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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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抱着出生百日的我和八姐去找马洛亚牧师的时间是这一年的中秋节上午。

    教堂临街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涂抹着亵渎神灵的污言秽语。我们沿着一条小巷,绕到了教堂的后院,敲响面对着茫茫原野的小门。门旁的木橛子上,拴着那只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脸很长,怎么看也觉得这不是一只山羊的脸,而是一张毛驴的脸、骆驼的脸、老太婆的脸。它抬起头,用阴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亲。母亲翘起一只脚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缠绵地叫了一声,便低下头吃草。院子里有轰隆隆的声响,还有马洛亚牧师吭吭的咳嗽声。母亲拨弄着门上的铁钌铞。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缝,母亲抱着我,仄着身子,闪了进去。马洛亚关上大门,转过身,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们搂在怀里,他用地道的土话说:“俺的亲亲疼疼的肉儿疙瘩呀……”

    这时,沙月亮率领着他刚刚成立起来的黑驴鸟枪队,正沿着我们送葬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兴高采烈地向着村子跑来。道路两侧,一侧是麦茬地里长出的秋高粱,一侧是墨水河边蔓延过来的芦苇。一个夏天的炎热阳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发疯一般生长。秋高粱叶片肥大、茎秆粗壮,一人多高还没有秀穗;芦苇黑油油的,茎叶上满是白色的茸毛。时令已是中秋,尽管风里还嗅不到一丝一毫秋天的气味,但天空已是湛蓝的秋天的天空,阳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阳光。

    沙月亮一行二十八人,都骑着清一色的黑叫驴。这些驴是五莲县南部丘陵地带的特产。它们个头肥大,腿脚矫健,速度不如马,但耐力极好,能够长途跋涉。沙月亮从八百多匹驴中,选中了二十八头没有阉割、嗓门宏亮、青春勃发的黑驴,做为他的鸟枪队的坐骑。二十八匹黑驴在小路上走成一条黑色的流线,像水在流淌。

    道路上空笼罩着乳白色的烟岚,驴身上反射着阳光。望得见镇上破碎的钟楼和嘹望台时,一驴当先的沙月亮拉住驴缰,停住驴步,后边的驴倔强地拥护上来。沙月亮回头看看他的队员们,发布了下驴的命令,紧接着又发布了洗脸、洗脖子、洗驴的命令。他的黑瘦的脸上挂着严肃认真的表情,严厉地训斥着下驴后懒洋洋的队员们。

    他把洗脸、洗脖子、洗驴提到了辉煌的高度。他说现在抗日游击队像蘑菇一样遍地冒出,我们黑驴鸟枪队要以自己的独特风貌压住别的游击队,最终占住高密东北乡这块地盘。而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树立威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动员下,队员们觉悟迅速提高,他们都脱了光膀子,把衣服挂在芦苇上,站在湖边的浅水里,噗噗噜噜地洗头洗脸洗脖子。他们都新剃了头,头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从挎包里掏出肥皂,切成小块,分给每个队员,让他们认真地洗,洗得一尘不染。

    他自己也站在水里,歪斜着结了一个紫红大疤的肩膀,搓着脖子上的灰垢。在他们洗浴的时候,黑叫驴们有的兴趣索然地咬着芦苇叶子,有的咬着高粱叶子,有的互相啃着对方的屁股,有的则沉思默想,让那暗藏的棒槌钻出皮囊,并一挺一挺地敲打着肚皮。在黑叫驴们各自寻找着各自的乐趣时,母亲从马洛亚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抱怨道:“你个驴,把孩子挤痛了!”

    马洛亚抱歉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对着我们伸出一只通红的大手,稍微停了停,又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我含着一根手指头,让嘴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八姐却木头孩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动。她是个天生的小瞎子。

    母亲只手托着我,说:“你看,他对着你笑啦。”然后我就落在他那两只潮湿的大手里。他的脸对着我的脸俯下来,我看到了他头顶上的红毛、下巴上的黄毛,鹰嘴一样的大鼻子和那两只闪烁着悲悯蓝光的眼睛。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在我脊背上发生,我吐出手指,张大嘴巴哭起来,背部的疼痛直扎骨髓,眼泪盈满我的眼窝。

    他的潮湿的嘴唇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感到了他嘴唇的颤抖,闻到了他嘴巴里那种辛辣的洋葱味和羊奶的腥膻味。

    他把我递还母亲,羞愧地说:“我把他吓着了吧?我把他吓着了。”

    母亲把八姐递给马洛亚,接过我,拍打我,摇晃我,喃喃着:“不哭,不哭,他是谁?你不认识他?你怕他?噢,不怕,他是好人,是你的亲……亲亲的教父啊……”

    背部的刺痛还在继续,我哭得喉咙都嘶哑了。母亲掀起衣襟,把乳头塞进我嘴里。我像捞一根救命稻草般衔住奶头,拼命吮吸,汹涌的乳汁带着青草的味道,灌进了我的喉咙。但持续的刺痛迫使我放弃奶头,继续嚎哭。马洛亚搓着大手,紧张不安。他跑到墙边,撕来一根草缨,在我眼前晃动,无效,我继续哭。他跑到墙角,用力扯下了一个月亮那么大的、镶着一圈金黄花瓣的葵花盘子,举在我面前晃动着,它的气味吸引了我。马洛亚牧师奔跑忙碌的过程中,八姐一声不响睡在他的臂弯里。

    母亲说:“好宝宝,快看呀,教父给你摘下月亮了。”我对着月亮伸出一只手,背部又是一阵奇痛,我又是一阵大哭。“这是咋的了?”母亲嘴唇苍白,满脸汗水。

    马洛亚说:“看看身上是不是扎上了什么东西?”

    母亲在马洛亚的帮助下脱掉了那套为庆祝我诞生一百天特意缝制的红布小衣服,发现了一根别在衣服褶缝上的缝衣针,在我的背上,刺出了一片冒血的针眼儿。母亲拔下针,扔到墙外去。“可怜的孩子……”母亲哭着说,“我真该打!

    该打!“母亲腾出一只手,猛地抽了自己的腮帮子一下,接着又抽了一下。响声是那么清脆。马洛亚握住她的手,然后,从她身后,用胳膊把我们圈起来。他的潮湿的嘴唇吻着母亲的腮、耳朵、头发,并低声嘟哝着:”不怨你,怨我,怨我…

    …“在他的亲切抚慰下,母亲平静下来,坐在马洛亚小屋的门槛上,将乳头塞给我。

    甘甜的乳汁滋润着我的喉咙,背上的痛楚渐渐消逝了。我嘴衔着乳头,手抓着乳房,并翘起一只脚,蹬着、卫护着另一只乳房。母亲把我的腿按下去,但她的手一离开,我的腿又翘起来。

    母亲疑惑地说:“给他穿衣时我反复检查了呀,怎么还会有针呢?一定是那老东西干的!她恨我们娘们!”

    马牧师问:“她知道了吗?我们的事儿。”

    母亲说:“我对她说了,是她逼得我,我受够了她的欺负!这老东西,伤了天理!”

    马牧师把八姐递给母亲说:“喂喂她吧,都是上帝赐给的,不能太偏心啊!”

    母亲红着脸,接过八姐,刚想给她一只奶头,我的脚便蹬在她的肚子上。八姐哭了。

    ‘母亲说:“看到了吧?这小东西,霸道极了。你弄点儿羊奶喂喂她吧。”

    马牧师用羊奶喂饱了八姐,便把她放在炕上。八姐不哭不动,老实极了。

    马洛亚看着我头上柔软的黄毛,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的神色。母亲觉察到了他的窥视,抬起头问:“看什么?不认识我们娘俩啦?”“不,”他摇摇头,脸上露出傻哈哈的笑容,说,“这小东西,吃起奶来像狼一样。”母亲娇嗔地斜他一眼,道:“像谁呢?”马洛亚更傻地笑着,说:“难道像我?我小时候是个啥样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样迷离,他的脑海里闪烁着被遗留在万里之外的童年往事,两滴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你怎么啦?”母亲惊讶地问。他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用粗大的手指关节抹去眼眶下的泪。“没有什么,”他说,“我来到中国……我到中国多少年啦?”母亲不快地说:“从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这儿,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样。”

    他说:“不对,我有自己的国籍,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曾经保留着大主教派我来传教的有关文件。”母亲笑道:“老马,我姑夫跟我说,你是个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么的,都是请平度县的画匠画的。”“胡说!”马洛亚牧师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样跳起来,大骂道,“于大巴掌这驴日的!”母亲不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骂他,他是我姑夫,对我有大恩大德!”马洛亚说:“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鸡巴!”母亲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头骡子呢。”马洛亚沮丧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还能指望谁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从烟荷包里挖了一锅烟,一声不响地抽起来。母亲叹口气,道:“看你,我相信你是正宗西洋人还不行?跟谁赌气呢?中国人,哪有你这样的?一身的毛……”马洛亚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笑容。“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沉思着说,“不过,真要让我回去,我还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着母亲的脸。母亲说:“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这儿过吧,你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人,不管是黄毛的还是红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东北乡这么多草,难道还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这棵灵芝草,我还要到哪里去呢?”

    马洛亚感慨万千地说。

    拉磨的毛驴趁母亲和马洛亚说话时,偷吃磨台上的白面粉。马洛亚上去,打了驴一巴掌,驴拉着磨,轰轰地转起来。母亲说:“孩子睡了,我帮你筛面吧。你找块席子来,我把他放在树阴凉里。”马洛亚在梧桐树下铺开一张草席,母亲往凉席上放我时我的嘴紧叼着她的奶头不放。她说:“这孩子,像个灌不满的无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来了。”

    马洛亚赶着毛驴,毛驴拉着石磨,石磨粉碎着小麦,小麦变成面粉,淅淅沥沥地落在磨托盘上。母亲坐在梧桐树下,支起一个柳条笸箩,把支架放在笸箩中央,将面粉放在细罗网筛中央,然后,咣咣当当地、不紧不慢地、节奏分明地拉来推去着面筛,让洁白如雪的新鲜麦面落在笸箩里,让麸皮留在筛里……阳光从肥大的树叶间筛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母亲肩膀上。马洛亚用树枝抽打着毛驴的屁股,不让它偷懒。这是我家的驴,清晨时刻被马洛亚借来推磨的,在树枝的抽打下,它绕着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颜色变深。门外传来山羊的呜叫,随即门板被撞开,我家那匹与我同日出生的小骡子从门缝里伸进它秀丽的头颅。毛驴暴躁,尥着蹶子。

    母亲说:“快把小骡放进来。”马洛亚跑过去,用力推着小骡的头让它后退,放松了被绷紧的拴门铁链,摘下挂钩,急闪到一边,小骡子冲了进来,钻到毛驴腿下,衔住了毛驴的奶头。毛驴顿时安静了。母亲感叹道:“人畜一理啊!”马洛亚点着头,表示他赞同母亲的见解。

    当我家的毛驴在马洛亚家的露天磨道里为它的杂种儿子哺育时,沙月亮和他的队员们正在认真地洗涤着他们的叫驴。他们用特制的铁梳子梳顺了驴们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并用丝棉擦了它们的皮毛,然后涂上一层蜂蜡。二十八头毛驴焕然一新,二十八个人精神抖擞,二十八杆鸟枪乌黑锃亮。他们腰里都系着两个卡腰葫芦,一大一小。大葫芦盛火药,小葫芦装铁沙子。葫芦外壳上都涂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颗葫芦油光闪烁。队员们穿着黄布裤子,黑布褂子,头上戴着高粱蔑片编成的尖顶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顶上缀着一朵红缨,区别于他的队员,标志着他的身份。他满意地扫了一眼驴和人,说:“弟兄们,抖起精神,让他们看看我们黑驴鸟枪队的威风!”说完这句话,他骗腿上驴,在驴腚上拍一掌,黑驴便风一般疾走。马是奔跑的冠军,驴是行走的模范。马背上的骑手威风,驴背上的骑手惬意。一转眼的光景,他们使出现在我们大栏镇的大街上。现在的大街不是麦收时节的大街,那时的大街尘土飞扬,一匹马跑一趟,便能卷起一路烟尘;现在的大街被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坚硬光滑,沙月亮的驴队,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当然还留下一串清脆的蹄声。沙月亮的黑驴们都像马一样:钉着蹄铁,这是他的发明创造。清脆的驴蹄声先是吸引了孩子们,然后便吸引了;镇公所的账房先生姚四。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袍,耳朵上依然夹着那支花;杆铅笔,从屋子里跑出来,迎着沙月亮的驴头,鞠一躬,满脸堆笑:“请问长官是哪个部分的?是长住还是路过?需要小人办些啥服务?”

    沙月亮跳下驴,道:“我们是黑驴鸟枪队,是胶东抗日总队的别动队,奉上司命令,长驻大栏镇组织抗日,你给我们安排住处,准备草料喂驴,安排锅灶造饭。

    饭菜不要好,鸡蛋大饼足矣。黑驴是抗日的坐驴,一定要喂好,干草要铡细过筛,拌料要用豆饼麸皮,饮驴要用新打的井水,绝对不能用蛟龙河里的浑水。“

    “长官,”姚四道,“这么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请示镇长,不,他老人家刚被皇军任命为维持会长。”

    “妈拉个巴子!”沙月亮黑着脸骂道,“为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走狗!”

    姚四道:“长官,俺镇长压根就不想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家里良田百顷,骡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这差事,纯粹是被逼无奈。再说,这会长总要有人做,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让俺大掌柜的做……”

    “带我去见他!”沙月亮说。驴队在镇公所门前休息,姚四带着沙月亮进入福生堂大门。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间,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门门相连,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沙月亮见到司马亭时,他正与躺在床上养伤的司马库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马库放火烧桥,没烧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烧伤,伤口久久不愈,转变成褥疮。他现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翘着屁股。

    “哥,”司马库双手支着床,昂起头,目光炯炯地说,“你混蛋,你太混蛋了,这维持会长是日本人的狗,是游击队的驴。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差事,别人不干,偏你干!”

    “放屁!你简直是放屁!”司马亭满腹冤屈地说,“王八羔子才稀罕这差事。

    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我的肚子,日本官儿通过马金龙马翻译官对我说,‘你弟弟司马库勾结乱匪沙月亮,放火烧桥打埋伏,使皇军蒙受重大损失,皇军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烧了,念你是个老实人,放你一马。’我这个维持会长,有一半是你替我挣来的。“

    司马库被哥哥反驳得理亏,骂道:“这该死的屁股,何时才能好呢!”

    “最好永远别好,这样你也少给我惹祸!”司马亭气哄哄地说着,转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门口微笑。姚四上前,刚要说话,沙月亮道:“司马会长,我就是沙月亮。”

    司马亭没及反应,司马库已在床上调转了身体,“你他妈的就是沙月亮,外号沙和尚?”

    “鄙人现在是黑驴鸟枪游击队长,”沙月亮说,“感谢司马二掌柜放火烧桥,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你他妈的,”司马库道,“还活着?你打的什么鸟仗!”

    “伏击战!”沙月亮说。

    “伏击战,伏击战,被人踩个了稀巴烂!”司马库说,“如果没有老子放那把火,哼!”

    “我有个治烧伤的偏方,待会儿让人送来。”沙月亮笑眯眯地说。

    司马亭吩咐姚四:“摆宴,给沙队长接风。”

    姚四为难地说:“维持会刚刚成立,没有一分钱。”

    司马亭道:“你怎么这么笨?皇军不是我家的皇军,是全镇八百户人的皇军;鸟枪队也不是我家的鸟枪队,是全镇老百姓的鸟枪队。各家各户去凑粮凑面凑钱,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

    沙月亮笑道:“司马会长真是两面讨好,左右逢源。”

    司马亭道:“没有办法,就像老马牧师说的那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马牧师揭开锅,把用新麦子面抻出的面条下到沸腾的滚水里。用筷子挑了挑面条,他盖上锅盖,大声对灶前烧火的母亲说:“火力稍微大一点。”母亲答应着,将一大把金黄柔软、散发着香气的麦秸塞进灶膛。我叼着母亲的奶头,斜眼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子,侧耳听着麦秸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剥剥的爆响,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们把我放在筛面的笸箩里,让我平躺着,但我一翻身便趴起来,让视线对着正在案板前揉面的母亲。母亲的身体起伏着,那两个丰满的宝葫芦在她胸前跳跃,它们召唤着我,与我交流着神秘的信息。有时它们把两颗红枣般的头颅凑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窃窃私语。更多的时刻里它们是在上下跳跃,一边跳跃一边咕咕咕咕地鸣叫着,好像两只欢快的白鸽。我对着它们伸出手,嘴巴里流出口水。它们突然羞涩了,紧张了,红晕蒙住了它们的脸,细密汗珠在它们之间的峡谷里汇成小溪。我看到在它们身上有两颗蓝色的光点在移动,那是:马洛亚牧师的目光。从他的幽蓝的眼窝里,伸出了两只生着黄毛的小手,正在抢夺我的食粮,我的心里升腾着一缕缕黄色的火苗。我张开嘴,准备哭,继而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恼。马洛亚眼里的小手缩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却伸向母亲的前胸,他高大的身体站在母亲背后,那两只面目丑陋的大手,捂住了母亲胸前那两只白鸽。他的手指粗鲁地抚摸着它们的羽毛并野蛮地捏着、夹着它们的头颅。“

    我的可怜的宝葫芦!我的温柔的白鸽!它们扑楞翅膀挣扎,紧紧地缩着身体,缩呀缩呀,缩得不能再小,然后又突然膨胀开,翅羽翻动,渴望着展翅欲飞,飞向辽阔无边的原野,飞进蓝天,与缓缓翻动的云朵为伴,让和风沐浴,被阳光抚摸,在和风里呻吟,在阳光中欢唱,然后,宁静地往下坠落,坠落进无底的深潭。我放声大哭,泪水迷蒙着我的双眼。母亲和马洛亚的身体晃动,母亲哼哼着。“放开我,你这驴,孩子哭啦。”母亲说。“这小杂种。”马洛亚悻悻地说。

    母亲抱起我,慌慌张张地颠着我,抱歉地说:“宝贝,我的儿,委屈死了我的个亲疙瘩肉蛋蛋呀。”说着,她把白鸽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鸽。我的嘴很大,但我还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属于我的、不容许别人侵犯的白鸽吞下去。“慢点儿,我的儿呀。”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叼着一个,又用手抓着另一个。它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我捏着它的大耳朵,感觉到它的心跳。马洛亚叹一口气,道:“这小杂种。”

    母亲说:“不许你骂他小杂种。”

    马洛亚说:“他可是货真价实的。”

    母亲说:“我想请你给他洗礼,洗完礼再给他起个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

    马洛亚熟练地揉着面,说:“洗礼?怎么个洗法我都忘了。我给你做抻面吃,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学会的。”

    母亲说:“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

    马洛亚说:“没有一点瓜蔓,清清白白。”

    “骗鬼去吧!”母亲说。

    马洛亚哑哑地笑着,将那块柔软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着。

    “你说呀!”母亲说。啪啪啪甩一阵,提起来又抻又拽,时而如拉弓射箭,时而如洞中拔蛇,他那两只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此熟练灵巧的中国动作,连母亲看着都有点吃惊。他说:“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你说呢?”母亲冷冷地笑着,道:“我问你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你别给我分岔了。”马牧师双手把面平抻着,像玩一种孩童游戏,把面摇起来,摇着,二拉一松,他一松手,那已细如麦秸的面条便螺旋着拧成束儿,一抖,便如马尾巴蓬松着散开。马洛亚炫耀着他的技巧,母亲赞叹道:“能抻出这面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马洛亚道:“好啦,孩他娘,别胡思乱想啦,烧火,我煮面给你吃。”“吃完饭呢?”母亲问。“吃完饭我们就给小杂种洗礼,命名。”

    母亲佯怒道:“你跟回回女人生的那些儿子才是小杂种呢。”

    母亲话音刚落,沙月亮便与司马亭碰响了酒杯。他们在酒宴上商定了如下事项:鸟枪队的黑驴,集中到教堂里喂养;鸟枪队队员,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住宿;鸟枪队队部,则要待饭后由沙月亮亲自去选定。

    沙月亮在姚四率领下,由四个鸟枪队员护卫着,进入我家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水缸边站着、对着水缸中漫游着白云的蓝天、照着倩影、梳理头发的我大姐上官来弟。度过一个丰衣足食、相对平静的夏天,大姐的身体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的胸脯已经高高挺起,干枯的头发变得油黑发亮,腰肢变得纤细柔软富有弹性,屁股膨胀并往上翘起。在一百天内,她蜕去了枯萎黄瘦的少女之皮,成为一个花蝴蝶般的美丽姑娘。大姐的白色的高鼻梁是属于母亲的,丰满的乳房和生气蓬勃的屁股也属于母亲。面对着水缸中的娇羞处女,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忧郁之光。她手挽青丝,挥动木梳,惊鸿照影,闲愁万种。沙月亮一瞥见她,便深深地迷上了。他坚定地对姚四说:“这里就是黑驴鸟枪队的队部。”

    姚四问:“上官来弟,你娘呢?”

    没等大姐回答,沙月亮便挥手斥退了姚四。他走到水缸边,看着大姐,大姐也看着他。

    “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他问。

    大姐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大姐转身跑进屋内。五月五日之后,她们便搬进了上官吕氏和上官福禄的;房间,七姐妹栖身的东厢房,改成粮仓,盛着三六石小麦。沙月亮尾随我大姐进屋,看到了正在炕上午睡的我的六个姐姐。他友好地笑笑,说:“你别怕,我们是抗日的队伍,不糟蹋老百姓。我率部作战的情形你看到过,那场战斗,是英勇悲壮、壮怀激烈、彪炳千古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我编进戏文:去演唱。”

    大姐低头,玩弄着辫梢。回想着不平凡的五月初五,回想着眼前这个人从身体上把破烂的衣服一片一片撕下来的情景。

    “小妹妹,不,大妹妹,我们有缘哪!”他意味深长地说着,转身回到院子中。

    大姐跟到门口,看到他进入东厢房,又进入西厢房。在西厢房里,他被上官吕氏绿色的眼睛吓了一跳,掩着鼻子退出来。他命令鸟枪队员:“把麦子堆起来,腾出地方,给我打个地铺。”

    大姐倚在门边,注视着这个像被雷电烧焦过的槐树一样歪着肩膀的黑瘦男人。

    “你爹呢?”他问。躲在墙角上的姚四殷勤地说:“他爹五月五日被日本鬼子、不,皇军,杀死,同时遇难的还有她的爷爷上官福禄。”

    “什么皇军?!鬼子,小日本鬼子!”沙月亮暴怒地咆哮着,并夸张地一边骂,一边用双脚跺地,表达着他对日本兵的仇恨。他跺着脚说,“大妹子,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血海深仇咱们一定要报!你们家谁是家长呢?”

    “上官鲁氏。”姚四抢着回答。

    我和八姐的洗礼在教堂里进行。马牧师住房的后门一打开,便直接进入教堂。

    墙上悬挂着一些因年久而丧失了色彩的油画,画上画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他们都生着肉翅膀,胖得像红皮大地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天使。教堂尽头,是一个砖砌的台子,台子上吊着一个用沉重坚硬的枣木雕成的男人,由于雕刻技术太差,或者由于枣木质地太硬,所以这吊着的男人基本不像人,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耶稣基督,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善人。除此之外。教堂里还凌乱地摆着十几根条凳,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进入教堂,成群的麻雀惊飞,撞得窗户啪啪响。教堂的大门正对着大街,从门缝里,母亲看到街上黑驴来回穿梭马洛亚牧师端着一个大木盆,盆里盛着半盆热水,漂着一块网络状的丝瓜瓤子,蒸气从盆里上升。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重的木盆坠弯了他的腰。他的头使劲往前抻着,双腿纠缠不清。有一次他差点摔倒,木盆里的水溅到他的脸上。

    尽管步履维艰,他到底把洗礼盆端到讲台上。

    母亲抱着我们走过去。马洛亚接过我,把我往盆里放,热水一触到我的脚尖我便把双腿蜷起来。我的哭声在空旷荒凉的教堂里回响。梁头上有一个出色的燕窝。

    小燕子蹲在窝里,伸出头,用漆黑的眼睛观察着我,它们的父母从破碎的窗户里飞进飞去,阔嘴里衔着虫子。马洛亚把我交还母亲,他蹲下,用大手搅拌着木盆里的水。吊在梁上的枣木耶酥慈悲地注视着我们,墙上的天使追逐着麻雀,从横梁追到竖梁,从东墙追到西墙,从弯曲的木楼梯盘旋追逐到破旧的钟楼上,又从钟楼上追下来,回到墙上休息。他们光溜溜的屁股上沁出透明的汗珠。

    水在木盆中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凹下去的漩涡。马洛亚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说:“行了,不烫了,把他放进去吧。”

    我被他们剥得一丝不挂。母亲奶水充足,奶汁质量高级,催得我又白又胖。

    如果我把脸上的哭相换成愤怒的、或是严肃的笑容,如果我的背上生出两只肉翅膀,我就是天使,墙上那些小胖孩便是我的兄弟。母亲把我放在木盆里,我马上停止了哭泣,因为我感到温暖的水使我的皮肤很舒服。我坐在盆中央,拍打着水,哇啦哇啦地叫着。马洛亚把他那个铜十字架从木盆里捞上来,放在我的头顶上压了压,然后说:“从此之后你就是上帝最亲近的儿子了。哈利路亚!”

    他用一只小葫芦瓢舀了一瓢水,从我头顶浇下来。“哈利路亚,”母亲跟着马洛亚重复着,“哈利路亚。”我的头接受着圣水,幸福地笑出了声。

    母亲满脸都是欣慰的表情。她把八姐也放进木盆,拿起丝瓜瓤子,轻轻地擦拭着我们的身体,马洛亚牧师一瓢接一瓢地往我们头上倒水。他每倒一次我便响亮地笑几声,八姐便喑哑地哭几声。我用双手抓挠着这个黑瘦的小姐姐。

    母亲说:“都还没有名字,你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马洛亚牧师放下水瓢,说:“这可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想。”

    母亲说:“俺婆婆曾说过,如果生下个男孩,就叫他上官狗儿,她说男孩起个贱名主着好养。”

    马洛亚牧师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什么狗呀猫儿的,这是违背上帝旨意的,也同时违背孔夫子的教导,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母亲说:“我想好一个,你看中不中,叫他上官阿门如何?”

    马洛亚笑道:“更不好,你别说了,让我想想。”

    马洛亚牧师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散发着废墟气息的教堂里急急忙忙地走着,他匆匆的步伐是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的外在表现,古今中外、天上人间的名称和符号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母亲看看马洛亚,笑着对我说:“看看你们这教父,他哪里是在给你们命名?他是在替人家报丧。媒婆的八哥嘴呀,报丧的兔子腿。”

    母亲轻轻哼唱着,捡起马洛亚丢下的小瓢,舀了水,一瓢瓢往我头上浇。

    “有了!”马洛亚牧师第二十九次转到教堂紧闭着的临街大门时,站住脚,对着我们喊叫。“叫啥呢?”母亲兴奋地问。马洛亚刚要回答,大门便咣啷啷地响起来。门外人声喧哗,大门全面震动,有人在外边喊叫,议论,母亲惊恐地站起来,手提着水瓢。马洛亚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看到他脸色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紧张使他的脸充了血。

    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快走,到前院去。”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一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裂成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边急速咧开,一个青头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一样射进来,他的头撞着马洛亚的胸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对面墙壁下。他的头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人木盆,砸起一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五个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了教堂里的情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

    那个把马洛亚牧师差点撞死的队员摸着脑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人?”他看看其余四个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还有人呢?”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口吐出一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哪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竟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一躬。

    在我的哭泣声中——八姐反倒不哭了——鸟枪队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们像观赏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马牧师,那个嘴巴歪斜的鸟枪队员还甩手指揪了一下马牧师耳朵眼儿里长出来的长毛。

    “猴子,啊啊,一只猴子。”一个鸟枪队员说。

    其余的鸟枪队员说:“瞧这猴子,还藏着一个俊媳妇呢!”

    “我抗议!”马洛亚喊叫着,“我抗议!我是洋人!”

    “洋人,你们听到了没有?”歪嘴巴鸟枪队员说,“洋人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猴子与人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过去拉着马洛亚牧师的胳膊说:“走吧,咱惹不起他们。”

    马洛亚执拗地挣出胳膊,冲上去,用力往外推那些黑驴。黑驴像狗一样龇出牙,对着他咆哮着。

    “让开!”一个鸟枪队员撞了马牧师一膀子,吼道。

    “教堂圣地,上帝的净土,怎能让你们养驴?”马牧师抗议着。

    “假洋鬼子!”一个脸色发白、嘴唇青紫的鸟枪队员说,“我老奶奶说过,这个人,”他指了指悬挂在房梁上的枣木耶稣,“是出生在马厩里的,驴是马的近亲,你们的主欠着马的情,也就等于欠着驴的情,马厩可做产房,教堂为什么做不得驴圈?”

    鸟枪队员为自己的言论感到骄傲,他得意地盯着马洛亚牧师,笑着。

    马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哭着说:“主啊,惩罚这些恶人吧,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他们吧……”

    “狗汉奸!”歪嘴队员抽了马洛亚一个嘴巴,他本想打马洛亚的嘴,却打中了他高耸的鹰钩鼻子,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尖啪啪哒哒滴下来。他哀鸣一声,双手举起,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酥,高喊着:“主啊,万能的主……”

    鸟枪队员们先是仰脸看着枣木耶稣落满灰尘和鸟粪的身体,继而看看马牧师被鼻血污染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上下移动。母亲身上,像刚刚爬过一群蜗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个知道耶酥诞生地的队员伸出蛤蚌斧足一样的舌尖,舔舐着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驴拥进教堂,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在墙上蹭痒,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墙上的灰土。“主啊!”马洛亚哀鸣,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鸟枪队员凶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亲的怀抱,扔在驴群里。母亲像母狼一样扑上来,但却被鸟枪队员们挡住了。鸟枪队员们开始对母亲动手动脚,那个歪嘴第—个动手摸了母亲的乳房。紫嘴唇嫉妒地挤走歪嘴子,双手抓住我的白鸽,我的宝葫芦。母亲哭嚎着,抓破了紫嘴唇的脸;紫嘴唇狞笑着,撕开了母亲的衣裳;接下来的情景是我终生的隐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与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们一班狐群狗党在我家东厢房里倒腾麦子搭地铺,五个鸟枪队员——养驴小组全体成员——把我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驴群里哭哑了喉咙。马洛亚跳起来,捡了半根门闩,打在一个鸟枪队员头上。一个鸟枪队员对准马洛亚的双腿开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砂子钻进了马洛亚的双腿,血珠子喷出来。门闩从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着满头鸟粪的枣木耶酥,低声朗诵着,忘却多年的瑞典语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飞出来。鸟枪队员们轮番蹂躏着母亲。黑驴们轮番嗅着我和八姐。它们嘹亮的呜叫冲破教堂的房顶,飞向凄凉的天空。枣木耶酥的脸上挂满珍珠般的汗水。

    鸟枪队员们满足了。他们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扔到大街上。黑驴跟随着他们拥上街道,嗅着母驴的气味乱跑。鸟枪队员们去追驴时,马洛亚牧师拖着被打成蜂窝状的双腿,沿着他无数次攀登过、被他的双脚磨薄了的木楼梯爬上了钟楼。他手把着窗台站起来,透过破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处处都留下他的足迹的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全部面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草屋、灰白的宽敞胡同、一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瞄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荡、镶嵌着圆池塘的荒草甸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荡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他低头看到,像死鱼一样袒露着肚皮躺在街上圈?“

    鸟枪队员为自己的言论感到骄傲,他得意地盯着马洛亚牧师,笑着。

    马洛亚在胸口划着“十”字,哭着说:“主啊,惩罚这些恶人吧,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他们吧……”

    “狗汉奸!”歪嘴队员抽了马洛亚一个嘴巴,他本想打马洛亚的嘴,却打中了他高耸的鹰钩鼻子,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尖啪啪哒哒滴下来。他哀鸣一声,双手举起,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酥,高喊着:“主啊,万能的主……”

    鸟枪队员们先是仰脸看着枣木耶稣落满灰尘和鸟粪的身体,继而看看马牧师被鼻血污染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上下移动。母亲身上,像刚刚爬过一群蜗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个知道耶酥诞生地的队员伸出蛤蚌斧足一样的舌尖,舔舐着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驴拥进教堂,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在墙上蹭痒,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墙上的灰土。“主啊!”马洛亚哀鸣,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鸟枪队员凶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亲的怀抱,扔在驴群里。母亲像母狼一样扑上来,但却被鸟枪队员们挡住了。鸟枪队员们开始对母亲动手动脚,那个歪嘴第—个动手摸了母亲的乳房。紫嘴唇嫉妒地挤走歪嘴子,双手抓住我的白鸽,我的宝葫芦。母亲哭嚎着,抓破了紫嘴唇的脸;紫嘴唇狞笑着,撕开了母亲的衣裳;接下来的情景是我终生的隐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与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们一班狐群狗党在我家东厢房里倒腾麦子搭地铺,五个鸟枪队员——养驴小组全体成员——把我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驴群里哭哑了喉咙。马洛亚跳起来,捡了半根门闩,打在一个鸟枪队员头上。一个鸟枪队员对准马洛亚的双腿开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砂子钻进了马洛亚的双腿,血珠子喷出来。门闩从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着满头鸟粪的枣木耶酥,低声朗诵着,忘却多年的瑞典语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飞出来。鸟枪队员们轮番蹂躏着母亲。黑驴们轮番嗅着我和八姐。它们嘹亮的呜叫冲破教堂的房顶,飞向凄凉的天空。枣木耶酥的脸上挂满珍珠般的汗水。

    鸟枪队员们满足了。他们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扔到大街上。黑驴跟随着他们拥上街道,嗅着母驴的气味乱跑。鸟枪队员们去追驴时,马洛亚牧师拖着被打成蜂窝状的双腿,沿着他无数次攀登过、被他的双脚磨薄了的木楼梯爬上了钟楼。他手把着窗台站起来,透过破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处处都留下他的足迹的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全部面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草屋、灰白的宽敞胡同、一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瞄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荡、镶嵌着圆池塘的荒草甸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荡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他低头看到,像死鱼一样袒露着肚皮躺在街上的上官鲁氏和那两个嚎哭的孩子,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指蘸着腿上流出的鲜血,在钟楼灰白的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金童玉

    女然后他高叫一声:“主啊!宽恕我吧!”

    马洛亚牧师蹿出钟楼,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倒栽在坚硬的街道上。他的脑浆进溅在路面上,宛若一摊摊新鲜的鸟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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