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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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大尾巴狼一样地没接话——在这方面,吴大人终于二五眼了,严掌门当了这许多年的“捞钱公子”,压根没啥“人品”可言,非常欢迎别人给他带来这种侮辱。

严争鸣拿起那块玄武印章把玩了片刻,见底下刻的乃是“卞旭私印”四个字,不咸不淡地开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游梁脸都绿了,吴长天却涵养极佳地答道:“在下姓吴,上长下天。”

“哦,吴道友,”严争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对了,我有一个事,一直困惑了很多年,还请吴道友为我解惑——你说顾岩雪那种天下为公,唯恐别人占不着自己便宜的人,周涵正究竟为什么要设毒计杀他?”

青龙岛一役,看似是白嵇与唐尧联手逼迫顾岩雪,周涵正姿势带着他的黑衣人煽风点火而已,可后来琢磨起来,里面处处透着天衍处的影子不说,那些中了画魂的人也完全就是周涵正的手笔。

游梁神色有些疑惑,看起来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

吴长天的脊背却蓦地一僵,双颊一瞬间绷紧了。

严争鸣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指尖在印石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轻响,他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自己那只手,可能感觉自己还缺个珠宝玉石的扳指,在拇指上比划了好几下,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当然,若是什么朝廷秘辛也就不必说了,这一百多年我快过糊涂了,你们那皇帝换了几个了,还是当年那家人么?”

就在严争鸣以为吴长天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道:“顾岩雪是在周涵正的一力主张下,由天衍掌门亲自签下的诛杀令。”

严争鸣动作一顿:“哦?周涵正不是一直挂名青龙岛么?就从未感念过他们那冤大头岛主的知遇之恩?”

吴长天:“正是因为他做了这左护法,才清楚讲经堂一日大似一日,对天下修士的影响已经超出了控制。”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机缘入那些名门正派?

偌大九州,说得出自己出身门派的修士凤毛麟角,大多数走上这条路的人,都在自己辛苦摸索。对于那些刚刚入门的散修、干脆入不了门的凡人来说,他们怀揣信念,但拜师无门,青龙岛的讲经堂就是唯一的希望。

“顾岩雪身为四圣之首,声望已经高到了极致,修行中人大多无君无亲,‘师’字仅次于天地,你便知道‘天下座师’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了。”吴长天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叹了口气,他眉目低垂,一瞬间竟然露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慈悲相,“只要他顾某人振臂一呼,那些受过讲经堂恩惠的大小修士们便能替他荡平天下——这太危险了,严掌门,只要他稍稍有心钻营,便是人间真神,谁能容他活着?”

严争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不言语,吴长天不躲不闪地回视,同时坦然道:“严掌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必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我今日既然敢开口谈及此事,遮遮掩掩的也没什么意思,所幸多说了好——讲经堂原身叫做‘足下堂’,说得是千里之行始于此处,是令师祖童如联合四圣一手创办的。”

此言一出,屋里一阵死寂。

严争鸣一身傲慢逼人的小动作全部停了下来,角落里的水坑一瞬间睁大了眼睛,连屏风后的李筠与程潜也吃了一惊。

程潜立刻想起了他在锁仙台上见的那个纪千里。那老东西说话句句疯疯癫癫,却原来也句句意味深长。

一股来自剑修的森冷杀意笼罩了外间,严争鸣的修为进了入鞘阶段,不再锋芒毕露,却也让人越发喘不上气来,兜头罩住了吴长天的头顶。

吴长天岿然不动,兀自说道:“是童如,你没听错——世人都觉得三生秘境开启纯属偶然,其实不是,秘境开启的秘钥,就是我天衍一门的传承之物,只要一个人心里不是完全的无欲无求,他就无法超脱。童如自秘境而出后,果然走火入魔,不顾四圣劝阻,将掌门印丢给弟子后,便监守自盗,上了十万八千阶不悔台,取来了心想事成石。”

严争鸣的手指一时间“咯咯”作响,如果不是印石里装的是地锁密语,保不准就被他错手捏碎了,他冷笑道:“这天下就容不下想积点德的人?”

吴长天平淡地说道:“容不下的是那些有呼风唤雨之能,还想要插手凡务的大能。严掌门,你可知修士也是人,哪怕那朱雀塔清修了一辈子的徐应知…他就没有私情么?天下是一碗水,可以起伏,也可以动荡,但不能往某一处倾倒。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唯有端平不溢出去,才能长久。”

他说着,将手中茶杯往一侧推去,一杯茶水立刻洒了出来,吴长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掐了个手诀,洒出来的水凝成一股,在空中转成了一个水轮,又回到了茶杯中,凝滞不动了。

游梁大惊失色道:“师兄!”

“这就是天衍,我们就是那只端平世道的手。”吴长天一拢袖子,随即自嘲一笑,说道,“天衍的秘密流传百代,泄露者死,万万没想到,此事竟是从我口中说出去的…行了,小梁,现在天衍早就没落成一群走狗了,说不说的,又有什么打紧?”

严掌门的剑利,比剑更利的是他那鬼见愁的脾气,当他有意气人的时候,恐怕泥人都难以不动怒,然而无论他怎样出言不逊,吴长天的和煦的面色都没有一丝改变,好像他就是一尊泥人,可是这一瞬间,他语气温和地吐出了十分尖酸的言语,始终和煦的脸上终于闪过了说不出的冷意。

吴长天毫不顾忌严争鸣难看的脸色,老僧入定一般阐述道:“越是执念深重的人,越是比别人境界高、修为快,一旦走火入魔,也就越是危险,童如与那心魔石许了愿,心魔石却要他以人命来填,那童如一代名士,纵然走火入魔,又怎肯滥杀无辜?便专门去寻那些作恶多端的魔头来祭石——也是因此,他无意中得到北冥君之位。”

“可惜…”吴长天古怪地笑了一下,后面的话不用他说,严争鸣也明白。

魔修若想成大道,一辈子不能沾血,沾上一滴就再也洗不清了,杀孽缠身,再清明的人也会给拖进无穷杀戮道里,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童如堕入杀戮道,数不清的无辜修士、凡人死在他手中,四圣迫不得已出面,联手对付昔日挚友。”吴长天说到这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可那童如啊…天纵奇才,真是天纵奇才,在四圣联手之下不露败象,那一战真是…后来徐应知以自己一命为代价,将童如引入了忘忧谷。忘忧谷乃是人间亡灵地,入此间,善恶分、罪孽清、生前事毕,童如杀孽深重,自然受到山谷反噬,终于葬身此地。”

他三言两语的描述,听在耳朵里,竟让人战栗不已。

吴长天嗤笑一声,摇摇头:“只是没想到顾岩雪经此一役,竟还不长记性,将足下堂改名讲经堂,还搬回了青龙岛。若没有当年天衍处设计童如走火入魔,扶摇派的血脉就不会中断,贵派诸多弟子想必此时还在扶摇山中无风无雨的修行,虽然未必有眼下的成就,当年却不用寄人篱下于青龙岛,更不会被周涵正一时歹意种下画魂,今日魔龙大祸也不会发生——我天衍一脉自作自受,也是气数将尽了。”

吴长天把严争鸣的话都给抢了,严掌门一时无言以对。

吴长天:“此番还有一物要带给严掌门。”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未开的卷轴,双手捧到严争鸣面前,说道:“严掌门请看。”

那卷轴一开,严争鸣顿时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耳畔“嗡”一声响,胸前沉寂许久的掌门印蓦地开始发烫,仿佛和这不知名的卷轴之间形成了某种共鸣,那内里如包含星辰满布的天锁蓦地出现在他眼前,所有缓缓流动的星子全都疯狂地转动了起来,形成一道极壮观的漩涡。

来自扶摇山气息蔓延开,卷轴缓缓拉开,只见上面记的是历代扶摇派掌门的名姓,后注修了什么道,密密麻麻地有小一丈长,落款处有一枚红底银纹的印,严争鸣从未见过上面的文字,却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内容。

他不由自主地脱口道:“除魔印…”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倏地打破满室沉寂,那游梁只觉周身一冷,本能地提剑去挡,手中剑却凝滞得要命,好像陷进了一团看不见的冰雪中,阻力无处不在,转眼就被那冷铁冻僵了,他身为元神修士,竟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一剑便被压制!

程潜一察觉不对,立刻从那屏风后飞掠而出,一剑架在游梁脖子上,同时,霜刃的剑鞘狠狠地抵住了吴长天后心,满载霜意的杀意将此人牢牢锁定,强行打破卷轴与掌门印的共鸣。

游梁的手在霜刃下轻颤不已,程潜的目光冷得像明明谷冰潭:“什么东西也敢往扶摇山庄带,找死?”

严争鸣“啪”一声合上了卷轴,面色阴晴不定,低声叫住了他:“小潜。”

程潜杀意微微收敛,看了他一眼。

严争鸣:“先放开他吧。”

程潜这才不情不愿地轻哼一声,依言将那凶剑收回。

吴长天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转动起体内真元,两个周天方才将后心处的寒意化开,他转过身,不卑不亢地冲程潜一拱手:“程真人修行不过百年,这样的修为,实在让人叹服不已。”

程潜从一开始就是扮演黑脸的,当即道:“叹服不敢当,杀你反正足够了。”

吴长天:“程真人误会了,吴某人只是物归原主,此物名为‘除魔卷’,是扶摇旧物,上有三十三道誓约,是我天衍祖辈与贵派订立,是真是假,严掌门想必此时已经清楚了。”

程潜眉头一皱。

吴长天接着说道:“当然,扶摇山被封山令关着,掌门人眼下另立扶摇山庄,严格来说…也不一定不受当年老扶摇誓约的约束,当然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可怜这一场仙魔之战,又要填进去多少无辜性命呢?”

程潜神色一冷,刚要开口说什么,严争鸣却开口打断他道:“誓约中只有一封除魔印,可并没说我们非得听凭你的差遣,也没说我们不能对天衍处的走狗下手。”

吴长天道:“不敢,正是,若吴某有得罪之处,全凭严掌门处置。”

严争鸣略一挑眉:“吴大人还真是大公无私,不知道你们与多少人签过这样的誓约卷轴?”

吴长天笑而不语,看来是不打算说的。

严争鸣一摆手:“韩潭,送客。”

吴长天从怀中抽出一封请帖,放在旁边的桌案是哪个,再次施礼拜上,低眉顺目地对水坑说道:“不敢劳动姑娘,留步。”

等这两人走了,李筠从屏风后面走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他说着,伸手将桌案上的卷轴抖落开,鼻子都快戳到纸面上了,瞪着最后那个模样诡异的除魔印,问道:“这果真是…”

程潜:“这劳什子誓约是哪一代没谱的掌门立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一把火烧了算了。”

“烧不了,誓约连着掌门印。”严争鸣面色微微有些凝重,“我若是不认,便是不认掌门印,从此神识会从掌门印中被抹去…”

严争鸣的手指在那卷轴最后轻轻点了一下,作为最后一代掌门,他的名字豁然列在上面:“相当于自行叛出门派。”

李筠歪门邪道的心思转得很快,闻言立刻道:“那有什么,‘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没有哪条誓约规定修士不能离开门派再拜回来,若是你先卸去掌门,将这誓约一把火烧了,再认回来又能怎样呢?”

严争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说屁话,你那点小心眼从来不往正地方使!”

说完,他一挥手,掌门印中硕大的天锁如星辰沙漏一般地投射在堂中,沙漏尾部正指向卷轴。

“我们要是都叛出扶摇,扶摇派的传承也就从此断绝,掌门印必然自毁,到时候扶摇山再没有重新降世的一天,你是打算去师父坟头上吊吗?”

第80章

众人一时间都没吭声,水坑拿起吴长天撂下的请柬,念道:“正月十五,太行一会…大师兄,这是要干什么,我们也去吗?”

严争鸣沉吟着没出声。

李筠道:“天衍处马不停蹄地四处送请帖,非要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我若是韩渊,怎么也要带人去露一面才好,我看这是要约战吧?”

南疆魔修们不成系统,四处祸害,弄得民不聊生,天衍处又无力号令天下,双方都是各自为政地打来打去,这样下去永无宁日,不如约在一起,找个没人地方,将太行一掀,大家战个痛快。

“我若是韩渊,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严争鸣低声说道,“趁着他们在太行集会,直接杀进京宰了皇帝,掀了天衍处的老巢,岂不方便?”

李筠道:“那个姓吴的长篇大论一番,真假不论,我倒是听出了一些别的讯息——天衍处现在肯定有内乱,原本天衍派的势力可能寻思着要脱离朝廷,那他们可未必在意皇帝死活。”

说着,李筠眉宇间染上忧色,叹了口气道:“韩渊…唉,他弄了这样大的阵仗,无非是想与天衍处寻仇,可那南疆群魔…这笔账将来岂不是都要算在他头上?”

严争鸣脸色有些凝重,转身道:“给赭石送封信,我要在天衍处之前找到韩渊。”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程潜忽然开口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李筠:“怎么?”

“有道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天衍自称‘替天行道’,可是‘替天行道’本身不就逆了‘大道自然’么?”程潜皱皱眉,说道,“这与师父当年教过的不合,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扶摇先祖会和天衍派签下这种誓约?老觉得这里面还有别的事——对了二师兄,我记得当年我们在青龙岛上找到过一本岛志,上面列了好多大事记,那本书现在还在吗?”

“应该还在,”李筠道,“当年我们从扶摇山带走的,还有后来在青龙岛抄录收集的典籍,赭石怕丢,都随身带在储物袋里,所以从青龙岛仓皇逃走的时候才保存下来了,你去找找,应该有,就在竹林后面的小经楼里。”

程潜听了立刻站起来过去了,同时,他脑子里反复回忆着纪千里说过的话,总感觉那老疯子言语中存着不少蛛丝马迹。

他依着李筠的话,转到了竹林后面,找到了传说中的小经楼。

此地也叫经楼,只可惜再凑不成收拢天下典籍的九层经楼了,只是个木质的二层小楼,纤细得摇摇欲坠。

一楼存着这百年来严争鸣他们四下收集的一些功法,从正统道法到旁门左道一应俱全,有些收来的时候只是残卷,被严争鸣或者李筠动手修订过,误打误撞就成了某套全新的功法。

二楼放的就是他们扶摇派自己的东西了,有严争鸣默写的经书,程潜亲自修整的扶摇木剑剑谱,还有他们当年离开扶摇山的时候带出来的杂书,这些书几经波折,保存至今,虽然上面各自附着防蛀防潮的符咒,纸页间却也不免沾染了岁月磨砺过的沧桑气。

程潜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从一排书脊上划过,这一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扶摇山,那就像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与他们中间隔着打不开的人锁,还有凶险莫名的混乱世情与除魔印。

青龙岛的典籍有特殊的符号,程潜很快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经书中将它挑了出来,扶摇派没收过弟子,统共这几个人,经书都是能倒背的,因此没事也不会有人来翻,它们随便堆放在一起,程潜一抽岛志,顿时有七八本经书都跟着倒塌下来,落了一堆尘土。

程潜“啧”了一声,弯下腰正要将它们捡起来,突然发现里面居然有两本《清静经》。

谁默了一本多余的?

程潜捡起来将书面上的尘土弹干净,只见其中一本字迹潇洒削瘦,应该是李筠写的,另一本的封面上的字却显得有些稚拙,笔画吊儿郎当的,横竖撇捺都不肯待在正地方,正是他大师兄少年时候的字迹。

小时候程潜给他代笔写过无数卷罚经,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程潜有些纳闷,遂将后面那本清静经翻开来,结果震惊地发现经书封面下面居然还有另一张封面,上面花花绿绿地画着雕栏玉栋,花花草草中有一人像,搔首弄姿地抱着一根玉箫,正衣冠不整地冲着人笑,旁边一行小字——《风流谱》。

程潜:“…”

不…这是什么东西!

他原地呆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翻开来看,这假装自己是本《清静经》的小册子里面十分热闹,有图有诗文,讲的是凡间一处妓院中发生的一干风流韵事,俊秀书生与痴情妓子花前月下,最后劳燕分飞,中间穿插着几句雅俗共赏的曲子词,故事讲得完完整整,情真意切,还挺有些市井风流。

…只是配图十分不像话,实在是再直白也没有了,不但将主人公们如此那般的事都画了个毫无遮拦,连隔壁后间男男女女都描绘得分毫毕现,可谓是“如何寻欢作乐”的高级指导。

让人不能直视。

程潜粗略一翻,竟没看见一幅画雷同重样,也不知这千姿百态都谁发明的,昭阳城魔窟中吵吵闹闹的一干魔修与这画中世界一比,简直就是一帮野蛮的土包子!

程潜没敢细看,正要将书合上,一想起假清静经封面上那大师兄的字迹,顿时脸色古怪了起来。

他还没古怪完,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严争鸣三步并两步地上了经楼楼梯,问道:“查到什么了?”

程潜当场吓得手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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