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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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去过,”童如却神色不变,老僧入定似的说道,“我去问了徐应知,他卜给我三个大凶卦,还劝我顺应天命,老实点等死,我觉得这种朋友留着过年也没什么用,于是回去将掌门印传给小…你师父,自己下了不悔台。”

“不悔…什么?”

“‘有来无回莫回首,落子无悔不悔台’,哦,大家又叫做‘心魔台’,”童如说道,“扶摇山乃是一先天秘境,想必你也知道了,相传这秘境是当年一位飞升大能从三界外搬来镇守心魔台,并隔开人界与群妖的,我扶摇一脉就是奉命守关之人。”

程潜闻言呆住了:“真的?”

“多半是假的,大致和鸿钧开蒙、盘古开天差不多,只是故事,”童如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万魔之宗笑起来的时候非但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很是亲切,“可不悔台是真的,台上有一块逆天之物…”

程潜脱口道:“心想事成石?”

“我进入三生秘境后,执念深重,走火入魔,冒天下之大不韪,徒步踏上不悔台十万零八千阶,将那块被扶摇山封了几千年的石头取出,又不顾四圣劝阻,以百万生灵为祭,对它许下不可赎之愿。”

他最后几个字居然有森然之意,程潜蓦地想起师父当初封北冥之魂时那句“你手中枉死的人”,心里不由一凉。

“你在谷外碰见的亡魂,推算起来,其实都是那一次种下的因,”童如苦笑道,“我罪无可赦,但也算是…私愿成真。”

程潜不由得追问道:“当年是何人引你入三生秘境的?”

童如脸上并无怨愤,只说道:“遭报应的人。”

程潜还要追问,木椿真人却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他道:“小潜,天快亮了。”

东方已经露白,程潜蓦地一惊。

木椿真人看着他,笑道:“本还想着你能多留一会的,看来是不行了。”

先前还好,不知怎么的,此时程潜听见这一句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忍了半晌,他终于哽咽道:“我想天长地久地与师父留在这里,可还与一人有百日之约,万万不敢爽约。”

不远处童如露出一丝苦笑,像是欣慰,又像是追思起什么。

他忽然一抬手,周身锁链“哗啦”作响,那些加诸于身上的刀剑之气暴涨,将程潜硬是推了出去。

木椿真人的脸渐渐模糊,千里亡魂从他脚下飞快地掠过。

程潜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良玉生烟…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与极浦书》注2:有些冻死的人临死前会有种自己很热的错觉

第76章

程潜返回扶摇山庄的时候,就看见山庄里的佃户们都不干活了,一水探着头围观。

山庄门口人满为患,车水马龙,两排官兵并排而出,石头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守在门口,一辆车停在那里,拉车的马虽然在肉眼凡胎看来,与其他马匹殊无二致,程潜却一眼看出了那是两匹品相不错的飞马。

而飞马车前,还站着两个品相也不错的修士,全是元神以上,其中一个甚至还是青年面孔,周身有种独特的凛冽。

竟然还是个剑修。

山庄这些日子人来人往无数,都是李筠在处理,这些人本来也并不能吸引程潜驻足,他将霜刃提起,人缓缓落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马车后面跟着一水黑鸦一样的蒙面人,车上挂着一面天衍处的旗。

一位年长些的修士在叫门,说话很是文绉绉的,摆完事实讲道理,说完天下说苍生,山庄守门的大约是水坑,门口的石匾上闪烁着彤鹤特有的三昧真火。

水坑很会以不变应万变,无论别人如何说破大天,她就只有一句话:“请回吧。”

要不是程潜听出她的声音,可能还以为里面是个自动回答的傀儡。

年长的修士看起来有些一筹莫展,旁边那年轻的剑修将剑抱在胸前,不客气地开口道:“师兄,与他们废什么话,这些人在凡间藏头露尾,里面那什么剑修掌门想来也没什么本事,我看这山庄布阵之人恐怕还没有元神修为,便是砸开了,谁能拦得住?”

“闭嘴。”年长者皱眉打住了他的话音,刚转过身来想训斥两句,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长刀上。

年轻剑修随之将目光转过去,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树梢上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脚尖轻轻地点在树梢上,袍袖随风而动,猎猎扬起,好像一面灰色的幡。

他们所有人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正是程潜。

他微微垂着眼,神色漠然得不像活人。年轻剑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几乎被飘扬的袍袖遮盖的剑上,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他话音没落,程潜突然抬起眼。

不过转瞬,程潜已经从树梢上飘了下来,蓦地便到了那剑修面前,随即,一股冰天雪地的寒意四下弥漫开来,他举手投足,无不肃杀,周围一干修士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一大步。

程潜眼皮也不抬地冷笑道:“你们堵住我家门口,还问我是什么人?”

年长些的修士闻言,忙上前一步稽首道:“在下乃是天衍处司印吴长天,特来求见贵派掌门,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程潜早做好了万年唱黑脸的准备,当即道:“天衍处是什么东西?不见!”

话音没落,他一袖子已经甩出去,饶是吴长天躲得快,胸口仍然被一股孤寒冷冽的真元扫了个边,顿时感觉半个身体冻住了,接连后退好几步,狠狠地撞在了马车车辕上。

程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谁是你道友?”

“你!”年轻剑修暴怒,顿时要拔剑上前。

程潜手中霜刃“嘎啦”一声脆响翻转过来:“想动手?那我程某人倒是愿意奉陪一二。”

“程某人”三个字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出,吴长天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连忙喝住同伴:“游梁,退下。”

程潜嘲讽的目光扫过面前这群黑鸦一样的人,突然露出一个极尽刻薄的笑容,说道:“你们为了魔龙韩渊而来?”

吴长天将不情不愿的游梁推到身后,赔笑道:“正是,此人眼下已经有万魔之宗的趋势,一干藏头露尾的魔头全都供他驱使,若是我道中人再不能团结一心,恐怕世间将有大劫,那便…”

吴长天一抬眼,看见程潜充满讥诮的目光,后面的话竟一时说不下去了。

“魔龙韩渊。”程潜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道,“吴大人,你可知此人为何入魔?”

吴长天愣了愣。

“因为他在十来岁的时候,中了你们天衍处前辈周涵正的一封画魂,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因果报应?”程潜声音很低,仿佛面对这一群人,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肯多费,“大人方才说什么?你道中人?”

他话音突然转冷,霜刃“呛啷”一声出鞘,一道海潮似的剑气凌空斩过,在地上划了一道几丈长的弧线,站得近的几个天衍处修士全给他这一剑扫了出去,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程潜的目光比剑光还冷上三分:“带着你的狗滚,敢踏入此线者,就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就在这时,山庄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水坑走出来,装模作样得仿佛像个大家闺秀,冲外面的众人一敛衽:“三师兄,掌门师兄让你不要胡闹,快些进来——诸位,我们掌门近日闭关,不见外客,请诸位客人见谅啦,自便。”

听得出水坑也不习惯这么说话,她本是个漫山遍野扎着翅膀乱飞的野丫头,叫她去学人们那虚以委蛇的一套,实在是有些勉强,程潜心里微微转念,不由得暗叹口气。

门派凋敝,却偏偏总在风口浪尖上。

他冲水坑打了个眼色,留下了一个倨傲的背影,抬手将扶摇山庄的门封上,大步往里走去。

水坑连忙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跑着追了上来,喋喋不休道:“小师兄,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找到让大师兄醒过来的办法了吗?我跟你说,他眉间的心魔印前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短了一些,你说这是好兆头吗?”

程潜简单地点了个头,说道:“嗯,我要闭关百日左右,最好别让那些人来打扰。”

“好的,我去和二师兄说,反正他鬼点子多,”水坑连连点头,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啦,小师兄,你不知道,大师兄好像能听得见我们对他说话呢!”

程潜的脚步蓦地一顿。

水坑乐颠颠地接着说道:“你说我多去找他聊天会不会…咦,小师兄,你怎么了?”

程潜不由得想起他和唐轸在严争鸣床前肆无忌惮的谈话,莫名地有些心虚,他避开水坑的目光,伸手掩口,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一声:“没什么。”

同时,程潜心里默默地回顾片刻,他们家大师兄从小就不学无术,被师父念经念得据说看见字就犯困,除了本门经书与心法,没见他碰过别的书本,应该…应该不会多想什么吧?

在水坑诧异的目光下,这方才还拿着霜刃大杀四方的人突然面露尴尬,脚下如抹油,匆忙跑了。

第二天,扶摇山庄仿佛被头天纠缠不休的天衍处激怒了,整个山庄换了防御阵法,原本只是温和的防御阵中似乎有某种凶戾之物加入了阵眼,阵法顿时改天换日,隐隐地环绕着一圈逼人的杀气,肆无忌惮地四散出来,分明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山庄里,外院中的小厮已经被清理出去了,院中霜刃高悬,正是此阵的阵眼。

李筠不由得擦了把汗,拱手对身侧的唐轸道:“全赖唐兄指点,多谢了。”

“李道友不必多礼,我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唐轸说话间,目光从霜刃那雪亮的剑身上掠过,感慨万千地说道,“‘不得好死’之剑,大约也只有令师弟这样的人,才差遣得动这种不世出的凶器。”

李筠负手叹道:“我总担心他太过偏执强硬,过刚易折。”

唐轸笑道:“李道友也太多虑了些,修士与天争命,不执着的人大多走不长,他这样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的人,岂不心性正佳?”

李筠眉宇间忧色更甚,说道:“修行什么的倒是其次,只是我担心…万一事与愿违,师兄他出点什么事,小潜会不会…”

唐轸听到这里,眉梢微微一抬。

会怎样?

然而李筠却又将下文吞了回去。

李筠好像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是唐轸一样,连忙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地抱拳道:“唉,这话一说就多,都是我们门派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不拿来搅扰唐兄了。”

唐轸道:“那倒无妨,只是程小道友一声不吭地突然要闭关,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哎,李道友,你说他总不会异想天开地打算自己造一把剑吧?万一他不成功,严掌门的身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李道友打算怎么办呢?”

李筠闻言,心里好像没有一点成算似的,在唐轸面前呈现出了一个真正的窝囊废,脸上写满了真正的六神无主,苦笑道:“这我真不知道…不瞒唐兄,掌门师兄就是我们的主心骨,现在主心骨倒下了,我们也就…唉,真是让唐兄见笑了。”

唐轸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只觉扶摇派众人中,若当真动起手来,这李筠可谓是最软的一个柿子,偏偏此人心眼多得好像蜂窝,又狡诈又多疑,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半晌,谁也没有试探出对方半点真话。

此时,回到竹林小清安居中闭关的程潜手中正拿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不过三尺长,轻得要命,木头纹路平和优美,看不出一点杀伐气。

程潜站在严争鸣床头,想起水坑那句“他能听见”,便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说句什么,可千言万语太多,他自行筛选一番,感觉其中大多数恐怕说出来不大合适。

程潜见他脸上有一缕头发,下意识地便想伸手拨开,然而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有触觉,手便不当不正地停在了空中,良久,终于还是没敢落下。

最后,程潜公事公办一般地开了口,一个没留神,语气似乎比平时还要生硬些:“师兄,水坑说你能听得见,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过几天我神识可能要探入你剑气与内府,可能不大舒服,到时候你尽量不要阻拦我,赶紧让路,冷是冷了些,但活命要紧,听到没有?”

一口气说完,程潜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一样,连忙定了定神,将木剑放在膝头,盘坐入定。

扶摇山庄统共那么几个人,严争鸣已经可以通过屋门响与脚步声来判断来人是谁了。

程潜消失了好几天才回来,严争鸣抓耳挠腮地想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谁知在内府中等了半晌,就等来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叮嘱,周遭心魔见缝插针地向他聚拢过来,化作百种程潜的模样,全被严争鸣的元神劈开了。

这被要求“到时候闪开别碍事”的元神悲愤地想道:“都什么混账师弟!”

然而就在这时,严争鸣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周身仿佛被一股剑意包围了,那剑意如此熟悉,乃至于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是什么。

扶摇木剑?

小潜又打算干什么?

程潜收敛心神的速度极快,转眼已经将方才种种抛到一边,神识沉入了自己内府。

他膝头的木剑仿佛被什么激发,缓缓地升到半空,悬在了程潜头顶,平平无奇地木剑身上忽然有股淡淡的流光扫过。

程潜的元神在自己的内府中手持一把幻化出来的剑法,像当年木椿真人教剑一样,极慢地将第一式“鹏程万里”走了一遍,木剑法一如往昔,渐渐生出与心境相合的剑意。

程潜一遍一遍地演练着第一式,穿过万般回忆,找寻当年初次练剑时的心境。

他刚刚入门,无意中被听不懂人话的水坑带到了后山云层之上,居高临下,见山间遗迹万千,听列祖列宗们传声千古,心绪蓦然开阔,正暗合了“扶摇”二字,从此一步踏入道门,只觉此间山高水长、气象万千,而他如好奇幼童,带着贪多嚼不烂的天真的渴望,四下拾遗…

不知过了几天,在内府中演练鹏程万里的元神动作越来越快,随着程潜心意而动的元神突然变成了他少年模样。

这一式剑意成了!

可是剑是活的,剑意也是无形的,这二者并无可依托之物,如何能注入木剑?

程潜归来途中就将这个问题仔细想了一遍,最后这光棍不负众望地想出了一个非常凶残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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