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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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把菱菱的照片一张张寄给他自己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母亲来信总是表示十分喜悦而且快慰的,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的养她。他的父亲则因为菱菱是女孩子便没有兴趣,只说孩子刘宠坏了,金钱花得须上算,为人总要积蓄些才好。因此贤便感激我母亲而很不以自己的父亲为然。

但是菱菱不到周岁就只好断奶,原因是我又怀孕了,贤对于这点很不满意,意思像怪我不该不坚拒,又说我这种女人真是碰不得,动不动就受胎,下等动物是顶容易繁殖的,难道不听见人家说:好花不结子。我听到后气息攻心,几乎晕过去,但是勉强咬牙支持着,表面上竭力不露出来。贤说过也就算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他只知道关怀菱菱,菱菱没奶吃,他便急了,所以说出这番话来。但是他究竟还需要不需要别的孩子呢?我惴惴地问过他,他摇头说:“不要。”但继而一忖,也就改口说:“随便你,我只要一个菱菱够了。”

第二十二章  骨肉重叙

第二十二章骨肉重叙

我渐渐的患起呕吐来,倦来只想卧,贤说:“这可是怎么好呢?菱菱没有人照管,我是分不开身子来的。”于是朱妈接口说:“要是老太太在这里便好了。”这话打中贤的心坎,当晚就写了封长信,苦劝公婆等全家搬到上海来住。

不久他们便来了,我见着滚藏兀自一惊!这么一个圆胖脸庞平日常由我亲手贴上小剪刀花纹去的,现在变成瓜子形,当中是端端正正的鼻梁,颜色略带黄黑。我拉起她的手来问:“蔽毅你认识我吗?”她带着羞涩转过脸去,挣脱我的手,一面毕恭毕敬的念道“妈妈”,于是我也拘束起来,不好意思再同她取笑了。

婆婆穿着灰色羽纱衫子,黑印度绸的裙,样子也像拘束得紧。我心里想这是初到住不恨之故吧,但继而又觉得或许是为了家中仆妇太讲究礼貌,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害得她生怕失仪,给她们背地取笑乡下人去,因此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腹中寻思明天当替她做件立色香云纱长衫,下面买双蓝色绣黑花的缎鞋,鞋头尖翘翘,鞋身是狭窄的,这样再配上洁白精细的纱袜,也就差不多了。

公公一面捧着茶,一面频频咳呛着,继之以叹息。他说:“这一年可真不得了呀,甘九年七月三日要塞失守,四日早晨N城便陷落了。我们在家里紧紧闭着大门,先是飞机轰炸,不久军队便开过来了,我没有看见,听说大街有抢劫,我们吓得不敢动。这样在家里一共躲了四天,又听见人家说可以走动了,赶紧逃到卢家堰去,可怜簇簇一路上见了检查的兵便怪哭呢。”我默然聆着如听故事般,N城的陷落我是在报上看见过的,只不过母亲在乡下,似乎没有关系,只写了封信去也就算了,信搁在邮局里有半月之久,因为轮船停驶,结果不知在那里绕了一个大弯子失的,母亲来信说亲友都平安,别无他话,因为恐防信要被拆。贤好像曾打过一二个电报给家中,但也久久没有回电,其后,也便听说没有事了。可是公公却真老了不少呀!两鬓全白了,眼眶也凹了进去。

他说:‘谁想到我已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会遇到那样的事呀!辛辛苦苦积聚了一辈子,满以为总可以有些东西交代给你们,谁知道,唉,几给抢过偷过便完了。这几年本来是坐吃山空,如今什么都是工夫贵似一天,唉,这可是完了。”

贤连忙安慰他老人家千万别发愁,儿子虽没用,仅养活你们两位老人家总还不至于愁怎样吧。他的母亲听着便喜笑起来,摸着簇簇的脖子说:“至今我们要把你还给你的爹妈了。”簇簇尽把头在她的膝上磨着说不肯,婆婆待要再同她开玩笑时,瞧见公公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了,也就忙忍住不语。

从此贤便常常陪着他们出去看京戏,逛公园,有时还请他们上酒楼吃饭,到大公司里购买东西。每次回家的时候公公总是问:“今天花了很多钱吧?”贤笑着说:“这算什么,不过几百元钱。”公公暗自嗟叹,我听了则颇不以为然,心想贤何不敌意说得少一些呢?后来朋友们也知道了,轮流发请帖来邀老太爷老太太吃饭,当然我也陪着去的,他们对我都很相熟,但对婆婆却有些过份客套,礼貌装得太繁多了,这不是尊敬简直有些近乎戏弄,她局促地吃不下几样菜。幸而还有盛额在座,她是如何高兴而且努奇地询问婆婆这样那样的,使得婆婆还能够因她而找到与别人敷衍几句的材料,我替她难过,但是贤却得意洋洋地。

在家里,我想这是乐得做人情的吧,买些好小菜给他父母吃,问贤多要钱,谅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但是仆人却最是势利的,她们不知道敬老敬长,看见谁是当家人,便只一味的向她车承。近日来我因为身子不舒服,早晨就不免晏起些,她们明明已烧好泡饭,却不肯先送上去给老太爷老太太吃。有时候簇簇饿得紧了,吵着嚷着问她祖母要,公公一言不发的挽了她到马路上去,买十个生煎馒头,祖孙两人分着吃了,这才缓缓的谈笑着回来。后来我从佣妇口中得知此事,便把她们严厉申斥一顿,关照以后不要等我起来才开饭,但是她们又会玩花样,把上好白饭留烧结我与贤吃,捧上去的有时便不免掺些焦饭,有一次簇簇偶然告诉我说:“今天泡饭带些焦,公公婆婆叫簇簇吃,簇簇不要吃,要叫公公带出去买生煎馒头。”我听着很生气,又自背地训斥了佣妇几句,不过这些话公婆却从未对我讲过,也不会告诉贤。

其他还有许多求好而不得的事,譬如说小菜吧,我总是每天买烧鸡,葱烤肉,还有鱼啦,蛋啦,样样都是新鲜的。但是上海的煮法与N城人的不同,各种小菜都加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而且油味过重,他们似乎不很爱吃。N城人是喜欢吃咸的,清口的,容易下饭的东西,如胶冬瓜啦,臭乳腐啦,这里都不大容易买到。八月里应该吃桂花黄鱼了,鱼肚皮上一抹娇黄,鱼眼睛像透明的绿宝石,N城人居处近海,捕来就吃自然是新鲜的。他们常常放盐及料酒清蒸,也可以加虾子酱油,但更爱清口的却放虾瓜汁或上好盐菜汁等,但是上海的黄鱼就非红烧不可,先在大量的生油中煎过,再放浓的酱油,加葱加糖,这样他们老年人就嫌味厚吃不下了。好几次都是公公在外面自己买了瓶装香蝶之类来,等我知道第二天赶紧再去买时,他们多吃也已经吃厌了。

还有一件使他们颇为不满的,便是贤的过份宠爱菱菱。平日我买吃食来,总是一式两份,簇簇同菱菱是没有差别的。贤却不是这样了,他以为年长儿童有年长儿童吃的东西,年幼有年幼的,不可在质的及量的方面完全一样。这在理论方面或许也有根据,但是在孩子及老人的心眼中却不管你这套了,有时候菱菱嚷着要抢簇簇的,贤百般哄劝不下,便说簇簇分些给小妹妹吧,簇簇不敢不依,眼睛却巴巴的望着祖母,祖母怪不忍心的说道:“宝宝不要难过吧,明天公公给你多买些来。”但有时簇簇却看中菱菱手里的食物时,她不敢向妹妹要,只咕嘟着嘴缠她祖母道:“婆婆我也要那个。”公公赌气要领她出去买了,我忙说菱菱分些给姐姐吧,菱菱当然不依,贤却说:“大些孩子应该懂道理,簇簇你自己手中也有,为什么偏要夺妹妹的?”婆婆到这时也就忍不住冷笑道:“谁夺你们的来?难道连瞧一眼都不许?”我听着很不好意思,但贤却似乎并不曾注意及此。

客人到我家来,大家都只记得有菱菱,带来吃的或玩的东西都是准备给菱菱的。及至后来瞥见了还有一个八岁的姐姐,便说声:“哎呀,大小姐,我可粗心忘却有你在了,暗,这小摇鼓只配过岁的娃娃玩,我下次来时送给你个洋囡囡吧。”于是我便向他道谢,簇簇没得着东西,诺言她是不在意的,眼看着菱菱鸣步摇着玩了,她只低下头,没意思地慢步扶上楼梯。这个孩子好像太懂事了,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知道这里的人都是并不把她重视的,她知道依依地贴恋着她的祖父母。我很疑心这种心理多少也受着公公与婆婆暗示的影响的,有时候她的衣服弄脏了一块,不必整件洗,婆婆就自去浴室替她洗刷净了,也不唤喊女佣。有一次菱菱吮着婴儿时用下来的皮如头玩,不知怎的又给簇簇看中了,早饭后婆婆便问道:“这仍头究竟是什么地方买的?我叫公公有便时也去买一个来给簇簇玩。”我说:“便把这个给簇簇吧。”她说:‘“不用,菱菱也要玩。”我说:“那末我去买吧。”她说;“这样也好,钱多少给你带去。”我当然不肯收钱,但是她一定要给,最后仍旧由簇簇拿来放在我房里了。

最不会体谅人的又该是女佣了,朱妈本来讲定是专管菱菱的,虽然有许多事贤不放心她,不许她去做,但她总自以为是菱菱的保姆,处处夸说着,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有时候簇簇高兴了要去跑着菱菱玩,同她拉手亲嘴,朱妈便大声说:“簇簇你再这样,我要告诉少爷去了。少爷关照过,小孩子不可让人家去亲嘴巴摸手摸脚的。”婆婆听见了便在房门口喊:“簇簇快到这里来呀!”公公捧着茶碗也走出来问什么事,其实他是听见的,婆婆含糊告诉他没有什么,他便在房门口叽咕着:“什么少爷不少爷的?是我自己养出来的呢?还不到三十岁……真是老父也不认了,就只疼爱一个血泡大的小丫头。”我听着也不敢出来解释,想要狠狠骂佣人一顿,但是投鼠忌器,只索以后轻轻发落几句也罢。有时候我也带着簇簇出去玩儿,而把菱菱留在家里托婆婆看管,簇簇回来后,婆婆总要笑问她:““跟你妈妈出去玩好不?”婆婆便对她说:“那末你以后还是永远跟你妈妈了吧?我同公公回N城去。”簇簇当然哭起来不依,她满意了。至于留在家里的菱菱呢?她当然照管得很小心,到我回来后就源源本本告诉我说给她吃过什么东西,朱妈替她把过几次尿,傍晚冷了她会吩咐来妈替她加穿一件背心而朱妈不听,说是贤关照过的孩子衣服不可穿得太多,诸如此类,使我听了觉得很抱歉不安而又不好道谢,以后只好少出去了。而且有时候来妈也要在我的跟前呼叨一番,说是老太太拿自己有的手帕给菱菱擦过眼睛了,我又不好说。菱菱哭着要妈妈,老太爷说是孩子吵得真讨厌。后来好容易哄得菱菱睡着了,老太太一定要关紧窗门,我说少爷关照过的孩子睡觉不必闭窗……不待她说完,我便喝住说:“老太太叫你怎样便怎样,谁叫你去多嘴的来?”

婆婆对于这两个女佣很少使唤,殊不知此等下人顶不识好歹,你不使唤她,她便再也不来替你做事情。有时候该被要吃什么东西,婆婆便亲自下厨房给她烧去,一次丽英同余白拌了嘴,气冲冲跑来告诉我了,走进后门恰巧佣妇一个也不在,她瞧见婆婆在厨房,也不问她是什么人,开口便说:“你们的奶奶在家吗?”婆婆便忍气说:“在楼上。”于是丽英便直冲上楼来,后门也是由婆婆替她关上的。她在我房间里说了许多关于余白不好的话,说是情愿同他离婚,我当然是劝慰的。直至她下楼时,在楼梯头碰到簇簇,问是谁,我告诉她这是我的大女儿,她瞧了半晌格格笑道:“脸孔倒还生得不惜,就是总不免带些乡下气,那里及得上菱菱的漂亮?怪不得你们徐律师喜欢她。”这话给婆婆听见了更不高兴,以后我要带级该出去到朋友家玩时,她便说,乡下气的别给人家笑话吧。我心知她说的是丽英,便也不敢常同她来往了。

到了中秋后杏英也出来了,她的丈夫年来不报如意,现在暂时到外埠经商会,送她来上海暂住。贤很喜欢说现在骨肉都团聚了。我也只得跟着笑笑,心里却觉得有些讨厌她。她住在三楼亭子间里,下间是客堂,二楼是公婆及簇簇的卧室,三楼是我与贤及菱菱的。也许是她嫌寂寞把,在我们各自进房以后,她总爱蹑手蹑脚的一忽儿走到二楼房门外听听,一忽儿走到三楼的房门前来,恰巧有一天朱妈在晒台上收围诞下来把她撞破了,她便恼羞成怒,同朱妈作起对来。

她说她有一条手帕贴在浴室的窗玻璃上,隔夜便不见了,只有朱妈清晨在那里洗东西。朱妈听见便叫起屈来,说是谁曾见来,昨晚我只收下块奶奶的花绸帕。这样她便咬定帕子是在我地方了,先是问起我,我说等我去找找看。后来我追找没有,便去回复她,她扁着嘴巴冷笑道:“我知道是没有,这块帕子分明昨天下午还在,大概是生了翅膀飞了。”以后她便一日三五趟的在浴室中冷笑云驾,说是:“贼也没眼睛偏拣我们穷人处偷呀,要孝敬主子拿你自己的什么去都行,为什么要偷我的帕子?”又道:“我在这里吃口白饭可是有人心疼死了呀,教唆着贼娘姨来偷我的手帕作抵偿。”一派胡言,说得朱妈气急万分,我又不许她分解,恐怕多事,于是朱妈在第四天便辞去了。

后来我们就用了一个陈妈。陈妈是个老实人,不会多嘴,但也不会哄孩子。有时候我同贤晚上出去看电影了,公婆便连夜替我们看管菱菱,杏英也凑热闹,冷等挑拨不已,王妈听不过常来传给我听。我们回来时已十一点多钟了,客堂中还是灯火辉煌的,原来菱菱不肯睡哭吵,公婆在哄着她玩。杏英听见我们的后门声便冲上前来告诉道:“幸而你们倒回一籽,菱菱哭死,妈妈喊着哄,已经哑喉咙哩!”因此我再不敢同贤出去,倒是杏英生激着我,有时不得不陪她到处玩玩。

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公公与婆婆计议了一番,由婆婆开口说:“你这样东要管西要管的也太辛苦,我与你公公及杏英簇簇等四人还是自己烧饭吃罢,省得佣人忙不过来。”我再三劝阻不听,贤只好每月把用费送给他们自己主张去;他们不雇佣妇,婆婆与杏英两人同到厨房里洗菜淘米什么都做,我瞧着心中着实难过,只不明杏英又在说过些什么话,不好直问,叫王妈去帮时,他们亦婉拒不让她插手。

终于到了三十年十二月八日,一切都改变了,贤不再做律师。我们一家人闷坐在家里,公公只是叹气;叹气过了又喝茶,茶的滋昧是苦的,但是人生却更苦。半晌,他这才缓缓的说起来道:“怀青快生产了,贤又一时没事做,我们不好再在上海带累你们。杏英是个嫁出的女儿,我们把她仍旧送回夫家去;簇簇也跟着我们惯了,这次还是一齐回N城去吧,但愿明年养个小子,我就挺着老命出来看,只要见他一面,便死也瞑目了。”我只默默的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他的白发满头了,眼眶里凹过去,恐怕真的在人世不久了吧?若是瞧不见孙儿怎么行?

第二十三章  爱的侵略者

第二十三章爱的侵略者

贤不再正式做律师,只好办些非讼事件,收入便锐减了。往来的人都喜欢这样问:“你近来打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失业了,准备饿死。”说过之后人家当然表示不相信,他也为了坚定人家的这种不相信起见,不得不招腰包表示自己家尚富裕,就勉强叫菜买酒的装作欢容陪人饮,饮醉了便不免露出颓然的形容。也许人家早已拆穿西洋镜了在惹笑吧,我最痛恨这般人的没心肠,但也有时原谅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正在苦闷与无聊中呀。

余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才思是敏捷的,本来天天写文章换钱,现在不得不搁笔了。就是已经出版的书,他也不愿再印,卖完为止。他的朋友多是艺人之类、平日本是乐于声色犬马的,现在更加日夜追欢起来,丽英同他吵过几场,他便拿茶杯摔过去,还用脚把她乱踢成伤,丽英气苦地哭回母家去了,口口声声要离婚。

余白冷笑道:“离婚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家中钱不够,落得省一个人吃用;只怕你离了婚从此就找不到第二个丈夫。”丽英说:“就是没有丈夫也胜如天天愁米愁煤还吃人打骂。”说着便到我家来告诉我同贤,贤凝视她半晌取笑道:“像你这样的太太还怕没有人要吗,又美丽,又贤慧。”

她听着立刻把脸晕红起来,仿佛减轻了十年芳龄,于是我想到那天她在城外小河里划船遇见余白的光景,她的脸庞是圆圆的,眼睛漆黑,看起人来灼灼有光,但是转瞬间这种光辉便失去了!没有一个男子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儿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咯噱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已被屈抑的愤怒似的;她假如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为止。但是她不能够,她的回忆太明鲜了,她只记得开始恋爱时的刹那,那是一个梦,她把梦来当作现实,结果觉得被欺骗了一一一一其实欺骗她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他,男人家事情忙,谁还有这么好记性的牢记着八年或十年前的梦吃,永远迷恋在梦中,一世也不睁开眼来瞧下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享受爱,爱就是促成交合同时还能够助兴的东西,男人到了中年后渐渐明白过来了,觉得它太麻烦费时,要讲究享受还得另外用一种东西来代替它,这种东西便是钱,钱在男人手里,谁能禁止他们同时大量的或先后零碎的一个个买爱!

这时候,女人的梦也应该醒了,反正迟早些总得醒的。花的娇艳是片刻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春天来了匆匆间还要归去,转瞬便是烈日当空,焦灼得你够受,于是你便要度过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严冬来给你结束生命。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长久的梦,梦将醒时人家偏要来给你称赞上一阵贤慧美丽,那等于再催眠,徒然增加一番难堪,到头来还不是事过境迁?

我的心里微微有一些带酸滋味,但是我觉得那是卑鄙的,也就自己抑制住了。产期业已临近,贤天天在外面跑,我问他这么晚才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事,他便拉长脸孔大嚷道:“在找饭吃!我不到处奔跑,谁拿白米来塞你们的肚子?”我听了只会气苦。

家里的存米一天天少起来了,人家不知道,以为你们总不愁什么吃的。贤似乎也不甚留心,而且怕提起,每逢我偶然说起何不辞歇了陈妈,菱菱由我自己带领,也好省一个人吃用时,他总是骤怒起来,额上青筋暴胀,捏着拳头冲向前来对我怪吼道:“你在放些什么屁?菱菱你会带领,瞧你凸着肚子连走都举不动脚哩,菱菱出了乱子你拿什么来赔还我?就拿你这条狗命给抵了,也够不上一星星!”我真奇怪这种话可是从一个读书人嘴里说出来的。

每晚上他饮酒。花生米啦,叉烧啦,一包包叫女佣去买了来,吃到中途高兴时还喊菜,女佣缠不清楚或走得慢一些就要吃饱臭骂,王妈受气不过只想辞职,由我手劝导百说好话这才算勉强做下去了,只是满脸冷冰冰气,映得全幢屋子都阴森森地。陈妈是个笨手笨脚的,贤倒反而待她好。吃酒剩下来小菜便叫陈妈你将去下饭吧,吃完了早些题,明天好领菱菱到弄口玩去。王妈赌气在厨房叽咕,他也不理会,径自上楼呼呼睡了。可恨的是明天上午收酒钱来时,我款步上楼对他说道:“下面酒店在收钱呢。”他沉着脸孔冷笑道:“收钱关我什么事?酒店老板又不是你的姘头,叫你这样起劲来替他讨钱?”说着,他便自己拿起本曲调簿来看,口中工尺工尺工工尺的,我没奈何,只得噙泪下去把自己仅有的几个积蓄钱来垫付。有时候他高兴起来,也常肯把我所垫的款子还我,另外还多给些,说是给你买水果吃吧,但是大多数的时候,问他讨钱时总是说:“你就替我垫一垫便会怎样?难道怕我少你钱?”我说:“不是怕你少呀,我根本垫不出,没有钱。”他就鼻孔冷笑一声道:“那末我也没有。”我说:“你没有你就不用喝酒,不喝酒又不会渴死人的。”他评的一声把桌子都推翻道:“谁说不会渴死人,你不给酒我就到外面喝去。”说着怒目披上大衣径自出去了。

从此他便不常在家里吃饭,我们寂寞地过了年。有时候我也想笼络他,到初三那天在他上午将出去时见他还高兴,便同他约好今晚必须回家来吃饭,我当亲自管他烧几只可口的小菜。他笑着问:“给我备酒吗?”我瞧一下他的胜也便含笑道:“少喝一些把,多了会伤身子。”大家和和睦慧的分散了,他去找朋友,我去同王妈一齐买小菜。这样上半天洗啦切啦忙了一大阵,下半天刮着烧,看看已是上灯时候了,他还不见回来,我心里就有些慌,知道靠不住。菱菱嚷饿先要吃了,我把各盆菜都匀出些来给她,自己心想也吃一些,但总仿佛觉得他就要回来的了,不如再等他五分钟把,这样一再延期到九点半了,冬天的夜里又是任阴沉的,不吃饭更加显得斓骨的冷,就是我再想等,女佣等也禁不住打瞌睡了,煤球的火焰只会黯黄下去,我觉得一切希望部微弱,完了,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然而他毕竟还回来的,在午晚一点多钟。他的嘴里哼着歌,是舞场流行的爵士音乐。我听着平惹气。进来时扯开披头就吻菱菱额,一阵酒气冲过来,我不禁坐起在床上门:“你在外面喝了酒吗?”他说:“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则甚?”我不禁气塞胸膛的数额也见“人家早晨同体讲得满好的,叫你晚饭回到家里来吃,我还为你亲自去买小菜烧了大半天,谁知你倒在外面灌黄汤开心。”他脱了衣服一攒进被窝就朝里睡了,嘴里还含糊说:“我灌黄汤也不干你事,你买小菜你自己去吃,我是没福气享受。”我的心中一阵冷,只还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我便问他;“那末这买小菜的钱算是谁的呢?”她已几乎睡熟了,听见这话,却又回过头来自我说道:“谁要买小案便是谁出钱,横竖我又不曾吃过一筷。”

我简直气到天亮。

次晨我清早起来,冲进厨房把所有小菜都倒在垃圾桶里,王妈要想拦阻也来不及了。她知道定是贤给我受了气,使一命挣我到客堂间管坐,一面端了杯茶来,我拍噎着只气若。王妈说:“这又何着来呢?少爷近来也太不像了,不过如如你也得保重,早晚就要临盆了,还掏这种闲气。”我哭着说:“人家男子就是一时赚不来钱也不该这样作践老婆呀,真是的……”王妈不待我说完,便飞出句利刃似的话来道:“我看少爷也不是为了钱的事,像他这样的人那里不好想法子,奶奶你可别动气,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我也是听隔壁穆太太家女佣说的,穆太太有一次在大沪舞场碰着过我们少爷,他在同一个女朋友在热络地谈着知心话,不防着穆太太瞧见他,听说这个女朋友还是从前常常到这里来的呢,也不知道她是谁,说是生得很漂亮的。”我听着几乎晕了过去。

迟缓地,怔怔地,我按着心口一步步扶上楼梯,菱菱已睁开眼睛醒了,见着我便喊要起来。我说菱菱再多睡一会吧,天气冷得很。贤也朦胧中喃喃说,你自己怎么不多睡一会呢?这样早起来又没有什么事。说完这句他又闭上眼睛睡了,我凄然望着他的脸,觉得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有些依恋,也有些恐惧。

这天他直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我问他可要吃些什么点心时,他说点心也不必吃了,今天决定不出去,下午陪你看电影。我的心中颇有些惴惴,深恐他会问起昨夜所备小菜的话,果然他在吃午饭时对我说了:“昨晚我刚巧有些事情不能回来,累你白忙了一场,小菜钱一定还你,现在我们就叫王妈去热菜来下酒吧。”我听了不免心中惭愧,恨不得马上能够贴出笔钱来重新补买小菜,但是时间已来不及了,只得望着他撒谎道:“这菜后来是我与菱菱两个自己吃掉了,你也不必还我钱,这时没菜下酒,我看馆子店今天也开门了,还是叫王妈到外面去买几样吧。”他听了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别的话,便说:“既然如此也不必去叫了,就给王妈两元钱叫她去买两包油余花生米来下酒吧。”我听了便要伸手向他昨晚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袋里取钱,不图他这下子猛可变了颜色,慌张地起来按住我的手说道:“你这算什么?两块钱就是暂时垫一垫也不打紧呀,怎么乱动人家的衣袋?”我当着王妈没意思也就叽咕道:“便是翻翻你衣袋又算得什么?叫我一次次垫钱我可没有这许多钱来垫,昨天小菜已经买去三十几块钱……”他不待我说完,便不耐烦似的打断我的话道:“昨晚小菜可不关我事,我是一筷也不曾吃到。”这时王妈便不该多嘴说了声:“真是的,少爷你怎么说好了的话,昨夜又不来吃饭?害得奶奶今早一气便把小菜都倒掉了,可惜的,连菱菱都没有吃着几筷呢!”贤不禁圆睁眼睛猛喝道:“原来是你把小莱统统都倒掉了?”我倒也不肯示弱,便故意装作不经意似的笑一声道:‘“是我倒掉了又怎样?钱可是我自己拿出的,倒不倒掉由得我!”说时冷不防贤劈手一记就打过来,我本能地把头一闪,耳光正打在后颈上,吓得菱菱直哭起来,王妈也呆了,颤抖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我这时也顾不得大肚子不便,一头撞人他怀里说:“你打!你打!”一面又把最挖苦的话都骂出来,我知道男人顶恨说他不会赚钱,我就骂他自己不会赚钱还要叫老婆借酒钱小菜的,好不要胜。他说:“你的钱又是从那里来的?还不是从我地方揩了油去?”我说:“谁搭你什么油来,我是自己写文章得来的稿费。”他说:“那末以后你就靠稿费为生好了,别再向我要。”我说:“不问你要天下倒没有这样的便宜事,我偏要伸手向你算帐,请你马上把昨天的菜钱还给我。”于是他不肯,我偏要向他大衣袋中摸,他仿佛有着亏心事似的慌张失措来拖我了,大家扭做一团,王妈不禁抖索索地直喊:“少爷,奶奶,看菱菱面上吗!奶奶你且让后一步,当心肚子呀!”贤倒也望我肚子一瞧,又看了菱菱一眼,径自抢了大衣出门去了。

于是我哭了一会,又睡了片刻,粒米不沾唇,到了下午便觉得肚子痛起来了。这次我可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叫喊,只自轻声关照陈妈好好的照管菱菱,自己直挺挺躺在床上,心中仿佛在等死。但出乎意外地,他傍晚五点多钟倒回来了,看我睡在床上便问:“身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我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淌个不住,他也讪讪地说:“以后快别这样胡闹吧,我是不知怎的近来脾气不好;外面也常同人家闹架,昨夜是一个朋友请客,余白也在的,他最近说是决定到内地去了。”我听着仿佛别有会心,泪也渐渐自己干了,就告诉他今天有些腹痛。

他也慌了,深自悔艾,一面忙着预备生产时用的东西。晚饭时明华恰巧来看我们,他近来寄宿在朋友家里,不做什么事,预备有件时到内地去。我见着他也不难为情,因为上次养第二个女儿时也是他在穷相帮着的,这次他便义不容辞的管我找这样拿那样的,夜里请医生也是他出去打电话,再在弄回等医生的汽车,生怕他们找不到误时。贤只在床旁守候着我,恐防我胆小,白天里相打的事情大家都忘去了,这一夜他还是十年以前的贤,明华好像是我们的一亲弟弟,我觉得幸福了。在民国三十一年正月初四午夜我养下了我的儿子元元,一个骨格很粗的胖小子,秤起来足足有九磅多,眼睛乌溜溜的,落地时不即哭,给医生拍了两记,这才哇出声来,声音很宏亮,乐得贤连拍王妈陈妈的肩膀说:“劳苦你们了,你们烧好糖面快去睡。”菱菱早已给抱到三楼去睡,贤看见糖面捧来了就要上去喊醒她来吃,我说孩子睡着还是不必喊醒她吧,明天也好吃的,贤满面笑容望着同样兴奋的明华说道:“我早说菱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果然给她把来个弟弟,父亲得知了不知将怎样的高兴呢。”

我想起公公近日来信说身体太坏,这次得知了该比吃个枯补药还有效吧?也许他马上就会出来看我们的,这样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于是贤当夜就拟好了电报。

第二天贤不曾出门去,明华也留在我家照料着。孩子的身体结实能安建,因此也用不着怎样忙,他们在空着无事时便逗菱菱玩,当然菱菱吃了许多好东西。

到了第三天上,忽然余白差人给我送来封信,说是他今天就要动身到内地去了,祝福我平安,并且希望我的孩子长命百岁。他说他有许多话不能对我说,不过总之,他是不想留在上海了。我看了若有所悟的问贤道:“余白去了丽英不同去吗?”他肯定而又故意犹豫其辞答:“恐怕不会的吧。”我说:“那末丽英独个子留在上海将怎么样呢?”他沉思了半晌,像是不愿说却又不得不告诉我道:“他们已经于最近离婚了。”

我默默装作睡去样子,他问我冷吗,我含糊说请你拿一件大衣或什么再替我盖在被上吧,他略一踌躇也就装作不介意的样子把自己大衣从衣架上取下来复在我被上了,当他离开房间时我就偷偷伸手到它的袋中摸索,在一只皮筐子里面我找到了那天他慌张地按住我的手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那是丽英的照片,她的脸庞是圆圆的,眼珠漆黑,像瞧着我灼灼发光。

第二十四章  都是为了孩子

第二十四章都是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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