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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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的张家宅,有大桑树,男同学年年爬上去,一张一张采。康总不响。两人并肩而立,月光

下,四周寂静。康总觉得,梅瑞靠得近,闻到发香。月亮移进一朵云头,然后钻出来,是所谓白

月挂天,苹风隐树,康总还未开口,斜对面稻草垛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来。梅瑞一吓,拉紧了康

总,看清是汪小姐和宏庆,方才松开。宏庆说,一张一张采,采不过来对吧。梅瑞说,真吓人。

汪小姐掸了掸身上说,宏庆真是十三点,硬拖我到稻草里去。康总说,天一黑,宏庆就想抢女

人。宏庆说,一抢一拖,女人表面是吓,心里欢喜。汪小姐说,好样子不学,想学插队落户这批

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就是野合。宏庆说,这就是

浪漫。汪小姐笑说,我也真想躲起来,预备仔细看一看,梅瑞跟康总的西洋景,想不到,宏庆野

蛮起来了。

四个人谈谈笑笑,荡了一段路,最后回房,关了大门,重定位子,继续打牌。台面有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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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梅瑞是一直放牌,专让康总吃,碰。生牌,嵌牌,样样开绿灯,只看紧了宏庆,嗒不着一张。

打到半夜,房子四面漏风,楼上有窗吹开,时轻时响。汪小姐说,宏庆上去看看。宏庆不响。

康总拉紧衣领说,有点冷了。梅瑞说,吃夜宵吧,我来烧菜泡饭。汪小姐不响。宏庆说,我

来。于是大家停手。宏庆弄了泡饭,四个人吃了。

梅瑞自言自语说,夜里,我就跟汪小姐一个房间了。宏庆说,是呀。梅瑞笑说,不好意思,

拆散夫妻了,其实,我住厨房间,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总说,我可以住厨房。汪小姐说,

厨房万一有蛇虫百脚呢。梅瑞婉然说,其实,我可以跟康总住一间,我咽地板。康总说,当然我

咽地铺,我无所谓。听到此地,宏庆笑笑,拣出红中,白板各一对说,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

对,就同房。汪小姐笑说,又发痴了,十三点。宏庆笑笑,四张牌搓了长久说,摸。梅瑞满面犹

豫说,康总先摸。宏庆说,先声明,摸到做到,翻牌无悔。康总摸了牌,翻开一敲,红中。梅瑞

说,宏庆摸。宏庆做势,台面上兜了几圈说,让汪小姐摸。康总说,应该叫老婆大人。宏庆说,

老婆太年轻,太漂亮。汪小姐不响,表情紧张,慢慢移出一张牌来,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

庆。宏庆说,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说,为啥我摸。汪小姐笑说,其实再摸一张,就晓得结果了,

不许胡调了。梅瑞摸了牌,麻将老手一样,只是捻牌,用力捻好久,不翻。宏庆说,是啥牌,讲

呀。梅瑞呆了呆,结果慢慢翻开牌来,白板。开初的热闹,一场虚惊,台面变得冷清。四个人讪

讪立起来。汪小姐也就讲定,此地无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总靠定床头说,老天爷有眼,否则这一夜,就闯了穷祸。宏庆说,为啥。

康总说,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间,脑子有吧。

宏庆不响。康总说,我跟梅小姐住一间,无所谓,如果是跟宏庆老婆汪小姐住一间,明早

见了面,我可以讲啥呢,我哪能办。宏庆说,啥意思。

康总说,也就讲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声明,一夜打地铺,汪小姐也证明,两个人,一夜太

平无事,宏庆会相信吧,从此以后,宏庆一直横想竖想,要不断思考,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一夜

真实情况,这对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还是各管各,水冷冰清,这一夜,对宏庆来讲,永远是

空白,是故事了。宏庆不响。康总说,同样,宏庆如果跟梅瑞一个房间,老婆大人会相信宏庆

吧,相信宏庆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乱想,夫妻之间,不如朋友,永远不会相信对方。宏庆

不响。康总说,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这一夜,永远谜语了。宏庆说,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

这种牌,肯定是“黄和”的。康总说,讲得好听。宏庆不响。此刻隔壁房间,有一张旧式大床,汪

小姐,已钻进帐帏深处,梅瑞解开纽扣,慢慢缩进土布棉被里。汪小姐说,这顶床,一定也是周

家的,古董店行话,这叫“暮登”,意思是夜里攀登,每夜攀高登远,争当先锋。梅瑞笑说,搞七

捻三。汪小姐说,三面镶花板,简直雕刻成一只房间了,难怪旧社会,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宽

舒,夜生活哪能办。梅瑞轻声说,就算大房二房,也应该是分开的。汪小姐说,不一定了,这顶

帐子实在是宽,接待一妻两妾,绰绰有余,三个女人唱台戏,这个周老爷,一定跟不少女人咽

过,一到夜里,就不太平。梅瑞说,不要讲了,我觉得恶阴了。汪小姐说,此地,有过多少男女

声音,做过了多少坏事体。梅瑞一吓说,停停停,不要讲了,我觉得,枕头也龌龊了。汪小姐

说,嘻嘻哈哈,左拥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浑身一抖说,不要吓我了,寒毛竖起来了,不要讲

了。汪小姐说,我想想真是可惜,这一趟,阿宝不来。梅瑞不响。汪小姐说,阿宝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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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瑞曼声说,真要我来讲嘛,康总更有风度。汪小姐不响。梅瑞说,我只是不明白,康总跟

康太的关系,还算好吧。汪小姐说,啥意思。梅瑞说,只是随便想到。汪小姐说,康太,实在标

致,既漂亮,又温柔,夫妻两个人,情投意合,一辈子像情人,据说夜夜吃交杯酒。梅瑞不响。

汪小姐说,所以康总,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响。汪小姐说,对了,阿宝为啥不结婚呢。梅瑞

说,我不了解。汪小姐说,心思太深了,对吧。梅瑞不响。汪小姐说,记得以前谈生意,阿宝真

细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帮穿大衣。梅瑞冷漠说,这算啥呢,最多发几粒糖精片,有

啥营养吧。汪小姐不响。梅瑞说,宝总,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总随和多了。汪

小姐不响。此刻,门窗一阵风响,两个女人,各怀心思,灯短夜长,老床老帐子,层层叠叠的褶

皱,逐渐变浓,变重,逐渐模糊。

四个人改日回到上海,也就散了。当夜,汪小姐对宏庆说,这个梅瑞,已经不对了,一开

口,就是康总了。宏庆说,谈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说,闷声不响,一字不提。宏庆说,这个社

会,确实有一种女人,从来不谈老公。汪小姐说,这有啥呢,我照样也不谈呀,现在的社会,当

然要谈吃谈穿,谈谈其他的男人呀,但是。宏庆说,啥。汪小姐说,有一种女人,开口就谈情

调,谈巴黎,谈吃茶,谈人生,这是十三点。开口闭口谈小囡,奶瓶,尿布,打预防针,标准十三

点。一开口,就是老公长,老公短,这是妖怪。宏庆说,为啥。汪小姐说,好像中国是女儿国,独

缺男人了,一般女人开不出结婚证,或者全部是乡下女人,城乡分居做钟点工,做瘟生,洋盘,

哼,全部独守空房,医生确诊三趟是石女,输卵管堵塞。

宏庆缩进被头,伸手一拉,一搭说,老婆,难听吧,老公长老公短这一句,以后少讲讲,男

同事听见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说,拉我做啥。

宏庆说,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说,动啥手呢,每天夜里写空头支票,有意思吧。

某日下午,康总与梅瑞,坐进了“绿云”茶坊。梅瑞说,我最近不顺心。康总说,国贸确实不

顺,有的公司,已经靠贩卖“广交会”摊位,维持生计了。梅瑞说,我是谈自家情况。康总不响。

梅瑞说,经常想起上一次的春游。康总说,是吧。梅瑞说,真想不到,我姆妈最近,碰到了过去

的老情人。康总不响。梅瑞说,我父母,早已分居了,这个老情人,以前是上海小开,六十年代

去香港,八十年代初,跟姆妈恢复了通信,想不到,最近见了面,我姆妈就跟我爸爸吵了,吵离

婚,准备去香港,准备跟小开结婚,闹得一塌糊涂。康总说,去香港结婚。梅瑞说,我外公是香

港居民,一个人生活,一直想帮我姆妈,办到香港去,现在姆妈碰到香港男朋友,昏头了。康总

不响。梅瑞说,讲起来,这是一贯作风,我姆妈初中的阶段读书,就开红灯,天天跟时髦男人去

跳舞,五十年代中期,上海跳舞场关门之前,小舞厅真是多,当时就认得了小开,天天出去跳

舞,一家一家小舞厅转,一夜跑三四家,根本不稀奇,尤其喜欢,钻到最蹩脚的小舞厅里去混,

比旧社会一元十跳的舞场还低级,跳得眉花眼笑,我外婆苦煞,一直不敢写信告诉外公,经常

半夜三更,一家一家去寻,哭,后来,外婆就过世了,后来嘛。梅瑞讲到此地,忽然不响了。康

总说,上海这个地方,确实奇怪,三十年代,北京,天津,青岛等等,虽然有舞厅,全部是上海

去的舞女。梅瑞冷笑说,幸亏我姆妈,不是旧社会的女人,否则,早就做舞女了,一生最崇拜的

舞女红星,就是“双丹”,大家闺秀出身,红遍上海的舞女周丹萍,夏丹维。康总说,后来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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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怅然说,我像是发了神经病,一开口,就讲私人家庭事体。康总说,书里讲过,女人是比较容

易,跟不熟悉的男人讲心思。梅瑞轻放茶杯说,康总这样讲,我就不开心了。康总说,为啥。梅

瑞说,康总是陌生男人吧,我是轻浮女人吧。康总说,我只是引了别人讲法。梅瑞抿一口茶,眼

看康总说,我姆妈,以前搞得我外婆过世,现在开始搞我了,准备搞煞我为止。

提到跳舞,康总想到八十年代,老婆就是跳舞跳来。大学时代,康总是跳舞积极分子,大

学里得过奖。以后一次出差到北京,夜里赶到母校,看望同窗,即当年的舞会王子。两人到南

草坪见面。康总发现,校园深处的熟悉彩灯,仍旧闪烁不止。康总说,周六还有舞会呀。王子

说,是呀,小康现在做了老板,脚头更痒,还是彻底不痒了。康总说,长远不跳,几乎忘记。王

子笑笑说,基本功,哪里会忘呢,今夜再去跳一跳。康总说,可以,但我只坐不跳,旧社会舞厅

讲法,“摆测字摊”,是看一看,回忆过去时光,也就满足了。王子笑笑,两人朝舞场走,接近门

口,王子拉了康总说,小康,会看女人吧。康总说,啥。王子说,目前女青年,跟多年前不同了,

当时独钟文化男人。康总说,现在呢。王子说,市场经济,懂不懂,女人已经挑三拣四,小康走

进场子,眼睛要仔细看,现在大学舞场,除了本院女学生,不少是院外来的女青年,女居民,因

此要看打扮,气质,如果对方是女学生打扮,小康上去邀请,可以自称,是大学后门小饭店的

小老板。如果对方小家碧玉,穿着亮眼,有骄娇两气,基本是外面进来的社会小女人,小康就

自称本校副教授,百试百灵。

康总笑说,这为啥。王子朝康总肩膀拍一记说,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康总不响。王子说,这就是互补,懂了吧,现在,已经不时兴跳到结束了,转几只曲子,就

可以带出来,如果小康讲得妙,对方就跟得快,两个人先吃一点饭,然后嘛,样样可以直接一

点,懂了吧。康总一吓。王子说,多跳有啥意思呢,坚持到结束,一般是癌症俱乐部的人。康总

想到此地,发现梅瑞眼圈一红,低头从手袋里摸出一封照片,放到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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