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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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就是说……”

齐跃慢慢收住了笑容:“只有拨动琴弦的人自己会被地震裹挟。”

这一下,我明白了。用尽力量让天梯振动,为此不怕引发局部地震,让自身毁灭。这是用自身的生命换月球的生命。原来老师是想用这样的办法做抵抗,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我从不知道老师竟然如此决绝。当正面进攻已没有机会,只有用挽歌才能挣一曲刚烈。这一下清楚了。我们的行动是演奏,而行动本身就是最孤绝的演奏。

我很想问齐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齐跃忽然转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头向窗外开阔的草坪歪了歪,看着我问道:“你知道我们研究所为什么这么空荡荡吗?”

我摇摇头。

齐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他人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

原来如此。

我心下恍然。应该能想到的,齐跃的研究所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研究所之一,天梯项目的主要参与者,月球先锋实验室的带头成员。钢铁人保护各种艺术和科学界人士,招募他们为他们服务,地球上最好的乐团也被接走了大半,丝毫不奇怪这些领先的科学家也早早被接走,成为钢铁人倚重的新贵族。钢铁人是懂科学的,他们知道地球上哪些人的头脑值得珍惜,也值得利用。

“你没走?”我问齐跃。

他低头瞥了一眼屏幕,抬头凝视我,目光带着一丝笑意,一丝讽刺和微微一丝悲怆,说:“我喜欢特斯拉,不只是因为他牛,还因为他单打独斗。你知道吗?他被爱迪生排挤得厉害极了,被马可尼抢了专利,还被投资人摩根抛弃了。可是他一直奇思妙想到八十六岁。他是纯粹的孤胆英雄,没结婚,也没有那些有权有势的前呼后拥。他不像爱迪生那么会利用团队,也远没有那么功利。他就一个人和那些大团体对抗。你知道无线电输电技术吗?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用放大发射机在地球和电离层中建立八赫兹共振,天地就成了谐振腔,可以传输能量。这是什么气度!用天地做谐振腔。当时的人们哪有这等见识。那时人们还把地方政治当回事,谁也不愿做。还有一些公司攻击他,会算计的人抢他的专利。结果他到最后也没能实现计划,就这么一个人死了。现在,他的计划当然全都实现了,可是那时他就这么一个人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的情绪。这昔日繁荣热闹的所在,如今只剩下他孤单一人,而远方入侵者用优厚待遇吸引了一切同僚,这孤单就越发显得冷落而毫无意义。

“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齐跃又说,“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

我知道他是指老师。

“陈君。”齐跃忽然念起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古人说君子比德如玉,其实我觉得不是说什么温吞圆滑,而是为了这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硕大而空寂的园子里走了走。风一起,半黄半绿的枯叶呼啦啦地落下,铺了一地,顿时寒意十足。梧桐搭成的拱廊原本葱茏密实,但此时也稀落得显得萧索。我们立起衣领,用相似的姿势将肘加紧,手插在口袋以避寒。天上云很多,月亮看不清楚,宏伟的楼宇沉入暗中,只有远处门卫的小屋还亮着灯,成为整个院子仅有的亮度。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有说什么,在寂静中感觉脚步,偶尔相互问一下对方的信息,但对马上要面临的行动计划,我们没有再谈,也不想再谈。

齐跃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如实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真的?”齐跃显然有一点惊讶,“那你也有小孩啦?”

我摇摇头:“没有。她去英国了,走了五年半了。”

齐跃怔住了:“那你们……”

“没有,我们没离婚。”我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齐跃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不想再说。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齐跃带我离开了园子。出门的时候,我回头又远眺了一下园子里巍峨的大楼。这曾经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研究机构,荟萃了全国精英的头脑,但现在也寂寞荒弃着如同最一般的人走茶凉的村庄。

晚上一个人步行回家,在头脑中回想整个计划的细节。漫长的步行街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我身旁。商店都关着,显得萧条。我还是无法估量这个计划的意义,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值不值得,该不该做。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无法抉择。夜晚的凉意让我头脑清明,可这不是头脑清明的问题。这是内心的问题。我越是客观地将局势看清楚,越不能确定这行动是不是该做。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老师选了勃拉姆斯。

在计划中最后一场演奏会上,老师选了两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和勃拉姆斯第四。《悲怆》容易理解,激情而悲观的动人旋律。但勃拉姆斯第四就不容易理解了。勃拉姆斯常给人温暖保守的印象,不温不火,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瓦格纳的狂放,也不打破常规,乍看起来似乎很不适宜做英勇誓师,我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不选择《命运》或理查·施特劳斯,又或者马勒的《复活》也更恰切一点。勃拉姆斯很少被人在这种激情的时刻想起。

这个问题我问过老师,他没有回答,只说是个人喜好。但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而是悲凉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炸毁月亮,即使齐跃说了它的原理和可行性,我也还是深深怀疑最后的结果。怎么听都不像是能成功。而即便老师自己是相信的,他也一定知道这不是英雄的抵抗,而是向悲剧结局迈进的毁灭的抵抗。月亮能否炸毁没有定论,但如果共振引起演出之处的地震,十有八九我们自身难保。这或许是一种殉难吧,为仅有的自由殉难。

只有勃拉姆斯适合现在的人类。有的朋友说,听来听去听到最后,就只剩下勃拉姆斯了。他一开始不吸引人,但是到最后大家最沉浸的往往是他。勃拉姆斯的音乐有骨子里的悲剧感,不用制造什么悲剧色彩,也不用刻意夸张,本身就带着。内敛,深沉,表面上不露的悲伤,激情像看似平静的海洋。现在想想,当他远离魏玛热闹的沙龙,独自守着古典主义的理想,他已是与命运面对面。一个人面对他无法改变的这个世界的命运,茕茕孑立。

耳机中播放着勃拉姆斯大提琴协奏曲沉静而凄怆的旋律。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走在这样无人的街上,看着扫街者的扫帚刷刷地扫过厚实的落叶,才能感觉出勃拉姆斯音乐的力量。总有一些境况是你无能为力的。命运就是你看得清楚局面也没办法的局面。这样的时候只能走向孤独。能守候自己已是一种勇敢,何况与旧日的理想一同沉落。

(三)

一个星期以后,我踏上奔向世界各国的旅途。

我决定帮老师完成这最后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师和齐跃的任务是布置场地,而我的任务是征召乐手。我要拜访所有我们认识的乐手,征召愿意陪老师一同行动的人。平心而论,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我有好长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说服这么多其他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每一个人开口。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尚没有定论。老师并没有劝我。在他将计划阐述给我之后,由我选择。即使是在机场候机等着分别上路的时刻,老师也并没有给我任务的压力或鼓励。或许老师不想强求。或许老师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机场的玻璃蓝色冰冷,窗外有机械起落。就像初次见到齐跃的那一天,老师一直在说着他沉浸的话题。

“我最近才学到轨道共振。非常有意思。它是说,当一些东西绕着中心转的时候,所有旋转的轨道都会相互影响,最初是随机的分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轨道,相互呈简单和弦。起初杂乱,最后留下的只是有共鸣的寥寥几个。有人说那些小行星就是因为某种共振被振碎的星球。这么看共振就是选择,从无穷无尽中选择。一个主调,总会选择出和它密切的属音,它们就是骨架。宇宙和音乐一样精细。”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链,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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