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脑子出血了。两个人边吃边说话,黑亮爹没有吃,他在刻一个石槽,叮咣叮咣,节奏不紧不慢,声响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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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黑亮又去了杂货店,瞎子也背着篓子出去了,村长却指挥着五六个人往硷畔上抬了一块大石。他又是披着褂子。黑亮爹叽咕了一句:整天披了衣服胡扑哩!没想村长却听见了,说:这咋能是胡扑哩,让你凿个石羊呀!黑亮爹说:我是说你老披个衣服。村长说:这是所有村长的装扮啊!石头抬上了硷畔,几个人就在石头上比画着,争执着,还询问老老爷。老老爷是坐在葫芦架上看一本书。村长说又看历头呀?今年是啥年,人咋这么脆的,不停地埋呀!老老爷说: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村长说:历头上有没有说羊怎么凿?老老爷说:她麻子婶会剪羊,让她剪出几个样子参照着。黑亮爹说:村长你吃烟。我用得着她剪,年年都凿石羊哩,我不会凿了?!老老爷说:去年凿的那个前腿没有弯下,石羊送病,得两个前腿都要跪着才行。村长叼着烟袋,对五六个人说:再去抬,把沟畔那些石头都抬来,今年死的病的多,就多凿一些!

整整一个中午,五六个人都在抬石头,大的小的石头在硷畔上堆放了成十个,黑亮爹没有说凿这些石羊该有什么报酬,也没有抱怨这么多他怎么凿得过来,还给大伙熬茶喝。茶还没熬好,硷畔下有人喊八斤,那个光头应了声,喊着的问:村长在没在那?八斤说:村长,叫你哩。村长说:谁叫哩,就说我忙着哩。八斤说:是背锅子么。村长说:又是为低保寻我呀?放下烟袋走了。八斤说:都是男的寻女的哩,没见过背锅子这急的?!另外的人说:她没寻你吧?八斤说:我收拾不了,她那背锅子睡不实么。六七个人就都笑了。

可是,茶熬好了后,黑亮爹却并没有只让大伙喝茶,还拿出了酒,招呼着那些人坐到他窑里去喝,一直喝到黑亮从杂货店回来了,他们还在喝,而且也让黑亮喝,似乎还骂黑亮,后来黑亮也喝高了,他从他爹的窑里出来,手里拿着三根血葱咬着吃,骂骂咧咧。窑里人说:黑亮你敢不敢?黑亮说:敢!窑里人说:狗日的这才像男人!

我在想。

还想些什么呢?突然觉得想那么多都没有用啊,也就不愿再想了。

这是第三百零三天发生的事,我那时脑子木木的,像灌了一盒糨糊,只在窑壁上刻下新的道儿。

黑亮咬着血葱向我的窑走来,他哐啷哐啷地开了锁,窑门大开,一个笸篮大的风就进来,差点把煤油灯扇灭了,酒劲和血葱的辛辣使他整个脸都变形通红。我依然坐在炕上,说:咋敢把窑门开得这么大?!他说:我得要你!就狼一样扑上炕来,压住我,撕我的衣服。我完全没有想到他能这样,惊慌失措里立即紧缩身子,双手捂住了胸脯。他的力气突然增加十倍百倍,一条腿的膝盖竟压得我无法踢腾,而且一条胳膊也被他捏得发麻,露出了前胸,他就嘶啦一声把我的上衣扯开,上衣的五颗扣子同时间里蹦起来三颗,像子弹一样射到对面的窑壁上。我猛一翻身,爬起来往炕角挪,用尽着力气拿脚去踹,把他踹到炕下。他又扑上来,抓住我的脚往炕沿上拉,我抓着炕头那桌子的棱角,他一脚蹬开了桌子,把我拉到了炕沿上,半个身子就石板一样压住我,胡子楂的嘴同时按住我的嘴。我出不了气,都快要憋死呀,用手去推,推不开,那嘴又咬在我的上下嘴唇,把我的嘴拉长了二指,我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血流出来。就在他才一松口,我一个鱼打挺往起跳,跳起来头碰着了炕壁上的架板,架板上的瓶子罐子就掉下来,哐里咵当响,米,面,豆子撒了一炕。我大声骂:黑亮,我你娘!我骂最粗野的话,这话我在老家时听人骂过,但从来不会骂,这阵突然夺口而出,我只说这样的骂会使他气馁,但他却横眉竖眼地说:我你!我拾起一个罐子就砸向了窗子,一声巨响,窗子并没有烂,而罐子碎了,几个瓷片从窗格里冲出去,狗咬得汪汪汪。那一瞬间,我瞧见黑亮爹就在水井边站着,他朝着他的窑在说:你们去,都去!六个人全出来了,向我的窑里跑来。

我在那时嗡地一下,魂就从头顶出来了,我站在了装极花的镜框上。

我看见了那六个人脸是红的,脖子是红的,头上的光焰就像鸡冠,一齐号叫着在土炕上压倒了胡蝶。胡蝶的腿被压死了,胳膊被压死了,头还在动,还在骂,还在往出喷唾沫,头就被那个八斤抱住,先是抓住两个耳朵,抓住又挣脱了去,后来就扳下巴,头便固定住了。他们开始撕她的衣服,撕开了,再撕胸罩,奶子呼啦滚出来。又解缠在腿上的布带子,解不开,越解结越牢,到处寻剪子,没有寻到剪子。猴子在喊:叔,叔你拿刀来!黑亮爹在外边说:不敢动刀,不敢动刀呀!一人便出去了,在黑亮爹的窑里拿来了刀,推开赶来的黑亮爹:不会伤她的,你不要在这儿。黑亮爹说:制服住了,你们就出来啊。自己回到他的窑里再没闪面。

用刀割去布带子,他们所有的手去拉脱裤子,一时拉脱不下,从裤管那儿撕开口子,然后往上扯。黑亮说:我来,我来!但没人听他的。裤子扯成了四条,胡蝶的整条腿白花花在那儿,谁在说:这腿恁直呀,没长膝盖?胡蝶的屁股就露出来,穿的是一件红裤衩,猴子竟然伸了手过去要撕,胡蝶的头能活动了,整个身子虽然还翻不起来,但所有的肌肉都在鼓着,像鱼一样上下腾跃,声音全变了,是那么粗粝:黑亮!黑亮!黑亮一把推开八斤,八斤就还一手抱着胡蝶的头,一手按在胡蝶的奶子上,接着把猴子也推开,他捂住了胡蝶的裤衩,说:好了好了,你们走吧。那些人刚一抬手,胡蝶一下子弓起身子,将黑亮掀到了炕下,又翻身趴下,还在大声叫骂。黑亮在炕下一时没起来,那些人并没有去拉他,重新把胡蝶身子拉直,绞着腿再次翻过来,说:我们走了你不行么!仰面被按在炕上的胡蝶,除了红裤衩,别的全裸了,他们鼓动着黑亮上,骂着你个窝囊鬼,上呀,上呀,你不上了她,她就不是你的,她就不给你生孩子,你就永远拴不住她!黑亮几乎在求他们:我会的,你们走吧。但那些人说:瞧你这本事,快一年了你竟然没开处?!黑亮说:我开了,开了。那个大腮帮的说:她奶头子恁小恁红的,我还看不来你开了没开?!帮你能上她了,我们会走。他们就找绳子要把胡蝶的手脚固定住,可炕上没地方能绑得住,八斤就又出了窑,出去了再回来,说:没个梯子?我家有个架子车我取去。那个矮的却从窑里边拉出了一只条凳,说:这行。胡蝶便被拉下炕,又是仰面按住在条凳上,猴子用绳把身子往条凳上捆,先捆住了上身,为了不勒住奶,三只手去把奶子往一边掀。然后把两条胳膊捆在条凳腿上,再用绳子把一条腿绑住拴在方桌腿上,另一条腿绑住了被拉开拴在窗格子上。胡蝶在拼了命地唾唾沫,唾在大腮帮人的脸上,大腮帮擦了,把唾沫往胡蝶的屁股上抹,说:城市人脱光了和农村人一样嘛!猴子在说:除了奶大,浑身没肉么!他们就往窑外走,对黑亮说:连一句让的客气话都没有。走出去了,还说:黑亮,你要再上不成,就喊一声啊!

黑亮是关了窑门,他脸上的血还在流,用手抹了抹,成了个关公,撕开了胡蝶的红裤衩,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胡蝶在可怕地锐叫,黑亮就是不停止,血水染红了胡蝶的屁股,染红了凳面,又从凳子腿流下去。黑亮的五官狰狞,仍在用力,喉咙里发出不知是快活还是痛苦的吭声,条凳就咯咯吱吱往前滑动。窑外有了毛驴叫唤,似乎在用头猛烈地撞窑门,有人就在骂:你用什么劲?!那六个人并没有去,脑袋还挤在窗台上。黑亮脖子梗着,咬牙切齿,汗水使全身有了光亮,如同被火燃烧着一根木棍。黑亮是疯了,他成了野兽,成了魔鬼,条凳还在往前滑动,将殷红的血在地上拉出了一个长道,满窑里都是腥味。黑亮爹好像是在催促着那些人走,推开一个就在那个人怀里塞一包纸烟,猴子说:这么多血,杀人呀么!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毛驴又在长声叫唤,狗在硷畔上扑来扑去。

黑亮终于像柴捆子一样倒在胡蝶的身上,又溜下来稀瘫在地上,他说:媳妇,媳妇,往后我不关你了。

胡蝶没有哭声,她昏迷在条凳上。

一连五天,我没有下炕,也下不了炕。

我恨黑亮,他是个丑恶的饿鬼更是个凶残的土匪,他都不知道我的门在哪,它就要进来,那钥匙根本不是这把锁的,偏要开,开不开就砸锁,门是被脚踹开的,是用杠子撬开的,便不顾一切往里撞。撞得头破血流还是撞。我的上下被堵严实了,气出不出,身上的水分、血液甚至连同所有的内脏都吸吮了去,如同是颗软了的蛋柿,吸吮得成了一张空皮。他是端着枪寻他的新娘,刺刀在不停地捅,把我捅成了马蜂窝,又像在捶糍粑,木杵在石臼里成千上万次捶,把熟土豆捶成了泥又把泥捶成了胶。然后就是吐痰,抹鼻涕,大小便,把我变成了一个厕所和垃圾场。

那一夜,我脑子里都是看过的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一群狮子扑倒了一只鹿,扭抱着翻滚,咬住嘴巴不让喘息,撕扯腹部的皮,血咕嘟咕嘟冒泡儿,拉出了白色的肠子。鹿的眼睛一直睁着,身上的肉一块一块都没有了,腿还高举,颀长健美的腿,小小的秀气的蹄脚。

那一夜我就是一只被剁了头的鸡,突然地从案板上掉下来,狂乱地扑棱着翅膀而逃,无数的叫声和笑声,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没人肯帮,也没人说那里是墙旁边是门,鸡终于碰上墙倒在地上,最后成了人家的美味,留下来只是一堆鸡毛。

到了第六天,太阳照在窑窗上,一片红光,红光又落在炕上,我看着到处都是血。黑亮说:我不关你了,你不出去晒晒吗?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的坟就在他的肚腹里。黑亮见我不肯出去,又说:做媳妇就都要那样的…那你再睡吧。我忽地从炕上跳下来,虽然我立脚不稳,下身还疼痛得钻心,但我扶着炕沿站直了,他让我再在炕上睡,我偏要出来,我就是冷到冰也要有硬度,破成玻璃碴了也要去扎轮割胎放它的气。

快一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来窑,像出了坟墓,像是再生人,而我在窑门口跌倒,太阳如刺猬一样,光芒蜇得我眼睛睁不开。我扶着门框往起站,硷畔上有气在冒,气是一丝一缕的,和池塘里的草一样,浮浮袅袅地朝上长。老老爷就在那葫芦架下。架上的藤蔓已经干枯了,但依然在盘绕,像一层层黑的绳索,老老爷在拆那些葫芦上的木盒子,木盒子在葫芦还小的时候就套上去的吧,木盒子一拆掉,吊着的都成了方葫芦圆葫芦两个三个肚子的葫芦,上边竟还有着字。我大声叫: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没有理我,拉过来一个葫芦看上边的字,我瞧见那个是个德字。然后仍是给了我个后背,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没有怨恨老老爷,其实老老爷即便应了声,我能给老老爷说些什么呢?

从那以后,窑门是再也没有从外边挂锁,我是在窑里一听到毛驴叫唤,就出来坐在硷畔上。几时的风,使葫芦架的一根支柱歪了,藤蔓的一角扑塌了下来,但还吊着葫芦,葫芦干硬如骨。一只乌鸦从土崖顶上飞回来,快要到白皮松上了,却突然如石头一样坠下来砸烂在磨盘上。两只鸡在抢夺着一条蚯蚓,蚯蚓不是软东西了,拉直了像一根柴棍。瞎子背着篓又要外出了,他在踏下左脚时听到了叭嚓一声,忙跳开来,差点摔倒,一只蜗牛还是稀烂在那里了。风在吹,吹歪了黑亮爹窑上冒出的炊烟,风箱噗嗒噗嗒地响着就停下了,黑亮爹好像在说:老鼠钻到风箱里了。炊烟由白变黑,从窑门口涌出来流向硷畔沿,那里荆棘乌黑,晃动着挂着的塑料袋和纸屑。到处都有着尸体,到处都有亡灵在飘浮。我看着各个窑洞门,那真的不是我在窑窗里看成的蘑菇状了,是男人的生殖器,放大的生殖器就竖在那里。

越来我越觉得在去窑里或者去厕所,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能感到一种气息,甚至还听到了故意放轻脚步的沙沙声和憋着气的呼吸声,我一下子浑身就僵硬了,手猛地在后边一打,什么都没有打着,回过头去,什么又都没有。睡在土炕上了,觉得哪儿都在响,有什么东西在被子上走,脚好像很大,又小心翼翼,我忽地脚一蹬,撩开了被子,但被子上还是没有什么。我老在怀疑窑里有蝎子,把方桌移开,把柜子和那些麻袋土瓮统统移开看了一遍,然后用灰撒在炕周围的地上,时不时要观察上边是否有爪痕。老在怀疑黑亮爹在饭里煮的菜没有洗干净,上边有卵,就觉得卵在我肚子里长成了虫,趴在肠子上,肠子有多长它就有多长。老是怀疑窑洞东面墙壁上那道裂缝在变粗,几时整个窑就要坍下来。我就在胳膊上用笔写上我的名字,写上我待过的城市名,出租大院的街巷名,也写上我娘的名和房东老伯的名以及老伯家的电话号码,如果窑坍了,整个土崖都坍了,被土埋了,死前一定要把胳膊奓起,让救灾的人能发现我,我就可能被送尸回去。

我坐在窑门口,我只坐在窑门口左边的捶布石上,能整晌整晌一动不动。太阳正午的时候,盯着远方的坡梁沟峁,坡梁沟峁常常就软化了,好像是海在起伏,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逃出大海,登岸而去。但太阳一落,寒凉又来,硷畔上退了光色,那海也突然死了,我是死海里一条鱼。

我听到了黑亮爹在说话,他是倚在老老爷的窑门上,能看见他的腿和脚,鞋后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老老爷却一直没露出身来。黑亮爹已经偷声换气地说了许久,似乎一直在诉苦,要讨教着什么。

收谷子你不收谷草?

哦哦。

做罐子时就有了缝儿,那能以后不漏水?

哦哦。

一时之功在于力,一世之功在于德呀。

哦哦。

你别哦哦,你拿一个葫芦去吧,看她麻子婶有啥办法。

哦哦。

那个印着德字的方葫芦挂在我的窑门上三天,麻子婶果然就来了。

麻子婶来的时候,黑亮刚走。早晨他爹在窑里给黑亮说我面黄肌瘦了,要劝我多吃饭,黑亮说我似乎不爱吃太辣太酸的,他爹就说咱这儿粗粮多,世世代代靠辣酸下饭的,口味都重了,既然吃不了辣酸,那就酿些醪糟,让黑亮到立春腊八家借些醪糟坯子去。黑亮一走,他爹就在硷畔上凿石头,见麻子婶来了,忙欢喜地问吃呀不喝呀不,从窑里去拿凳子。而我从厕所里出来还没进窑,麻子婶老母鸡一样扑扇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说:快让我看看咱黑亮的媳妇!

远处的坡梁上正过云,像是在拉帘子,硷畔上忽地阴了,忽地又阳光灿烂,麻子婶把我从头到脚地看,眼睛如同个篦梳子,然后就嚷嚷着我脸光呀,光的是玻璃片子么!我说我头痛,拧身进窑就睡在炕上了。她被晾在那里,问黑亮爹:我头上没灰尘吧?黑亮爹说:没有。她用嘴在手心哈了一下,把手拿在鼻子上闻闻,说:我头上没灰尘,口也不臭,你咋嫌我不和我说话?你头痛那是鬼捏的了,我给你剪些花花,鬼就不上身了!她也进了窑,盘脚就坐在炕沿上。

我无法睡,只有应酬她,说:我没鬼。是人害的。她说:谁?你可不敢冤枉人,你公公请我来…我说:我没有公公。她说:你不叫他是公公,得叫我婶吧,婶给你说甭动心思跑了,黑家若待你不好,婶来治他们。可你要跑,能跑出这硷畔了,你也跑不出这村子!你见过蜘蛛网吧,哪个虫虫蛾蛾的进来了能跑脱,你越折腾越被缠得紧哩!我倒在麻子婶的怀里哭起来。

我一哭,再没止住,直哭了一晌午,哭得鼻涕眼泪流了一摊,哭成了一坨稀泥。麻子婶却抬脚走了,在窑外问黑亮爹有没有吃的,黑亮爹说:咋哭成那样?麻子婶说:让她哭,肚子胀了不也喝番茄叶水让屙吗?!她在黑亮爹的窑里没寻到熟食,拿了个萝卜啃。

麻子婶一连三天,早上来晚上回,黑亮从镇上买回来了十张红纸,把一张作为酬谢送给了她,其余九张她全用来剪花花。我问她这是剪纸么,咋说是剪花花?她说这就是拿纸剪花花。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坡梁上花草少,瓜果也少,遇上死了人就要祭奠,或是逢年过节供神奉祖,必须献花朵和瓜果,先还是去买了麦面粉擀成面片,再把面片捏成各种花果的形状在油锅里炸,后来图省事和方便,就拿纸来剪。再后来,用纸剪用布剪,用牛皮驴皮树叶剪,不管草木花卉,飞禽走兽,山川人物,能逮住个形儿都剪,剪出来的都叫花花。花花再不是祭奠用的了,它成了一种装饰,又从装饰变成了一种生活。麻子婶说:这就像夫妻睡觉一样的,先是要生孩子传宗接代,有了孩子还要睡觉就图个受活么。她说这话时说得很顺溜,说完也不看我也不笑,给我指点花花贴在门上的叫门花,贴在窗上的叫窗花,贴在炕壁上的叫炕花,还有柜花,瓮花,枕花,鞋花,哪儿都可以贴花花。说着说着却生起气来,骂半语子,骂村里人,骂他们不懂得贴花花的重要:花朵瓜果是敬神的,贴上花花了神就来了!她把九张红纸全剪出了小红人,小红人的头都大,大得是整个人形的一半,每个头上还有一个小髻髻。

小红人剪出了一炕,除了贴在窑门上,窑窗上,还在窑的四面墙壁上一排一排整齐地贴,又在我的炕顶上搭了一根棍儿,吊着十串,每串四个。

麻子婶在剪小红人的时候,是一脸严肃,十分专注,她是把一张纸叠起来裁为小方块,再把每个小方块又叠,又叠,然后一定要让我坐在她身边,一边剪一边说着怎么转剪子掏圈,怎么用剪尖剔角。我没耐心坐在那里,腰酸腿疼,烦躁不安。窑门外好像是她那半语子老汉来了,在给黑亮爹发脾气:屋里,冰锅冷灶的,她是来你,你这儿,了?黑亮爹说:我请了剪花花哩。半语子说:你不知知道她是,没烧熟的七,七成货,货吗,你请她剪,这不是怂,怂恿她吗?!黑亮爹说:我给她工钱的,她出来给你挣钱你不高兴?黑亮爹掏出一张钱给了半语子,半语子弓着腰走了。窑外发生的事,麻子婶好像没听见,还是低着头剪她的,我从炕上下来,光着脚寻鞋,炕下是我的鞋,黑亮的鞋,她的尖角小布鞋,我把黑亮的鞋一撂,原本是要撂到窑角去的,不知怎么却撂到麻子婶的背上,她这才停下剪子,看着我,生气了。

你是猴屁股坐不住?

我心慌。

你是丢了魂了。

我已经是行尸走肉了。

有了小红人,就给你把魂招回来。

我不回来!

她不剪了,拉我又上了炕,一双眼睛像镢头在挖我。她的眼睛突然间十分怪异,眼角往上挑,瞳仁特别大,发出一种森煞的光。五十多年前,她告诉说:她还只有十四岁,她娘是个裁缝,她娘带着她去一盐商家做衣服,半夜里盐商把她糟蹋了,她就给盐商做了小。盐商的大老婆凶,她啥事如果没做好,就让她跪搓板,盐商不保护她,她生下一个孩子就跑了。跑到山西遇上一个当兵的,比她大二十岁,在外边弄到钱了都给她,她攒了一罐子银元,就给他也生了一个孩子。后来部队到南方打仗了,一去两年生死不明,再是遇上大旱,她带了孩子逃难了。孩子在半路上患伤寒死了,她就嫁到这里。可过了三年,那当兵的竟然寻了她来,见她在这里已经有家,带不回了,打了她一巴掌走了。他打得好,打了她,她就不心愧了。第三个男子年轻时英俊是英俊,但说话是个半语子,又是个倔头,动不动就打她,嫌她不会做饭,嫌她爱笑爱说话,嫌她没给他生孩子。她是给半语子生过的,生了个怪胎,没成活,往后再生就生不下了么。半语子现在年纪大了,是坏人长老了,还打她。

麻子婶说:我这一辈子用过三个男人,到头来一想,折腾和不折腾一样的,睡在哪里都睡在夜里。

她说完就笑了,笑得脸上只有一张嘴。她的笑让我知道麻子婶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觉得她有趣,不再抵触,就看着她剪,帮她叠纸,还试着也剪几刀。但我明明是按着她教的步骤剪的,剪出来什么又都不是,惹得她骂我笨,让我用糨糊把小红人往窑壁上贴。

贴完了那些小红人,不知怎么,我连打了三个喷嚏,就困得要命,眼皮子像涂了胶,一会儿粘住了,一会儿又粘住了,后来就趴在炕上睡着了。我能感觉到麻子婶在收拾剪花花留下的纸屑,有硬币大的,指甲盖大的,全捡了包起来,然后笑吟吟地走出了窑门。

我还在炕上,看到麻子婶走出了窑门,我也站起来要出窑门,窑门却变得很远,似乎越走越远,能看见门的亮光,怎么也走不到门口去,而且窑壁在闪动,用手摸摸,好像是软的,不是土墙是土墙上包裹了一层海绵,或者就是海绵做的。我继续往前走,窑壁就收缩了,先是两边的壁往一处挤,窑成了窄道,把我卡在了其中,后来空间愈来愈小,肩已经被夹住了,还使劲往里压,身子就无法动弹,听到骨头在咔嚓咔嚓响,我惊慌地叫:麻子婶,婶呀麻子婶!

大叫了三声,我醒过来,呼吸短促,浑身大汗,才知道做了一梦。我以前是做过失脚从树上摔下去的梦,那是我在摘一颗杏子,满树的杏子都是青的,只有树梢上有一颗杏子黄里透红,我踩在那枝条上,还用脚试了试枝条的软硬,就拉长身子伸手去摘,但树枝断了,一下子往下掉,往下掉。第二天我把这梦告诉娘,娘说那是你在长,长个哩!而现在,我的梦并不是往下掉的梦,这梦是什么梦呢?

硷畔上,黑亮爹把钱给麻子婶,说:我给了半语子二十元,再给你五十元,你收下。麻子婶骂:他不要脸,打我哩还收我的钱!黑亮爹在问:人静静着啦?麻子婶说:睡了,小红人一贴就睡着了。她还要乏的,浑身抽了筋地乏,这几天得把饭菜管好,甭舍不得。黑亮爹说:她哪怕缺胳膊少腿,成傻子瘫子哩,只要是咱的人,在咱窑里,我都会好吃好喝地伺候的。麻子婶说:咋说这话?!黑亮爹嘿嘿笑了,再问:她往后会安生吧?麻子婶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跟我师父白学啦?!

我真的是浑身稀瘫,没有了往日的力气去哭,去叫骂,去摔东西,甚至连呆坐一会儿都觉得累。黑亮是把拴狗的铁丝撤了,也把高跟鞋还给了我,但他不肯再去方桌下的席上睡了,说已经是夫妻了,谁不知道谁的长短深浅,还不让上炕吗?他上来了,我没有吭声,想着只要没更多的人捆我手脚,他黑亮也不能把我怎样,就拿了一根棍子放在炕的中间:我睡里边,你睡外边。

这期间,村里好多人都来过硷畔,八斤猴子满仓拴牢在骂立春腊八兄弟俩垄断了血葱生意,血葱是咱这儿的特产,并不是他兄弟俩发明的创造的,他们为什么垄断了?鼓动着黑亮也组成一个他们都参加的生产经营血葱公司。黑亮不同意,说再成立公司就谁也卖不了还把血葱的牌子砸了。黑亮劝这些人,这些人还是气鼓鼓的,说那就看着这兄弟俩吃香的喝辣的?黑亮爹就接了话:立春腊八日子过不前去了你们耻笑人家,人家日子稍好了就又这么忌恨?!而一帮妇女也叽叽喳喳地跑了来,八斤就说:这一群鸟变的货!妇女们都是些五十六十的年纪,也不收拾,蓬头垢面,来找老老爷,说她们要再去挖极花呀,虽然极花难挖了,可她们闲在家里也是闲,不如去能挖几棵是几棵,挣一分钱是一分钱么。让老老爷看看近日有雨还是有风,她们的运气如何?男人们就起哄:男人都挖不到极花了,女人是比男人尿得高?!妇女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攻击,问八斤:你身上流血了?八斤说:我犯痔疮了,你咋知道?再问:流了几天啦?说:还流几天啦?流了半天我都快死呀!她们就说:女人一月流七天血都没事,你说女人强还是男人强?!他们争着骂着笑着,老老爷始终没说话,还是坐在葫芦架下往那些葫芦上写毛笔字。架上的葫芦全摘了,装在一个笸篮里,有方的有圆的,大的老碗大,小的则拳头小,正面都印着德呀仁呀孝呀的字,他用毛笔又在背面写墨字。写毕了,大家都去拿,老老爷也不阻拦,开始吃他的烟。他的烟袋杆子很长,点火的时候不至于燎了胡子。八斤拿了一个,满仓和猴子也各拿了一个,走过来时黑亮要看上边又新写了什么字,但黑亮认不得让我看,那三个葫芦上分别是:曌、、。我说:我只会数笔画,又是秦朝没统一文字前的字?!八斤说:给你吧。我说:老老爷写的你不要?满仓和猴子也把他们的葫芦都扔给了我,他们就走了。

到了晚上,黑亮睡在炕上了,还给我说着白天里那葫芦上的三个字,问我真认不得还是我认得不肯说?我说:那不是字,哪有一个字那么多笔画?!黑亮说:我问过老老爷了,那三个字的意思是会有好运的。我说:会有好运?黑亮说:八斤猴子拴牢把葫芦全给了你,你就有好运哩!我说:那我做个梦去!就睡了。黑亮却整夜不安分,一会儿手要摸过来,一会儿腿要伸过来,我用扫炕笤帚就打。他说:这…有瘾的,人要吃饭就要干这事么,饭你吃厌过?我坐起来,我不睡了。

我担心我会瞌睡,便坐在了窗前,窗上黑亮已挂上了帘子,我把帘子拉开,让风吹我,让白皮松下的乌鸦屎的臭味熏我,想这里男人找不下媳妇却生产血葱,女人怎么经期能七天不净,穷得没有细粮却把粗粮变着法儿讲究着味道,大都没上过学,竟还是用五六十个笔画的字,这是啥怪地方?我抬头往天上看,天上的星还是那么繁,白皮松顶上仍是漆黑一片,也就是那一片呀,我睁着眼睛看呀看,真的会有好运吗,直看到了天亮,寻不见属于我的那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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