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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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却看出,二哥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也难为他,明明是有心事的,一边还要哄孩子。

昭如便将笙哥儿抱过来。

昭德本是正襟危坐,这会儿开了口,说,如,你来得正好。你这个哥哥,越发腾达了,如今我这当姐姐的,还能说上话吗?

昭如便使了个眼色,叫云嫂将孩子先抱走。

这不,将将跟他姐夫闹了一大架,我劝都劝不转。昭德将一串檀木念珠,砰的一声扣在了桌上。昭如知她是动了真气,便说,亲姊热弟,有什么话说不开。二哥,姐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人事,左右还不是为了你好。

盛浔一直沉默着,这时也忍不住,说,姐,我是敬重您。可道理在,是清楚得很。自打前清巡盐御史衙署迁津,咱长芦的盐务,数举不兴,何故?便是这官私间的交缠不清。我这次缉私,是要给直隶的贵人们一个教训。这硝户的营生,平日也给搜刮惨了,我预备兴工艺,辟地利,让他们做人也活得舒爽些。

昭德轻轻拍起了巴掌,继而冷笑,好个刚直不阿的孟大人。我是长了见识,这“南来载谷北载鹾”,制私贩私,打大明起便是屡禁不止,倒是要在您这儿改了风水。我且不论这伙子“贵人”将来怎么怨你,如今我担了用人唯亲的名声,你做得再好,也还是石玉璞的舅子。

盛浔青白的面庞,立时间泛起一道红,脱口而出,我虽不才,也并未污过姐夫的威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年姐夫与柳珍年的梁子,是如何结下的?依我看,这柳某人也并未有十分错处。

昭德愣了一愣,手扶着案子,慢慢站起来,嘴唇有些发颤。

房间里的几个人,都静止了。昭如见一道灯光,斜斜地落在大姐的脸上,飞舞的微尘,将她坚硬的轮廓,勾勒得更为分明。周身华服,没有血色,仿佛一尊蜡像。这时候,只听到座钟当的一声响,打破了宁静。人一时还静止着,心都活动了起来。

终于,盛浔侧过身子,也不言语,就这么走了出去。

昭如紧跟了几步。昭德说,别拦他,让他走。依你姐夫的脾气,换成旁人,早毙了一万回了。

昭如心里打着鼓,知道二哥话赶话,这回实在是说错了。“一百军棍”的缘故,平日里,是断乎无人敢提的。话得说回当年直鲁联军成立,张石二人都在风头上,各路好汉,投奔相往。彼时柳珍年,正在东北军第一师李景林旗下,将将在直奉大战里崭露头角。石玉璞早就听闻了这少年才俊的种种,见他来投,自然求之不得。即叫他做了联军模范团第二营的营长,次年便升作十六旅的旅长。石玉璞便是这份脾性,用谁不用谁,全在一念之间,只要他喜欢,无人可奈何。按说这柳珍年宏图可期。然而他早年毕业自保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并非因循守旧之辈,用兵带兵,都颇带些新派的作风。后来竟至在所辖部队里设了“四不”条规,所谓“不赌钱,不嫖妓,不爱钱,不怕死”,违者重罚,以儆效尤。这渐渐便激起了军中众怒。石玉璞原看他年少气盛,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有次听说他放出话来,说要改一改这直鲁联军中的“匪气”。这是大大惹恼了石玉璞。任谁都知道,他当年正是占山为王起的家,投奔张宗昌,也是靠那一同落草的二三百个弟兄。这“匪气”一说,便好似羞辱他的老底。一时间心火炽烈,再加之旁人的添油加醋,即刻就要枪决柳珍年。还是昭德安抚了他,最后是革了旅长的职,又以“煽动赤化”的罪名杖笞一百军棍了事。

后来张宗昌打了个圆场,将柳珍年招至自己麾下,着实让石玉璞有些郁结。而今柳东山再起,并后来居上,于他便是百感交集了。

昭如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人却乏得很,昨夜为了劝慰昭德,熬到了半宿。她慢慢地起身穿衣,落了地,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再又踱到了东厢,见窗口一个消瘦的长大背影,躬着身,手里执着一支笔,正动作得小心翼翼。

昭如便唤他。家睦回过头,笑吟吟地看她,说,起来了?

男人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天真。她便走过去,见他在案上铺张了各色粉彩。手底下的,竟是一只纸鸢,给涂抹得一片明黄。家睦正浓墨重笔地,描画一个大大的“王”字。家睦笑说,如,你且看,这是个什么?

昭如眯下眼睛,十二万分地认真答他,我看着,像只猫。

家睦皱一皱眉头,说,你又取笑我。为夫虽不擅绘事,可这头顶天大的“王”字,威武这般,岂是猫犬之辈能有的。

昭如憋不住笑,念起了戏白,妾身眼拙,相公莫怪。可这大清早的,相猫画虎,倒唱的是哪一出啊?

家睦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可还记得咱笙儿的属相?

昭如心里一颤,继而有暖热的东西流淌开来。

家睦柔声道,这孩子渐渐大了,我这当爹的却未做过什么。兴安门四声坊里,有一家风筝店,前日里,神差似的,便走进去。我说,我要订一只虎头的风筝。第二日去取,说是刚刚扎好了,只是还未上色。我说,不妨事。就这么着,我就将它带了来。昭如再看,便也觉得稚气可喜。她执起风筝,倚着家睦说,赶明儿笙哥儿每年过生日,便给他制上一只,要不重样的。

第二日,人们便看见一个瘦长的中年人,在督办府前的广场上奔跑,身后跟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这盛夏的黄昏,气温还有些灼人。广场上没有什么人,这一大一小,便分外惹眼。他们在放风筝。是个模样稚拙的虎头,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原本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为了让那虎头飞起来,中年人便跑得分外卖力。不远处站着一位形容朴素的妇人,身后是个英挺的军官。

就这样跑着,追着,风筝究竟没有放到天空中去。妇人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夕阳的光映上她的面庞,将这微笑镀上了一层金。军人看看天色,倒有些焦急,说要去帮帮他们。昭如止住他,尹副官,待你当了爹就知道了。让他们爷俩儿再玩一会儿。

晚上,昭如就着灯给家睦擦药酒。劲儿使得大了些,家睦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昭如便抱怨,当自己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么,跑得没个分寸,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家睦便笑,我这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到底是年纪不济事了。停一停又说,后天我便回襄城去。我瞧大姐的意思,是想你多留些日子。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大姐近来是心绪不爽净,我再陪陪她也好。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望着酣然人眠的笙哥儿。昭如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说,我着厨房给你炖了一盅红枣淮山,一个多时辰了,我去看看。

她出门去。虽是盛夏,外面起了夜风,就有些凉。她将领子裹紧些,走到院子里。天空里墨蓝的一片,月亮穿过了云,微微亮了一亮,便又黯淡下去。一两点流萤,见人来了,便飞舞起来。飞得远了,高了,也就看不见了。

她穿过回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似乎也有点出神。她辨出是姐夫的二姨太蕙玉。走过去,没待打招呼,蕙玉先看到她,忙不迭地行礼。只是声音极清细,一边仍有些余光扫过。她看过去,回廊后的园子里,隐约还有一个人。再看一看,是五姨太小湘琴。这女孩将自己藏在月影子里头,手里比画着,口中一开一阖。

蕙玉喃喃,瞧这作科,大概是一出《甘露寺》。听说她最近总望戏园子里跑,看来是没有错了。昭如看着蕙玉,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眉目间也不见起伏。这女人出身梨园,却是几个姨太太中做派最平朴的一个。一段时日下来,两个人倒是也有了一些话可说。蕙玉便说,卢夫人,我想央你件事情。

昭如没说话,等她讲。蕙玉便说,太太吩咐开桌打牌,少了一只脚,原本要我找五姨太。我现时只是想请你过去,不知能否允了我?

昭如想一想,终究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院子里去。

蕙玉叹一口气,轻轻说,她在这僻静地方,就是不想人看到,也不想人知道。我便成全她就是了。

立秋

天渐渐凉了,督办府上下有些萧瑟之意。昭如这才恍然,在天津客居,已经有了一年。昭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反复无定,她于是有些去留两难。每每委婉说起襄城的风物,昭德便说,再住些日子。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和家睦且有些年岁要熬。咱姐俩儿有多久没在一起过年了,迟些便到大连的公馆越冬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了石玉璞走进来,脸是阴沉的。见昭如在,勉强笑一下,抿一抿嘴。坐下,从木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打起火,却点不着。昭德走过去,帮他点上,一面说,心浮气躁的,有什么事说吧,小妹也不是外人。

石玉璞深深抽了一口,竞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将雪茄狠狠地碾熄在茶杯里,说,这个柳珍年,还真不是个凡人,当初真该毙了他。到头来走在我前面了。

昭德冷笑一声,你造出了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

石玉璞呼啦一下站起来,他竟然投了蒋。当年我嘴里衔了大刀片子,攻下山海关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团副,如今竟断了我的后路。

昭德也变了脸色,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玉璞苦笑一声,那几个英国人,是怕我丢了直隶军务督办的名号,来跟我探听虚实的。没承想,这中国人的事情,倒让这帮洋鬼子截了和。看来跟老蒋的仗,是有的打了。

以昭如的性子,未感觉到此时的山雨欲来。石玉璞匆匆离家而去,其中的缘故,她也并没有问。

她倒实在有一桩心事,就是笙哥儿已经三岁了,生得壮健可人,却还没有开口说话。这孩子的沉默是一贯的,加之举止的伶俐,众人只道他禀性静和,是疏于言语。昭德摸一摸外甥的头,说,不说话也好。跟娘姨孩子们,学了一口卫嘴子,倒难收拾了。

可到底是这么大了,不叫一声爷娘,究竟是不成话。昭如便每天后晌午,在偏院的檐廊下,对着他说话。说自己,也说他爹,说自己家的“德生长”,还有记得的襄城的林林总总。说完了,便又读书给他听。读《唐诗三百首》、《千字文》,后来便是《朱子家训》、《淮南子》。这孩子坐在她膝上,望着她,安安静静,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就当他听进去了。说是读给笙哥儿听,倒像是自己温故知新。

这一日,读着读着,便觉得有些乏。耳边远远的,有秋蝉嘶哑着嗓子叫了两声,紫藤萝的清香气隐隐约约,都是让人安适的。就这么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醒了过来,太阳已经西沉。蒙咙间,书本掉到了地上,才一个激灵,不知笙哥儿跑到哪里去了。

她这才有些着急,沿着来路寻过去。一直寻到了“凤梧阁”跟前,见假山边上有个小人儿,蹲在地上,正是笙哥儿。她便过去牵起他的手,却见这孩子手里有一片纸掉落。她捡起来,是一张照片,依稀辨认出是《赵氏孤儿》的剧照。这扮程婴的老生,白髯丰茂,眉眼十分相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她将照片翻转过来,心下一惊。因为背面有一个笔走龙蛇的签名:徐汉臣。

昭如警醒间,望一望左右,四下无人,便问笙哥儿,这照片是在哪里捡的。笙哥儿引着她,穿过一道月门,慢慢望风梧阁里走。

昭如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她略一思忖,将照片塞到自己的大襟里,抱起了笙哥儿。转过身,她又回望了一眼。

凤梧阁的一株合欢,花已经败尽,叶子倒还生得层层叠叠。听闻是五姨太小湘琴喜欢,石玉璞特命人移栽过来了的。

晚上,待笙哥儿睡下,昭如一个人出了门。一路上,只觉得夜里格外的静,白天里的假山,这会儿成了些奇形怪状。远处潺潺的流水,和着她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不多久,又停到了凤梧阁跟前。

灯还亮着。她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了。

小湘琴显见是有些吃惊,微微低了头,让进了她。坐定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嘴里道,这么晚了,卢夫人赏面到这儿来,可真是我的造化。

话说得热烈,语气却清寒得很。昭如这才觉出她声音的好听,是软糯的吴音。在这督办府上,挨着住了这些时日,两人并未有过一言半句。

昭如问,你老家哪里?

苏州昆山。小湘琴拿起挑子,拨弄了一下灯火。火光忽地在女孩的瞳仁里亮了一下。

昭如说,离天津不近呀。

小湘琴应了一声,轻轻说,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算是远嫁了。

昭如一时接不上话,抬起头,打量了她。比来时丰腴了不少,眉目虽不十分柔和,但因为体态的圆润,也真是个好看的妇人了。

她执起桌上一颗枇杷,剥了皮,递给昭如。昭如让过,她便送进自己的嘴里。昭如见她双唇翕动,一忽儿吐出了一粒核,用掌心接住。这时飞过一只蚊蚋,她便随手扬了一扬。这一瞬间的曼妙,竞让昭如有些散了神。

这房间不大,处处是布置过的痕迹。昭如想,这小湘琴,骨头里是个过日子的里手。到底未脱孩子气,罗帐上挂着一头披红戴绿的布老虎。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昭如也给笙哥儿买过,上面烫着王常月的小像,是为辟邪用的。见她墙上悬着一把月琴,昭如便问,你会弹琴?真好,人如其名。

小湘琴用手帕拭一下嘴角,声音冷下去,卢夫人这会儿来,该不是想要听曲儿吧。

昭如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小湘琴愣一愣,眼锋竟变得十分锐利,说道,我的东西,都是老爷给的。丢不丢,可是我能说了算的?

昭如叹了一口气,拿出了那张照片。

她看着这女孩的脸色,猛然红了一下,又慢慢变得青白。昭如心里有了数,将照片推到了她面前,自己的东西,要记得收好。

女孩拿起照片,愣愣地看。眼神里的空洞,好像要将照片中的人吸进去。突然,她将照片迅速搁在灯火上。昭如没有拦她,却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也现出了颓然的形容,喃喃道,烧了也无用,落到了你手里,想必大太太也知道了。

她扶着桌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抽屉,将照片郑重地搁好。再看昭如,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坚硬。

昭如摇一摇头,用平静的声音说,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你好自为之。

转眼到了中秋,菊黄蟹肥。因为石玉璞人在冀东前线,督办府便不如往年热闹。节还是要过,一大家子,便在中庭摆宴赏月。还未开席,原本好好的天,影影绰绰飘过来一块阴霾,月亮不一会儿便被裹了进去,渐渐连个光影也看不到。昭德抬起头,呆呆地望一望,放下了筷子。娘姨们一径说着应景的话。昭德说,老爷不在,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

昭如便扶她回房。昭德回身,望着院子里通明的灯火,还听得见孩子们的嬉闹声,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好个“良辰美景奈何天”。昭如便说,大姐,月有阴晴,朝朝岁岁各不同。现时是清静些,明年便是要分外地热闹。

昭德便拉她坐下,说,如,你是个明白人,可在这院子里,哪知道今夕何夕。这个家,已大不如往。自打夏天张大帅殁了后,奉军的情势便急转直下。这天津,如今已经是蒋中正的天下。张宗昌手下的人,大半投了革命军。傅作义逼得紧,孙传芳逃去了关外。而今这直鲁联军,便只有你姐夫还在死守着。日本人和英国人,这会儿都装聋作哑起来。这津东,怕也已然是个空壳了。

这时吹过一阵凉风,头顶的树叶便都簌簌地响。昭如便将身上的斗篷揭下来,给昭德披上,说,我一个女人家,虽不懂得修齐治平,但总信船到桥头。人往大处活不了,小处还有一方天地。大姐,你只管将身体将息好。

昭德便握紧她的手,说,有你在我身边,便宽心了许多。

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听见云嫂的咋呼。昭如急忙起身,披了衣服开门去。看见她气喘吁吁,手中比画着,昭如也着了急,问她,出事了?

云嫂摇头,抚着胸口叫阿弥陀佛。昭如瞧着外头,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前后都是一片静寂,远远地还听见打早更的人,敲打了一下。声音便在巷弄里头回荡不去。她人也醒了,心里怪云嫂一惊一乍。

云嫂有些平静下来,说,哥儿,哥儿他……

昭如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急声问,笙儿怎么了?

云嫂捉住她,太太,大喜了,咱哥儿说话了!

昭如眼角一热,霎时间浑身冒出了细密的汗。她顿了一顿,问云嫂,他说了什么?

云嫂热烈地说,我也听不懂。可是,听得出说的是咱们山东话,不是天津腔。

昭如静静地站在栏杆后面,看着笙哥儿。她感觉得到云嫂还捉着她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喘。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满了梧桐叶子的院落里。四周还都灰暗着,却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个金灿灿的儿童。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已经有些惊奇。因为笙哥儿扬起了头,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了一种端穆的神情,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小童,甚至与她和家睦都无关。那是一种空洞的、略带忧伤的眼神,通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无所挂碍之后才会有的。这一瞬间,她觉出了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怕。

她慢慢走向他。这时候笙哥儿蹲下来,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她停下了脚步。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说,一叶知秋。

笙哥儿回转了身,望着她。这时候天渐渐亮了起来,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轮廓真实。昭如盯着男孩手中的树叶,在枯败的皱褶里,是一柄黄绿相间的经络。

笙哥儿扔掉了树叶,抬起头,对她唤,娘。

这声音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无知觉间,她竟后退了一步。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张开了臂膀,将这男孩搂在了怀里。她让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他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潮湿而温润。她听到两个心跳,在冲突间渐渐平稳合一,啐啄同时。

寓公

民国十七年深秋,直鲁联军兵败滦河。石玉璞部徐源泉、何绍南投北伐革命军。张宗昌所部溃散,由朱各庄往滦河东岸下游,为奉军所俘。

是年冬十二月,张学良东北改旗易帜。

昭德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玄狐围颈扔进炉火里,口中道,妖孽。

石府一家大小,立时间便要离开督办府,迁往位于河北区的意租界去。女眷们连夜收拾细软,满车满载。昭德被人搀扶着,检视行李,随手抽出一只不知谁的首饰盒,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些珍珠仓促地蹦了起来,晃了人的眼,瞬间滚落得不见踪迹。

昭德说,八国联军来,慈禧“西狩”,那便是“逃”。难不成她要带上整个紫禁城去?

昭如知道,若这个时候回襄城,多年的姐妹情分,便就此了断。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督办府前厅。幽暗中有些光亮的,依然是那些颜色艳异的珐琅彩窗。在其中一扇上,她看到一张形容凄苦的男人的脸。男人侧着头,被捆缚成十字形。她知道他叫作耶稣,是来自西方的神。

外面仍旧是苍黑的一片,有很大的风声,然后是雨。不间断的雨,无端地下了几天。雨打在珐琅彩窗上,发出坚实密集的声响。窗户上映出一棵柳树的影子,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无望间的挣扎。这时候门响动了一下,昭如心里一凛,看到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个女人,急忙地跑了几步,用手撩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让昭如看清楚,是小湘琴。雨水正顺着她茂密的头发滴下来。荷藕色的旗袍也湿透了,紧紧裹住了她的身体。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清楚,是随着她的喘息律动的曲线。昭如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她很美。即使如自己是个女人,也会觉出她的美。

小湘琴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是个想要平静下来的姿势。接着,她撩起了旗袍下摆,很仔细地拧。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昭如。她的动作凝固了,手抖动了一下,才神经质地将旗袍使劲地捋捋平整。昭如看着她眼里些许的兴奋,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变成死灰一样的颜色。她的头越来越低,让自己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往前走。忽然,她转过头,昭如看见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想要对自己笑一笑。同时间,她在这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

她在茫然间,也张了张嘴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昭如穿过前厅,来到昭德房里。看昭德正静默地躺在床上,阑着眼,手中捻动着一串念珠,念念有词。听见昭如来了,她便起身,命人将灯点亮些。光晕将昭德的影拉到了墙上去,是瘦长的一道。

昭如坐下,闻见这房间里的印度香,胸口隐隐发闷。昭德开了口,姐姐深夜叫你过来,无论是去是留,是想交代给你一样东西。

说着,她便起了身,动作显见有些艰难。昭如便搀扶了她,走到偏厢镌着“喜鹊闹梅”的柜子跟前。昭德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迎面扑来一阵油墨味儿,还有经年的湿霉气。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书。昭德让昭如将中间格子里的一只布函取下来。纸签上写着《水经注》,昭德打开,函套里竟是一只红木匣子。她取出来,放在昭如手里,并不特别沉。但是由于她手势的郑重,昭如还是觉出了分量。

昭德用柔软而肯定的声音说,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

就在昭如想要问她一句,她们都听到了不远处响起的枪声。昭如在与姐姐的对视间,不自觉地辨认了一下,是不是外面在打雷。这时候,一个女仆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小湘琴的房间,大约从未这样充盈过。因为昭德姊妹的到来,人们迅速地闪开了一个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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