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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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素姐下面叫屈声冤,只叫:“南无观音菩萨!本县城隍!泰山圣母!别要屈了好人!”县官大怒,叫人拿上来,一拶一百敲,将再冬枷号一个月示众,将素姐放拶赶出。薛素姐因手指拶烂,肿痛难忍,不能回家;又因再冬被责枷号,没人照管,只得仍在店家歇住,雇了一个人回家说信。龙氏放声哭叫,强逼薛如卞兄弟,恳央县官释放薛再冬的枷号。

薛如卞兄弟到此地位,明知理亏,但只是义不容辞,怎忍坐视,即刻起身赴县,寻着了素姐。又去寻看再冬,焦黄一个龌龊脸,蓬着个头,稀烂的一只腿,枷在县前。枷上左边一条告示,上写着:“枷号唆使亲姊诬告本夫谋反犯人薛再冬示众”。右边一张封条,上写“绣江县某日封”。上面一张横示:“枷号一个月满放”。看见那薛如卞兄弟来到,裂着个瓢大的嘴怪哭,只说:“二位哥哥救我!”薛如卞说:“何如?我的话你再不听!你前年跟了姐姐往北京去,我那样的嘱付你来?这诬告人谋反,是甚么事,你直脖子往里钻,这可甚么救你?家里有这们争气姐姐,俺躲着还不得一半。‘晏公老儿下西洋’,也救得人么?”再冬道:“这两日只怪恶心,饭通吃不下去。二位哥哥若不早救,这死只在目下。”薛如卞、薛如兼寻了别的下处,晚间着了人看管再冬。次早,兄弟两个戴了儒巾,也没敢穿公服,止穿了青衣,具了一个禀帖,跟了投公文的进去,投上禀帖,听候点名发落。县官读禀帖道: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薛如卞,附学生员薛如兼,禀为认罪乞恩事。胞

姐薛氏不遵家训,诬告本夫;胞弟薛如衡擅入公门,搀越禀话,俱罪不

可文。蒙老父师如天之度,仅以薄惩,薛氏赶逐免究,如衡枷号示众。

在老父师三尺之法不可原,在卞等一气之情不忍恝。冒昧乞恩,谬希开

网。伏乞老父师怜宥施行!

县官看完,吩咐唤二薛生上来:“薛氏是亲姐么?”薛如卞答道:“是。”县官道:“做秀才的人,况且又是名士,齐家是第一义,怎么任他这等胡做,劝也不劝他一声?这还可以借口说是女兄,又经出嫁;至于薛再冬是二生的弟,这是可以管束的,怎么也放他出来胡做?”薛如卞一言不答,只是痛哭流涕。县官也晓得他的苦情,叫人抬进薛再冬的枷来。县官道:“我本待枷你一月,待你棒疮渐好,再打三十板放你。如今你两兄与你求饶,姑且宽恕,以后再要主使薛氏出来越理犯分,定是不饶!出去改过!”

发落完毕,回到下处。薛如卞兄弟从又换了衣巾,进去谢了县官,同了素姐、再冬回家。素姐两手肿烂,左手扯不得缰绳,右手拿不得鞭子,抄了手,就如骑木驴的一般。回到家内,龙氏前来看望,一个爱女,拶得稀烂的八个指头,一个爱儿,打得流脓沥血的两条大腿,扯着碰头打滚的叫唤。

薛如卞道:“姐姐在上,兄弟在下,俺弟兄两个腆着脸受那县官数说,声也没敢回他一声,全全的救出来了。事体可一而不可再。往后相这等的状,姐姐千万不可再告。就姐姐要告这样状,兄弟,你千万的阻拦,千万别要撺掇。县堂上吩咐的话,姐姐不曾经听见,兄弟,你是听见的。你如不怕,俺两个是再不能救你的了。”再冬道:“姐姐告上状,差人来叫两邻乡约,我才寻到县里。干我甚事?说我挑唆姐姐告状!”薛如卞道:“差人来叫两邻乡约,也叫你不来曾?你跟进衙门,还搀言接语的禀话,你还要强嘴哩!”龙氏道:“多亏了大爷二爷的分上,救出我的儿合女来,我这里磕头谢罢!念话的够了,望大爷二爷将就!”把薛如卞、薛如兼拆辣的一溜烟飞跑。

素姐扎煞两只烂手,挠着个筐大的头,骑着左邻陈实的门大骂,说:“我又没使‘长锅’呼吃你娘,呼吃了你老子,抱着你家孩子掩在井里!那用你对着瞎眼的贼官,证说我这们些嚼舌根的话,叫我吃这们顿亏!”上至三代宗亲,下至孙男弟女,无不恶口凉舌,脏言秽语的骂。骂得个陈实火性发了,又按捺去,按捺了,又发将上来。这其间,若只有一个不贤之妻在旁挑一挑,愁那灾祸不起?谁知这陈实的妻赵氏,虽是个小人家女儿,素性柔和,又极贤惠。见陈实性起,再三委曲劝道:“我们与这样恶妇为邻,就是老天爷叫我不幸!好好的,官差人叫了咱去,要不实说,致官计较;说了实话,他岂有喜咱之理?他这不贤惠泼恶的名声,人所皆知,受了他骂,何足为辱?胜了他,那里便见得刚强?男不与女斗,天下皆然。你走将出去,难道好合他同打同骂不成?且你与狄大哥父子交往的非止一日,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你依着我说,将街门紧紧的顶上,凭他怎么骂,只当耳边风。叫他骂的牙酸口困,他自然的夹着屁股走。等狄大哥后日回来,你见了他,那样的光彩?他见了你,自然羞的没处躲。你要出去合他男女混杂斗一斗口,别要说狄大哥回来不好相见,就是旁人也说你不是。”陈实道:“你说得也是。只是他越扶越醉的,我气他不过!”赵氏道:“他就合心疯了的一样。为甚么好人合疯老婆一般见识?”陈实果然听了赵氏的言语,紧闭街门,饱饱的吃了他一肚的村卷。素姐骂来骂去,陈实只不出头,自也觉得没有兴趣,遂又骂到右邻石巨门口。

只石巨的媳妇张氏,天生也是个不贤惠的妇人,邻居街坊躲着他,他还要寻上门去的主顾,他依你在他门首乔声怪气的恶骂?素姐骂陈实的时候,他听见,说道:“这是狄家那个少鼻没眼的老婆骂陈家哩。骂了陈家,情管就来我家门首嚷骂。”寻了一个三号不大不小不粗不细的棒槌,放在手下,准备若来毁骂,算计要将素姐一把采倒,屁股坐着头,从腰至腿,从腿至腰,着实请他一顿。他要上吊,合他同时伸头;他待跳河,合他同时伸腿。算计停当,专待素姐降临。听见素姐在陈实门首嚷骂,陈实不肯出头,这张氏气得脖子青筋暴流,合大腿一般粗细。不消一回,素姐骂到自己门前。张氏卷了卷袖,紧了紧裙,手提溜着个棒槌,往外就跑。谁知道这张氏虽不贤惠,却石巨甚有主意,将张氏双手抱住,说道:“哎呀!俺男子汉没有火性,你老婆家到有火性了!这狄家的疯老婆,是个人么?你趁的合他照!这们样的疯狗,躲着他还怕不得干净。那院里陈嫂子比你矮,陈哥比你弱么?要是中合他照,陈嫂子肯抄着手,陈哥肯关着门?凡事忍一忍就能消了百祸。你气头子上棱两棒槌,万一棱杀了,你与他偿命,我与他偿命?你与他偿命,我没了老婆;我与他偿了命,你没了汉子。咱为甚么?他骂了陈家,又骂咱家;他骂了咱,情管还骂杜其思合宫直家去哩。宫直合杜其思罢了,只怕宫直的老婆可不是个饶人的货。叫他两个去照一帐,咱可卖个哈哈笑儿。”张氏道:“你这就是不长进脓包话!叫人骑着门子骂,说关着门子别理他,叫人听着,你可是贼呀,你可是忘八呢?”石巨道:“贼也罢,忘八也罢,咱且眼下没祸。可想着那一年生不下孩子来,他公公狄大叔午夜里打着火把,沿坡里替你寻药,你也不该合他一般见识。”张氏听说这话,方消了气,拿了棒槌回进家去,纳了丈夫的劝解。

素姐又骂了个心满意足,收拾了骂本,骂到乡约杜其思门上。见一连骂了两家,没有人敢出来照将,扬扬得意,越发骂的十分厉害,百分可碜,人说不出来的,他骂出来;人想不到的事,他情想的到。把个杜其思骂的极头麻化的,出来合他分解,被素姐不由分说,往怀里钻了一钻,一只手着杜其思的胡子,一只手往杜其思脸上巴掌就如雨点般下。口里骂着“贼忘八,贼强人”,喊叫:“杜乡约打良人家妇人哩!我叫俺两个秀才兄弟呈着你!列位街邻,仗赖往俺家里叫声人去!”一边骂,一边采打。幸得两手拶的稀烂,采打的不大得害。

杜乡约口里说道:“你看狄大嫂!你不知礼罢了,难道我做乡约的人也不知礼?谁好打你?俺可也看狄大哥看那头的二位薛相公的体面,没有人肯打狄大嫂的理。狄大嫂,你放手,休这等的。我合狄大哥父子往来,我长起狄大哥好几岁,我还是大伯人家哩。”素姐骂道:“你是人家的鸡巴大伯!撩子大伯!我那扶大伯!你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把我的心疼的兄弟枷号着打这顿板子,你还是大伯哩!”杜乡约道:“你看狄大嫂糊涂!狄大哥本等没有谋反,我没的昧着良心说他谋反,叫他十灭九族了罢?你薛三哥是为他自己多说,拿上去打了枷号的。你下头别要声冤叫屈,官也不肯拶你。这该我甚么事?”

素姐那里肯听,还使巴掌崩星般往杜其思的脸上打。围着看的众人不忿,齐声说道:“这位嫂子也甚是不通!杜乡约就有甚么不是,你骂他不回口,打了他不回手,这也就该罢了!你赶尽杀绝的,他是你的儿么?他只好看着狄相公合二位薛相公分上罢,要不一路申,申到县里,怕没有第二顿么!”素姐放了杜其思,就待照着众人。杜其思得空子跑到家里,顶上门,还有甚么樊哙撞得开哩!众人见杜其思关进门去,都各走散。单只剩了一个素姐骂了几句,只得没揪没睬,骂到保长宫直门口。

却好宫直往捕衙点卯,不在家中。宫直的老婆顾氏,绰号叫是“蛇太君”,极高的个身量,极肥极大的个身材,极大的两只小脚,胳膊有汉子的腿粗,十个指头有小孩子的胳膊大。每常挑着一担水,或时抗着六斗七斗粮食,就如当顽的一般。专常借人家磨使,他两扇磨一齐掇着径走。素姐在他门上骂了一会,这顾氏不慌不忙,从家中走将出来,看了一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狄大嫂!为甚事这们发怒?”素姐道:“你那汉子贼强人!贼忘八!昧心丁!血汗病!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我要合他对命!”顾氏一面说道:“原来如此。这怎么怪的狄大嫂撒极。请狄大嫂进我家坐,我替狄大嫂磕头赔礼。”一手攥着素姐右手,着力一捏,捏的素姐疼杀猪的般叫唤,使左手招了一招。顾氏乘着手势放了右手,接过左手紧紧往里捏拢,疼的素姐在地上打滚。

顾氏道:“狄大嫂,你可有些虚火!让你家坐,倒不好来,就这们叫唤?”素姐住了骂,说道:“你好让呀!人的两只拶烂了的手,你使力气攥人的。”顾氏道:“我实不知狄大嫂是拶了的手,我就捏着手往家里让,谁知狄大嫂这们害疼。狄大嫂,你伸出手来,我是看看。”素姐不知是哄,伸出右手。顾氏接在手,故意看道:“可不拶得烂烂的!但我刚才并没肯着实捏。”学着道:“我就只这们捏捏儿,没的就这们疼?”又捏的素姐只待打滚。

顾氏道:“狄大嫂,你不济呀,做不得女中豪杰。软脓咂血也成的么?你伸出左手来我看看。”素姐说:“你还待捏我么?我不听你呀。”就待抽身回去。顾氏道:“没有上门怪人的理。我高低让狄大嫂到家吃钟茶儿。”伸进两个指头,抠出素姐一根胳膊来,攥着往家里走。素姐被他拉的就似狗含着个尿脬相似,那里一点儿流连。拉到家里,同在一根凳上坐着,拉着素姐的手,假妆亲热,带说带数落,带说闲话,带叙家常,只托是无心,掉过来一捏,转过来一捏。素姐待抽身回去,那里抽动分毫。素姐道:“宫嫂子,我知道你的本事,我家去罢。”顾氏道:“狄大嫂,你不再坐坐?”素姐苦辞,顾氏扯着素姐的手往外送。送到街上,临放手,又着实捏了一下。素姐叫唤了一顿,方才去讫。口中喃喃喏喏的骂私窠骂淫妇不绝。

顾氏一面说道:“狄大嫂,这是还不释然,再回来待我陪礼。”往前就赶。素姐跑不防备绊了一交,把一只鞋跌吊一边,素姐爬起来,也没敢拾鞋,光着脚托拉脚绳,一溜烟飞跑。顾氏提溜着素姐的鞋往前赶,口里说道:“狄大嫂,你住下,我拾了鞋送给你哩。”素姐甚么是敢住下,跑到家,顶上门,头也不出。顾氏又将素姐的一只鞋挑着回家。喜的前街后巷的人拍掌大笑。

素姐此日没敢出来,次早走到相大妗子家,相大妗子还没起来。他跪在宅门底下,只叫:“相太太可怜见,还我的汉子来!大家哄他在京,替他另娶老婆,瞒着我,不叫我知道,把汉子打发的没有去向,到的致的俺不成人家。相太太杀了我了!”相大妗子听知,说道:“这老婆风了,媳妇子们,还不快些让他进来哩!”管家娘子,丫头养娘,出来了一大群,好劝歹劝,甚么是肯起来,口里只放刁撒泼,说瞒他另娶,养活着调羹母子,都是相大妗子主意。相大妗子也就睡不稳那龙床,起来穿上衣服,没缠脚,没梳头,出来让他进去,着实分辨。素姐越扶越醉,口里无所不说。相大妗子无可奈何,只得凭他在外作践,关了宅门进去。素姐直琐碎到午后才去。

及至次日清早,素姐仍到相家作践,再三央他不住,相大妗差人去合薛如卞兄弟说,央来劝他姐姐回去。薛如卞兄弟是顾体面的人,料得即来解劝,也定无济于事,婉谢不肯前来。又只得凭他作践了半日,直到日西才去。以为他此后也便不好再来,谁知次早黎明天气,又来照旧嚷骂。相大妗子发极,自己走到中门,说道:“你也没理的紧!你汉子娶妾不娶妾,别说我是他妗子,我就是他娘,他‘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住的他,你怎么来作践我?我看外甥合姐夫姐姐分上,不合你一般见识。你连上门来骂我三日,我七八十的老婆子,你倒会欺侮我!你既不识的我是你的妗子,我也就不认的你是我外甥媳妇。谁家有外甥媳妇三四日上门骂妗子的礼?丫头媳妇子们,拿着棒槌鞭子都出来替我打这泼妇!只别打他的头,只打他身上。”

相妗子分付未完,豺狗阵跑出一群妇女,或执马鞭,或执短棍,或执棒槌,约有十五六个。素姐见势不好,折身夺门就跑。那些妇女就赶,拖的拖,拽的拽。素姐方才慌说:“好嫂子!好姐姐!我与你们无仇无恨,您积福放我去罢!”内中做好做歹,放他出门,结了此局。后来不知何状,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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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

从古钟灵多不偶,闺闱却有高贤。懿徽罄竹不胜传。诸祥皆毕集,

五福赐从天。寿迈古今臻大耋,仅让舜有华年。承欢孝子且翩翩。

倚庐成毁瘠,丹药寄神仙。

——右调《临江仙》

常言道:“年年防俭,夜夜防贼。”这两句话,虽是寻常俗语,却是居家要紧的至言。且说这“年年防俭”:做庄家的人,恃着年岁收成,打得盆盆盒盒的粮食,看得成了粪土一般,不放在眼内,大费大用,都要出在这粮食身上。地方官又不行常平之法,偏是好年成,人越肯费,粮食又偏不值钱。一石细米,一石白麦,粜不上五六钱银;蜀秫、荞麦、黄黑豆、杂粮,不上二三钱一石。粜十数石的粮食,济不得一件正事。若是有远见的人,减使少用,将那粮食囤放收藏,遇有荒年饥岁,拿出来粜卖那贵的价钱,人人如此,家家若是,岂不是富庶之邦?这个弊病,江北之地,多有如此。所以北边地方不必连年荒去,只猛然间一年不收,百姓便就慌手慌脚,掘草根,刮草皮,人类相食,无所不至。

如今要说这晁夫人的结果,且没工夫说那别处的光景,单只说那武城县的收成。自从成化爷登基以后,真是太平有象,五谷丰登,家给人足,一连十余年都是丰收年岁。但天地运数有治有乱,有泰有否,当不得君王有道。成化爷是个仁圣之君,所以治多乱少,泰盛否衰。直到十四年上,年前十二月内一连三场大雪。从来说,“腊雪培元气”,把麦根培植得根牢蒂固。到了正月,又是三场时雪。《月令广义》里边说道:“正月见三白,田公笑。”交过清明,麦苗长得一尺有余,甚是茂盛。雨雪及时,地上滋润。春耕完毕,棉花、蜀秫、谷、黍、稷、稻,都按时布种,雇人锄田。交过四月,打到人腰的麦苗,一虎口长的麦穗。农书说道:“谷三千,麦六十,便是十分的收成。”这成化十四年的麦子,一穗中连粒带屑,足足的七十有余。这些庄农人户,看得麦子眼底下即有十二分收成,惟恐怕陈粮压掉了囤底,撑倒了仓墙,尽数搬将出去,减价成交,单等收那新麦。

谁知到了四月二十前后,麦有七八分将熟的光景,可可的甲子日下起雨来,整日的无夜无明,倾盆如注,一连七八日不住点;刚得住,住不多一时,从新又下。农家说道:“撺火秀麦也要雨,拖泥秀谷也要晒。”可因淫雨不晴,将四乡的麦子连秸带穗弄得稀烂,臭不可当;蜀秫、棉花、黍、稷、谷、稻之类,着水浸得如浮萍蕴草。夏麦不收,秋禾绝望,富者十室九空,贫者挨门忍饥,典当衣裳,出卖儿女。看得成了个奇荒极歉的年岁,百姓们成群合伙,递了灾伤呈状。

县官惟怕府道呈报上去,两院据实代题,钱粮停了征,米麦改了折,县官便没得伍弄,捺住了呈子,只是不与申报;钱粮米麦,照旧勒了限,五日一比,比不上的,拶子夹棍一齐上。人不依好,这等的荒年,禁不起官法如炉,千方百计的损折,都将本年的粮银完足十分之数。又有本年分的漕米四千三百石,若有为民的县官,将这样灾伤申报上去,央两院题本,改了折色,百姓也还可存济。但是改折了,却问何人去要铺仓的常例?问那个要解剩的余米?所以只是按着葫芦抠子。百姓们当不起官的比较,宁可忍饥饿死,不敢拖欠官粮。但是完得粮的,毕竟还是喘得气的人;有那一样只愿死不愿活的真穷汉,连皮骨也都没了,他那里还有甚么漕米与你?起先比较里长催头,后来点拿花户,拿将出去,打顿板子。两三个人连枷枷将出来,棒疮举发,又没有饭吃,十个定死五双。满眼里看见的,不是戴枷的花户,就是拖锁的良民;不是烂腿的里长,就是枷死的残骸。

晁梁在家庭之内,与晁夫人说起这惨凄的情状,母子两人,着实动念算计,要将这催不完的粮米,替这些穷人包了。但不知所欠多少,惟恐欠得太多,力量来不得,不能成其美事。着人到户房里查了所欠的实数,还有一千三百石未完。喜得力量还可支持,遂命晁梁次早即往县里递了一张呈子,呈道: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呈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以存孑遗事:窃

照本县今岁水灾,亘古所无。穷民素无积贮,输纳丁粮之后,业已皮尽

髓枯,所欠漕米,实难输纳。今细查欠数,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梁奉

母命,节减家口饔飧,搜括累年藏贮,愿代穷民以完正额,伏乞尊师释

缧绁而宽敲比。切感上呈。

原来这晁梁在诸生之内,绝不出入衙门,干预公事;四时八节,与县官交际的常仪都是极重的厚礼,所以得为县官尊礼之人。那日晁梁在仪门候见,听事吏即时传禀。县官致意:“请在宾馆暂坐,候堂事一完,便出相见。”果然停不多时,县官出到宾馆迎待。也不曾叫晁梁行礼,长揖让坐。晁梁禀出替百姓完粮的缘故,县官又喜又惊,看了呈子,着实奖美,问道:“百姓们所欠的粮米不知的数多少?”晁梁道:“尚有一千三百石。”县官道:“兄既自认代完,可以几日完得?”晁梁道:“百姓们先前还有糠草子得吃,今并糠米比草子都尽,不惟皮毛无存,就是几根白骨,也支不住了。若再比他们的粮米,不是作乱,定都是填了沟壑。门生奉老母之命,不得已极力搜括,为武城存下几个孑遗。这还要费力搜括,乞限二十日可完。”县官道:“二十日也不为久。既承教,学生就将美意出示晓谕,停了比较。但不可出延于二十日之外,致粮道提下米来,把这极场大的美事,劳而无功。若米完了,学生必要申报上司,务求两院题本钦奖,倘明年收成,还叫百姓照数偿还。”晁梁道:“门生母子的本意,也不望求知于上司,也不望求偿于百姓;只望桑梓苟安,便是人己两利。”县官奖许不已,吃了两道茶,送出回家。县官即刻分付户房出示晓谕。告示写道:

武城县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以存孑遗事:照得本县夏遭淫雨,岁罹

奇荒。本县为斯民父母,血气犹存,眼光具在,非不知吾民颠连已甚,

皮骨不存,无奈下情不能上达,正供难以捐除,体恤有心,点金无术,

致不得不勒限严比,忍用桁杨。今有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具呈前事,呈

称:‘本县今岁水灾,亘古所无。穷民素无积贮,输纳丁粮之后,业已

皮尽髓枯,所欠漕米,实难输纳。今细查欠数,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

梁奉母命,节减家口饔飧,搜括累年藏贮,愿代穷民以完正额。乞要释

缧绁而宽敲比,等情到县。据此义举,合亟行晓谕,为此示仰催头花户

人等悉知:既有晁生为尔等代输粮米,此后免行赴比,倘尔民良心不死,

明岁收成,照数还补,以无负本生好义之美。特示。

晁梁回家,将递呈代米的事,回了母亲晁夫人的话。晁夫人甚是喜欢,即时传各庄的管家进城,按了积贮的多寡,以谷碾米,以完官粮。管庄人仰体晁夫人的美意,不敢怠慢,前后十二日之期,尽将一千三百十四石五斗八升之米,陆续交完。县官差人押运赴了水次,放了收头宁家。县官择日要亲到晁家,与晁夫人合晁梁挂扁。

那日正是十月初一,晁夫人的寿辰。县官具了彩亭门扁,县官率了佐贰典史,都穿了吉服,亲到晁家,与晁夫人挂了一面绿地金字“菩萨后身”门扁,又与晁梁挂了一面粉地青书“孝义纯儒”门扁。晁梁设酒款待,因赴乡饮,不得久坐。这武城县各里的里老收头,排年什季,感激晁夫人母子的恩德,攒了分资,成群打伙散在各庙里,请了僧尼道士,都与晁夫人做寿生道场,保护他务活一百二十年纪。晁夫人又将城中每年常平出入的米谷发出来平粜济民,又叫各庄上将那漕米碾下的细糠,运进城来,舍与那籴不起米的贫户。

胡无翳每年凡遇晁夫人的生日,都来庆寿。这一年冬间,百姓们不惟遇此荒年,且又兼多杂病。胡无翳这几年来潜心医道,成了个极好的名医;晁夫人留他在真空寺久住几时,发出三十两银,央胡无翳到临清买地头生药,合了丸散,要舍药救人,胡无翳应允住下。也是胡无翳手段高明,又是这些病人应有救星,手到病除,一百个人吃了药,到有九十九个好的。到了次年开春,农事将动,晁夫人又借与他们牛粮子种,劝他们复业归农。

这武城县官,福建人,姓柯名以善,本等不是个循良。怎禁得本治行有这等一个岁星,救苦难的菩萨,所以将那行过的歪事,未免有几分愧心,未行的善念,也有几分感动。深悔如此荒年,将百姓下狠的敲比;将晁夫人历年行过的善事,目下代民完纳漕米,平粜济民,舍药疗病,做文书申报了合干上司。那上司们因连岁饥荒,富家宦室拥了钱谷,把两扇牢门实逼逼的关紧,不要说眼看那百姓们饿死,就是平日莫逆的朋友,也没有肯周济分文;不要说那朋友,就是父族母族妻族的至亲,看他饿得丝丝凉气,冻得嗤嗤哈哈的,休想与他半升米一绺丝的周济。上司厌恶这等薄恶的风俗,一闻有这样一个积德累仁的女范文正公,怎有心里不景仰的?大家歌舞作兴起来,要劝化众人尚义,撺掇两院会稿具题,把晁夫人母子历年的救荒善事,奏上一本。成化爷批了温旨下部议覆。

那部里房科,就是那承行的司官,也都指望晁梁去打点,方肯与他覆,好请给恩典。岂知这晁夫人的母子不过是行自己的阴德,原不图闻达的人。等了个把月,不见动静,把红本高高的阁在一个所在放着。想成化爷是那样的英明皇帝,知道天下有这等的好人,抚按如此举荐,也是心中时刻放不下的事,等那覆本上来,竟没了消耗,忽半夜里一个严旨,批将下来。那司官胆大,还不把放在心里,迟了两三日,方才淡括括的覆将上去。成化爷大怒,不依部覆,内首批出说:

郑氏救荒活众,古义士有所不能;晁梁能承顺母志,孝义可风。郑

氏进原阶三级,给与三品诰命;晁梁特授文华殿中书舍人,支俸管事。

刻部迟延不覆,显有需索情弊,姑不深求,堂上官罚俸三个月,司官革

职为民。并承行吏书,刑部把了问。

京花子们知了这个信,星夜来到武城县报喜。晁夫人都款待打发去了。不多几日,果然吏部咨行抚院,着起送晁梁赴京授官,兼领晁夫人的诰命。武城县奉了帖文,亲自到晁梁家劝驾。晁梁具呈本县,呈称: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呈为辞免本身恩遇以安愚分,以便侍奉衰

母事:窃生谬叨圣恩,以奉母赈荒代粮一事,给母三品诰命,授生文华

殿中书舍人,支俸管事。此诚千载奇逢,人生希遘,求且不能,宁敢矫

情陈免?但生实有本怀,敢据情陈恳:生母诰封宜人郑氏,今年享寿一

百四岁;生腹中失怙,四十年来,朝夕在母膝下,昼夜伴食,夜则侍寝。

岁考乡试,生母不忍令生独往,每每偕生以行。今因母年纪高大,行路

艰难,于是甘谢功名,三次不赴科考。今着生赴京受职,一百四岁之老

母在堂,偕往则老人之筋力未能,独行则游子心胆立碎。于是万万不敢

祗承恩命。啜菽饮水,舞彩承欢,享圣天子舜日尧天,过于轩冕。恳乞

尊师曲体人情,善为辞脱。至于老母蒙恩纶诰,此奉旷荡皇恩,维风劝

世之典,容专差生男生员晁冠赴京候领。为此具呈,须至呈者。

柯知县无奈他着实坚辞,只得据了他的原呈,具文申报。两院亦再四劝驾,不久与他具本回覆,奉了温旨,许他养母终身赴京受职。晁冠带了得用的家人,赍了许多银子,送了撰文的礼币与写诰轴中书的常礼,打点一应该用的使费,等至九月里,用了宝,连夜赶回,要在十月初一日趁晁夫人寿旦迎接诰命。

却说晁夫人一百零四岁的寿辰,兴旺人家,那个不来趋奉。又恭逢这般盛典,不要说有整齐酒席款待,就是空来看看,也是平生罕见的奇逢。于是沾亲带故,平日受过赈济,平粜过米粮,城里城外的士民百姓,十分中到来九分九厘。原起有备下的酒席,只因来得人客太多,不能周备,只得把肴菜合成一处,每人一器,两个馒头,一大杯茶,聊且走散,另卜了日子治酒请谢。

晁梁自己题了本,求自动工本,为母建百岁余龄牌坊。奉了旨,雇人兴工盖造。县官亦亲自上梁,也有许多亲朋作贺。这一日,晁夫人甚是喜欢,正是三月三日不暖不寒的天气,客去以后,还与春莺、晁梁夫妇、孙子晁冠闲坐叙话,交了二更,方才就寝。晁夫人睡去,梦见月光皎洁,如同白昼一般,街门旌旗鼓吹,羽盖幡幢导引着一位戴金冠朝衣的一位天神,手捧黄袱包裹的敕书,至门下马,进堂朝南正立,叫晁夫人设香案,换衣接诏。晁夫人排完了香案,换了朝衣,跪于香案之前。天神宣诏,声音极其清亮,读的是文章说话,晁夫人不甚省记,止记诏书说道:“福府洞天之主,必需积仁累德之人。尔郑氏善行难名,懿修莫状,是用特简尔为峄山山主”云云。天神宣诏已毕,与晁夫人作驾行礼,请晁夫人自定赴职之期。晁夫人信口许他三月十五日子时辞世。晁夫人仍同了晁梁,送那天神出门上马,看那天神随着仪从,腾空向东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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