大家,说:“时间也不早了,老首长坐飞机也累,这样,我提议大家共同为老首长举杯,再次欢迎老首长来南州!”

大家都起立,老首长也要站起来,被程一路按住了。喝完了酒,又吃了点主食。一行人出小餐厅时,阎丽丽过来,问吃得怎样。程一路说很不错。阎丽丽拉过程一路,悄声地说:“张省长过两天要来。”

“啊,知道了。”程一路含糊地应付着。

晚上大家坐在老首长的房间里,说些南州的趣闻,也谈些部队时的往事,不觉就到了十点。吴兰兰说老爸要休息了,他每天晚上十点上床,雷打不动。道了晚安,各人回去。程一路也要走,阎丽丽说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干脆就在这里住好了。程一路就住了下来。他看阎丽丽,好像还有话说。就问道:“还有事吗?”

“没事,秘书长你休息吧。不过……”阎丽丽有些吞吐。

“不过什么?”

“我好像感到张省长最近有些心事。”阎丽丽道。

“啊,工作忙吧?”程一路心里其实也是一凉,但口头上还是劝道,“没事的,放心!”

“那就好。”阎丽丽说了再见,掩上门走了。

程一路也有些疲惫,虽然不像往常那样上班,但是这一天,也算是用了心的。他冲了澡,坐到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黄金周的旅游情况。他看着有点懊恼。他想像得出其他人正在九寨沟,那如画的风景,也真令人心醉。不过想回来,能见到老首长,而且老首长还这样健康,他也就释然了。

阎丽丽刚才说张敏钊省长要来南州,这可能是只给她一个人说的。那么,程一路也不可能问。领导的事,即使是亲戚,也不能问得太多。有时,你不问,就是不知道,别人问起来含糊,人家也以为你知道。早些年,张敏钊还在南州时,有几次婶子问到张敏钊与阎丽丽的事,程一路只说没听说。并且劝道:一个当官的,在外面有一些谣言,那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干的,信不得!其实就是信得,婶子也没有什么办法。如今在官场上走的,有个别关系走得近的异性,已经是正常不过的事了。这几年,有许多领导干部出了事,一查出来,每个后面都有一些,有的甚至用“MBA”来管理了。

这些事,对于程一路这样在官场上泥一把、水一把地混了十几年的人,见怪不怪。但是,阎丽丽说她感到张敏钊心情不好,联想到上一次张敏钊神秘而匆忙地来到南州,程一路就觉得有些不能不让人要往别处想的念头了。官场犹如江湖,有时甚至比江湖更加险恶。

程一路想着这些,就没有心思再看电视,干脆关了,一个人坐在床上点了一支烟。他一般情况下是不在床上抽烟的。只有心里有事的时候,而且是一个人,才偶尔抽一支。南州的官场一向以来,应该说还算平静的。这么些年,虽然也有个别人因为腐败而受到处分,但没有出现过惊天的大案子。最大的案子是原来的桐山县的县委书记,因为收了一个乡长的一万块钱,最终因为这个乡长落选而案发,被免了职,留党察看。这个案子曾被张敏钊当作一个反面典型,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反复宣讲。任怀航书记来了以后,多次说到:南州的班子是团结的,南州的干部是团结的。一个地方发展的快慢,与班子的团结与干部的团结密不可分。团结,拧成一股绳,就是经济发展的动力。言下之意,一个地方不团结,窝里斗,班子动荡,人心不安,经济也就无从发展。

看起来,南州这几年算得上风平浪静。就是任怀航与王士达之间有大大小小的矛盾,但也还没有矛盾到影响整个班子团结和影响经济发展的地步。作为市委班子中的一名成员,程一路从内心里希望南州是平静的,他不希望出现问题。就像拔萝卜,一个不拔,一片平静。拔出了一个,泥土松了。松了的泥土就会带出另外的一大片萝卜。这是程一路不想看到的,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湖海山庄的夜十分安静,程一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着的。早晨醒来,外面鸟儿正在一声高一声低地鸣叫。程一路走出房间,马上就看见吴兰兰正站在树阴下,一扭一扭地扭着腰。他想转回头,吴兰兰已经看见他了。吴兰兰问:“昨晚上没回去啊?”

“啊,太晚了,就睡在这了。”程一路上前道。

早晨的空气中还有些许的水雾,但是清新。吴兰兰笑说:“我不知道,不然昨晚我一定要拉你出去喝酒。”

“是吧。我晚上很少出去的。这里条件还行吗?”程一路茬开了话题。

“不错,”吴兰兰又扭了一下腰,“当然不会错,皇家饭店哪!”

“哈哈,皇家都在北京。南州地处偏远,是江湖啊!”程一路望望吴兰兰。吴兰兰没有上妆,脸上显得苍白而松弛。

“我老了,是吗?”

“啊,不不,不!很好的。你老了,我岂不成更老了吗?”

“我知道。岁月不饶人啦!”吴兰兰说着,看了一眼程一路。程一路并没有接她的眼神,而是看着不远处的湖面,两只水鸟正在水中悠然地游动。

老首长也起来了,程一路问了好,并问休息得怎样。老首长说好极了,不过不比硬板床舒服。吴兰兰说:“老爸就是喜欢硬板床,睡了一辈子还嫌不够。”程一路笑着应和道:“这不仅仅符合传统,也符合现代医学的养生观。”吴兰兰说就你会说话,总说好听的,难怪老爸那么喜欢你。说完她也觉得说得有点过了,脸一红,马上止住了。

上午,按照程一路的安排,程一路、冯军陪同老首长在南州市区看了看,重点看了南州老街,就是沿江即将要改建的滨江大道。老首长兴致盎然,走走看看,特别是对一些古建筑很感兴趣。在南州古塔上,老首长极目远眺,居然口占一绝:

万里长江水茫茫,

奔腾不息春浩荡。

愿作江水洗尘埃,

政通人和国兴旺。

程一路笑道:“老首长的诗,气势雄浑,胸襟开阔,真是将军气派啊!”

冯军也在旁边说:“回去后,请老首长再亲自把这诗写出来,我要把它放在办公室里。愿作江水洗尘埃,政通人和国兴旺,好啊,好!”

老首长只是笑,吴兰兰却在边上冷不溜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也就一般,老掉了牙。还放办公室呢?冯书记拍马的功夫真的不小!”

程一路拉了吴兰兰一下,示意她别再说了。老首长的脸也有点垮。一行人下了塔,车子又带着大家绕城跑了一圈。老首长说南州城市规划还是不错的,手笔很大。然后大家说到现在全国各地的城市化进程,老首长却不太高兴了,说各地都在扩大城市,浪费了多少良田。民以食为天,以后怎么办啊?这都是吃祖宗饭啦!而且如果真的是扩大城市还好办些,关键是在圈地。老首长问程一路:南州有没有这种现象?程一路说应该没有。“那就好,”老首长说,“中央下一步要重点整治圈地,土地政策不紧,将来后人骂我们哪!”

程一路点头称是。蒋和川电话到了,说他赶回来了,而且任怀航书记也一道回来了,还有黄川黄局长,大家正在湖海山庄恭候老首长。程一路赶紧对老首长说了,老首长有些不快,说这次来南州,纯粹是私人行为,最好不要领导出面。程一路说我知道老首长不愿意惊动地方,所以提前并没有说。但是,您是将军,您来了,南州市的领导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您就给个面子,大家坐坐。老首长说:也好,不过一定要简单。

一回到湖海山庄,程一路就赶紧给阎丽丽通知:“中餐一定不能太过丰盛。”阎丽丽说:“我知道,要精但不能多,我亲自把关!”

任怀航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市委书记,一看见老首长,讲话的风格和方式都变了。他很简单也很实在地介绍了南州的一些情况,接着就说到了省里他认识的几位老将军。其中有两位早些年还是老首长的战友。这样,话题就挑开了。老首长好像也放松了,话也多了起来。蒋和川早和吴兰兰出去,谈他们的合作了。黄川坐在边上,程一路看得出来,黄川的眉头并不舒展,偶尔笑一下,也是心不在焉。

任怀航今天成了最好的倾听者。他一直听着老首长的谈话,即使老首长说得有些过火,他也只是听着。程一路心想这才是任怀航的火候,守得住,沉得下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老道。

21

明心大和尚已经让人把禅寺里里外外扫了一回,因为长假,寺里的香客也多了些。程一路原本不准备安排老首长到南州禅寺的,但吴兰兰说老爸近年来对佛教文化很感兴趣,既然到了,禅寺不可不去。

程一路觉得奇怪,以老首长的个性,对佛教感兴趣好像不大能让人理解。老首长却解释道:我不是信佛,我是研究佛。我的信仰是共产主义,至死不会改变。但是,佛教是一种文化,研究研究,对人生的修为有好处。

进了禅寺,明心先是引大家到后堂喝茶。这后堂,深幽清雅。明心说:“一看将军的模样,就是与我佛有因缘。”

“此话怎讲?”老首长问道。

“与佛有因缘,并非即得入佛门。因心成佛,得以化诸因缘,于是真佛。”明心说:“施主喜好皆真,不无二样。与佛澄明,与心俱静。”

程一路听着似懂非懂。吴兰兰早已出了后堂,到外面去了。

冯军也在一边呆坐着,老首长与明心又理论了几句,大家起来,由明心带着,仔细地参观禅寺。在正殿如来佛前,吴兰兰烧了三柱香。烧完后,问程一路:“这香真的能达成人的心愿?”

“心诚则灵”,程一路答道。

“那好,我刚才真的是诚心了。我许了一个愿,愿时光倒流,能回到年轻时,让我再选择一次”,吴兰兰说着望着程一路,眼神里有些忧郁。

程一路知道吴兰兰的意思,却不搭茬,跟着老首长后面往前走了。

看完禅寺,再回到前堂喝茶。明心说到这几年南州禅寺的香火旺了。但是,来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求财,一种是求官。佛本无求,求又何用?但是,作为一寺当家,这话却万万不能说。明心告诉程一路,下半年,如果上次秘书长和方浩然主席答应的事落实了,禅寺里要请一座大钟。又说现如今各个寺庙的香火也是竞争,基础设施占着很大的比重。隔壁西江市的明月禅寺,就因为有一座千年古钟,十分神灵。每年就正月初一,撞头下钟的收入就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老首长问这些撞钟的人都是些谁,明心说当然大都是有钱的人。一是当官的,二是企业家。大凡老百姓也是撞不起的。听说去年春节,明月禅寺第一记钟是这个市的书记撞的,有人跟后面付了五十万。

“真是太不像话了”,老首长想发火又咽了下去。

“其实真正以私心求佛,佛不会赐诸因缘的。”明心道。

“这倒也是”,程一路觉得明心虽然身在佛门,倒是看得透这世俗。明心就说:“其实无所谓佛与世俗,不过一纸耳。修为在心,心有佛,则自在佛。”

老首长也不断点头,冯军则眯着眼,一副懵懂的模样。

晚餐就安排在寺里,正吃间,程一路的手机连续地响了。他看看,好像是办公室的电话,迟疑了一会就接过来。王传珠的声音有些慌张,“秘书长,出事了。”

“什么?”,程一路的第一感觉是到九寨沟的大队人马出事了,心里一沉,脸色也变了,王传珠接着道:“市物价局的局长雷远程被烧死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刚才公安局交警大队接到高速路公安部门的电话,说南州有一辆车子在高速上撞上别的车子,人死了,车烧了。通过车牌照查出来是南州物价局的,再查知道当时驾车的就是物价局长雷远程。”

“向其它领导汇报了吗?”

“还没有,请秘书长指示。”

“那好,我就回去。”程一路说着起身,向老首长说明了情况,大家也有些吃惊。冯军骂道:“好端端的有司机,偏偏自已驾驶,真是……”

程一路回到办公室,进一步了解得知,当时车内除雷远程外,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具体情况还没查清楚。他马上向任怀航书记和王一达市长作了汇报。任怀航明确指示:请一路秘书长,代表市委,妥善处理此事。先处理,再问责。王一达市长是雷远程的姨父。程一路打他电话时,他已知道了。但在外地,他态度明朗,让张宜学秘书长协助程一路秘书长处理此事。

市公安局的周守一局长也随后赶到,程一路和张宜学先到出事现场看了看。现场已经处理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出事的痕迹,路上还有零星的碎屑。尸体已经送到殡仪馆,经法医查证,两个人都是因为车子被撞后起火而被活活烧死的。程一路问那个女的查出来了吗?周守一回答正在查,不过有线索了。根据雷远程的家人分析,这个女的很可能是市卫生局的一个会计,外面一直传着她是雷远程的情人。公安机关随后与这个会计家人联系,证实她出去了。目前正组织她的家人去验尸。

张宜学望着程一路,“目前怎么处理?请秘书长定一下。”

“我看这样,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请物价局来处理后事。同时请周局长负责调查相关情况。现在最重要的是要防止家人情绪激动,千万不能做出过火的事,以免造成大的社会影响。”程一路要求张宜学立即以政府的名义成立一个事故处理小组。同时要通知有关新闻媒体,暂不准报道此事。

果然如程一路所料,当天晚上,被烧死的女会计的家属就闹开了。

其实,据了解,雷远程和这个叫向倩的女人的事情,在物价局和卫生局都是公开的秘密。两家人也都知道,有好几年了。也吵过,闹过,无济于事,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了。这次,两个人可能是准备驾车出去度假,不想在刚出南州才到西江时就出事了,一对在世的作孽鸳鸯,竟共赴黄泉。

雷远程在南州的正处级干部当中,年龄算比较轻的。早些年,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到物价之前,在农业局当副局长。南州官场上对雷远程的印象应该还是不错的,这个人作风严厉,办事干练。而且一向比较时尚。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第一眼吸引人的就是一身的名牌。他有句口头禅:名牌就是男人的自信。雷远程与王一达走得比较近,他到物价搞局长,也是王一达一手提拔的。记得当时常委会研究时,任怀航就很不倾向,说雷远程作风飘浮,不适合于干主要领导。但是,王一达却以锻炼为理由,坚持通过了。

向倩的丈夫,特别是婆婆,带着一班亲戚,到了市政府,什么要求也不提,就是要求把向倩找回来。这自然是个无理的要求,这要求的背后是另有目的。政府大院门口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的人就从中起哄,吵闹声越来越大。说雷远程就是仗着王一达市长,才霸占民女的。张宜学代表政府和向倩的家属反复地谈了三个小时,家属最终提出要求:要雷远程家属进行赔偿。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烧死了,不赔还有公理?向倩才三十多点,女儿才上小学二年级,以后怎么办?雷远程死了,雷远程的家属就该赔。而且,向倩的婆婆声称:处理不到位,人不准火化。

张宜学表态说一定会妥善处理,但是这个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不能现在就定性。而且,两家都死了人,大家都平心静气,也有利于问题的处理。这个表态本来无可厚非,却让向倩的家属大为不满,外面的人也趁机闹起来了。政府大院的车子成了目标,很快就有人用石头砸向了车子,有人甚至拿石头开始砸窗玻璃。张宜学和一班人赶快出来制止,气氛却更紧张了。有人在人群中喊道:政府为这个作风腐败的局长说话,欺负老百姓。这更激起了愤怒,张宜学的头也被人打了,鲜血直冒。一行人吓得躲进了三楼的办公室。张宜学赶紧给程一路打电话,程一路倒很镇定,问了情况,让张宜学先别出来。同时请周守一局长立即调动公安干警到现场,对为首闹事者,先抓,以稳定局面。

直到凌晨一点,整个事态才算控制住。十来个为首的小混混,根本与向倩家里无亲无故,只是看着好玩,发泄不满的。任怀航书记指示一定要严惩。程一路正式与向倩家属谈话,他的态度强硬而理智,提出先处理后事,一切其它问题等后事处理完后再进一步处理。向倩家属也没料到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看程一路态度又没有一点融通的余地,也就只好同意了。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凌晨四点多了。程一路还是马上给任怀航和王一达汇报了情况。做完这些,他坐在沙发上,顿时感到人陷入了一阵巨大的疲惫之中。两只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来,靠在沙发上,他渐渐地睡着了。

雷远程之死在南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老百姓传得很多,猜测得很多。有的甚至传出雷远程是因为腐败,畏罪自杀了。

程一路听着也就笑了笑,王传珠很无奈地看着他,说:“幸亏秘书长在,不然出这样的事,真不知怎么处理了?这个雷远程,也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烧死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只是苦笑了下。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五一长假,市里其它领导都出去了,出了这样突发性事件,作为在家的常委秘书长,责无旁贷。要是平日,自有分管的领导出面去解决,程一路最多也就协助协助而已。

王传珠突然冒出句话来:“好像怀航书记在南州吧?”

“不太清楚”,程一路虽然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但是他不能说。昨天中午吃饭后,任怀航就在湖海山庄休息了。蒋和川陪着,不知道下午是不是离开了南州。但是,即使任怀航真的在南州,这样的事,他应该不会直接出面的。由市委秘书长来处理,也已经是很到位了。

上午,程一路赶到湖海山庄,老首长详细地问了这事,感叹不已。吴兰兰告诉程一路,昨天晚上回来后,任怀航书记专门过来陪老爸聊天。后来,任书记还同蒋和川一道,请她出去吃夜宵。“南州的夜宵真的很好”,吴兰兰说:“任书记看来也是个真性情中人,他说如果我们合作成功,他要让我做南州荣誉市民呢。”

“这很好啊”,程一路笑道,但是他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冯军过来专门接老首长到仁义去,说既然到了南州,不到仁义,也太看不起这个部下了。刘卓照也吵着要老首长到湖东去。最后还是程一路作了主,兵分两路。吴兰兰和蒋和川到仁义去了,继续谈他们合作的事。刘卓照陪着老首长到湖东。程一路怕雷远程的事还有反复,就留在市内。但是,他答应刘卓照,晚上尽量赶过去,陪老首长吃饭。

王浩副书记从外地赶了回来,程一路把情况介绍了一遍。王浩说:“幸亏了一路同志在家,现在就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趁浑水摸鱼。对这种人,就是要严惩。”大家又谈到雷远程的为人,张宜学的头上还缠着纱布,他的心情老大不快活,说:“一个人要死也太简单,一瞬间就没了。上周我还看见雷远程开着车子,在金大地门前。那个作派,足!不想现在成了鬼,成了一堆焦炭。”

“人之生死,谁能预料?”王浩很有感慨道。

程一路想每个人在生死面前,都是能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特别是这些长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平时都把自己包装得跟一根粽子一般。没有多少人能看出真正的官场中人的感情,脸上总是莫名的笑,说的都是规则中的语言,好像一入官场,人就被消灭了情感一样。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面对一个熟悉的人突然离去,心情却又回到了普通人的位置。王浩的感慨,程一路也有。而且,他的心里还或多或少有一层淡淡的忧伤。

王浩问任怀航书记长假不知怎么安排了,程一路说昨天在南州,和蒋和川他们一道。王浩道:“这个蒋和川,也真够可以的。他的二期工程不是老早就说要开工了吗?不是仅仅要圈一块地吧?这事中央马上要开始查,看来上面的土地政策要紧了。”

“也是该紧,不然土地就没了。”程一路附和说。

张宜学插话道:“南州在全国不算厉害的,我听说有一个市,前几年就圈地这一下,就圈了两万多亩,这两年就专门吃地钱。这个市的书记还不是上去了,听说到省里搞副省长了。”

“政府圈地,不是个别现象。反正钱还在政府的盘子里。现在关键是一些企业也圈地了,发了财是自己的。这才是最不正常的。中央这次重点整治的就是这个。”王浩说完,问程一路:“听说你部队的老首长来了?”

“是啊”,程一路回答说:“刘卓照陪他们到湖东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也陪陪老首长。是军区级了吧?”王浩问。

“军区级”,程一路说:“不需要了,王书记也忙。何况老首长这次纯粹是私人走动。他也不太喜欢热闹。谢谢王书记了。”

大家就从老首长谈到现在的部队,张宜学说:“现在的部队风气也坏了,我儿子在部队里,每年花的钱比一个大学生多得多。各级关系都要疏理,不然你别想当个排长连长的。这可不像秘书长那个年代了。”

程一路笑道:“你这是以点带面。何况部队也不是真空,也生活在这个世上。人情往来,正常得狠!”

“那倒也是”,张宜学叹道。

22

程一路晚上还是没能赶到湖东去,王浩副书记有一个摊子,坚持拉着程一路参加,他也不好推辞,就去了。路上,王浩问程一路省里对南州的人事安排不知怎样了,听说任怀航书记和王一达市长都要离开。程一路听着这话,想起前不久常振兴副书记也问过这话,就在心里笑笑,说:“这是省里的事,连王书记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

“你看你看,跟我打逛语了吧,”王浩笑道:“一路同志当然知道。你比我们还清楚。其实谁走谁来都一样啊,不过,像我,在副书记任上也干了好几年,外面说我是瓦罐里养乌龟,越养越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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