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丈夫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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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贤,四日对视着大家都说不出话来。屋子里面乱糟糟地,床前有香烟灰,抄发靠手旁有啤酒瓶,满地是花生亮。三太太闻声走了下来,浑身戴着学,我不禁大吃一惊,正要问时贤却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我连忙咳了声,三太太便看了我一眼先道:你的身子还好吗?新养的小妹妹怎么不带来?我听了更加心中惨然,那里还肯详细说给她知道,只含糊答说留养在家中;谈了一会,她也告诉我章老先生已过世了,他的侄子已由N城径赴内地,我这才知道她戴孝的原因,又替她担心从此更没人替她照顾着了。
贤自重来上海后,便没有雇女佣,自己在外面吃饱饭,衣服则是送到洗衣店里去的。厨房里什么之类都给章家在借着使用,有的且不见了,贤当然不管,我来了大家客客气气的,也不好意思追问。他现今仍在中学里教书,月薪七十余元,一个人用着也是很刻苦的;有一次他患没了,睡在床上,三太太等也没有留意到他,他整整的饿了一天又半,次日下午只得挣扎着出去喝瓶牛奶,回到家中又呕吐了,我听着不禁掉泪。
于是我决计不用娘姨,自己动手来做。举凡烧饭,洗衣,擦地板,收拾屋子等等,莫不躬亲为之,自觉是一个贤良的主妇了,但事情却也并不如此简单。在早晨起来以后,我便忙着生煤炉啦,煮茶,烧泡饭啦,弄得七慌八乱,梳头洗脸擦粉是再没有这种闲心清了。接着贤便起床,我忙着替他照料,但神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因为我实在疲乏了。贤说:“请你不要太忙吧,我自己会动手的。”但是我看出他实不是为了顾惜我,而是不满我的不能和颜悦色,我便心想让你自己去做也好,你管你的,我干我的,于是便另外叠床,扫地。倒痰盂去了,贤见我尽管在他眼前穿来穿去,更觉麻烦,有时候索性连早饭也不吃,匆匆教书去了。
午饭他常不回来吃,我买了小菜以后,要拣要洗,弄得头昏眼花,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儿做些羹来自己吃,只得匆匆扒几口饭算数。仅食单以后,一样要拣桌子洗碗碟,双手沾得油腻腻的,醒人作呕。下午又要擦地板洗衣服,有时候忽然来了个客人。又去陪着谈谈笑笑,忙着自己出去买点心,出去后恐怕客人在家独自久候乏味,紧步奔了回来,真是累极了。到他晚上回家时,他是精疲力尽想得些安慰,但是我又何尝不作如此感想呢?因此大家心里都明白,也想勉强做,然而到后来总是一个不讨好,彼此也就互相怨恨起来了:贤说他情愿我不要苦做,只要陪着他兴兴头头的谈几句话。我则以为人家已为你尽了最大心力,你还不知足,也未免太没有良心了。
有一天贤对我说:“我有一个机会,要到洋行里去当大写了,每月一百元,还有花红,你以为如何?”我听了大喜过望,便主张那时先去乡下领回小女儿来。贤说那还是等她断了奶叫他们送出来吧,眼前先雇一个娘姨要紧,你累了时这付嘴脸,我实在看不惯。我听了大闹起来不依他道:“看你还没有进洋行哩,便要嫌憎老婆的嘴险生得不好了,将来还有我的日子过吗?”他再三解释安慰不了。
这家洋行其实是华行,规模相当大,就是经理小派得很。贤本来是个聪明人,善于揣摩上司心理,因此经理着实喜欢他。下午公毕以后,本来是可以回家的,但是经理邀他去吃茶跳舞,他当然得奉陪。家里用了一个娘姨,孩子气的,时常做错事,但人总算还老实。贤不在家,我详细指导娘姨做事,指导比自己做起来还吃力,有时又惹气。待要少管些吧,让娘姨吃饱了饭白白空过,心实不甘,因此常常挖尽心思想出些不必须的事来叫她做,她做得不好,又得费心教,或者责骂,于是心中很烦恼。有时候贤夜深回来,又不免把气移到他头上,叽咕不休。贤也发脾气说:“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回来,你还要横不是竖不对的,这种女人我才受不了!”我撇了下嘴顶他道:“做事也不见得要做到半夜三更呀?难道你从跳舞场回来,我也闷声不响的侍候你吗?”他说:“就是逛跳舞场又怎样呢?经理Dg你去难道你好意思不去?一家三口总也得活下去呀,你有本领去赚,我情愿给你当家作家主公!”于是他便不是奉陪经理,也常常奉陪朋友去玩乐了,有时候便是不在玩乐,我也假定他是在玩乐的。
甘七年春天南京等处也平静了,N城人反而纷纷迁到上海来,明华听从他哥哥的主张,改入上海的大学,暂时住宿在我家。他还是同打仗以前一样的活泼,朴实,常常发些爱国理论,虽然太浅薄,究竟是出于真诚的。他也很不以贤的日渐都市化为然,常常暗中规劝他,贤只付之一笑,以为你们孩子家懂得什么,那时候贤已在经理帮助下借做些生意,赚了几千元钱,自不免得意洋洋起来了。
他已把当教员这回事看作是没有出息的,我与明华则以为是甚高尚的,因此每当我们三人共坐时,我谈起以前的教书生活,明华总是听得很有趣,而贤则深为不乐,觉得我活多喀苏,似乎又使他失面子了,我因此颇怏怏不乐。
明华同情我,帮助我做些小事,他住在我家似乎很快乐的,也很自然。娘姨虽然仍!日不更事,但我也渐渐不大理会,只要眼不见,耳不闻的,便落得清净。于是我渐渐胖了起来,面庞也似乎丰腴些,在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穿着件浅蓝夹细碎白花的麻纱衫子,贤瞧着我半晌,说道:“倒想常常跟你在一块享受些家庭之乐,就可惜事情太忙。”明华一脸正经的规劝他道:“你何不过些时候挂牌做律师呢?自由职业总比较不受拘束些,用不着坐写字间,大家可以叙得畅快了。”贤也颇以为然。
夜里他对我说:“以后我们多跟着别人交际交际吧,赚钱最要紧是兜着转,人头热。”于是我们分头找熟人,我只找着几个旧同学,他也只能跟以前大学里的教授们联络联络。找人顶容易找出希望来,也顶容易使人失望,起初他们都是只对你从容易处讲,于是讲得你心头痒痒的,请客,送东西,正式开口请他帮忙了,他这才告诉你许多难处,也许还有许多不巧,使作欲进不得,欲罢又不甘休,因此损失了许多心计与物质,直到如此经过好几次碰壁以后,这才会把现实看得清楚些,但却又感到东张西望不知该朝哪去走好了。贤虽然精明,毕竟也因过份的热心着了人家道儿,有时候且以为事情捏得稳稳了,于是买酒添菜自先庆祝一番,说着计划着每天做了许多的梦,连明华也是随着我们一忽儿兴奋,一忽儿失望的,弄得读书做功课都没有心绪起来。在十分得意之际,贤也总不免对洋行经理稍为吐出几句,那经理乖巧过人,知道他不是平稳安定的人,便落得顺水推舟,给他挂名做个法律部主任,减低地薪金,把大写的位置完全派给别人做了。贤到此才又悔又急,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办法,只京赶紧找宅房子,决定冒个险,自己正式当律师了。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也有弄堂太脏的,也有缺乏卫生设备的,也有方向朝北的,也有交通不便的,弄得不知适从。贤最后对我说只有一个原则非坚持不可,便是外观要富丽堂皇,内容享受方面倒差些不妨。
明华没有课,也常常同我出去找寻,有一次他兴冲冲地进来对我说,霞飞路西段有一宅大洋房,里面有几间出租,我们何妨去看看呢?那时贤恰巧不在家,我便应声跟了他出去。那是一所花木浓茂的大洋房,穿过宽阔的歪道,朝西有几间精致的房间,说是老房客还在,只为不到十天便要搬家,政通知主人早贴召租。我们敲门说对不起,是来看房子的。一个女人锐声答应来了,接着便是敞着胸膛,微着拖鞋,手抱婴儿的主妇用一只手拉开门来,黄黄的脸儿虽然显得憔悴,但眼珠漆黑却仍旧灼灼有光,那不是胡丽英吗?
她一把扭住我到房中坐定,也不管明华东瞧面看的在打量居间大小,她只一连串问我怎样会到这儿来?是不是住在上海好久了?有几个孩子?接着又低低告诉我,眼中噙着泪,说是她与余白结婚已四年了,余白根本不爱她,他只怀念着柳美川,因此她是很痛苦的,虽说现在已养了二个女儿…想到这里,早听见余白声音在后房大声问是问谁在多讲了。于是南某拭于泪,胆怯地抱着婴儿进去,似乎低声在告诉他什么,他不听见再粗声询问:“究竟是谁呀?”她似乎说出我的名字,一阵急透的脚步声从后房飞奔出来,是余自四衔着烟斗,欣喜却又带着惊讶地说:“是你呀?真个是你吗?好多年不见了。”
后来余白告诉我,辣斐德路附近有新房子在建造,每幢小费三千元,形式颜色倒是领美丽的。他又说他们不久也将迁到那里附近去,大家做个邻居,常常好来往。
我不能忘记,我们进新屋的一天,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晚上凉月儿闪着银光。胡丽英同着余白也来了,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朋友,大家整整齐齐坐在客厅里,桌上堆着鲜花,架上满是银盾银杯之属,墙上也约略挂几幅字画,都是贺乔迁兼又贺开业的,许多许多的镜框都没法悬挂陈列,不然真不知要占满几间屋哩。我们的屋子是全懂的,有三层楼,我与贤的卧禁在二楼,是最宽大与明亮的一间,我们摆了新租来的全房水器,窗帷都用彩花轻绢制的,我们住在里面像重温着新郎新娘的梦,不久我便养了第三个女儿菱菱。
贤到处托人去拉法律顾问,有的出一百元,有的出二百元,出五百元的算是最客气了,都是全年的,介绍人还有回拥。我兴奋地帮着他填顾问证书,纸头是印好的,法院里现成有买,只不过字得写得端正些,我在落笔之先,总要糟蹋十几张连史纸,结果写下去还是不行,再三懊丧着,要等贤安慰夸赞才罢。厚多一家法律顾问,我们总要出去吃一次饭,或者看电影,钱也便剩得不多了。
我们时常讨论着不常发生的法律问题,以为做律师能做出奇制胜才好,可是事实上连普通案件都不常经见。好容易有一个朋友或亲戚说明天要介绍一个当事人来了,我们忙着收拾客厅,假如发觉台市龌龊了便赶快换,或者觉得茶杯欠精致就另买一套,当天又再三叮嘱佣人礼貌,千万不要惹人家笑话,我说我就坐在旁边充个临时书记吧,然而贤坚持不肯,说是给人家认出了反而要闹笑话的。
谁知道到了约定时间,左等又不来,右等又不来,又不好去催,只得自己装得满不在乎似的胡乱翻翻《六法全书》。我抱着菱菱焦急地一次次下来看光景,贤恐怕妇人抱着小孩坐在写字台旁不雅观,连连挥手叫我快上去,我也不敢动问,只有女佣却心急不耐烦的叽咕道:“人家茶杯已洗干净,菜汁都泡好了,这时候还不来,好大的架子!”我听了不禁恼怒道:“谁又叫你等来,你只管照常干你的;人来时,少爷自然会喊你倒茶。”贤在里面只是不作声,我很知道他心里难过,原来人家只不过随便说一声,并不把这里放在心上呀。也许他此刻早已在别处签好委任状了,也许本来早请律师的,只为不放心,想托熟来商量商量,后来觉得没有什么大需要,也许是根本不大信得过这里,因此也就不来了。
当贤每次安排香饵,而等不来鱼上钩的时候,总是沉着脸闷闷的提起帽子就出去的,我恐怕他不是去喝酒,定是上什么消遣散闷的地方去了,心里很难过,却又不忍拦阻。我很奇怪,上海有许多大律师报上都常登着他们受任为某某法律顾问,或代表某某启事等等,心里很羡慕,我说他们大概是都精通法律的,我何不也好好看些这类书,将来也好帮着贤做诉状呢?
但是贤说:“她们有什么屁法律精通,只是路道多,到处兜得转。”于是又说:“不如先到大律师处去做个帮办吧,只好混熟些人头再说。”
但是我把报上某大律师做求帮办的广告指给贤看,贤兴冲冲就去接洽了转来告诉我时,就把我的一团热心片刻化为冰冷,原来所谓律师做求帮办也者,便是招请跑街,替他兜生意,然后照成拆帐,其他绝无薪金等项,我说:“我们自己有案件,自己不会办,谁还替你拆帐来?于是就把此项念头打消了。
后来还是这位洋行经理瞧得起他,把本行中订契约等事都同他商量,听他说得很有条理,也就慢慢的委托他办理几件事,结果似乎每件都很满意,因此案件便接得多了,’经验也比较丰富起来了。不过其实我却感到另有一种痛苦,便是觉得他同人家所计议的似乎都是歪曲事实来牵就法律条文的,而且当然谁给你钱便须尽心竭智的替谁去卸脱已过或陷人于罪,那是对于良心顾不安的,当这般当事人去后,我便指着架上闪闪发光的银盾说道:“你们不是保障人权,伸张正义的吗?贤呀,我觉得你应该……”
但是贤立刻便一笑打断我的话道:“我知道我应该帮着欠债者使其不必还帐,杀人者使其不必偿命,否则还要出钱请我们做律师的干吗?”
我默然了。
第二十一章 父女之爱
从此贤便一天天生意兴隆起来,在沙逊大厦另外租了三间作事务所,雇了一名男仆,一名书记,后来还用了几个帮办。他的身材本来生得魁梧,如今更常穿起长袍黑褂来,以壮观瞻。就是仍旧御西服时,也要拣宽大素净的来穿,鼻上凭空架副米犯边眼镜,口街烟斗,手持司的克。我想:这又是何苦来呢?崇贤总是崇贤,如此装模作样,难道要人家改变观念,认你为徐大律师了,但是他说他不但要别人改变观念,而且还打算从家里做起,于是把那个年轻不大懂事的浪姨辞去,另外找到两个中年佣妇,一个叫朱妈,一个叫王妈,他们平日一律须穿上蓝布衫黑裤,胸前悬起块白布饭单,客人来时须殷勤小心,见着我与崇贤则口口声声喊奶奶少爷。
贤似乎很得意,尤其在抱起打扮得摩登洋囡囡似的新生女儿时,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新生的女儿名字叫做菱菱,是明华给取的,他如今已寄宿在青年会里,不过每星期到我家来玩。我们的第二个女儿,已在甘八年春天死去,凄惨地死在童妈的家乡,像百卉欣欣向荣中的偶然掉下来的一片落叶。童妈后来也没面目在公婆处再混饭吃了,故事就此结束,我们把忏悔之泪一齐化做了爱的情液尽量灌输到菱菱身上去,尤其是贤,他毫不犹疑地高高捧起了这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儿,给放在至情至性的精神宝座上,用深切的父爱来保护着她,给她享受,予她满足,谁都动不得她分毫,甚至连我也在内。
我要雇奶妈,他说不许,婴儿是吃母乳的好。朱妈本来是指定管养婴儿的,但是他不许她触着菱菱小身体,除了洗尿布外,她似乎整天闲着,连榨橘子汁都不许她动手,洗奶粉瓶也得我自己来,我说我可要累死了。贤常常买东西来给我吃,不讲滋味,只注重养料;而这些养料又都是他相信能够影响奶汁的,使它变成多而且好,然而不,于是有一天他便怪不高兴的对我说道:“怎么你吃了这许多东西仍不会发奶?看,你自己的身体倒越来越胖了,真是个自私的妈妈!”
我不喜欢喝汤,但他偏要逼着我吃。每天他关照烧茶的王妈,一忽儿说要给我炖鸡汁啦,一忽儿又要熬牛肉汁,汤中多放木耳,据说那也是发奶的,后来又有人说七星蹄好,他就亲自出发到肉店去讲好价钱,每天早晨送一只来,要肥,要顶新鲜的,吃得找油腻腻地连饭也塞不下了,他见我停着不吃时,便问:“可是这碗子烧得不好?”我说:“不,是我自己吃不下。”他便怪不开心的向我使气道:“我知道你是存心跟我作对,这样不吃那样又不要的,横竖奶不下来只要饿死小菱菱便了。”
有时候菱菱睡熟了,我便坐在摇篮边,偷偷地独自看小说。他猝然从外面进来,我见着他有些难为情,他起初也有些不自在,但继而就摇手止住我勿动道:“你尽管看下去好了,我来拿件法衣使去的,三点钟要出庭。——只要你当心菱菱,其余的事一概随你便就是了。”从此我便天天看小说,有时也夹杂志,他晚上将睡时也胡乱翻着看,只是脸上常露出不屑之色,仿佛以为文学家都是没出息的人。
余白离我家最近,我常常去借小说看。丽英待我很亲热,只不过常对我诉说她丈夫不好等事,她说他常在朋友家谈得高兴了,接连两日夜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通知,害得她忧疑不定,最后才算差人来说,叫她把他的衬衫裤及袜子等交给来人带转去,他还要在朋友家勾留三五天哩。“这可不是浪漫透了吗?”她垂泪说,但我听着却不觉得怎样,就劝她道各人自有各人的脾气,渐渐捉摸透了,也就不以为怪。她说你们的生活过得很好吧?我说也没有什么,就把贤只关心女儿而并不爱我的话告诉给她听,谈得兴起了便把贤如何装腔作势的情形描述出来,谁知她却并不觉得可笑,只说男人要赚钱是应该塔些架子的。
后来贤得知了便对我道:“你若欢喜同余先生余太太来往,就请他们到我家常来玩吧,茶饭点心要款待得客气。你自己最好不要多出去,带着孩子怕受风,放她在家中又恐娘姨靠不住的。”我听他说的也是,于是每逢无聊时便邀余白夫妇来玩,他们来时还常带别的客人来,我自己另外也去约好几个,渐渐家中便热闹起来了。
贤的进款很不错,一笔就有三千五千,他又喜欢买东西,吃的用的都满坑满谷。尤其是花在菱菱身上的,几乎已近于奢侈,天天吃牛奶,水果,鸡子,鱼肝油不必说了,贤还听信中医的话,喂她红枣汤,桂圆领,胡桃茶,参须汁等等,因此菱菱常患便秘,贤到处给她找外国医生,养得菱菱根桥弱,但却伶俐可爱。因此贤又把二楼亭子间作为贮藏室,堆着整吨的煤球,十多担米,几听火油,几听生油,其他如肥皂,火柴,洋烛,草纸等多的都是。我对于这些可不大在意,丽英瞧着却颇有羡慕之意。
余白是个天才的作家,有人请他当大学教授,他不就,请他在银行任职,自然是更不肯去的了。他的收入就是靠卖文章,家里虽有钱,因为母亲已病故了,现在是继母当家,他不愿去拿,做父亲的那里还能关心得到?他自己又爱瞎花钱,见了好的书画唱片等等要买还罢了,衣服用品又讲究,出入动辄坐车,香烟不离口,电影话剧京戏都非看不可,剩下来不重要的便似乎只有家用一项了。丽英因此很感苦痛,而且这是事实上的困难,马虎不过去,与他说时,他便大发脾气说:“真的你这个女人只爱金钱!你难道不知道我穷,还来逼着我要钱?要离婚便离婚好了!”说得而英只流泪,过后到我家来诉说,我总是苦苦相劝。
余白待朋友倒是很好,他的讲话非常风趣,理想又多,仿佛整天在做梦似的。他说我家是理想的沙龙,房子又宽敞,吃食又多,茶烟齐备,女主人又是热心好客的。他常常把书借给我,又同我谈论关于文学方面的事,鼓励我写作,有时还把我的作品介绍到杂志上发表去,因此很使我感到兴趣,贤也似乎并不反对。心里也许是不很喜欢的,不过他近来一味学客气,对来宾是如此,对太太也不免如此,他的心目中仿佛只有一个菱菱是真实的,是须全神贯注的,其他都无可无不可,随便你们闹去。
丽英很会打扮,她爱替自己打扮,爱替自己的女儿打扮,也爱替我们的菱菱打扮。她替菱菱缝了许多跳舞农,织绒线衫裤,还同我一起出去选购鞋袜帽子围诞等。菱菱本来是美丽的,后来给她这么一打扮,更加出落得鲜花似的了,贤见着很欢喜,问是谁的主意时,我告诉了他,他默然半晌说道:“余太太真是个会管家的女子,而且也肯安本份,只可惜余先生一味太才子气了,经济未免拮据些。”我听了觉得刺耳,便说:“我可不是不安份,是本领不够呀!比不上人家,你何不去追求她呢广贤也不再答话,只淡然一笑置之。
他似乎有些瞧不起余白,以为他是没有大志的,堂堂男子汉写些诗呀小说呀可有什么用处呢?余白也觉得他未免虚伪,无天只知道转财势两方面的念头,没有真本领,真见识,真学问的,现在他虽自以为得意了,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次我对余白夫妇说:“你们觉得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说他有感情吧,当然不像;说他绝对没有吧?他爱菱菱倒像是真的。”
余白回答道:“那有什么希奇?市侩都是只知有利,其次便是亲生儿女了,因为后代也是他的。至于老婆便靠不住,因此他也不肯爱;其实倒是男女之情是真的,父女爱若过份了,便是夫妇感情不足所发生的变态心理。”丽英向来是怕他的,到此也不禁接口道:“不管人家是变态也好,不变态也好,爱惜女儿总不是坏事。你说男女之情倒是真的,我看这话若说在你们文学家身上,恐怕也靠不住吧?”余白冷笑一声道:“文学家也不是靠不住,恐怕要看对方之为人,一个庸俗脂粉是决不能了解他的。”我听见他们渐渐的又像要吵起来了,忙代丽英向他争辩道:“一般艺术,也包括文学家,恐怕真是比较的不可信吧,因为一则他们太爱自己的作品了,对于别的便少真情,二则也是他们的幻想太多,想爱而事实上不大会爱人,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说得丽英笑了,余白也不好意思反对我。
我们的菱菱一天天长大起来,她虽然吃遍了人间相当贵重的食品,可是仍旧不显得胖,贤担心了。明华有时候到我家来,他也逗着菱菱玩,显得很疼爱似的,他告诉我说孩子大了,最好多给她些粗食吃,养在暖房里的娇花是不行的。我把这句话对贤说了,贤在鼻子里嗤笑一声,说这种孩子家又懂得什么。我心想人家也不小了,今年就要大学毕业哩;你自己也不过二十八岁罢了,何必一味世故得连一丝童心也很灭了。况且明华原是我们的至亲兼老朋友,也不应该如此不把他放在心上呀。
我很替贤可怜,他是孤独的。随便什么人请他帮些忙,他总要考虑到钱;没有钱的事他可以说决不肯干,不过敷衍得相当好,使人家不会怪他。有时候我倒觉得他的敷衍是多余的,不帮忙就说不帮忙好了,又何必满口答应,隔几日又藉故延宕,终至于推托,白白害人家多费时日,多跑腿,多被空头的希望欺骗呢?他说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给人难堪,然而也用不着好心待人。就是对于自己父亲,我觉得他也是讲面子,尽道理的地方多,好在我们家里原是富有的,他的父亲接到他的钱只不过当作一件光耀事罢了,又不靠此吃用,也就落得互相客气。
整天到晚他矜持着,当事人同他讲话时,他只哈哈不在意似的应几声表示胸有成竹,用不着多听。而且人家说不到几句,他便按铃叫书记进来吩咐别的了,使人家再也讲不下去,但饶这么着便越有人信任,把他视作神明。而回来碰见朋友也一昧假笑,抱拳当胞说:“老兄诸多坐一会,我出去有些小事就来。”人家就觉得他未免太甚,落得大律师资忙大律师情便的寻他开心,他以为理所当然也不觉得什么,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只有同菱菱在一起,他的装做便消失了。我替菱菱把尿,他就过去蹲在地上,胜对着菱菱的腿缝说:“尿!尿快来!菱菱撒尿给爸爸吃呀!”一面说,一面咂得嘴巴一片响,像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惹得朱码等都笑了。
偶而菱菱发热了,他摸着她的额角滚烫的,便不禁忍泪低唤道:“菱菱是爸爸的心肝,不要逃去呀!”菱菱在胰脏中听他如此说,想是以为要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便嗯嗯挣扎着像要出去的样子,他看看以为预兆不吉利,定要给她买经镇压,又逼着我吃素,他自己也吃的,一切实会都不赴,我觉得很可笑。晚上他又听信朱妈的话,把扫帚倒竖立在床边插上三柱香,一面诚心诚意的祷告着一面磕头,说是求床公床婆快把菱菱的小魂灵找回来吧,我在旁瞧着又发笑又有些感动。
还有一件不近人情的,便是人家好意逗着菱菱玩,送给他一块糖吃,他瞧见使马上板起脸孔来,说是菱菱不要吃这种东西,爸爸到楼上去拿别的来给你吃。说着便把她手中的糖夺下来,若已含在嘴里了,也一定要她吐出才罢,仿佛人家给的都是脏东西一样,这使人家当面看着颇为难堪,但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恨恨的抱过菱菱去了,菱菱哭着,他喃喃哄,还说人家不好,害得她哭伤精神,我很奇怪他这时的敷衍工夫到那里去了?我相信若是将来菱菱长大了要跑出去同邻家孩子打架,他一定会追着别人家四五岁的童儿叫骂而替他的小菱菱助威的。
菱菱睡时不可惊醒她,屋中静悄悄的,女佣绝不敢高声说一句话。有时候她日间睡的时间过多了,晚上便要醒来,咯嘶哑哑的吵。依我说是不去理她也罢了,但是贤一定要捻开电灯,给她玩具去,有时候更要逗她开心,自己仅穿汗背心短裤就跳下床来,满地爬老虎给她看,还问她要不要骑在爸爸背上,由妈妈扶着,我说我是半夜三更没有这么好兴趣,你要你便多爬一会儿给她瞧吧,只是脏手脏脚别再上我的床来,这里被头都是新洗过的。他也不答话,后来索性与我分床睡,常把菱菱抱过去同他在一块,拍着唱着等菱菱睡熟了,他这才自己让到床沿边来,生怕挤紧了她,她会不舒服。有几次菱菱早醒来,拍拍连声打他巴掌,他给弄醒了,觉得很有趣,连忙喊我过去告诉。
他还把菱菱的照片一张张寄给他自己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母亲来信总是表示十分喜悦而且快慰的,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的养她。他的父亲则因为菱菱是女孩子便没有兴趣,只说孩子刘宠坏了,金钱花得须上算,为人总要积蓄些才好。因此贤便感激我母亲而很不以自己的父亲为然。
但是菱菱不到周岁就只好断奶,原因是我又怀孕了,贤对于这点很不满意,意思像怪我不该不坚拒,又说我这种女人真是碰不得,动不动就受胎,下等动物是顶容易繁殖的,难道不听见人家说:好花不结子。我听到后气息攻心,几乎晕过去,但是勉强咬牙支持着,表面上竭力不露出来。贤说过也就算了,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他只知道关怀菱菱,菱菱没奶吃,他便急了,所以说出这番话来。但是他究竟还需要不需要别的孩子呢?我惴惴地问过他,他摇头说:“不要。”但继而一忖,也就改口说:“随便你,我只要一个菱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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