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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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晓得呀,你说说看。”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传出去呀!”

  “好,我不会传出去,你讲。”

  “李公公重修土地庙是为了他自己,听人说呀,李公公没儿没女,上一辈子造了恶,今生才会当太监,这个阉人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留着那么多钱也没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钱出来重新修建土地庙,是为自己积德呀,是为了让土地爷庇佑他来生不要再当太监!”

  “你听谁说的?”

  “你不要管我听谁说的,反正这事八九不离十。”

  “你小心哟,不要乱说了,被人听到,对你不利的,人家李公公好心为大家办事,你却背后说人家坏话!”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哪里说李公公的坏话了,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个鬼呀,你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当时,你不是说上官清秋死了吗,是鬼魂在打铁店里打铁的吗,现在上官清秋回来了,也把店门打开了,你还怎么说?”

  “这——”

  “所以呀,做人要积点口德,乱说话是要遭报应的!”

  “……”

  沈猪嫲屙完屎走出了茅房,重重地关上了茅房的木板门。沈猪嫲的木屐声嘎哒嘎哒消失后,冬子隐隐约约感觉到沈猪嫲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冬子这两天的肚子不好,他想了老半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天,李公公留下来是蛇糖,他一直没吃,把它藏在了一个姐姐发现不了的地方。昨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块蛇糖,突然觉得特别馋,就取出了那个小纸包。他已经打不开那个小纸包了,蛇糖和纸已经完全粘在了一起。他把上面能够撕掉的纸努力地撕掉,在撕纸的过程中,冬子拚命地咽着口水,最后,他连纸带糖放进了嘴巴里。吃完那块蛇糖,冬子感觉到自己变了一个人,突然对李公公产生了某种好感,并不是那么讨厌他了,但他的浅意识里还是对李公公有怀疑和恐惧。可是,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开始隐隐作痛,老是想着要上茅房。他蹲在茅坑上面,怎么使劲也屙不出屎来。

  冬子十分难受。

  冬子蹲了很长时间,憋得面红耳赤,还是屙不出屎来。他只好作罢,用干稻草擦了擦屁股,就站起来,提上了裤子。他还没有系上裤带,就听到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街上传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

  好奇心使得冬子的心奇痒无比,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臭气熏天的尿屎巷。

  沈猪嫲果然出事了,她披头散发,五花大绑,一只脚还蹬着木屐,一只脚光着,她喊叫着,被几个人余姓族人押着,穿过悠长的小街,朝镇东头走去。他们后面跟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冬子也跟在后面,心里忐忑不安。阿宝在人流中穿来穿去,看到了冬子欣长的身影,喊叫道:“冬子——”冬子回过头发现了阿宝,阿宝跑过来,冬子伸出手拉住了阿宝的手。阿宝说:“冬子,你的手好凉哇!”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拉着他的手跟在人群后面,往镇东头走去。

  土地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庙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几个面色冷峻的老者,冬子知道,他们是唐镇几个大姓氏的族长,一般镇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都会在一起商量解决。余姓的族长见沈猪嫲押到,往前跨了半步,威严地喊道:“把沈猪嫲带上来!”

  沈猪嫲挣扎着大声喊道:“我犯了甚么罪,你们绑我,我到底犯了甚么罪——”

  她赖在地上,耍泼。围观着对着她指指点点,冬子突然觉得沈猪嫲特别可怜。

  几个人把她拖起来,押上台阶时,她脚上的那只木屐也掉了。她站在台阶上,对余姓族长怒目而视:“老族长,你讲讲,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余姓族长用低沉的声音断喝:“住嘴,败坏门楣的蠢女人!”

  沈猪嫲浑身的肥肉乱颤,喊叫道:“我问你,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们这样对待我,冤枉哇!”

  余姓族长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恶呀!你身为余姓人家的媳妇,不好好相夫教子,成天利用你一张臭嘴,造谣生事,实在可恨!今天我们几个族长都来了,各姓人也在场,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给你一个教训,也给大家一个教训,话是不能乱说的!沈猪嫲,我问你,你在尿屎巷的茅房里说了什么?”

  沈猪嫲说:“我甚么也没说!冤枉呀——”

  冬子纳闷,为什么不一会工夫,沈猪嫲的话就传到了余姓族长的耳朵里。他听到一个女人轻声说:“我可没有传话呀!”冬子寻声而去,发现这就是在尿屎巷茅房里和沈猪嫲说话的那个人。

  余姓族长厉声说:“沈猪嫲,你还嘴硬,不思悔改!来人,给我打,把她的臭嘴打烂!”

  一个男子手上拿着一只肮脏的烂草鞋走到沈猪嫲的面前,不由分说地用烂草鞋在她嘴巴上抽打起来。沈猪嫲发出痛苦的哀嚎,她越是嚎叫,男子抽打得就越狠。

  男子抽打沈猪嫲时,余姓族长大声说:“众所周知,顺德公为人良善,有公德心,回到家乡后,给大家做了很多好事,现在又为了全镇赢得土地神灵的庇护,出资重建土地庙,功得无量哇!可是,我们余家出了个恶妇,无事生非,竟然污蔑我们大家尊敬的顺德公是图谋私利,如此黑心黑肺之人,不但该打,装进猪笼里沉潭也不为过!”

  有人悄悄地问:“谁是顺德公?”

  “就是李公公呀,以后可不能叫他李公公了,应该叫他顺德公。”

  “哦——”

  冬子发现阳光下有许多细小的血线在飞舞,那是从被打得稀烂的沈猪嫲的嘴巴里喷射出来的血线。冬子闻到了血腥味,他出生十二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如此密集地闻到血腥味,他突然想到了中秋节晚上的那个噩梦,那满河的血水使他不禁浑身颤栗。

  沈猪嫲满脸是血,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个稀烂的番茄。

  余狗子领着两个孩子凄惶地赶来,两个孩子见到面目全非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孩子惊恐的哭声揪着冬子的心。他的手和阿宝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阿宝胆子小,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沈猪嫲的血肉模糊的脸,今日的阳光也异常的刺眼。

  男子还在不停地抽打着沈猪嫲的嘴巴,手上的那只破草鞋也染满了鲜红的血。

  余狗子把两个孩子带到余姓族长的面前,对孩子们说:“快跪下,求太公开恩,别再打了。”

  两个孩子哭着跪下了。

  余狗子也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余太公,你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饶了猪嫲吧,她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两个孩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边磕头边哭着说:“太公,你饶了妈姆吧,妈姆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

  余姓族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时,有人说:“顺德公来了!”

  冬子回过头,看到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面色阴沉地匆匆而来,他的身后跟着李慈林和李骚牯。李公公今天穿的不是白色的袍子,而是黄色的袍子,黄色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更显威严。而李慈林和李骚牯两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他们的腰间还挎着腰刀。冬子第一次见到父亲跟在李公公的身后,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发生。

  李公公走上了台阶,对还在抽打沈猪嫲的男子断喝道:“住手!”

  男子停止了抽打。沈猪嫲血红的眼珠子迷茫地望着李公公,有千万个李公公在她的眼睛里重叠,她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叽叽咕咕地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公公把跪着地上的余狗子父子挨个扶了起来,然后对着余姓族长作了个揖,颤声说:“余太公,老夫在此有礼了!老夫恳请太公放过这个可怜的妇人吧,我的声名不重要,人命关天哇!太公高抬贵手,放了这个可怜的妇人吧!”

  余姓族长咳嗽了一声,嗓音洪亮说:“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顺德公是如此仁义,他有一副菩萨心肠哪!”然后,他把脸转向瑟瑟发抖的余狗子:“看在顺德公的面子上,就饶了这个恶妇,你把她带回去吧,你要好好教训自己的老婆,下次再犯事,就没有人保她了!”

  ……

  也就是在这天,冬子在入夜后没有等到姐姐回家。他焦虑而又恐惧,姐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姐姐要是也失踪了,那该如何是好。冬子希望父亲今夜能够回家,父亲知道姐姐没有回来,也许会带人去找姐姐。夜深了,冬子还是没有等到父亲和姐姐回家。心情焦虑到了极点,按耐不住,跑到阿宝的家门口,握紧小拳头,在杉木门上使劲擂动。

  张发强打开了门,看到了朦胧月光下的冬子,睡眼惺松地问:“冬子,你不好好困觉,大半夜的敲门做甚么?”

  冬子焦急地说:“阿姐到现在也没有归家,往常时,天擦黑时就归家了,可是今天到现在也没有归家,阿姐不知道会怎么样。阿姐——”

  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张发强摸了摸他的头:“冬子,莫哭!你爹呢?”

  冬子哭着说:“爹也没有归家,他总是不归家的,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爹是不会管阿姐的,阿姐死了他也不会管的,他好像不要我们了,不要这个家了,呜呜——”

  张发强说:“冬子,你莫哭,我们会想办法的,你阿姐是个好姑娘,我们不会不管的!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出来!”

  张发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安慰了冬子,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不一会,他听到张发强在里面说:“阿宝,听话,好好在家困觉,不要出来!”张发强举着火把走出了门。阿宝被他妈妈拢住了,他也想和父亲一起去找李红棠。张发强关上了门,问冬子:“你晓得红棠到哪里去了?”冬子说:“她一直在西面山里找妈姆。”

  张发强说:“我明白了,冬子,你回家困觉,我们会把你阿姐找回来的。”

  冬子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张发强说:“冬子听话,晚上山路不好走,你去的话,我们还要照顾你,会影响我们找你阿姐的!你是希望我们尽快找到你阿姐呢,还是要拖我们的后腿,耽误找你阿姐?快归家去,在家里好好等着你阿姐归来。”

  冬子无奈,只好回到了家里。

  他关上门,并没有上楼,而是把眼睛贴在门缝里,观察街上的动静。

  张发强沿街叫了十几个青壮汉子,他们举着火把,朝小镇西头走去。等他们走出一段后,冬子才出门,悄悄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他们走得飞快,出了镇子很快就走过了唐溪上的小木桥,一直朝西边的山野奔去。

  朦胧的月光中,天在降霜。

  风肆无忌惮地在原野上鼓荡,像有许多厉鬼在呼号。

  刺骨的冷,冬子不禁打着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晃晃悠悠的小木桥,发现自己和张发强他们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听到张发强他们的喊声随风传过来:“红棠,你在哪里——”

  “红棠,你在哪里——”

  他们的喊声越来越渺茫,冬子离他们就越来越远。冬子疯狂地追赶,他那两条小腿岂能追得上大人们强健的脚步。不一会工夫,冬子就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了,也看不见远处那影影绰绰的火把了。冬子知道,他们已经进山了。原野顿时一片死寂,呼啸的风声也停止了,他可以感觉到霜花从天上肃杀地降落产生的细微声音。

  小路边枯黄的草叶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冬子奔跑着,无论他如何奔跑,也追不上他们。可他还是不停地奔跑,跑得心脏也要破胸而出。

  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往前一倾,扑倒在路上。他的嘴巴啃到了泥巴,嘴唇被擦破了,火辣辣地痛,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膝盖也疼痛不已,他神手摸了摸,裤子膝盖的部位擦破了,他还摸到膝盖上渗出的粘粘的液体,那是血!这时,乌云把月亮遮住了,大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冬子脑袋嗡的一声,他心里哀绵地叫了一声:“完了!”

  冬子看不清脚下的道路通向何方,他无法追赶上张发强他们。冬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进退两难。黑暗和寒冷无情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牙关打颤,浑身哆嗦,不一会,他就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了。黑漆漆的夜色中,仿佛有许多孤魂野鬼在朝他围拢过来,那些孤魂野鬼都朝他伸出干枯的手……冬子有种溺水的感觉,将要窒息。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迫使他大声喊出来:“阿姐,阿姐,救救我——”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叫。

  他的喊叫声也无法撕破浓郁的黑暗,无法驱赶胡天胡地的孤魂野鬼。这是光绪二十九年十月的一个夜晚,偏远山区小镇的一个孩子的绝望凄血的喊叫:“阿姐,阿姐,救救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此时在何方,是不是也在黑暗和恐惧中等待救助。

  冬子后悔没有听张发强的话,留在家里,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绝望中,冬子听到有苍凉的声音传来:“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那声音十分陌生。

  冬子判断不出是谁的呼唤,陌生的声音不断传来,离他越来越近,冬子心里越来越害怕,恐惧到每一根骨头的缝里。他在黑暗中无处躲藏,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动步伐。

  他惊骇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也喊不出声了。

  冬子在黑暗中矮下身,蹲了下去。他心存着一丝幻想:自己蹲在这里不动,等张发强他们找到姐姐回来,路过这里时,一定会发现自己的,会把自己安全地带回家……

  “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那苍凉的声音渐渐地靠近了他。

  似乎有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伸手就可以抓住那人的衣衫,甚至可以听到那人的呼吸。

  “你是谁——”

  冬子站起来,惊惶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冬子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冰凉的气,接着轻轻说:“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冬子喊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可是他身不由己地迈开了步子,鬼使神差地朝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始终觉得那人就在跟前,在左右着他。

  冬子颤抖地说:“你到底是谁?这是甚么地方?”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听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仿佛是一个将要断气的人沉重的呼吸。冬子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无力自拔。此时,他的父亲母亲,姐姐都离他十分遥远,不可企及,他只有在极度的恐惧中服从呼吸者的安排,不管是让他死还是要他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冬子看到了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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