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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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讲究“天地君亲师”,仙门中人却大多寿元绵长,亲缘淡薄,没了“亲”,他们又不肯对凡人天子俯首称臣,进而没了“君”,五常只剩下“天地师”三常,师门比家门还要珍重,可见这“天下座师”四个字的分量。

说出去,谁会相信堂堂青龙岛主、四圣之首的顾岩雪,竟会是这样一副寒酸受气的样子?

四圣中,青龙岛主或许不是道行最高的,却一直被默认为四圣之首,自然也是这个缘故。

几人一路赶到了青龙岛大码头附近,那里已经战成了一团。

原来岛上不见的巡夜与弟子是都到了这里,正与另一伙人打得难舍难分。

青龙岛十年一仙市是修仙界的大事,哪个名门正派的大能来了这里不毕恭毕敬?然而来者却是不善,海上已经风波四起,无数大船在漆黑中连成一片的天海之间若隐若现,御剑之人的点点荧光漂在半空中如一把星子,涛浪滔天。

仔细一看,竟真如那些碎嘴散修所传言,有一蛟龙身影穿梭于其中!

仿佛是跟在青龙岛主身边比较安全,李筠终于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又博闻强识了起来,说道:“那不是青龙,青龙乃上古神兽,怎会在人间出没?只是一头蛟怪,奇怪,蛟怪不是西行宫才有的么?怎会跑到东海来?”

韩渊道:“指不定是哪个魔修偷来的。”

李筠沉吟片刻,将真元注入眼中,极力望去,讶然道:“蟠龙旗——那船上有西行宫人的蟠龙旗!可是西行宫怎会…”

青龙岛与西行宫同列十大门派,地处偏远,一向讲究避世修行,诸事不掺合,而没听说过和谁结仇,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渡海而来寻青龙岛的晦气?

他话音没落,青龙岛主忽然长啸一声,那海上几乎所向披靡的大蛟闻声猛地跌落水下,惊起的水花一连拍翻了三条船,场中骤然一静,连方才风起云涌的海水海潮一时之间仿佛都平息了。

双方不由自主地罢手,人群中让出一条通路,岛主走上前去,扬声道:“诸位西行宫道友深夜到访,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是有什么指教?”

只听一声号角响起,海上密密麻麻的大船骤然分开两边,一艘蟠龙大船几乎是从黑得看不清深浅的海底冒出来的,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船头,整个人虽然透着一股天人五衰般行将就木的气,却依旧威势不减,目光如有实质,黑压压地在人群中间一扫,开口道:“顾岩雪,百年不见,你这青龙岛主风光不减啊。”

岛主眉头微皱,拱手道:“白嵇道友有礼。”

严争鸣这个掌门当得颇为闲云野鹤,除了刚到青龙岛的时候查阅过几本岛志的大事记,其他便诸事不往心里去了,闻言低声问道:“白嵇是谁?”

李筠同他交头接耳道:“西行宫的宫主,听说都快一千岁了,以前经常有人传说他会是九州之上下一个得道升仙的,如若飞升不了,恐怕他寿元也快要尽了。”

程潜缓过一口气来,挣扎着推开了严争鸣,自己站了起来,闻言奇道:“二师兄怎么什么都知道?”

“闭嘴,没你的事。”严争鸣立刻忘了打听白嵇是何方神圣,低头掐住程潜的脉门,皱着眉查看他的伤势。

两位当世大能的一来一往,已而在众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讲经堂中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散修们有胆大包天的,纷纷攀爬到周遭树丛与礁石上,张望议论。

只听岛主平心静气地质问道:“西行宫若是来人,为何不先上拜帖?我岛上虽然不过一蛮荒僻壤之地,难不成不懂待客之道?白宫主这样带人直闯是什么意思?”

蟠龙大船转眼已经到了近前,白嵇道:“白某此来自然不是串门的,五年前,我那不成器的孙儿离家游历,听闻贵岛仙市热闹,便与众道友结伴而来,想凑个热闹,而后通讯宫中,说是见了贵岛讲经堂,有心想长些见识,便以散修之身拜入讲经堂进修,这几年便再没了音讯。我们都当他在贵岛潜修,可是前些日子,我那孙儿留在宫中的本命灯突然灭了,我以搜魂之法召其魂魄,竟遍寻不到,这才知道,他、他…”

白嵇说到此处,竟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韩渊听了微微一皱眉,他与他那几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兄们不同,属于大事小情都要知道知道的主,岛上三只耗子四只眼的流言蜚语都要从他耳朵里过一遍,从未听说过讲经堂里出人命。

岛主一招手,一个弟子便一路小跑着到他近前,双手奉上一本名册,问白嵇道:“不知令孙名讳?”

白嵇勉力抑制悲意,颤声道:“上衍下礼。”

岛主将那名册往空中一抛,嘴唇微掀,念了句什么,只见一本厚厚的名册飞快地从头翻到了尾,未停留一次,便书背向上,掉落了下来。

一旁的弟子道:“岛主,讲经堂中未曾登记白衍礼这个人。”

不远处有人开口道:“或是化名…”

侍立于旁的唐晚秋接话道:“放肆,你当青龙岛是什么地方,容许宵小之徒化名混入?若不是真名实姓,根本不会出现在名册上!”

她一开口,周围一圈人就本能地感觉要坏事,果然,那白嵇听了大怒,须发皆张道:“你是什么意思?”

第43章

唐晚秋可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仅这次讲经堂开始前,她就独自一人在外游历多年,早听说过白嵇那些烂事——这老鬼一族精通御兽之术,又依仗他们养的几条大泥鳅,在西太行一带几乎是半个土皇帝,老不正经娶了数不清的漂亮女修,生了十多个子女。

有道是贵精不贵多,白嵇十多个儿女中无一人成才,不是意外陨落,就是修为不行寿元耗尽,没有一个活过他们这天降神龟一般的老父,这些年来没见他给谁出过头。

这会儿哭孙子倒跟真事似的!

难不成他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要指望眼眶子?

唐晚秋气不打一处来,正待呛声,岛主却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继续搓火。

只听那岛主温文有礼地开口道:“门人年少,出言无状,宫主大人大量,不要同小辈计较,我看眼下还是寻找令孙要紧。这一次讲经堂上所有人的名字都记载在册,令孙确实并未入住讲经堂,或是他一时好奇,后又觉得岛上教授的功法不入眼,自行离去也未可能——但他既然来过,必定有人见过,若白宫主有令孙画像,我可派弟子帮白宫主在岛上问问。”

严争鸣听了有些叹服岛主的肚量,他这掌门人当得半路出家,为人处世上经常办出一些不妥的事来,每每事后才想起后悔,他一边把着程潜的手腕,一边分神听着,顺口对程潜道:“要是有人在我们后山水潭里弄一条长虫兴风作浪,我肯定不跟他们讲道理,打出去了事,更别说还要帮他们找人了。”

程潜好像丝毫没听出严争鸣话里的反省和不赞同,顺着他的话音便道:“该打。”

严争鸣瞪了他一眼,他们平时聚拢真元、锻炼经脉,多少都能懂一点脉象,他摸出程潜方才除了皮肉伤,竟还有不明原因的内伤,气得在他背后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怒道:“还不调息,哪来那么多废话?”

程潜:“…”

良心呢?他统共就说了俩字。

然而未及反驳,一股暖流已经透过严争鸣放在他后背上的手掌传了过来,直通入四肢百骸,温和地转了一圈,程潜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但他少年心性,不肯承认被大师兄一直照顾的感觉熨帖得很,只嘀咕道:“多事。”

话是这样说,他终于松开了一路握着霜刃的手,专心地收敛心神,默念起清静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岛主这个级别的笑脸人,别管白嵇是真心为了孙子还是别有用心,听了他这番话总不好表现得太过,气焰不由自主地矮了几分,颇不情愿地客气道:“是,也请岛主赎罪,老朽子女俱已陨落,只剩下这么个资质不佳的孙子,实在是…”

岛主带着他那特有的愁苦笑容摇摇头,大度地说道:“人之常情,且将令孙画像请出来,让弟子们多打听打听,白宫主也不妨带人暂且在岛上住下,岛上正要考校不才弟子们的技艺,白宫主若肯拨冗指点一二,那便是他们享之不尽的福气了。”

别说白嵇堂堂西行宫主,就算他是一头逆毛驴,此时也让岛主三言两语给顺过来了。

白嵇低下头,眼珠在下面急转了几下,因为不由自主地被岛主带走了话茬,他心里不免有些焦急——白宫主万金之躯,千里迢迢赶到东海,可不是为了他那连名字都要想上一会的孙子。

程潜闭着眼调息,却从头到尾听到了,他有种抓住一切蛛丝马迹往坏处想的本事,此时心里却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弯,寻思道:“肯定没有这样容易了结,否则为什么岛上刚一乱起来,岛主就要派人送我们离开?”

岛主到底知道什么?那鬼鬼祟祟的周涵正又是什么人?蒙面的都是姓周的人么?岛主方才为什么不寻个由头宰了那周涵正?

还有,为什么唐晚秋警告他们在外面不得提起扶摇派?

雪青又为什么…

程潜一想起雪青,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助他调息的严争鸣马上感觉到,见他忽然面如金纸,冷汗浸过两鬓,唯恐他内伤有古怪,顿时再难以板着面孔,忙将程潜一揽,低声道:“小潜,怎么了?”

程潜心里难受得厉害,可直觉此地并不是说他们门派中事的好时机,硬生生地将话独自咽了回去,只是边忍边低声道:“回去再告诉你。”

这时,白嵇在岛主的催促下没了办法,只好一手指天,从他指尖中飞起了一团浅淡的白烟,而后一个真人等身的青年虚影出现在半空中,那青年面孔模糊不清,飘在空中,一会大眼睛一会小眼睛,总之不大像一个人,可见这白嵇只怕已经记不清他那“宝贝孙子”的模样了。

白嵇脸色有些难堪,勉强道:“这便是我那劣孙,诸位有曾近见过他的,万望告知。”

岛主看了唐晚秋一眼,唐晚秋打量了那青年一番,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岛主道:“好,明日将白小道友的影像请到擂台边,弟子们也好,讲经堂的诸位散修道友也好,看见了自然有分说,今天天色已晚,先然客人们去休息吧。”

眼看西行宫夜袭成了一枚声势浩大的哑炮,众弟子们也纷纷要收起兵刃。

熟料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只见一个人影突然闯了出来,径直向白嵇扑了过去,被白嵇这大能的真元扫飞了出去,后背撞在了一棵大树上,那人没有穿青龙岛弟子的白色长袍,约莫是个散修,修为也不怎么高,这一下撞掉了他半条小命,他手脚并用,一步一血印地向白嵇爬过去,口中叫道:“宫主救命!白宫主,我、我认得小公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毕竟从白嵇给的画像来看,亲妈来了都不见得认得出,别说个不相干的人。

白嵇也不过拿孙子失踪当个由头,听了这话,一时间也是震惊不已,当即收起威压,指使亲随将那散修扶了起来,自己也上前两步,故作惊喜地一把抓住那散修的臂膀:“你、你说什么?你见过衍礼?”

那散修众目睽睽之下,竟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道:“白兄已经遇难,下一个想必就轮到我了!”

岛主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微微上前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在讲经堂中进修的道友么?且不忙说,我先叫人给你疗伤。”

他这番话音没落,那散修脸上便要吓得魂飞魄散一般,连滚带爬地躲到了白嵇身后,口中不住道:“宫主救命。”

这态度简直是将岛主当成了洪水猛兽。

白嵇虽不明所以,但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便就坡下驴地故意大声道:“怎么回事,你说。”

那散修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直立,哆哆嗦嗦地一直将自己躲在了一圈西行宫弟子中间,这才颤声道:“我们查到了,这岛上有人炼魂修鬼,专向我们这些没跟没底的散修下手,白兄偷偷和我说过他要彻底追查此事,再上报岛主,结果、结果…他被那鬼修的噬魂灯吸进去了。”

没有绝顶的修为与举世罕见的毅力,普通魂魄能在炼化中坚持多久?而一旦被炼化,便是永世不得超生,三魂七魄都成为别人的傀儡,连转世都没有,只能等着灰飞烟灭。白嵇听到这里,终于被唤起了一丝浅淡的血脉之情,忍不住呆了呆。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唐晚秋已经率先喝问道:“你说那鬼修是谁?”

她这一嗓子石破天惊,那散修一声惊叫,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人险些成了一棵倒栽葱,连连蹭地,口中乱七八糟地说道:“别杀我,岛主,别杀我…白宫主救我!”

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实在太多,唐晚秋再棒槌也听明白了,扫帚眉当即一竖道:“你说岛主就是那个摄人魂魄的鬼修?简直一派胡言!”

然而除了她以外,没人敢这样理直气壮,众弟子还没什么,那些个在青龙岛外围的散修门一窝蜂地都炸了——鬼修可不就是鬼气森森的么?这样说起来,岛主那形容枯槁、愁眉苦脸的模样还真有些…怪不得常年闭关!

再联想,仙市刚开市的时候,众修士横渡东海的路上不就遇到了一个大鬼修么?

鬼修就算在魔道里,也是异常酷厉罕见的一种,千八百年不见得遇上一个,怎么那么巧,就在仙市的路上碰上了一个?

既然出现在附近,那大魔修还指不定是岛上哪位大能的同道中人,甚至是某位大能的化身也说不准呢。

唐晚秋忍无可忍道:“你们这种废物算什么?就算岛主要炼魂,轮得上你们这些修为低微之人么?抓我去岂不更好?”

此言一出,人群中的议论声顿时低了下去,唐晚秋是有道理的,以青龙岛主之能,抓个把元神修士不在话下,实在没有必要用一帮修为低微到恨不能没入气门的散修。

唐晚秋不会说话,但不代表脑子不清楚,当即再接再厉道:“那小子,你敢不敢报上名来?你姓甚名谁,有什么证据说岛上有修鬼道的?讲经堂十日一次,中途道友们私下也交流不少,难道凭空少一个人会没人知道?你是谁派来污蔑岛主的?说!”

在场稍微敏锐些的人,此时都已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程潜有种不祥的预感,当机立断摒除杂念,抓紧时间调息起来。满场的喧嚣,他全不在意,说入定就能入定,严争鸣只好默默在一边替他护法。

只要程潜不受伤、不流血,严争鸣看着师弟那沾着血、因为苍白而越发如玉的脸,心里总有一种错觉,仿佛程潜是个铁打的。

那散修躲躲藏藏地哭喊道:“我这蝼蚁一样的修为,要不是走投无路,怎敢构陷青龙岛主?我不要命了么?你们自然厉害,都叫得出名号,都有来历,少了谁都会引人争论,我们这些无根的散修的命,又有谁在乎?”

唐晚秋看起来现在就想提剑将他捅成蜂窝:“呸,一面之词,有什么证据?”

散修道:“自然是有的,白兄说机缘巧合,在岛主闭关附近看见过炼化的鬼影,那处必有噬魂灯!”

众人立刻“轰”一声炸开了锅。

此事简直闻所未闻,而这证据说了等于没说。

无论有没有噬魂灯,青龙岛主都不可能放任别人搜查他闭关修行的洞府。

那可是四圣之首的天下座师!

白嵇就算再昏头,也不敢当面提起要搜岛主洞府的事,这简直岂有此理么?

这时,有一人朗声笑道:“这位道友满口昏话,难不成想鼓动大伙在青龙岛上造反吗?”

众人回头望去,见周涵正领着他那一群黑鸦一样的蒙面人走了过来,这些蒙面人在天上御剑的时候不显,落在地上走路的时候才让人看出一点端倪来——这些人队伍极其整肃,每个人的体貌竟都差不多。

严争鸣冷眼旁观,忽然想起当初在讲经堂上,那周涵正鼓动程潜 “拜入他门下”——严争鸣一时间忍不住揣测,这姓周的是哪门哪派,什么来历?

周涵正一抬手,身后所有的蒙面人令行禁止地一同停下,竟没有人多迈一步。

他将折扇打开,在胸前晃了几下,说道:“周某承岛主恩德,在岛上挂名护法多年,少不得要为自家岛主的清白说句话了——要说鉴别鬼道魔修,可不一定要亲眼看见他的本命噬魂灯,行鬼道者魂魄污浊,只需借得魂镜,一照便知。我家岛主光风霁月,怎可能与那些邪魔外道有瓜葛?”

白嵇疑惑地看了周涵正这搅屎棍一眼,一时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来头,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散修出现,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岛上的另一股势力,当下谨慎地说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一面魂镜,悬在那皇宫大内的大殿上,难不成要我们这些人一起闯进皇宫?”

周涵正笑道:“白宫主不问世事久矣——先帝爷时,那魂镜就已经赏给了天衍处,说来也巧,只因上次仙市时海上惊现鬼道大魔,为防万一,我这镜子随身带着呢。”

这一句话不啻于水落滚油,连唐晚秋都怔住了:“什么你是天衍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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