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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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太太似乎特别客气起来,殷勤请我坐,又摸着我的手问我衣服穿得够不。

  窦先生坐在旁边默默不语。

  一会儿,窦太太托放走开了。我摸不着头脑,也想走,窦先生却止住了我。

  他将要同我谈些什么呢?我害怕。

  他皱着眉头说:“我们的小姐预备到学校里寄宿去了,这里环境太不好,不能静静的用功。我们想……像你这样的人才无天混下去是怪可惜的,你喜欢什么职业,我可以替你没法介绍。”

  我骤然觉得脸红起来,是他,竟开口辞歇我了。怪不得汪小姐刚刚有一副得意的样子,窦太太神情也异乎寻常,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说错了什么话吗?我觉得一阵阵难堪起来。

  他也似乎知道我的意思似的,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多心,你在这里是很好的。其实就是不教我们的小姐读书,我们也愿意你像自己人一般长住在这里。不过…不过……”他销纳说不下去,半晌,这才说出老实话来:“我不瞒你说,她们女人家总是爱多心,她们都是庸俗脂粉,不能了解你的。蒋小姐…小眉!我知道你的为人……这里……”他一面拿出一张支票来,轻轻放在我的手里,说:“这个你先拿去瞧着用吧,譬如说你可以先项此间房子,我的太太等会也许另外有些东西送你,这个你可不用对她提起。”

  我更觉得这是侮辱。我为什么要拿他的钱?失业就是失业,瞧我便会饿死了吗?但是我不知道她们对我误会的是何事,难道怪我不该同窦先生谈过几次话吗?这是他来找我谈的,又不是我先去找他谈,更何况所谈的都是关于史亚伦以及做人应该怎么样等等不相干的话呢?”

  想到这里只见窦先生已站起身来,他似乎也有些对不起我的样子,只把眼睛瞧着别处说:“你不要多想,照着我的话做,把自己生活先安排好了,我会……我会常常照顾你的。”

  我走了。像一只受伤的鸟骤然离开樊笼,虽然自由,却仍旧感到更多的惆怅与茫然。

十六、痛苦的回忆

十六、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有钱的人怎么样呢?用不着你了,就毫无情面的把你撵出来了。”

  “你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当初你可以利用他们的时候,你不知道如何利用。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怜你白白在他们家里委屈了几个月,结果却一无所得。”

  “你以为她真的恐怕你要妨害她吗?不,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他是决不会因认识你而稍微改变对家庭的态度的。她明明知道不会,但却因为自己不喜欢你,所以借故把你赶出来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吧?你也许还以为他是同情你的,他不能留你在家里乃是出于无奈,否则他又何必帮助你,给你钱呢?哈哈,你要是如此想法,你才是大大的傻子了。要知道这些钱对于他是无所谓的,假使你出去以后不能生活,自杀了,或者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他们反而增加麻烦,至少也得惹人谈话,所以这才把你安顿落位。好在他也只有一举手之劳,开张支票就完事,又不要亲自替你找房子买家俱的。以后他要是高兴呢?也不妨以作的思主身份到你处来玩上两次,不高兴呢?使索兴把你丢在脑后了。”

  “假使她真的有什么误会,那么他总该知道这是误会呀,为什么将错就错的把你赶出来呢?他还当着他的太太,亲口辞歇你,唉,这真是太狠心辣手了。”

  史亚伦第一次到我的新居来,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始终无言相对。他怎么会知道这回事呢?据说就是窦少爷告诉他的。但是,窦先生同我讲话的时候,可不会有窦少爷在踉前呀,就连窦太太也推放走开了,然则他们又是从何得知的呢?连给钱的事都晓得了,难道窦先生自己关照我不要说,却又自己对太太等辈说了出去?唉,我不知道这般人现在怎样在讥笑我哩。——不,也许是汪小姐在屏后悄悄地偷听了去的。

  我恨她们!我也恨这个史亚伦!

  我说:‘俄离开了他家,难道便会饿死了吗?谁又会想要利用过他们?我替他家教书,他们给我薪水,这又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呢?他们阔绰是他们自己阔绰的,我又不曾帮他们赚过钱;我贫穷是我自己贫穷,他们又不曾害过我,我凭什么要他们给我特别好处呢?我不像别人那么卑鄙,处处想利用人,利用不着时却又怨恨,我……

  史亚伦笑道:“你恐怕也不见得过于清高吧?真正清高的人就决不坐到窦公馆去。你不想利用他们,你不希罕富贵,你不会到工厂去做工吗?不会正正式式去做娘姨吗?干吗要到这种大公馆去侍候老爷太太小姐等呢?老实告诉你吧,在他家做当差娘姨的人收入就比你好得多,他们虽也知道佣人揩油,却是视为当然,不敢计较。但是你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困难与痛苦吗?他们要帮助你真是易如反掌,但是他们不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你自己又不替自己打算,还想别人送上来替你设法吗?哼,我是处处想到利用人的,利用不着当然失望,但却不灰心,再想别法。你以为窦先生不许我到他的公馆里去,他家少爷就真的听命不踉我来往了吗?哈,笑话,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呢。我能够使他快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陪着玩?小眉,你太倔强了,你吃了亏还要强嘴,我是很同情作的,你用不着恨我,只要你愿意,以后我当永远使你快乐,永远的。”他的脸色突然变成严肃样子,我想了一想,觉得他似乎也是好意。

  我的新居在公寓里,一切都还漂亮舒适。我的孩子本来寄养在亲戚处的,现在也接回来同我住在一块儿了。我手头还有些现款,生活可以顺利过去,我觉得虽然受些难堪毕竟也算得到了代价的。

  史亚伦是一个坏人,然而却有吸引力的,怪不得窦少爷会离不开他哩。

  “我陪你去跳舞吧。”他说。

  “我不要。”

  “为什么不呢?人生是应该享受的。就是社会主义的目标,也是要人人能够享受而不是要人人去吃苦呀。小眉,你的腰肢这般细,跳起舞来是很灵活的,一扭一转,扭来转去,蛇也似的。”

  “别瞎说!”

  “你怕羞吗?哈哈,女儿有两个了,还装什么小姑娘腔调?我喜欢你这种羞搭搭样子,小眉!”

  “谁要你喜欢!”

  “你不要我喜欢吗?你是骗人的。好,你不要我喜欢你,你是要窦老头子喜欢你,是不是?”

  我唤着说:“你再提起他,我就不去了。”

  于是我们便一同到了舞厅。史亚伦跳舞可是跳得真好,与他搂抱在一起,任何女人便会不期而然的跟着他跳,而且跳得项自然合拍的。这醉人的音乐,这昏昏沉沉的地方,我觉得仿佛身在梦中,舞罢就坐下,坐下不一会又复起舞,迷迷糊糊的,胸中早已忘却了痛苦的回忆。他低低在耳畔说:“我爱你。”

  “别吃豆腐。”

  “唉,人家说爱你就是吃你的豆腐吗?难道你还不够惹人爱?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自卑心理?小眉,我是真的爱你。”

  “爱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许乱说。”

  于是他就不说而拉起我起舞了,这是一只很慢很慢的勃罗斯,仿佛两个人偎依着在散步,静悄悄的,甜甜蜜蜜的。

  我不爱他,但是不能不承认是喜欢他的了。我恨自己的意志薄弱。

  他是不可靠的,我知道。但是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他问我:“以后你还预备去找窦老头子吗?”我唤道:“谁去理他!”

  “假使他到这里来找你呢?”

  “我叫他滚蛋。”

  他笑道:“你这就错了。从前你既已错过机会,那是后悔不及的事,以后若有机会到来,你还可以再放他吗?你这个人,真是的,连财神爷在眼前走过都不知道拉牢他讨元宝。”

  我听着觉得刺耳,多无耻的话!是他说自己已经爱上了我,还要叫我去转窦老头子念头,讨元宝,讨了元宝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但是跳舞是要付代价的呀,一切快乐的事都要付代价的呀。”

  “那么你自己也是一个男人,就不会设法去赚钱吗?”我冷笑着说。

  他沉着面孔答道:“我们男人的钱那有你们女人的便当呀。就凭你这般没本领的人,还拿到窦老头子一大笔数目呢,这样诙来你若能够好好的笼络笼络他,不怕洋房汽车都有了吗?

  我在鼻里哼一声说:“我弄到洋房汽车难道自己就不会住,不会坐吗?你的好处又在那里呢?别做梦,我高兴不高兴笼络窦老头子乃是我自己的事,请你不必替我着想,我也决不肯把好久分给你的。我只恨自己没眼睛,看错了你了。”说着,我觉得胸中作痛,挥手叫他快出去。

  他涎脸过来摸着我的手,说道:“我是不会要用你钱的,你放心好了。我乃为着你将来着想。你还有两个孩子在身边呢,女人容易老,好的机会是未必常常遇得着的。小眉,你的思想太天真了,像小孩子似的,待我来做你的顾问,教你学些交际本领,包管不会错。”

  痛苦的回忆又从我心底升了起来。

十七、欺人还自欺

十七、欺人还自欺

  有一天,史亚伦笑嘻嘻的对我说道:“现在有了一个好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我当然问他:“什么事情呢?”

  他手舞足蹈地说:“请你不必担心,这是很便当的,真是发财好机会。”接着又告诉我,说是有一个很富的犹太人,他专门走私,最近有一批货色给抄出了,阻留在那面,只要你能够替他弄到手,他愿意送我们二十根大条,这不是够我们花费一阵子吗?

  我冷然答道:“我到那里去替他想办法呀,这类事情我是一些也不懂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别和我装傻,只要窦老头子肯吩咐一句话,不就是完了吗?”

  我说我自从走出窦家以后,也就从不曾再去找过他们,这次巴巴的跑去求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问:“窦老头子也没有来找过你吗?”

  我听了很不高兴,便说:“他来找我干吗?”

  他思索片刻,说道:“我看这样吧,你跑到他家里去,的确是不大方便,他家的客人又多,太太们是爱管闲事的,说起来反而招摇。最好是你约他到这里来……”

  我插嘴道:“怎么约法呢?”

  他说:“打电话给他不就得了吗?”

  我笑道:“你以为叫他亲自来听电话多便当哩!哼,告诉你吧,电话是当差听的,先要问清楚你是谁,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给你能通报,即使给你通报了,他也不一定马上亲自来接听呀,也许叫当差来问你一声什么事,你好意思说叫他到我家来玩吗?

  “那末打电话到他办公处呢?”

  “也是一样的困难。而且他又没有一定办公的时间,怎么找得到他。”

  他也觉得为难起来了,便又说:“可不可以写封信去约他来呢?”

  我听得不耐烦了,便斩钉截铁的打断他道:“你可不用再胡想吧,给他的信也是秘书们代拆代复的,这种情形我都明了。总之,我是不愿意去碰这种钉子,传扬出来真羞死人,你要做,还是请你自己另想办法吧。”顿了一顿,又说:“我希望你也最好不要想这种非分之财。”

  他说:“我是一定要办到的。放着如此好机会不干,还等天上凭空掉下来吗?何况这个犹太人,他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就算我多弄他几个,这叫做黑吃黑,毫无罪过。就可惜没有路可以打通窦老头子了。”

  我说:‘那末你不好同他的少爷商量一下吗?”

  他摇头道:“窦少爷已经出国去了。”

  谈话就是如此无结果而散。

  不料史亚伦心总不死,过了几天,他又告诉我道:“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有一个某团部的军人与我有些相识,我想今晚去请他吃饭跳舞,先联络好感情,以后也许可以托他想些办法。”我说:“团部里的军人又与这个有什么相干呢?”他笑道:“乱世唯有枪阶级才有办法,到处走得通。”我仍劝他不要多动这类脑筋。我们要生活,不如正正当当的去找一个职业,只要衣食无亏,也就算了,何必定要想发什么财呢?他听了怫然回答道:“规规矩矩找什么事情呀?你叫我做公务员吗?教书吗?哈哈,这二十大条,我就是做一辈子的公教人员也赚不到的。”

  我说:“那末你现在只想赚便当的钱,赚便当的钱也得自己有力量呀。那个军人平素既与你没有什么交情,就凭请几次客,他就肯答应帮你的忙吗?”

  他笑了一笑,说道:“问题到不在于他肯不肯,而是在于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我请他帮忙不是白开口的,以灿烂的黄金去眩感他,到临头再打他一个过门,可以吞就独吞了,不可以独吞便稍分给他些,他为什么会不肯呢?”

  我想劝他不醒,也就算了。

  又过了几天,他忽然沮丧地说:“还是请你设法找找窦老头子吧,这类事情太困难,军人恐怕也无能为力。”我问:“你已经同他谈过了吗?”他说没有。但是他已估量出这个军人的能力,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像窦老头子这般地位的人才有办法。

  我坚决地回答他道:“我是决不再去找窦家人的。”

  他悻悻而去,有好几天不曾来看我,我倒很惦记他的近况。某一天傍晚,我独自出去购物,在三合路上碰巧遇到他了,他就停车下来喊住我道:“小眉,我们同到三合酒家去吃晚饭好吗”我说不去,家里在等着我哩。

  他很兴奋地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说是那个犹太人很信任他,这事情一定要托他办好,于是他就答应且到南京去活动一下,犹太人也赞成,愿意先付他两条活动费。“你想这两条不是先稳稳到手了吗?”他眉飞色舞地说。

  我的心里总不以为然,觉得分明是毫无把握的事,却先收了人家的活动费,将来事情不成功,又将如何去交代则他扮了一个鬼脸道:“你真是诚实君子,一板一眼,丝毫不爽的。我可没有像你这般死心眼儿呀!有钱可以到手,且先拿来再说。要知道世界上事情那里说得定呢?也许我到了南京,玩上几天,国际情势就变化了,那时候大混乱,大暴动,就要发生,谁都不知道谁会怎样,他还有机会跟我来算这笔帐吗?”

  我说:“国际情势那有变得这么快呀,假使大混乱大暴动竟不发生,你难道老等在南京,从此不回上海来见他了吗?”他说:“不见就不见罢了。假使他要找我,我也可以用言语搪塞,再不然就赖得干干净净,好在这种托人行贿的事,又是告不得状的。就有什么事体,他是一个犹太人,没有国籍的,敢奈何我吗?结果无非是不了了之。这两根金条我是嫌稳的了,就可惜数目还太少些。”

  我没有话说。他就自上车到三合酒家去了,路上似乎还沉思着,像在考虑一件重要事情似的。

  我目送他去远后,就缓步走回家来。想想他为什么老是从不义之财上面转念头呢?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又无家累,人又不笨,总不至于连埃饭之所都没有吧?如此每天跑来跑去,只想骗人,而人家也不是傻子,诚如窦先生所说的未必一定能让他骗得到手,这样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吗?

  我猜想他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

  不料事情却出于意外,在一深夜里他终于来叩门了,我亲自下床替他开门,他的脸色很慌张,我不禁吓了一跳。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他的腋下夹着一只大公事皮包,进门便向我的卧室跑,一面问我;“房里有人吗?”我说:“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人呢?我是已经睡熟了,给你敲门惊醒过来的。”

  他也不道歉,只自把皮包放在桌上说:“事情已经成功了,我明晨就要到南京去。皮包裹面是十八根金条。其余两条我已经兑掉了,做盘费及零用。这十八条请你替我暂时藏好,最好放在你的保管箱里,要秘密一些,说出来这种行贿事情是犯罪的呀。”

  我听了疑信参半,便问:“就是那个军官替你办好了吗?”

  他摇头道:“不是的。是另外一个朋友。你不用管。你只小心把这些东西藏好。此刻我就要出去了,再会吧。”

  但是他第二天仍旧就没有去南京,中午到我家来,问我可曾把条子放进保管箱里,我答以已经放进去了。又问他为什么不到南京去把事情早办好,他说:“你不用管。我也许还要到内地去呢。”我听着觉得莫名其妙,想再询问他时,他推说有要事不能多谈,以后再详细告诉你吧,这样匆匆又出去了。

  我觉得心中不安,仿佛就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隔了几天,他把一切用不着的衣服器具都搬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说是他不住在原地方了,把东西暂时寄存在这儿,叫我不必再打电话或到原地方去找他,要来的时候他自己会来的。“那末你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呢?你近来好像有极大心事似的?”我问。

  他顿了一顿,然后装出极神秘的样子说道:“你可不要对别人瞎说,我有一些政治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人家新住址。也许我不久就要进内地去了。”

  “然则你把犹太人这件事情可办好了吗?”

  他蹩着眉毛答道:“办是快办好了,否则我又怎么可以走掉呢。上次交给你的东西请你当心保管着,过几天我要用的时候就要来拿的。”

  我的心里又忧又喜。忧的是这行贿的恐怕要给人家知道,喜的是办完了这事情他便可以进内地去了。

  也许他能从此踏上光明之路了吧?他久久不到我家里来,我又没有地方可以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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