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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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个拦马的里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张小敬向他们表明身份,然后问这个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里卫告诉他这是一条死路。张小敬又问巷子另外一侧有什么建筑没有。里卫犹豫了一下,说有。

  “是什么?”

  “祆教祠。”里卫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

  这条巷子走到尽头,视野突然开阔,形成一个宽约两百步的广场。在广场正中立着一座两层大祠。这祠白壁红瓦,四面皆有拱门,形制与中土迥异。门上镌刻着三只立在莲花座上的骆驼雕像,背承圆盘,盘有薪火,两侧有鸟身人形祭司侍立。

  这祆祠屋檐用的瓦,皆为朱赤之色,状如火焰。一片一片相叠成片,让祠顶看起来如同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张小敬和里卫冲进广场时,广场上的信众已经嘈杂成了一片。祆教在长安不立寺,不弘教,这个祠只供长安胡人里的信众礼拜,所以广场上聚集的几乎都是胡人。

  此时他们都面带惊骇,望向祆祠方向。张小敬独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卫站在门口,双臂挟持着一个老者。那老者身披一件金边白袍,两条红束带交叉在胸前。

  里卫面色大变,说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与中国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整个怀远坊的信众只怕鼎沸。张小敬略一点头,朝那边仔细端详。一直到这会儿,他才看清那突厥狼卫的面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脸宽平如饼,双目细长,还有个大酒糟鼻。

  突厥人中,祆教流传也十分广泛。但看这个狼卫穷凶极恶的模样,恐怕对可汗的忠诚还在对神灵之上。

  张小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阶前,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你现在已被包围了,如果放开人质,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证你得到勇士应有的礼遇。”

  突厥狼卫的匕首顶住祆正的咽喉,声音有些喑哑:“只有大汗才有资格称颂勇者之名。”张小敬嘿了一声,能选派来长安的狼卫都是死忠,劝他们投降比让天子不睡女人还难,区区几句话,休想打动。

  不过对付挟持人质,他这位前不良帅,可有的是手段。

  张小敬冷笑着迈步朝前:“你一定会死,但你的名字不会。接下来,我们会对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与王庭的一切秘密,并亲自为大唐军队带路。很快整个草原都会知道,是这个人出卖了整个部族,是这个人玷污了狼卫的尊严。”

  “不可能,你不会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卫发出沉沉的低吼。

  “你可以赌赌看。”

  张小敬把刀尖对准他的胯下,虚空一划,笑而不语,独眼里闪着狰狞的光。狼卫突然觉得嗓子发干,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突厥狼卫有个极其隐秘的仪式。每一个成为狼卫的战士,都会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让他的阳具充分勃起,然后在上面文上一个特别的名字。当阳具垂下时,看到的是一个狼名;当勃起时,则显出本名。突厥人相信,阳具象征强大的生命,这会多赐予勇士一条狼命在身。

  这个狼卫不清楚张小敬如何得知这个仪式,但他意识到,自己的尸体若是落入这个独眼男子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放开人质,我会让你英勇地战死,否则你的名字将会永远耻辱地流传下去。”

  张小敬走到距离两者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惧在对方心里发酵。那位祆教祆正紧闭着双目,喃喃自语,不知是在求饶还是祈祷。

  周围的信众紧张地望着这场对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拢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为尊,拜祭火神。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时间祆祠四周兴起了十几个小火堆,祷告声四起。

  就在这时,广场上传出一声响亮的厉喝:

  “还我马命来!”

  一个影子从人群里嗖地跳出来,扑向突厥狼卫。突厥狼卫本来就极端紧张,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颈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扑倒在地。然后那影子一头撞去,把突厥狼卫硬生生撞到了台阶下面。

  这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祆教信众们先是惊骇地发出尖啸,接着全拥了过来,霎时将跌落台下的突厥狼卫团团围住,怒骂和拳脚声此起彼伏。张小敬急忙扑过去,可愤怒的信众根本无法控制,人头攒动,你拥我挤,一时极其混乱。张小敬和两个里卫试图分开人群挤进去,口中高喊让开,却屡屡被撞开。

  这时从巷子口冲出几十个身着皂衣的健士。不是本坊里卫,而是长安县直辖的不良人,为首的正是姚汝能。他们看到这边黄烟缭绕,立刻赶来支援。这些不良人个个手执铁尺,进来后迅速分割信众,强行驱散,不服的就铁尺伺候,很快将局面弹压下去。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大部分人不肯离去,他们聚拢在周围,大声喧哗,等着官府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祆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这可是个惊天的变故。

  张小敬管不了那么多,他快步上前,看到那突厥狼卫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竟已被活活殴死。他俯身在狼卫身上摸了一圈,脸上“唰”地变了颜色。

  坊图,不见了。

  饶是张小敬心理素质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刚才信众骚乱,凑到狼卫身旁的人太多,说不定哪个宵小临时起意,盗走了他的算袋——这是运气最好的结果,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桩趁乱取走坊图……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却只看到无数张充满敌意的面孔攒动,无从分辨。

  张小敬懊恼地回过头去,那个搅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脸不知所措。张小敬认出了他的脸,是刚才被狼卫夺去马匹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张小敬强压住怒气。

  “仙州岑参。”年轻人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你为什么要杀他?”

  岑参气乐了:“他当街抢了我的马,为何我不能追上来讨要?”他忽然情绪一低,带着哭腔:“抢就抢了吧,为什么要杀了它啊?绿眉多善解人意,跟我这么多年,就这么死在巷子口……”语气忽又一顿,“马死尚能用金偿,我的诗也都烧光了,这可怎么赔啊?”

  张小敬没空听他唠叨,对姚汝能沉着脸道:“把这家伙和狼卫的尸体都带走——

  对了,远来商栈那边怎么回事?怎么会燃起黄烟?”

  “唉,别提了。远来商栈那边突然闹惊畜,好几匹生马跑了出来,偏偏又是没牒照的,正赶上我们上门,一亮身份,商栈的人以为是西市署缉私,一句话没说上就打起来了……”姚汝能一脸无奈地解释,同时摸了摸额头,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狭长伤口。

  张小敬歪歪头,还未发表意见,忽然听到远处望楼咚咚几声鼓响。这是提醒声,说明即将有靖安司的命令传来。两人同时朝望楼看去,一会儿楼上武侯开始挥动旗帜。姚汝能连忙开始转译。他的脸色随着转译的进展,变得非常古怪。

  张小敬问道:“是谁发的命令?李司丞吗?”

  “不,李司丞只是副手,这个命令是贺监亲自发的。”

  “贺监?”

  “哎,您不知道吗?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长官——贺知章。”

  听到这个名字,张小敬微微动容:“命令是什么?”

  姚汝能译完命令,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好在望楼的命令都会重复传送三次,他忙不迭地又译过一遍,发现无误。他看向张小敬,有点手足无措:

  “靖安都尉张小敬,即时夺职,速押归司台……”

第三章 午正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午正。

  长安城,长安县,光德坊。

  贺知章站在靖安司大殿的正中,手里托着一枚铜金方印,神态平和。李泌站在他的对面,目光锋锐如飞箭射来,可却不能影响这位老人分毫。

  司里的其他人都低下头去装作忙手头的活,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这时殿外的通传跑进来,先看看李泌,又看看贺知章手里的大印,犹豫了一下,这才向贺知章拱手,粗声粗气道:“怀远坊望楼回报,张都尉已被控制,即刻返回。”

  虽然他有意压低嗓门,可还是让周围的人都听了个通透。

  贺知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这才对李泌语重心长道:“长源,莫怪老夫用这司印压你,实在是你行事太孟浪——任用一个死囚为靖安都尉?还是刺杀上司的不赦之罪?传出去,明天御史们的弹章能把你给埋喽!”

  李泌怀抱拂尘,冷哼一声:“明天?不知这长安城,还有没有明天可言。”

  “啧,长源哪……你勇于任事,老夫自然明白,但兰台的人能明白吗?相国们能明白吗?就算他们明白,可在乎吗?”说到这里,贺知章特意加重了语气,“你以为老夫为何匆匆返回?李相那边已经听到行动失败的风声,试图夺取靖安司的指挥权!现在老夫还顶得住。若他知道,你竟把长安存亡押于一个死囚身上,到时候群议汹汹,就是我也扛不住压力!”

  他见李泌沉默不语,又换了副和蔼口气:“朝堂之上,处处伏兵,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老夫今年八十六岁,已无所谓,你还年轻,要惜身!”

  贺知章一口气说这么多,可称得上推心置腹,可李泌却不为所动:“您在这里每教诲一句为官之道,那些突厥人就离得逞近上一分。”他看了一眼殿角,铜漏里的水依然无情地滴落着。

  贺知章道:“我没说不抓突厥人!只是听说那人对朝廷的怨恨溢于言表,你就这么信任他?”

  “我不信任他,但他是现在最好的……不,是唯一的选择。”

  “西都汇集天下英才,满城人物,难道没一个比得上那死囚犯?”贺知章口气转而严厉,“你已错了一次,让靖安司倍受重压。如今情势,可容不得第二次犯错!”

  李泌踏前一步,目锐如芒:“您只想保住靖安司,而我要保住长安!”

  这时通传第二次踏入殿内,粗着嗓门吼道:“报,靖安都尉张小敬等,已至门口。”贺知章挥了挥衣袖:“不必进来了。把他的腰牌收缴,直接押还长安县。”

  这时李泌忽然大喝一声:“慢!”

  “长源。”贺知章的语气已带着几丝不满。李泌却不顾呵斥,呛声道:“刚才西市、怀远坊先后有黄烟升起,必有重要进展。不如先叫他进来,交代清楚,再议处不迟。”贺知章明知李泌在拖延,可也明白眼下情势紧急,于是轻叹一声,挥了挥手。

  不过他又安排了四个旅贲军士在侧,一旦张小敬报告完,就立刻上前将其拿下。

  贺知章轻易不会干涉司务,但若李泌逾越了规矩,他就会化身笼头缰绳,把年轻人拽回来。突厥狼卫当然要抓,但他绝不能让政敌们找到借口,染指靖安司。

  这一切,可都是为了那一位的安全。

  脚步声响,张小敬大剌剌地迈入殿中,全无突遭解职的惊惧。他先冲檀棋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这个人在本朝实在太有名了,诗书双绝,名显开元、天宝二十多年。就在十天之前,贺知章宣布告老还乡,天子特意在城东供帐青门,百官相送,算得上长安一件颇轰动的文化大事。可张小敬万万没想到,这位名士居然又潜回京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和文学毫无瓜葛的靖安令。

  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致仕时已是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这是为什么别人敬称其为贺监——来做靖安令这么一个所由官,实在是高配。很显然,做出这个安排的人,不指望贺知章能有如何作为,只是希望凭他的资历和声望坐镇正印,方便副手李泌在下面做事。

  张小敬忽然笑了,贺知章的出现,解答了他一直以来的疑问。

  长安城的城防职责,分散于金吾卫、京兆府、御史台、监门卫等官署,叠床架屋,矛盾重重。这个靖安司凭空出现,凌驾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后支撑,绝不可能成事。

  贺知章的身份,除了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之外,还有一个太子宾客的头衔。而李泌则是以待诏翰林供奉东宫。这靖安司背后是谁,可谓一目了然。

  虽则如今太子不居东宫,可从这些幕僚职衔的安排,仍可略窥彀中玄妙一二。

  贺知章注意到了张小敬的无礼视线,但他并未开口责难,只是垂着眉毛闭目养神。

  李泌走上前来,要他汇报情况。张小敬摸摸下巴,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李泌脸色一变:“这么说,突厥人已经拿到了坊图?”

  这可是他们仅有的一条线索,若是断掉,靖安司除了阖城大索没别的选择了。

  张小敬道:“还不确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锁祆祠周围,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户……”话未说完,贺知章“唰”地睁开眼睛,语气严厉:“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会引起多大的骚乱?”

  “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任务只是抓住突厥狼卫。”张小敬回得不卑不亢。

  “那你抓住了吗?”

  “如果你们总是召我回来问些无聊问题,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张小敬这家伙,说起话来总带着点嘲讽的味道,现在轮到贺老来头疼了。

  贺知章眉头一皱,这个死囚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他举起大印,想叫人把张小敬抓起来,先杖二十再说,这时通传第三次跑进殿内。

  “报,祆教大萨宝求见。”

  殿内稍熟长安官场的人,心里都是一突。长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争议,光是信众骚动就能掀起大风波,所以官府与祅教的交往向来谨慎。大萨宝统管

  京畿诸多祆祠,影响极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贺知章一阵冷笑。这个无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条线索,还惹出了这等风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长源,你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犯错了。”

  贺知章轻轻点了一句,然后转过脸去:“绑起来!带走!”

  李泌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闪动。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乱子,他也没法出言庇护。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得令,把张小敬按住,五花大绑,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里传来一阵尖利的木脚摩擦地板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徐宾略带惶恐地站起身来,周围的书吏都跪坐着,把他衬得特别显眼。

  贺知章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面对靖安令的威压,徐宾战战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说几句辩解的话,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厉害,脑门都是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挣扎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说话的努力,迈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张小敬身旁——徐宾没那么复杂的心思,当初是他把好友送进靖安司,也必须是他送走才成。

  贺监是大人物,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记恨我吧……徐宾这样想,右手去搀张小敬的胳膊,同时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张小敬反剪着双手,面色如常。对一个死囚犯来说,这不算最糟糕的情况,最多是回牢里等死,和之前没区别。

  只是先给了他一点生的希望,转瞬间又彻底打碎,这比直接杀他更加残忍。

  贺知章已经对这个穷途末路的骗子没兴趣了,他心里琢磨的是,一会儿怎么应对大萨宝。这事仔细想想,颇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么时候这么灵通?这边才出的事,那边立刻就找上门了,莫非背后有人盯着寻靖安司的岔子?

  一进入到朝争的思路,老人的思维就活跃起来。

  不料张小敬像是读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贺监你别瞎猜了,是我让姚汝能通知他的。”

  闻染的手指非常修长灵巧,可以挑起最细的木香线,也能绣出最精致的平金牡丹。此时她背靠车厢,右手两根手指拼命挤住板隙,夹住那枚松动的铁钉头,一点一点地扭动。与此同时,她还在心中默默地记着马车转向的方向和次数。

  车子平稳地朝前驶去,车厢里依然黑暗。那四个押车的守卫一边两个,自顾闲谈着。马车内弥散着一股芬芳的香气,这是斜放在旁边的香架散发出来的。闻记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浓郁、味道持久而著称。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响,守卫们不知不觉聊到青楼的话题,个个面带兴奋。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淫邪地盯着闻染鼓胀的胸口。闻染恼羞成怒,突然大声尖叫。守卫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才使她安静下来。等到守卫们都回到座位上,闻染缓缓抽回右手,刚才她趁着尖叫声掩盖,把钉子从缝隙中生生拔了出来。

  她在黑暗中握紧拳头,让尖锐的钉子头从指缝之间透出。

  又过了一阵,车夫在前头忽然高喊一声“吁——”,车子速度又降了下来。今天上元节,街上人太多,马车不得不走走停停。

  闻染双目突睁,一跃而起,一拳砸向刚才唐突她的那个守卫。拳头狠狠砸在对方的眼窝上,守卫发出一声惨叫,闻染拳头收回来时,指缝间的钉子头沾满了鲜血。

  其他三个守卫一时间都惊呆了,闻染另外一只手趁机把香架推翻,合香洒了一地。在狭窄的车厢空间里,这个阻挡颇为有效。闻染趁机冲到车厢前部,扯开帷幕,对着车夫后脑勺狠狠捶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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