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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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娜

我们站在田野中央高喊:“张丽娜——张丽娜——”

张丽娜是全班女生中最洋气的名字,比之什么霞的、什么琴的都洋气。那时候我们从进学校读一年级就是一个班的,一直读到六年级,连班主任都没变过,而张丽娜是我们班上唯一中途插班进来的学生。上早读课的时候,班主任把她带了进来。只见她个子高而瘦,都能比上班上男生的个头了,扎着两条黄瘪的小辫子,衣服倒是亮丽,蓝色格子碎花短袖,荷花边小裙子,白球鞋,在我们这个乡村小学看起来就特别晃眼了。班主任把她介绍了一番,说她是从城里转来的。她突然给全班鞠了一躬:“我是张丽娜,以后请各位同学多多关照!”老师吓一跳,我们也吓一跳,不仅为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还为着那一口不带土气的普通话。我们从来不鞠躬的,除非是给长辈拜年。普通话更是说得少,连老师也是用土话来讲课的。

张丽娜不仅说普通话,还给我们带来了“报告”。课间操结束,我们纷纷回教室上课。都坐好了,老师开讲了,突然从教室门口传了响亮的一声:“报告!”转头看去,张丽娜气吁吁地站在门口,右手做着敬礼的动作。老师愣愣地看着她,我们也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见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声:“报告!”老师放下粉笔,把手一挥:“你进来呀,都上课了!”张丽娜这才放下手,鞠了一躬:“谢谢老师!”说完,低着头往自己的桌位走去。还有这样的!我们要是迟到了,就直接从教室的后门口偷偷溜到自己的座位上。

张丽娜坐在座位上,也是直苗苗的,老师讲课的时候,她的手就剪到背后,眼睛紧紧跟着走动的老师。老师被看得不自在了,讲着讲着咳嗽几声,土话憋着憋着憋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张丽娜的眼睛依旧紧追着老师,从讲台的这一头跟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跟到这一头。老师扭身不看我们了,粉笔吱嘎吱嘎地在黑板上写着。“老师!您写错了!”粉笔头煞住了,老师迟疑地转身看过来。张丽娜高而瘦的身子戳起来,她的手高举。老师让她起身说话,她站起来,指着黑板的右边:“那个‘国’字少了一点。”老师抬眼看了过去,果然是写错了,连忙过去加上一点,然后又接着在黑板上写着板书,待写完再转身,张丽娜还依然戳在那里。老师咳嗽了几声,问张丽娜:“还有写错的?”张丽娜应声回道:“没有了,老师!”“那你还站着干什么?”老师用着夹生的普通话问。张丽娜:“老师,您还没有叫我坐下……”

她不跟我们玩的。我们跳橡皮筋、丢沙包、老鹰捉小鸡,她都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她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自己的那个红壳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跟她同桌的是我们村儿的夏冬艳,她跟我们说:“报告大王身上有一股香味,几好闻的!”坐在张丽娜后面的于春花也连忙点头。我们找着各种借口,去向夏冬艳借块橡皮啦,跟于春花说话啦,鼻子都深深吸着那清凉凉的、香细细的薄荷味道。她还每天洗头,晾干的头发中散发出蓬蓬的香波味儿。天气热了,知了叫起来了,汗津津的日子来了,张丽娜就拿着洁白的手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那手帕上有着花露水的味道。

我们都有点儿怕她,连老师都感觉有点儿,特别是她要鞠躬的时候,老师就很不自然地咳嗽。放学的时候,我们都各自结伴沿着田地之间的小路走回各自的村庄。只有张丽娜会站在校门口等着,有时候放学我们不想那么早回去收麦子、带弟弟,就能看到有一个穿得很利索的小老太太骑着自行车过来。张丽娜见到这老太太,眉眼都笑开了,开口叫“姥姥”。远远看着她坐在她姥姥的自行车后座上远去,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姥姥”。我们讨论了好久,都闹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第二天问老师,老师也摇头说没听说过。可是我们都不会问张丽娜的。她也不会跟我们说话的。她永远直直地挺着她的身子,从我们面前傲傲地走过去。

可她也有不傲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去了学校后头的女生厕所,进去没一会儿,她就尖叫着跑出来,蹲在一棵雪松下面捂着脸哭。我们还以为她是拉不出来屎哭呢,谁知她是嫌那满地爬的蛆虫,一脚落下去,能听到啪啪的肉响。她再也没有去过女厕所。我们到了夏天都有午睡课,一到点儿,我们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趁机去办公室午休去了。那次午睡铃响起,夏冬艳从座位上跳起来:“啊——尿啊!”我们顿时兴奋地跑过来,果然一道尿渍从张丽娜的凳子下面蜿蜒到夏冬艳的脚下。夏冬艳跺着脚喊着:“不是我的,是张丽娜的!”张丽娜埋着头,她的手捂在自己的裤子上,动也不动。来上课的老师过来问怎么回事,夏冬艳喊着:“张丽娜尿裤子了!”我们哄地笑起来。张丽娜见老师过来,直直地戳起,我们能看到她裤子后头一大片湿迹,“老师,上节课你不在……我……我能出去一下吗?”等老师点头同意了,她才得救了一般急急跑出去了。后来,我们都喜欢站在学校门口高喊:“尿尿娜——尿尿娜——”张丽娜的姥姥惊讶地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坐在车子后面低头的张丽娜。我们哈哈笑了一通,跑远了,又聚在一起高喊:“尿尿娜——尿尿娜——”

张丽娜依旧来上课,脸上冷冷的,上课下课都不说话。我们也早就习惯了,“尿尿娜”喊了一阵子,我们自己也喊疲了,换着叫她“拜拜”,因为她到那里见到老师都要鞠躬敬礼,喊一声“老师好!”,这是唯一能听到她说话的时候。五月份,我们的语文课上又出现了一个新词“公园”,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老师琢磨了半天,说:“公园,意思是说公家的菜园。”说罢不放心地看了张丽娜一眼。张丽娜咬着嘴不说话,老师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那个公家的菜园,就是大家都可以去的地方……”说着又瞟了张丽娜一眼,我们都跟着瞟了过去。张丽娜突然起身,把凳子往桌位下面一塞,往教室外面走去。老师一激动,土话都喊出来了:“张丽娜,你要做么子?”张丽娜站住,停停,又继续往外走。老师声音大了起来:“正上课,你干么事?”张丽娜这次没停下。老师喊着坐在教室门口的男生:“夏中福,你把张丽娜拦住!”夏中福从座位上蹦出来,一把扯住张丽娜的桃红色小外套。张丽娜一只手推着夏中福:“不准拉我!走开!”老师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你要干么事?回去把你家长叫过来!”

那个张丽娜叫姥姥的小老太太下午就过来了。我们虽然坐在教室,耳朵却伸出窗外,偷听着老太太、老师,还有张丽娜的对话。老太太操着我们本地的方言跟老师道歉,老师也说着没事,忽然张丽娜的声音尖脆地迸出来:“我不要待在乡下!我要回去!这里什么都没有!又脏又穷!老师连公园都不知道是什么……”紧接着听到啪的耳光响亮声,张丽娜尖亮的哭声,小老太太的道歉声。我们还想听,老师忽然从教室门口冲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气呼呼的,“娘个×的,这个女伢儿傲得很!”小老太太跟过来,到了教室门口,见了一班盯着她看的学生,脚又往门外退了退:“张老师,我家外孙女不晓得事,不懂礼数,你莫见怪!”老师冷笑了几声:“你家女娃礼数懂得才叫多!我是教不了她!”小老太太扭头看外面:“娜娜,你个不晓得事的,你是讨打!你娘老子不管你,你就晓得好歹了是啵?”

第三天,我们正上课的时候,张丽娜又出现在教室门口,依旧是右手致敬:“报告。”老师没理会,依旧在跟我们讲课。张丽娜看着比先前憔悴了不少,眼睑处是红肿的,手臂上也是青的。几分钟过去,张丽娜依旧戳在门口,老师依旧讲他的课。“报告。”张丽娜又小声地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老师写板书,叫同学回答问题,诵读课文,仿佛没有张丽娜这个人存在。等课讲了一段落,抬眼看门口,张丽娜真的不在了。老师让我们复习课文,自己忍不住走到门口,往外面看了看,又回转身:“这个女伢儿真是做鬼作怪的,又跑哪里去咯?”

没过多久,小老太太过来找老师,说是张丽娜一晚上没有回去,把人都愁死了。老师跑到班上问有没有人看到张丽娜,或是到哪个同学家里玩耍了,大家都说没有。倒是看门的大爷说看到前天张丽娜一个人在操场上转了好多圈,看起来觉得奇怪,后来又看到她从学校后面的门口走了。学校后门是通往农场的,十里地都不会有什么村庄。小老太太、老师,还有我们全班的同学都发动了,去找这个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张丽娜。“张丽娜——张丽娜——张丽娜——”我们沿着田野扯着嗓子喊着,边喊边偷地里的甜瓜吃——那倒是个漫步的好时候,只要不上课,怎么都是好的。田野空空荡荡,只有布谷鸟“家公家婆,割麦割禾”的叫声。喊张丽娜喊累了,我们又高喊:“尿尿娜——尿尿娜——”每喊一气,我们都会笑个不停。

张丽娜在历经整个学校发动起来的寻找、贴寻人启事、报警等多番搜寻后,都没有任何消息,有人说是被人贩子拐卖了,有人说肯定是淹死在农场那条河里了。而我们最大的变化是:每当我们迟到了,老师都要求我们喊一声“报告”,才被允许进来。

薄荷

那时候喜欢她的感觉,怎么说呢,轻轻淡淡的。她坐在教室里一点儿都不显眼,常常坐的是第五排第四个位置,前三个位置是她的室友。上课前她们围在一起说话,细细碎碎,像晒在泥地上的小白米粒。轮到她说话时,嘴角浅浅的酒窝就露出来,声音小小的,说着说着嘴角一抿,拿眼去认真地看搭话的人,听到一半时,她的眼神会有些飘忽,嘴角依旧有微茫的笑痕;上课时,语言学、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戏剧研究,无论什么课程,她都一字一字在笔记本上抄写老师的讲话,老师提问的时候,却从来不会举手回答。其他被叫起来的同学回答时,她把中性笔搁在笔记本边上,眼睛扫向窗外,齐耳的发梢被天花板上的风扇吹得一闪一闪,她拢拢头发,又拿起笔来做笔记。

而我热爱回答问题,老师的提问一落下,我就举起手。后来同学们养成了习惯,只要老师一提问,他们都会转头看我。次数多了,我有些发窘,担心自己这样太爱出风头了。有一次是古代文学课,老师问孟浩然在襄阳写了哪些诗,教室一阵翻书声,我知道答案,但我把手扣在桌子上,就是不举起来。这时候,教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老师习惯了我举手,我忽然这样,他也略显尴尬。有同学拿笔捅我:“你快举啊!这问题只有你能回答啊。”我低头看自己的笔记,心里很矛盾,既想回答又有些来气:为什么他们都不能回答一下呢?“童玲,你来回答一下。”老师从花名册里随手点了一个名字,我抬头看去,她在位置上微微一愣,边上室友推了一下她:“是叫你呢!”她这才慌忙站起来,手中紧拿着中性笔:“嗯,这个,呃……”另一只手频频拢头发,脸上一点点泛起了红晕。见此,我立马举起手来,老师像是得了救一般,对童玲说:“好,你先坐下。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童玲向我看了一眼,坐下了。

上晚自习时,我坐在后面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她跟她的室友们远远在前排看英语四级题。她穿淡青色薄外套,耳朵边新戴一个粉绿发卡。看到中途累了,我去教学楼外面的跑道散步。我们的大学在山谷中,月亮停在教学楼后的山梁上,风吹来山间松林隐隐的浩荡声。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免有些萧索之气。正抬头去看天上几片薄薄的云,她的声音过来了:“你在看什么?”我转身看她,就站在我的后面。我指着天空看:“你看那云朵多好看。”她笑吟吟地看看我,又看看天:“嗯,是好看。”一时无话,我便找话说:“你是准备回宿舍吗?”她说:“没有。我打算去超市买个笔记本。你要不要陪我去?”

超市在老校区,沿着山脚的路走,山上清脆震耳的虫鸣声,路对面湖畔情侣的嬉笑声,还有自行车从身边骑过的叮当声,在我们的周遭响起。她走在我的右手边,不声不响,我也一时找不出话来说。“谢谢你啊。”她忽然抬头说了一句。我摇摇手说:“没什么,反正我也要散步。”她笑笑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上课回答问题的事情。”我说:“那有什么,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问题。”她顿了一下:“是啊,我都不会。”我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着解释:“别误会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这次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你太认真了。”见她没有生气,我便放下心来。她个子比我矮,大概到我肩膀高吧,她一低头,我能看到她细细的脖颈露在路灯的灯光下,蓦地让人起了一阵怜惜之情,手很想伸过去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来。我被这些纷乱的想法扰得分心,以至于她的问话我听得不清楚。“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作家的?”她又一次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觉得你很厉害,老师都在夸你知识面广呢。”被她这一夸,我感觉脸都在发烫。

每次打水时,都能见到她的开水瓶放在开水房外面。

回宿舍后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她。熄灯后,室友们照例要聊一会儿,说到班上的女生,总是围绕那几个长得漂亮的,没有人提到童玲。也许在室友们的眼中,童玲既不漂亮也无鲜明性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让我很放心,没有人说起她的任何好,当然也没有人说起她的任何不好。她淡淡地在众多女生中间,像是一缕薄荷的气息,唯有我才能捕捉到吧。同时我又觉得那种怜惜的感觉愈发强烈了。我很想知道她更多的一些消息。可是我怎么好开口去问其他人呢?我常常在路上碰到她,她英语四级考过了,又要考计算机二级,她跟她的室友们手挽手往校外财校的计算机培训班走,见我笑一笑点点头,我也忙着笑一笑点点头,再无机会多说一句话。教室的晚自习她也不去了,她肯定是在机房做习题。我在教室看书,再看看前面她常坐的位置,已经是其他的女孩在坐着了。

有打算要考研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个房子,邀请我过去一起包饺子吃。我买了些水果带过去时,那房子里已经坐满了我们班上打算考研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是要考研的,这我知道,专业是语言学,准备报考的大学是个名牌大学,很难考。她的英语六级也过了,计算机二级也过了,她从进大学开始,就想得很清楚。不像我,不愿意考这些证书,只想胡乱地看书。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后悔:如果我也像她一样,也报考这些培训班,没准就能跟她在一起多一点儿时间。大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和面的和面,擀面皮的擀面皮,剁馅儿的剁馅儿,我和她都负责包饺子。

饺子实在难包,我包了几个,馅儿都露了出来,她那边已经把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放在锅盖上了。她忽然凑了过来,脸离我特别近,我吓了一跳,微微往边上躲了躲。她没有察觉到,手拿着我包的饺子看了看说:“你包得不对,我来教你。”我小心地凑过去,眼睛余光中有她的脸庞,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她小小的鼻头上沾了面粉,我几乎要抬起手来去帮她抹掉,但是没有。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很担心她能听到,身子又往后让了让。“好,就是这样的,你学会了没?”她的脸一下子离得远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我忙着点头,她又淡淡一笑,继续包她的饺子。虽然教了一遍,我还是完全不会。她拿起一块饺子皮,让我再看着。她手指灵巧地捏起饺子皮,手指甲上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我学着她包了一个,果然像回事儿,她点点头:“你还是蛮聪明的嘛。”我笑着回敬一句:“还是师傅会教。”

饺子下锅煮了,等着也是等着,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天。秋日的阳光晒在头上,暖意融融的。屋后泡桐树上,几只鸟啾啾地叫个不停。郁色山岭上空,卧着丰盛的白云。她坐在一群女同学中间,眯着眼睛听人家说话,嘴角微微翘起,含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大概是感觉到我在看她,她冲我笑笑,又去看说话的人。我的心一阵乱跳,不知道她这一笑有无特殊的含义。说话的人忽然问她:“你男朋友在师大怎么样了?你不是要考到他那里去吗?”她皱起眉头说:“我也说不清楚,他那边一直说帮我联系老师的。”说话的人点点头说:“最好能把师大的教课教材和笔记都借过来。”我已经不大听得进去她后来是怎么回应的了。饺子熟了,大家纷纷拿起碗吃起来。我慢慢地吃碗里的饺子,十分烫嘴,只能一点点地啃。她坐在靠门的位置,嘬起嘴巴吹滚烫的面汤,脸罩在热气之中,一时间看不清表情。

大四上半期的课程,她几乎都没来上课,一心在考研教室备考去了。有时候能在食堂碰到她,她拿着搪瓷碗一边扒饭一边看考研英语词汇字典。我从她身后默默走过,不敢去打扰她。每次打水时,都能见到她的开水瓶放在开水房外面,瓶身上用涂改液写着她姓名拼音的首字母:“TL”。想这些做什么呢,很多次我想也许我该庆幸自己没有向她表白什么,这样我们都不会尴尬。她在我心中淡淡地像是空气一样盘旋着,并不会让我难受,只是有一些怅然而已。考研结束后,宿舍的室友们终于第一次提到了童玲,那是也在考研的室友说的:“童玲的初试没过。”就这么一句,大家没有再次停留多说几句,又说起其他没有考过的同学。我躺在床上,忽然很想立马起床去找她,要不给她打个电话也好,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我能跟她说什么呢?

考研的日子一过,很快我们都要大学毕业了,找工作的忙着找工作,考研过初试的人忙着备考复试。但每次校园招聘会上我并没有见到童玲,她像是消失了一般。碰到她室友,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起,回答我说是去她男朋友的学校了。我想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六月份到了,离毕业前一周,班上组织去校外的酒楼吃散伙饭。那时候我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广告文案的工作,晚上下班赶过去,大家已经开吃了。菜都没怎么吃,大家都抢着敬酒。喝完之后,还没有说几句话,都哭成一团。一想到这些同学,马上都要各奔东西,我自己也禁不住眼泪涌了上来。转头去看其他桌上的同学时,我看见坐在室友中间的童玲。她头发留长了,披在肩头,脸变得瘦而尖。她把头靠在她室友的肩头,脸上红彤彤的,泪珠从脸庞上滑落,也不拿手去擦,任凭它滑到下巴处。我心里忽然起了一阵猛烈的痛楚感。很快有同学来抱着我说各自珍重的话,我一个劲儿地点头,不敢再去看她那边。

她把头放在室友的肩上,不说话,任眼泪落下来。

喝完酒,我们在校园里踉跄着脚步,大声地唱歌,没有老师来干涉我们。天上繁星像是煮沸了一般,直往我眼睛里钻。我吐了几次,又一次走在路上。风里有树木的清香气,我大口地呼吸着。把女同学们送到女生宿舍,我们不再像往日那么矜持,男女同学互相拥抱彼此。我抱起了很多女同学,她们又一次哭起来。等到和童玲拥抱时,她抬头看我,还是似有似无的微笑,我把她狠狠地拥到我怀里来,手臂环抱她瘦弱的肩膀。她的身子是热的,还有酒气。她的手在我肩头拍了拍:“记得以后常联系哦。”我说:“嗯。”我松开了手,又问了一句:“你找好工作了吗?”她笑笑说:“我准备再考一年。”我点点头:“肯定能行的。”她说谢谢。我还想多说些什么,她的眼睛已经移向了下一个男生,和他相互抱了抱,同样说了一声:“记得以后常联系哦。”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2014年7月2日

广州奶奶

去香港之前,顺道到广州看望表姐。前不久她刚生完孩子,我还在北京。出了员村地铁站,坐上电瓶车,沿着曲里拐弯的小巷走,到了一个菜市场门口,就看到表姐在那里等着我。我们既是表姐弟,也是极好的朋友。打完招呼,才发现表姐还牵着一位老奶奶。我打量了一下老人家,干瘦微驼的身子,花白齐耳的头发,脖子上戴着一串假的珍珠项链,可见是爱美的。表姐说这是她爱人的奶奶,我也跟着叫了一声奶奶好。我记得她的,过年时我去表姐家玩,奶奶就来招待过我。她今年七十八岁了,论理应该在老家养老,怎么会在广州看到她呢?

表姐带我沿着巷子往她住的公寓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说着说着,我们又停下来等奶奶。奶奶走路不利索,一脚深一脚浅,即便我们走得很慢了,她也还是跟不上。走到巷子拐弯处的小庙前,奶奶让我们先走,她坐下来休息一下。我们搀扶着她走进小庙,庙中无人,高大的香樟树下有石椅,我们让她坐下。表姐说:“奶奶,你在这里坐着,莫乱跑。我回去一下,再来接你哈。”奶奶挥挥手说:“你们去,我坐坐就好。”表姐再三叮嘱了一番,便跟我一起走出来去买菜。问起奶奶为什么来广州,表姐说爷爷去世了,表姐的公公,还有小叔公,都在广州打工,家中只剩下奶奶孤单单无人照顾,只好在办完爷爷的葬礼后,把奶奶接到广州来。我问:“奶奶又不会普通话,又从来没有在城市上生活过,在广州该怎么过?”表姐叹气说:“只好坐在屋里发呆,哪里都不敢去。”

表姐租的房子在五楼,果然是公寓的模样,一排过去都是灰色的铁门,沿着狭小的走廊拐了几道才到。客厅、卧室都是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连在一起。表姐的孩子只有几个月大,正在睡觉,表姐的爱人正在照看着。表姐嫁过去时,她的婆婆早就去世了,公公一直在种地和打小工,军和他弟弟都是他爷爷、奶奶带大的。现在有了孩子,因为没有婆婆照应,表姐只好辞掉工作在租房里自己带,生活的花销都是靠军的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日子可以说过得颇为拮据。现在军和他爸爸、叔叔都在广州这边打工,军的弟弟在深圳打工。奶奶来广州的这半个月,一直住在军的爸爸那里,今天军过去把他接过来,来看看重孙女。

表姐拿了些钱下楼去菜市场买菜,走到小庙门口,奶奶早已等在路边。个子小小的她,一直看着我们来的方向。表姐连忙过去搀她:“奶奶,你为么子跑出来咯?”奶奶抬头看我们,眨眨眼睛说:“庙里没得人,坐久了不好意思。”表姐说:“那有么事,你尽管坐着就行咯。没得人赶你的。”一边说着一边往菜市场走,我们一边一个搀着她。这里是广州外地人口聚集的地方,类似于城中村,一路过去各种货物批发和开小卖铺的,巷子里到处是人挤人车挤车。奶奶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眼睛一眨一眨,她的眼珠是暗灰的,嘴巴抿起,走路时看着我们说话,也插不进什么话来。我问表姐:“她是一直要在广州住咯?”表姐点点头:“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老家,死了都没得人晓得。”我嗯地一声:“这么大年纪咯,突然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城市上来,说话她不懂,也没得朋友,真是孤单。”表姐叹了一口气:“没得办法的事情。”

买好菜,表姐在做饭,奶奶抱着重孙女在客厅走动。其实走不了几步的,客厅太小,走两步,就得转个身来往回走。我说:“奶奶,这边不比老家那边呵。老家几宽敞,出门是豆场,要么样走动就么样走动的。”奶奶点头笑笑:“是啊。”抱了一会儿,奶奶有些累了,军过来要抱过去,奶奶没让,自己坐在椅子上,逗着重孙女:“几乖的女伢儿!”说着头凑过去,亲重孙女:“要不是脚疼,我来带几好。”我记起表姐在买菜回来说了一句:“其实这里没得什么事情需要奶奶做的,奶奶年纪太大了。带孩子我们带就好了。如果站在奶奶的角度想,奶奶会感觉自己是个没得用的人。”窗外天光渐收,夜晚来了。奶奶牙不好,不能吃硬的,表姐特意煎了一盘豆腐。不过奶奶还是吃得少,小小的一碗,其他的菜都吃不动。吃饭时,表姐的孩子在卧室里哼哼,奶奶不放心地问:“是不是要哭咯。”军说:“没得事,她在跟自己玩。”吃了两口,又听到哼哼声,奶奶还是放心不下,军说没事,她还是起身去卧室把重孙女给抱了出来。军说:“让她自己玩,你这样抱她,会让她养成依赖的习惯。”奶奶没听,她一直在看着重孙女。

表姐说起奶奶十岁时,去爷爷家当童养媳,十八岁嫁给爷爷。爷爷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八年。奶奶由于身体不好,一直都是爷爷在种地、做饭、洗衣服,到去世前一天,爷爷还在忙活。爷爷死得很安详,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说到这里时,奶奶点点头:“死的时候,没得痛苦。”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表姐感慨说:“我无法想象一起生活了六十八年,是么子样的?”我也无法想象。爷爷去世前,重孙女就在广州出生了,准备过年回去带给爷爷看的。爷爷走得急,还是没看上。爷爷这一走,奶奶孤单单一个人,但她还是穿得精精神神的,七十八岁的人,看起来只有六十多岁的模样。她坐在客厅的角落,我们在说话,她就看重孙女。也许重孙女长大后,意识中都不会有太奶奶的存在。

临走前,表姐提议说去阳台上看看夜景,我们便都去了。一上顶楼的阳台,立马感觉空间宽敞很多,空气中的浮尘弥漫在远处的楼群之间,风很大,奶奶忙让军护住孩子的头,怕她吹感冒。不远处,是珠江新城高耸的玻璃大厦和广州塔,马路上一路车灯闪耀。表姐指着珠江新城最高的那栋建筑说:“我原来就在那里上班的。”我看了看她,原来消瘦的她,现在因为生孩子的缘故,微微长了点儿肉,但还是瘦。辞掉工作,在家带孩子,也许这几年她都是无法做其他事情了。如果等孩子大了,上学了,再出来工作会不会还适应?我心里想着这些,还是隐隐有些担心。此时,表姐指着天上对奶奶说:“那是飞机,看到了吧?”奶奶仰头看天,飞机两个机翼上的指示灯一闪一闪,还能听到飞过去的轰鸣声。我问:“奶奶以后坐不坐飞机?”奶奶摇手说:“不坐不坐,人要是摔下来么办?”我们听了都笑起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她站在那里看看天,又看看远处的楼群,最后把目光落在抱在军手中的重孙女,说:“下去咯,风太大了。”

合租

每天六点听到防盗门吱呀一声响起又咔嚓一声关上,我就知道是男房东出门了,不一会儿听到楼下电动车启动的声音。窗外还是黑黑的,睡在被子里都有点儿冷。七点钟,房东媳妇准时起床洗漱,她的孩子哭喊着想再睡一会儿,她准会说:“别睡了!”七点半,我的闹钟响起,该是我起床上班的时候了。稍晚一点儿,卫生间就用不上了,住在隔壁的男生,或是住在斜对面的女生正在里面洗漱,得掐好时间点。天真是凉了起来,爬出被窝,手脚冰凉。窗外阳光贴在对面的灰楼脸上,隐隐约约有麻雀的叫声和修水管的轰鸣声,也有人拖得很长的呼唤声,听不清是什么,仿佛是往白净的脸上抹了一丝胭脂。一切忙毕,背着包出小区门去上班,有时听到身后叮铃铃自行车铃铛响,回头看是住隔壁的男生,他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啊!”我回了一声好。他骑车走的那条路上银杏叶黄了,阳光照耀下,暖融融的金色。走出小区,沿街道前走,拐过快餐店的门口,抬头他正在那里用餐,我们点头又笑了笑。街道上的车子开始多了起来。

回到住处常常是晚上九点了,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关上。房东媳妇不好惹。有时候在外面跟同事一起聚餐唱歌,我总忍不住看我手机上的时间,担心回去晚了,房东媳妇会过来敲我的门,指责我影响到他们一家的休息。住我斜对面的女生刚搬来的第二天,房东媳妇就跟她大吵了一架,起因是房东媳妇嫌那女生把厨房和洗澡间搞得一团糟——房东媳妇喜欢跟每一个搬来的女生吵架。女生搬来之前的住户是一对男女朋友,房东媳妇跟他们为了房租晚交了一天或者晚上十一点男生上厕所冲马桶水声太大,吵了不止一次。她小小的个子跟尖脆的嗓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吵架的当儿,男房东就会过来拉她:“好了好了,回去睡觉吧。”房东媳妇甩掉房东的手:“就你没用!你看他深夜十一点还噼里啪啦地搞这么响,你都不管管。”房东摇摇头,又默默地回房间了。我很怕碰到她,有时候在房间看书,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莫名紧张起来,生怕她走路的声音通往我的房门。偶尔在厨房碰到,她沉默地洗锅,我沉默地拿水壶,待要走时,她会突然说:“你在房间里凳子不要在地上拖,那是木地板,容易划坏的。”我喏喏地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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