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饼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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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脚在渐渐放慢。它抖得轻多了,只是在微微活动。

  长长的路终于望见尽头了。加把力,加把力就赶到了。在他即将停步的时候,忽然又往回看了一眼——他忘记了一个托付,他还有最后的牵挂呢。在路上他不是应允了那对母女一件事情吗?他不是答应帮助一个叫狗狗的黄瘦姑娘吗?食言可不是鯅鲅的事情。他回头遥望,一眼就看见了她。花衣花裤,破成了条条绺绺,正站在一块山石上往平原上望哩,风吹着破衣。

  庆余觉得金祥的全身都在抖。她偎在他的
脸旁,觉出他在伸手张嘴。后来他吐出了两个字:“狗……狗……”庆余点点头。

  再紧跑几步就要到头了。金祥又加大了步子。庆余发现那双脚又剧烈抖动起来,赶忙伏下身子抱住……突然,这双脚颠了两下,一动不动了。她抬起头,见他完全安歇了。“年九!年九!”庆余狠揪一下儿子的耳朵,喊:“你爸,死了……死了呀!”

  埋葬金祥是一件大事,全村除了一些行走不便的老人,差不多全都去了墓地。年九头上扎了白布,就像一根黑色竹竿绑了一绺东西。他的凹脸盛满了悲凉,裤子松脱下一截。庆余的穿着并无改变,只是抱了一大摞子煎饼——人们知道那是往
坟中撒的。果然,埋土以前,这些黑煎饼像橡树叶子一样落下去。一个崭新的坟头垒成了,它紧挨着闪婆男人的坟。有人说,在阴间摊上个好邻居也不错。比如露筋,还少得了煎饼吃吗?送葬归来的路上,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金祥不久前扎起的小辫子了。有人叽叽笑,被赖牙瞪了一眼。一个老人叹息道:“想不到金祥这人这么有‘文化’——真哩!‘文化’这东西可不光是指纸上的字儿。”很多人盯着说话的人,大气不出。

  给金祥下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腿脚轻快的大头颅老人红小兵。

  小屋的主人没了。按照小村祖辈流传的规矩,庆余、年九都算不得主人。全村人都注视着他们的动向。因为这样的例子已经屡见不鲜:男人死了,女人将所有家当席卷而去,给小村留下了莫大的羞辱和直接的损失。就看庆余有没有良心了。“民兵!民兵!”人们听见赖牙在招呼人暗中监视她了——民兵们轮流伏在村边和小屋四周。人们期待着结果,默无声息。惯于在午夜打老婆的人也暂时歇了手脚,他们在倾听、猜测、
窥探。星星闪着亮儿,狗也不吵了,庆余你还不快跑,多么好的时机!然而他们总是失望。赖牙亲自布置的游动哨在街巷上移动,享受着清冷香甜的夜气,一阵阵激动。旧三八式钢枪压肿了肩膀,他们摘下来,用枪筒顶顶帽子,伏到冬瓜小窗上探望。屋里漆黑一团,真不愧是刚刚死人。那条黄狗老了,连叫也不叫一声。

  大约又过了三五天。一个早晨,庆余胳膊上挂了包袱,手扯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九,后边还跟了黄狗,一溜儿走出屋门。所有人都看见了,小声说一句:“应了。”但他们只是交头接耳,并不阻拦。庆余他们走到了村头。这会儿终于有人跑去告诉了赖牙。队长啪地放了筷子,说鬼哩,她倒精明,专在大白天人们失了警惕的时候跑。他喊了民兵,急速地追赶,后面,是自然聚拢的一群人。庆余刚刚走到大杨树下就被他们拦住了。赖牙气鼓鼓地大骂起来,说你个丧良心的还真走不成?庆余看看他、他身后掮枪的人、一群村民,吭了一声。她说:“金祥死了,俺要走了。”赖牙跺跺脚,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她胳膊上的包袱一下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包袱,赖牙又是一掌。庆余搂紧年九,求饶说:“大叔别打了,大叔……”赖牙上气不接下气问:“说,逃哪儿去?!”庆余瞥瞥这一群人,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来时一条狗,去时跟上个人,俺娘儿俩出去哩!”赖牙蹲下来解开包袱,见全是破烂东西,最奇怪的是有一双金祥穿碎了的鞋子。他把臭鞋扔了,庆余捡起来塞进怀里。赖牙站起来:“真要走也成,年九留下。他是小村里的骨血哩。”说着去扯年九的手,年九扑到庆余怀里。庆余大哭起来:“这是我的孩儿呀,是我生出的孩儿呀!”人群晃动着,最后民兵扯上了年九,一伙人往村里走去。庆余孤零零地站在杨树下,突然大叫一声,追上了人群。她叫着“孩儿”,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赖牙站住,让民兵把孩子还给她,说:“这就对哩!孤儿寡母,跑哪里不得饿死?
秋天眼看过去了,你能找到吃食?村里多少光棍,你跟上谁不成?回去看看,谁家囤里煎饼多,你就跟谁。听我的话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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