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郝景芳作品孤独深处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韩知当时没在意。那时候他心高气傲,真不大看得上这种新杂志。他们原先上学的时候管这种滥发文章的行为叫灌水。他不是不了解其中的行情,在国内国外,身边都不乏这种靠在各种边缘杂志上灌水混毕业的学生。他从前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如今几个项目磕磕绊绊之后,再想起来,小吴教授把这些话跟一个新来的讲师说,也是掏心窝了。

韩知爬上了那一段最陡的台阶,或许有几百级,他爬到顶端气喘吁吁,大腿十分酸胀,胸口像被压上了石头,呼吸不得不张开大嘴。但是他心里觉得爽,还想再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运动就是他压抑时唯一的解脱方式。他从前会一个人到操场上跑圈,一圈,一圈,一圈,直到跑到自己的压抑感逝去,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精疲力竭,或许已经跑了一个马拉松。一个人的马拉松。他一直很瘦,有着肯尼亚长跑运动员的细长身材。

他站在阶梯的顶端俯瞰远方。这是半山腰一个小小的观景平台,能看见城市全景的灯火阑珊。天色已经暗了,脚下的土地在黑暗里沉重而坚实。远方地平线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青色日光,但是城市里的灯火已经点燃,不再注意日光的存在,或者说早已开始享受黑夜的来临。韩知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回家。

他想在这黑暗里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小时候他很明确,他就是要走到现在,成为一个大学里的物理学者,可是现在要去哪里,他从来都没想过。

他觉得自己心里是有恐惧的,一种始终存在的恐惧。小时候可以用不停前行来回避恐惧,但现在它开始浮出水面,他不能再装作没看见。就像动画里的人物在深渊上奔跑,不低头的时候可以一直跑,但只要看到了深渊,就跌落到底。

韩知很小就被父亲发现了天赋,此后邻里相亲就都知道,这小孩神算无匹,这小孩记忆超群,这小孩会背诗,围棋也了得。他们来到他家围观他,问他一道题,让他背一首诗,再拉开棋盘和他下棋。以前他看那些大人逗小姐姐唱歌和跳舞的时候,总觉得姐姐可怜得很,不知道从几岁开始轮到了自己。他回答一两句话,就紧闭上嘴,下棋更是永远不下的。爸爸受到邻里的鼓励,带他去电视台,但他一直不配合,爸爸只好罢了。他的生活还算平静,可他从很小就知道有人看着他,有人在议论他,有人夸他。小学五年级,他被老师推到区里,参加奥数辅导班,小学六年级,拿了华罗庚金杯赛市里一等奖。初三,拿了数学和物理两个全国一等奖,夏令营之后,进了北京高中的全国理科班,高三又拿到两个一等奖,虽然没有进全国代表队,但不管怎样也保送了,本科毕业后又读博士读了五年。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赢得盛赞,但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赋。当别人拼命夸他的时候,他们似乎是在赞扬另一个小孩,一个顺风顺水并且以此为骄傲的小孩。他看着自己和那个小孩的区别,不确定和他的联系。他怀疑所谓天赋只是偶尔到来的彗星,一瞬间觉得有,一瞬间又消失,再不存在。

他知道他恐慌的是什么。中学的时候,他学过一篇课文叫《伤仲永》。从学到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那篇文章是他的劫数。它刻画了他的命运,为他提供标志。如果他战胜了它,那就是战胜它的人生。如果败给了它,就是败给它的人生。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过一种与它无关的人生。即使它没照亮他的失败,也照亮他的恐惧。

韩知清楚,他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遮掩这种恐惧。就好像松鼠为了过冬拼命贮存粮食。他的深渊是他所拥有的和所希望达到的境界之间的深渊。他内心期望的目标太高,实际的一切却只是琐碎的注脚。他也许终将应了那句话,“泯然众人矣”。

这些年他时常能感觉一种追捕的力量,在他身后,逼迫他气喘吁吁向前跑。就是这句话。“泯然众人矣”。他总觉得过去的一切赞誉都是给另一个人的,随时会被拆穿。他因此需要一种辛苦到极点的感觉,就像本科的时候跑马拉松,从十五公里之后就开始力竭,到了三十公里之后差不多是麻木,到最后是做梦一样拖着步子坚持下来。那种感觉让他欣慰。他不是运动高手,但那却让他觉得踏实。起码是在跑,不是在停留坠落。他于是喜欢加班,像喜欢马拉松一样喜欢加班。连续十五个、甚至二十个小时之后,半夜出门,头晕但是心里踏实。他需要知道自己很辛苦。他多少能明白古代虔诚的宗教信徒为什么用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那是某一方面极大的焦虑,用另一方面的充盈来弥补。恐惧深渊,因而用重复的疲惫来弥补。

他一直很努力。从美国回来,到高校做讲师。他知道这在别人看来已经很好了,但他同样知道,这和他想要达到的高度相距有多远。这是0和1的问题,1是爱因斯坦的人生境界,0是所有其他生活,没有叫作“不错”的中间态。

又转了两个弯道,他开始下坡,漫长而平缓的下坡,不知道何处是尽头。脚下的路变得柔和,不像上山之路的陡峭凌厉,下山的路径变得蜿蜒舒缓,不再有台阶,改作碎石路面,在满身大汗的攀爬之后小步小步走过,格楞楞的石头按摩脚掌,有一种坚实的安抚。

再过去一段路,有一个岔口,他打开手机的GPS信号,但是搜索不到。韩知朝着自己印象中的公园门口的方向做了选择。直到此时,他仍然没想过夜不归宿或做出冲动的事情。他能说得清楚的记忆似乎也停留到此刻,至少在他次日在派出所里面对警察质询的时候,他能说明白的路线也就截止到这里。

他似乎又经过一段舒缓的下坡,但也或许是先上坡、再下坡。他记不清了。路上并没有很多岔路,他感觉自己每次都选了明智的一边,但不知怎么,就是迷路了。时间只有八点,但山中的夜色已经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再后来,他恍惚中走到一片熟悉的区域,虽然想不起自己何时走过,但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他顺着直觉走,转弯,再转弯。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指示牌。

他看到那个指示牌,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一路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过这里,来过这片区域。

韩知不知道,此时他的家中已经乱成一团。安纯给他打手机,显示说不在服务区;又给他打到办公室,没有人接;打给他的同事,说一天都没有看见他。

他更不知道,再过四五个小时,当午夜降临,安纯还是没有等到他回家,她会报警,而警察立即开始搜索他常去的各种区域。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一些热衷于报道本地惊悚新闻的小报即刻开始追踪报道,对一个青年才俊的失踪颇感好奇,而相关新闻在第二天一早就会登录到所有公交车的晨间新闻中。晨间新闻进入互联网,又会引发一大串兴致勃勃的议论。在那时那刻,所有的这一切韩知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块指示牌他认识。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跟着原先班级中的好友一起来这里,看望陆星。当时他们还曾就方向问题争论得激烈。

陆星,他忘不掉这个名字。

那块牌子有做旧的时髦效果,原木色嵌入棕色文字,显得低调却精心。“深山疗养院”,牌子上面天真的文字。那五个字令他内心怦怦跳动。

他顺着记忆的方向向前走。他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见到那所疗养院,想要见到陆星,还是只是想要沿一条确定的路径走,以逃脱萦绕不去的记忆,总之,他是坚定沿着木牌给他规划的路径向前。也许他已经直觉预料到他将面对的场景。

走进疗养院大门的时候,他并未遇到太多阻拦。当时不到九点,前台有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笔记本上的韩剧,困顿疲乏。既迷恋又疲乏的状态是一个人判断力最为低下的状态,前台小姑娘给了他一个访客证,告诉他快点出来。

韩知在楼道里走。疗养院处在山中,日常少有来访,入夜更彻底休眠。没有其他访客,安静得令人心疑。这家疗养院属于私立机构,专治精神系统出现复杂障碍的人。这里与其说是医院,倒更像是度假村。单人间、静谧的风景、舒适的条件,也有比较前沿的科研力量。据说进来还需要条件。楼道里刷成令人愉悦的浅橘黄色,明亮色调却不刺目、不咄咄逼人,有助于缓解紧张和焦虑。

韩知寻找着门上的数字。205、206、208,最后停在210的门口。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是不显得晦暗。通透的玻璃幕墙,巨大的月亮透过窗玻璃,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白。他看到陆星,坐在他的床上,靠着大而松软的白色枕头,眼睛面向窗外,面容安静而透着一丝茫然。床边有两排几乎不引人注意的测量仪器。

韩知在门口静立了片刻。他想起四年前还是五年前,陆星也是这样坐着。当时韩知还在读博士,跟几个本科同学结伴到这里看望陆星。一模一样的房间,也许不是这个号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星。之后的几年他没有再来,连头脑中都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看到的陆星,似乎又瘦了一些。原本就瘦,此时更像退缩回十几岁的样貌。表情里的清淡冷静、无情绪和微微困惑,也像极了陆星高中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与人交往不多,常常一个人在课桌后想事情,脸上的表情就是这种寡淡而困扰的样子。

韩知轻轻咳了一声,陆星听到了,缓慢转过头来,眼睛似乎用了一会儿工夫才对好焦,又过了好一会儿,陆星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来了。”陆星说。

“嗯。”韩知说,“我路过,来看看你。”

“坐吧。”

韩知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你怎么样?”韩知问。

“我?”陆星低头看看自己,“我挺好的。你怎么样?”

“……还凑合吧。”

陆星盯着韩知的眼睛看了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大开心?”

韩知没料到陆星如此直率,下意识搓了搓手:“……一般般,最近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稍微有点乱。”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堆碎事。”韩知自嘲地笑了一下,“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我都说不上来。……反正生完小孩之后,碎事就特别多。”

“你有小孩了?”

“嗯,四个半月了。”

陆星听到这个消息,并未显得吃惊,点了点头,倒像是早已有所了解一般:“你挺喜欢小孩的吧?”

韩知沉吟了一下:“也说不上,有一点喜欢吧,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有时候觉得还挺喜欢的,但多数时候还是觉得有点烦。晚上总闹,一两个小时就哭醒一次,一晚上也睡不好。我跟我老婆说让她想想办法,但她总说小孩子哭是正常的,还埋怨我。”

韩知说完,心里忽然微微一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刚一到来就开始抱怨,而且是跟一个多年未见、在疗养院里治疗的老同学抱怨。他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一个焦头烂额的新爸爸,为孩子吃夜奶的事情抱怨。这和他曾经期望的自己差太远了。

“你这两年好不好?”他连忙转过话题问陆星,“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陆星说。

“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吃早饭,出去散步,回来做思考练习。吃午饭,睡午觉。下午做思考练习。吃晚饭,晚上做思考练习。”

“什么叫思考练习?”

  如果觉得孤独深处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郝景芳小说全集孤独深处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时光里的欧洲北京折叠,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