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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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坑的哭声渐低,周遭一切渐渐离程潜而去,他先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继而感觉不到自己,他好像沉入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并与其真真切切地融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程潜才清醒过来,一时间感觉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连日来的疲惫与暗伤全都烟消云散。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可是再睁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个山谷,谷中有一棵大得不可思议的树,地面拢起的树根都足有房子那么高,树下靠着一具经年日久的尸骨。

尸骨旁边是他的小师妹水坑,以及一个陌生男人。

程潜吃了一惊,一手将自己撑起来:“你…前辈,你是谁?”

这人他认识,正是他在经楼第二层看见过的那半张画像里的人,而此人脚下还有一只身体细长的黄鼠狼,正静静地卧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坑也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她作为人的那一半不认识面前的人,属于妖的那一半却又觉得他十分熟悉。

那“陌生人”转向程潜,微微一笑道:“一闭眼再一睁眼,就连你师父也不认得了么?”

程潜本来就腿麻,听了这陌生人熟悉的声音,当即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师父?”

他那腰长腿短的师父怎么成了这样一幅人模狗样!

“师父”两个字教了无数次,水坑是听得懂的,她吃惊地“呀”了一声,歪了歪头,好像有了点眉目似的,呆头呆脑地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样,流了一串亮晶晶的哈喇子。

那长衣广袖的男人见状叹了口气,老妈子一样地仔细擦了她的口水,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也就是你师父我不嫌你啊,小脏丫头,要是换了你大师兄,迟早得把你一锅炖了”

这熟悉的调调立刻让水坑找回了亲切感,她转眼忘了师父换脸前的模样,开开心心地“啊呜”一声,用自己满是涕泪的脸糊了男人干干净净的前襟。

程潜心里此时是一千个找不着北,感觉自己和做梦一样,只能从最当务之急的问起:“师父,这是什么地方?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木椿真人将那块已经断成两截的小木条摸出来,丢到程潜身上,没好气地道:“你还敢问我?你们几个刻了个什么东西?”

程潜一眼认出了他们仨半宿的成果,讷讷道:“这…这是个追踪符。”

木椿真人叹道:“就你们这样的半吊子也敢擅动没见过的符咒,真是胆肥得能下酒了…你这追踪符中错了不止一笔,变成了一个半成不成的追魂符,本来也没什么用,没想到被噬魂灯与万魔之宗的元神强行激发,眼下它循着北冥君的元神,追到了北冥君的埋骨之地。”

程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大树上的骸骨身上。

那骨头是北冥君的?

不对,北冥君已经死了?

程潜心思急转,试探着问道:“师父,你是认识他的吗?”

木椿真人露出了一个苦笑:“托你们几个的福,我也是才认出来。”

说着,他从袖口摸出了另一枚铜钱,说道:“当年温雅兄给了我三枚铜钱,如今只剩下这一颗了。”

他的指尖在锈迹斑斑的铜钱的映衬下白得有些晃眼,程潜发现自己还是习惯他两撇山羊胡的猥琐形象——这个好像从画像上走下来的男人,看起来让他有种难以靠近的距离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回到画像中去似的。

木椿真人的指尖在铜钱上轻轻一弹,只听“叮”一声,一团雾气从铜钱上钻了出来,原地落成了一个与方才那位如出一辙的北冥君。

木椿真人打量了对方片刻,竟抱着水坑缓缓地跪了下去,口称:“师父。”

第30章

程潜被他这一嗓子叫得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开口唤声“师祖”什么的。

一年多以前,当他第一次踏足扶摇山的时候,还有眼不识泰山地认为这是一个没爹没娘、但少许有点格调的家禽门派。

可不是么,民间那么多话本,游侠散修之流姑且不提,但凡能称为“门派”的,哪个门派里不得有一帮三姑二大爷,整日里争强好胜,互相勾心斗角?

一个掌门带着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弟子——乡间少年掏鸟蛋打群架的组织恐怕都要比这个庞大。

可就在这几天,程潜发现门派不单有师伯,还有个师祖,这一点也没让他感到有什么荣耀。

同是一门所出,对比着那翻江倒海如等闲的师伯,还有这八荒六合第一魔头的师祖,再看看自家师父“活到赛神仙”的熊样,难不成扶摇派的存在,就是在向世人阐释何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

再者,“家禽门派”与“魔修大本营”这俩称呼哪个说出去比较好听,程潜还真有点举棋不定。

被一语道破身份,北冥君微微叹了口气,随着他一身的黑雾渐渐散尽,露出了下面掩藏许久的真容。

他既没有仙风道骨,也没有青面獠牙,总体而言,是个人样。

他脸上的眼窝微陷,给他平添了一点英俊,而除此以外,这位传说中的万魔之宗居然就只是个不怎么起眼的中年男子,两鬓微微带了一点白发,中间夹一张异常苍白的脸——还是个有点憔悴的中年男子。

北冥君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自己孤苦伶仃的尸骨近前,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小椿——我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你跪过我,现在装什么样子呢?”

木椿真人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将水坑放下,让她去找程潜,颇为随意地开了口,道:“上坟么,不比平常,跪一跪先人,也是应该的。”

程潜:“…”

他发现没大没小和不尊师长是扶摇派的传统。

“我一直以为你身毁形灭,元神是投胎去了,还曾经一度将小潜错认成你,毕竟他那生辰八字都对得上,混账脾气也有你当年遗风,可没想到你居然…居然并未离世,反而附在了三枚铜钱上。”木椿真人说到这里,顿了顿,继而有几分心酸地感慨道,“师父,你既然附身,为什么要附得这样穷酸?哪怕找不到金元宝,好歹也找块银锭子不行么?”

北冥君在黑雾罩身、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将万魔之宗的气度发挥了个十成十,够得上叫人顶礼膜拜的规格,谁知此刻坦诚相见,此人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他看着木椿真人,带着木椿真人平时看严争鸣时那种颇为愁苦的神色,笑道:“若是那样,为师还能见着你么?早被你花出去解燃眉之急了。”

木椿真人道:“师父,我门派现已然是今非昔比了,早就不像当年那样穷得叮当响了。”

北冥君神色不动地挖苦道:“知道,你出息越发大了,给自己拜了个财神徒弟。”

这两个阴阳两隔了经年的人你来我往几句,相视片刻,突然在程潜的莫名其妙中同时笑出了声。

程潜抱着水坑,和双目凹陷的尸骨大眼瞪小眼,完全没听明白长辈们话中玄机。

笑完,木椿真人才问道:“你一魂散在群妖谷,一魂散于噬魂灯,现在就剩下这最后一魂了么?元神久留人间,又无物依托,就算是北冥君,也得落个形神俱灭吧?”

北冥君笑道:“死不死的,不打紧。”

木椿真人:“师兄呢,死了吗?”

他当着数十艘大船,无数双眼睛的时候,只能直呼“蒋鹏”,此时私下里说话,却又叫回了师兄,想来在北冥君面前也不必有什么遮掩。

北冥君顿了顿,微微敛目,答道:“没有全然灰飞烟灭,我以一魂之力撞碎了噬魂灯中魂火,算是重创了他。不过你师兄这是以身饲虎,将自己与噬魂灯炼成了一体,魂魄也成了那鬼灯的精魄,从此不再入轮回,也算不得人了,你可以当他死了。”

木椿真人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他认出你了么?”

这一次,北冥君却笑而不语,没有回答。好似无声胜有声地回答他:认得出又怎样,认不出又怎样,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分别么?

北冥君转向程潜,颇为慈祥地叫道:“孩子,我这可是第三次见你了,过来。”

程潜往前走了几步,却并没有依言上前,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停在了木椿真人手边,不冷不热地对北冥君行了个晚辈礼。由于不知道应该称呼什么,便也没有贸然开口。

尽管师父和北冥君三言两语间看起来很亲近,但程潜直觉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师父和师祖的关系像看起来的那样融洽,程潜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年,师父从没有提过师祖一句,而且没有来给他收尸。

北冥君微微低下头,耐心地问道:“你在腥风血雨里也敢岿然入定,是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当时可是悟到了什么?”

程潜迟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答道:“受前辈与唐真人点化,弟子学到了列位前辈一点‘无惧于天,无惧于地,无惧于人’的气度。”

北冥君听了,百感交集地盯着程潜打量了一会,低声道:“好孩子,我扶摇派断绝的血脉又续上了。”

程潜听了这句话,陡然一怔。

一瞬间,他想起了师父前后不一的面貌,想起方才那只似乎已经死了的黄鼠狼,想起鬼道蒋鹏那句“半人非人”…种种前因后果飞快地串联,程潜几乎转眼就明白了这句饱含深意的话中的弦外之声。

他猛地扭过头去,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那突然之间变得貌美如花的师父。

木椿真人抬手放在他的头顶上,叹道:“你的心眼要是能匀给你四师弟一点就好了——不错,小潜,你猜得对,我扶摇派的血脉,早在十几年前就断了,我也是个死人。”

程潜牙关咬得太紧,一时间竟是“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

木椿真人却没有在意,依然侃侃道:“当时的掌门——我师父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无暇他顾,大弟子蒋鹏在这时候走火入魔,堕入鬼道,我自不量力追踪而去,成了死于噬魂灯的第一个怨魂,只是托了他魔功未成的福,得以剩下一缕元神逃脱,落入一只因雷劫将死的小妖身上,也算是我扶摇派的掌门印传承下去了。”

北冥君脸上似有悲意:“你…”

木椿真人笑道:“这小妖躯壳也没什么,就是太馋了点。”

北冥君低声道:“附在已死之身上,你就不怕元神力竭,魂飞魄散再不能入轮回么?”

木椿真人微微一拢袖子,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脚尖,满不在乎地学着北冥君的语气笑道:“不打紧。”

程潜低声问道:“师父,经楼里的画像是谁撕的?”

木椿真人闻言愣了愣:“怎么,没收拾干净么?哦…那可能是我干的,元神在噬魂灯中受百鬼撕咬之苦,出来以后不免心怀怨气,再加上那小妖是个死物,刚开始不习惯,有那么一阵子恐怕是神智不大清楚。”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程潜却觉得好像一口气哽在了胸中,他抱住木椿真人的腰,用力将头埋在他怀里。

这样温暖…怎么会只是一缕元神呢?

木椿接着道:“我刚落入一只黄鼠狼的身体,还不会用四条腿走路,连滚带爬地想去找我的掌门师父,结果…”

北冥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落成了一道孤苦的阴影。

“我看见了‘四圣’围攻扶摇山,”木椿真人对程潜道:“这才知道,我那师父原来竟是个不世出的大魔,四圣乃当世大能,全都落在扶摇山上,一路从扶摇山打到了这两百里开外的忘忧谷,惊动的天劫将这山谷烧成了一片火海,此后三年都寸草不生。四圣一死三重伤,我估计如果不是他们正好挑他闭关的紧要关头动手,死在古树下的还不知道是谁。只不过我见识又不多,不知道师父您老人家居然已经位列‘北冥’,失敬失敬。”

木椿真人的话故意说得挑挑拣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关键点他一个没提——比如蒋鹏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为什么要害死师父?北冥君又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四圣是谁?为什么招来他们厮杀?

他从头到尾都只说了经过,这些个前因后果只字未言。

要是平时,程潜一定会追问到底,可是此时他却已经全然顾不上了,他的胸口仿佛被一团棉絮塞严实了,堵得他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恨不能嘶声大哭一场。

木椿真人却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开了,径自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杈,树杈在他手中渐渐变形成了一把木剑,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来到一片空地上,对程潜说道:“你第二式学完了,今天为师将后面三式一起演示给你,要看仔细了。”

程潜没事总缠着木椿真人要学剑,又每每都会被师父揣一袋子糖果打发走,而今,师父终于要主动教他了,他心里却没有一点欢喜。

他明白,师父这是要离开他们了。

程潜怔怔地站了一会,眼泪突然冲了大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屏息也忍不住,咬破嘴唇也止不住。程潜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哪怕是爹娘几钱银子就将他卖了,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了这样深邃而无解的切肤之痛,一时间无从承受、无可发泄,将他时刻维系的面子掉了个干净。

水坑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见程潜不理,也索性跟着大哭了起来。

北冥君苦笑不得道:“小子,你刚才不是还无惧天地人么,怎么这会又开始哭鼻子?”

程潜拼命地忍着悲声,可是他发现忍得住喜怒,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眼泪,视线依然不断地模糊又不断地清晰,他哽咽良久,说道:“师父,我不学了,你不要教给我好不好?你…你是不想要我们了吗?”

木椿真人微微垂下木剑,想哄他几句,无奈又想起程潜不是韩渊,轻易糊弄不过去,半晌,他才说道:“天也,命也,小潜,就算没有今天的机缘巧合,我也没有几年光景了,照样跟不了你们一辈子。”

木椿真人说到这里便闭了嘴,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那孩子都会钻自己的牛角尖,于是干脆缄口不言。

他将木剑横于胸前,利利索索地摆了个起手式,这一回,他没有念那可笑的口诀,也没有故意放慢速度。

第一式鹏程万里,少年人意气风发,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雄心万丈。

第二式上下求索,漫长而痛苦都含在目不斜视的刚硬剑招中。

第三式事与愿违,通天彻地,也不过洪荒蝼蚁,固若金汤,不过浪头沙屋。

第四式盛极而衰,三起三落,仍然逃不脱这条源远流长的宿命。

第五式返璞归真…

程潜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死了”和“飞升了”,有什么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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