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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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难了,发啥火呢。阿宝娘说,阿哥难得来一趟,不要讲了。小阿姨说,吃了中饭回去,少讲两

句。阿宝娘说,阿哥,衬衫先脱下来,房间里热。大伯说,弟妹,这件衣裳,阿哥脱不下来了,难

为情的。

阿宝爸爸说,皮带抽过几趟,有伤了。大伯解开纽子说,运动到现在,只吃过一记耳光,还

算好,每天写交代,问我黄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华绮,无所谓了。大伯

脱了衬衫,里面一件和尚领旧汗衫,千疮百孔,渔网一样。大家不响。大伯说,开销实在难,我

只能做瘪三,每日吃咸菜,吃发芽豆,还要帮邻居倒马桶。大家不响。

小阿姨出门,买来两包熟食,台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饭。五人落座。小菜是叉烧,红肠,

葱烤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

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阿宝拉起大伯。阿宝爸爸说,以前我坐监牢,也

少见这副急腔。大伯喘息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小阿姨说,作孽,讲起来富家子弟,穷

相到这种地步,快点吃。阿宝爸爸说,小阿姨,钞票太多对吧,为啥弄了七只八只,不是大客

人,瞎起劲。小阿姨说,姐夫难得请兄长吃一顿饭,要面子吧,我不买账的,我是大脚娘姨,劳

动人民,我买啥,就吃啥。阿宝娘说,轻点轻点。阿宝爸爸说,小菜弄得多,要吃伤的。大家不

响,想不到此刻,大伯据案大嚼,已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

到饭碗里,像聋甏,天吃星,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小阿姨说,先吃口汤,慢慢咽,

笃定吃,我早晓得,就买一只蹄髓,焖肉也可以,罪过罪过。大家不响,五个人这顿饭,吃得心

惊肉跳。饭毕,大伯心定说j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馆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饭夜饭,夜宵,公

司菜,“新雅”茶点,煽蛤蜊,煽蜗牛,“老正兴”虾籽大乌参,划水,鲍肺,金银蹄,“大鸿运”醉鸡

醉虾,样样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统统不作数了,人的肚皮,十分讨厌,吃过就等于白吃,比

不过这顿饭。小阿姨说,风水轮流转,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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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娘正要开腔,只听外面敲门,进来几个居委会女干部。阿宝爸爸立起来。大伯也立起

来。居委会女干部看看台面说,好的,小菜蛮多,今朝庆祝啥呢,国民党生日。阿宝娘说,是我

老公的阿哥来了。居委会女干部看工作手册,看看大伯说,叫啥名字。大伯不响。居委会女干

部说,资产阶级搬到了提篮桥,还要见面。大伯点点头。居委会干部说,老远过来,带啥东西

来。大伯说,我空手。另一女干部说,拎包也不带。大伯说,是的。居委会女干部说,空手来,偷

带几根金条银条,也便当,别到裤腰里,绑到脚膀上,一样坐电车。大伯苦笑说,各位干部,不

要讲旧秤十六两一根大黄鱼,就是小黄鱼,黄鱼鲞,黄鱼籽,黄鱼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尘,全

部充公上交了。居委会女干部说,哭穷。大伯说,一句不假。小阿姨说,有啥多问的,饭也吃不

太平。居委会女干部说,喂,不许插嘴。小阿姨说,我现在是正常吃饭,犯啥法。居委会女干部

说,外地乡下户口,乡下女人,赖到上海不肯走,为啥。小阿姨跳起来说,来帮我的阿姐姐夫,

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来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张同志李同志,我认得多了,我

打电话就来,试试看。居委会女干部一呆。小阿姨说,太气人了,逼煞人不偿命。另一个女干部

说,喂,嘴巴清爽点。小阿姨忽然朝干部面前一横说,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

看呀。阿宝与阿宝娘去拖。此刻,旁边的大伯忽然解开腰带,长裤一落到底。大伯说,请政府随

便检查,我啥地方有黄金。

几个女干部,看见眼前两根瘦腿,一条发黄的破短裤,立即别转面孔,低头喊说,老流氓,

快拉起来。下作。

小毛进了门,端详一番说,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太平无事。沪生说,我爸讲,必须提高革

命警惕。小毛说,这幢大楼,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沪生笑说,最近我爸讲,建国开头几年,也有

一个跳楼高潮,当时的上海市长,一早起来吃茶,就问身边的秘书,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

来多少。小毛笑笑。沪生说,当时天天有人跳,现在的河滨大楼,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愿,自

绝于人民。小毛摇头。沪生说,这幢大楼,目前还算太平,最轰动的,是我中学隔壁,长乐路瑞

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铲平了。小毛说,我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烦,是不是要表态。小毛

说,朋友落难,我想去看一看。沪生不响。两个人走到阳台。小毛说,还记得大妹妹吧。沪生

说,记得呀,喜欢跳橡皮筋,大眼睛。小毛压低声音说,前天见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为,大

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的“拿摩温”,之后,就到其他纱厂做工,最后跟小裁缝结了婚,做

家庭妇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瞒到了现在,运动来了,只要听见附近的锣鼓家生,呛呛呛呛

一响,连忙钻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来,大小便一裤子,浑身臭得要死。沪生说,

这是活该。小毛说,我对大妹妹讲,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闭紧,就当这个老娘,天生神经病,已

经风瘫了,痴呆了,准备天天汰臭裤子,汰臭屁股,也不可以开口。沪生说,大家不禁要问,这

样的社会渣滓,为啥不去自首。

小毛说,“不禁要问”,大字报口气嘛。沪生笑笑。小毛说,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

烟纸店的小业主,主动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结果呢,打得半死,下个月,就押送“白茅

岭”劳改了。沪生说,为啥。小毛说,讲起来简单,小业主的邻居,就是邻居嫂嫂,经常独霸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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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脾气一直刁,因此小业主跑到曹家渡,请一个道士做法,道士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

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鱼叫“五面现鳞”。沪生说,根本听不懂。小毛说,小业主一上门,道

士心里想,“账官”来了,就是付账的人来了。小业主讲了嫂嫂情况,道士讲,搞这种“流宫”,最

便当。小业主讲,啥意思。道士讲,这是行话,流宫,意思就是“女人”。

道士当场画了九张符篆,细心关照小业主,等邻居嫂嫂晾出三角裤,想办法,贴一张到裤

裆里,三天贴一张,三三得九,贴九次,嫂嫂的脾气,就和顺了,浑身会嗲,等于宁波糯米块,

重糖年糕,软到黏牙齿,样样可以随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样样答应。沪生摇摇

头。小毛说,九张符策贴了,嫂嫂一声不响。有一日,嫂嫂到烟纸店买拷扁橄榄。

小业主讲,过来。嫂嫂讲,做啥。小业主讲,来呀。嫂嫂讲,啥意思。小业主霎一霎眼睛讲,

到后间床上去,进去呀。嫂嫂讲,为啥。小业主讲,不为啥。嫂嫂讲,十三。小业主讲,身上有变

化了。嫂嫂说,啥。小业主说,身体发软了。嫂嫂讲,啥。小业主讲,下面痒了吧。嫂嫂一吓。

小业主讲,去后间,听见了吧。嫂嫂讲,下作坯。小业主讲,骚皮。嫂嫂讲,再讲一句。小业

主不响。嫂嫂就走了。运动来了,曹家渡道士捉起来了,小业主吓了两夜,第三天到居委会自

首,龌龊事体兜出来,嫂嫂的老公,三代拉黄包车。沪生说,黄包车有三代吧。小毛说,加上三

轮车,反正,男人太强横,上来对准嫂嫂,辣辣两记耳光,冲到烟纸店,柜台上面一排糖瓶,全

部敲光,掴得小业主手臂骨裂,写认罪书,开批斗会,弄堂里看白戏的人,潮潮翻翻。沪生说,

小业主绝对是“现行流氓犯”,人们不禁要问,大妹妹的娘,为啥不揪出来,旧社会专门欺压工

人阶级的女工头。小毛说,这不对了,照我娘讲起来,“拿摩温”,就是纱厂女工的远房亲眷,热

心人,介绍同乡小姊妹,来上海上班,也时常教唆工人发动罢工,等于现在车间小组长,三八

红旗手,劳动模范。沪生说,太反动了,不对了。小毛说,能说会道,手脚勤快,技术最过硬。沪

生说,《星星之火》电影看过吧,“拿摩温”,东洋赤佬的帮凶,工人阶级太苦了。

小毛说,电影是电影,解放前,工人其实还可以,我娘做棉细纱车间,工钿不少,每个月,

定规到“老宝凤”,买一只金戒指。沪生说,啊。小毛说,解放前,猜我娘买了多少金戒指,一手

绢包,至少四五十只,大自鸣钟“老宝凤”银楼,专做沪西纱厂女工的生意,自产自销,韭菜戒,

方戒,金鸡心,店里三个金师傅忙不过来,过年过节,光是戒指里贴梅红纸头,根本来不及,夜

夜加班。沪生说,停停停,太反动了,小毛要当心,不许再瞎讲了。小毛说,我爸爸,英商电车

公司卖票员,工钿也不少,上车卖票,每天要揩油,到“大世界”去混,去寻女人,每个月弄光,

赌光,到结婚这天,我娘讲,耶稣眼里,人人欠一笔债,生来就欠,做人要还债,要赎罪,每天

要祷告,我爸爸从此冷静下来,慢慢学好了。沪生说,乱讲了,宗教是毒药。小毛说,是呀是

呀,所以我娘转过来,拜了领袖,比方我学拳,我娘讲,如果受人欺负,小毛不许还手,心里不

许恨,领袖讲的,有人逼小毛走一里路,小毛就陪两里半。沪生说,还是像耶稣教。小毛说,我

爸爸变好,完全因为信了宗教。沪生说,当心,这种瞎话,帮旧社会歌功颂德,走到外面去,牙

关要咬紧,不许乱喷了。小毛说,这我懂的,人到外面,就要讲假话,做人的规矩,就是这副样

子,就当我《参考消息》。

沪生说,下次来,还是先写信,或者打传呼电话,万一我出去呢。小毛说,如果白跑一趟,

我可以去看姝华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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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两个人离开拉德公寓,走进南昌公寓,见姝华靠近电梯口拆信。姝华看看两人

说,阿宝来信了。三个人凑过去看,信文是,姝华你好,看到这封信,我已搬到普陀区曹杨新

村,房屋分配单送到了,卡车明早就开。你如果方便,经常去看看楼下蓓蒂,情况不大好。你以

前常讲陈白露的话,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觉得,天亮起来了,我也想睡了。祝顺利。阿宝。

大家不响。小毛说,最后几句,这是要自杀了。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的态

度呢,彻底划清界限,还是同流合污。姝华说,沪生,大字报句子,少讲讲。三人出公寓,走到

思南路上。阿宝祖父的大房子,红旗懒洋洋,门窗大开,里面碌乱,拆地板的拆地板,掘壁洞的

掘壁洞。姝华说,工人阶级抄家,最看重红木家具,金银细软,踏进房间来抄,就算碧落黄泉,

也要搜挖到底。沪生说,学生抄家呢。姝华说,高中生,大学生走进门,带了放大镜,注意文

字,年代,人名,图章,图画,落款,一页页仔细翻书,看摘引内容,划线,天地部分留字,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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