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者3:迷城变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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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犀牛翻了翻眼睛,毫不客气的叫我滚,叫我滚我就滚好了,反正一家人,面子不重要,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我才继续问:“那你答应他没有啊,风之辟尘先生?”

我个人觉得,四个字其实好听得很,充满了浪漫情怀,又有一种特别的尊贵。如果放在江湖上闯名号,肯定一炮就可以红。但辟尘好似乎并不喜欢人家这样称呼他,连我都不是例外,听完问题沉默下来,又开始呆呆的看远处。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他不愿意叙述的往事,我对此是了解的。我也了解,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利去要求深入到某个人最隐蔽的地方,获知最神秘的细节。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然后我就打定主意,如果我死后不小心升了天堂,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谴责上帝过于八卦。你想想,有些人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秘密,你分掉人家一半做什么呀。由于上帝很少亲自跑来偷窥,多半都是通过代理人之耳收集材料,所以算算过去这么多年,我无缘无故打得最多的,除了色狼,就是神父。为了凸现我对辟尘过去的尊重,我大声咳嗽了几声以示不再罗嗦,然后说:“喂,小犀牛,可以赚那么多钱,我们去不去呢?”
辟尘翻了翻眼睛,悻悻的说:“再说啦,你不是要帮山狗找蚯蚓吗,什么时候去找。”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来东京可不是来玩的,我应该去把那条蚯蚓找出来,要知道还有一帮美国可怜人没饭吃,等着它拯救呢。转回头,和山狗联系上,他压着嗓子,在电话里偷偷摸摸的告诉我,千万不要去猎人办公室。最近全球的超级重污染城市开出了天价寻找半犀人,辟尘的名头越来越大了,在东京刚一露像,消息已经传回了总部,梦里纱指令动员全部力量,务必把辟尘抓到手。我越听越气,一拳砸到桌子上,奶奶的,一定是那个狗屁德文。看来那天扁他扁得不够狠啊。既然一时出不去,我们只好乖乖呆着。可是辟尘仍然不死心,还是心心念念要做猪手,即使我一再声明那碗蛋炒饭已经足够使我感激涕零,下辈子都对它情深一往,他照样不管不顾,摸出了桂皮八角,酱油冰糖,炉火器具,以精细程度而论,即使是纽约知味轩也未必有我眼前那么完美的厨房。如此我实在不好意思坐着不动,只好长吁短叹再次出门,去找一瓶“一闻就会让我晕倒”的正宗绍兴黄酒。一个人走到街上,感觉回到了多年前的猎人时代,入夜,带一瓶啤酒去地铁站等着蚯蚓出来给我表演“时尚八卦深夜开讲”,懒洋洋晃回家,被辟尘的一个枕头打得满地找牙。那是好日子吗,或者只是我不曾有任何牵挂的日子?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漫无目的走着,等待一瓶绍兴黄酒的气味从瓶口破空而来,将我打昏在地,不过,真正差一点把我打昏的,却是一条断腰鱼。这条平常生活在马那亚海沟底部,不过偶尔会到陆地上四处看看,买买衣服什么的断腰鱼从天而降,笔直落在我的脖子上。当我把它抓下来的时候,它的头和屁股贴在一起,还在气急败坏嚷嚷:“不许插队,不许插队!”
我很耐心的等它吆喝完,然后弯腰问它:“你从哪里来的?”
它跳到地上,怒气冲冲的把自己打开―――跟打开一把折尺一样,白了我一眼,然后说:“你?乡下来的?赶紧回乡下去吧,我没功夫理你!”
说不理就不理,它的大尾巴在地上一点,整个身体弹跃而起,向前飞去,动作虽然有点傻,不过速度却奇快。我摸摸脖子,想不通啊,它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行,我要追上去看看。尾随着这只跳来跳去的断腰鱼,我一路狂奔过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Y字形状的路口,四际无人,漆黑一片,唯一亮灯的地方仿佛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店面,而就在这店面门口,大批各色非人正排成一条长队,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很显然它们的社会公德修养还不到位,冲突时有发生,不断有三两非人从队伍中飞出来,呼的一声,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嗯,我现在知道断腰鱼是怎么跑出来的了。作为一个喊出过:“不好奇,毋宁死”口号的前猎人,此时我要是转身就走的话,下辈子都一定会睡不着。所以我忠实秉承了自己的本性,满脸激动的挤到了队伍的最前排,扒在一只食金兽的背上,刚想定睛看看到底是什么级别的清仓大甩卖,居然可以吸引如此多的另类观众,身后一阵骚动,好似又打起来了,一股大力在我背上一推,我一个跟头,栽了出去,栽进了一扇门里。
眼前是一片温柔的烛光,摇摇照耀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错落分布的烛台外,空无一物,在我的面前,一块巨大的黑色帘子垂下,有个声音幽幽的问我:“你要什么?通行证还是算命?”
这声音好生耳熟啊,好似故意压低了,一下子又听不大出来。出于某种本能,我也憋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算命什么价钱?”
答:“批流年可以贵到你出鼻血,也可以由我倒贴你一点去买张草席包包,看你命如何啦,先把生辰八字报来,测字也可以,你随便说一个字。”
这番纯粹业务性的介绍完毕之后,那声音非常低微的嘟囔了一句:“妈的,饿死了,今天生意怎么那么好!” 我的妈呀,难怪我说听起来耳熟,这是狄南美啊。
三年前,她突然从墨尔本消失,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此后偶尔有一个电话来请教辟尘如何处理毛衣起球问题,或者我在家里天台上唱唱山歌的时候会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千里传音,通常是:“小破,我的乖乖,猪哥,你唱得难听死了。”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担心,我们担心的反而是那些生活在她周围的人,一天到晚笼罩在这只脑子随时进水的狐狸阴影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倒一次哭笑不得的大霉。老狐狸看起来混得不错,开店当个体户了,我敢担保,这家伙一定偷税漏税的。听我半天没反应,她开始催我了,说:“到底要什么,你赶紧说呀,我收工了要去吃夜宵的。”
奇怪了,以老狐狸之通灵,居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是我?饿坏了吗?不管怎么样,先算一算再说。生辰八字?还是测字?给她看手相是一定不行的。她要发现是我,随便一激动,三昧火出,我的爪子就熟了。
说到我的生辰八字,老狐狸还真不知道,她说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要给我算命,而且算得无比仔细,但凡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只能出手去修正我一生所有可能存在的错误,最后泄漏天机,妄改人命,多半连累我和她一起被雷打死。既然她说得这么严重,我也不好意思太过勉强,所以除了偶尔发愁出门应该穿哪件衣服,或者头发要剪成什么样子我会去问一下南美的专业意见以外,其它事情我都自力更生,最多丢坏一两个铜币,总会有个结论出来的。还是测字吧,昨天那么多倒霉的事,我希望有一个好兆头,所以说了一个吉字。测最近行事的运气。南美心不在焉的嗯嗯两句,我几乎都可以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声了,天哪,为了做生意她居然饭都不吃啊,难道是勤劳致富这句成语感动了你?我正在偷笑,南美忽然在帘子里抽了一口冷气:“士之口言事不祥,行途拮据,无手则孤,有手而困,是之两难。糟糕,真糟糕,小子,你最近要去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失声说:“什么?” 那帘子刷的一声拉开,南美盘腿窝在后面的一个大豆袋椅上,圆溜溜的眼睛不可思议的瞪住我:“猪哥?你怎么死到这里来了?”
我和南美这么难得的一出相见欢,到后来是在一片骚乱中结束的,这骚乱固然有我们的一部分贡献,不过主要还是由屋子外面那些混蛋非人造成。当时南美正把我骑在地上打,骂骂咧咧的教训我居然到了东京也不说一声,还乔装打扮跑来消遣她,实在其心可诛!也不管她自己这只流浪狐狸居无定所,一向神出鬼没,我的追踪术再怎么精通,也决计不可能发现她在此地开店啊,否则早就来入股了。她打得上瘾,还要去找根蜡烛来滴我的时候,忽然轰隆一声,这间房子临街的那面墙,倒了。整面墙啊,就在我们眼皮底下,那么大声的,绝望的,委委屈屈的,倒在了地上。我和门外还在排队的兄弟们不约而同张大嘴巴向天上看,在这面墙和天花板接壤的地方,有一个俊美的男子悠闲的坐在那里,他的手还插在水泥钢筋的墙壁中,如在切割一块柔滑的芝士蛋糕。白色的过膝长衣,一双毫无感情的蓝色眼睛,眼波流转过下面的熙熙攘攘,仿佛牧场的猎人在清点他的牛羊,当看到我这只羊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惊讶,手一撑,轻巧的跃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非人们发出了杀猪般凄厉的喊叫:“破魂啊,破魂啊。”转头如潮水般散去,飞的飞,跳的跳,可是走不多远,却又拥了回来,在他们的身后,东南西北四个角上,精蓝修长的身影在夜色中也刺痛着我们的眼睛,逐渐向大家逼近。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精蓝,心里的小鼓打啊打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破魂在东京出现?南美在我身边问:“怎么样,打还是跑?”
打不过,跑不赢。逃命的法术有没有?我反过来问她。南美白我一眼:“我一辈子不逃命的。” 我哼一声:“那你还问我打还还是跑?”
她摆开架势要跟我来一场辩论赛:“逃命和跑路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打不过,后者是不想打~~~”。我们在这里纠缠不清,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精蓝好似也懒得管我们,只在外面公干,虽然现在没了那堵墙,里面外面的概念就很难说清楚。非人们回到原地,密密的挤在一起,束手待吃。有一两位比较强悍的,比如那对魔鬼铁天牛夫妇,试图反抗,刚从群体中冒出头来,就被两个精蓝过去一手抓住,随便就丢了回去,丢得一声惨叫,如断线风筝一般堕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我吃惊坏了:当年精蓝来抓我,确实也打烂了我家的门,也是打得我没什么还手之力,不过基本上都还是要动拳动腿的,大家虽然水平有高下,境界都差不多,不过从眼下看,好象已经进步到了无招胜有招的阶段啊。战战兢兢尽管战战兢兢,我的八婆心肠仍然主宰着我的生命。眼前,那五个精蓝布成了一个星状包围圈,一步步逼近,非人互相拥挤着,拼命往中间压缩,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每张脸上,都是大限将至的绝望与痛苦之色,适才被我插了队的那只食金兽还领着它的幼崽,将孩子紧紧掩护在自己的肚子下面,眼神黯淡的凝望着彼此。过一会儿,我就会看到它的眼泪砸下来,砸得我一颤一颤的。老狐狸此时真正未卜先知,已经把我的手紧紧拉住,还是被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挣,大步跨了出去。精蓝们显然正在催动能量,破坏包围圈中猎物们的神经中枢,因此眼神凝定,对我的接近毫无反应。我猜他们见过我,说不定还以为我是自己人呢。乘此深入敌后的卧底机会,我运起全身力量,单掌为刀,就要向最近那个精蓝的后脖子招呼过去,南美锐声叫我:“一个对五个啊,猪哥,你想想。”
我苦着脸回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你要救我啊”
手起,手落。仰天一交,我跌在地上,浑身如被抽去筋骨一般酸软无力。完了,一定是被精蓝反噬,把我的能量抽走了。摇摇脑袋,我费力的去张望周围,先看到了老狐狸似喜似嗔的脸:“猪头,你运气真好,一拳搞定五个。”
不是吧,你不如说我中了美国两亿累计的六合彩吧。等我看看。咦,是真的啊,五个精蓝都摔在地上,好夸张,还失去了知觉。我不可置信的看看自己的手,难道我什么时候修成了微型核导弹手?南美过去查看,回来戳戳我:“这五个精蓝刚刚战斗过,能量储存没多少了。而且他们发动这个星状阵势是五人一体,一倒全倒,哇,你这狗屎运,好几千年才有一次啊。”
救了这一堆非人,我惦记着酒店里对我和黄酒翘首盼望的辟尘,雄赳赳气昂昂回去表功去了。南美一听说辟尘来了,肚子响得跟放鞭炮一样,什么都不管了,跟着我一起走回去。进了酒店,辟尘气呼呼的在客厅里等着我,面前放了一大碗没有加入绍兴黄酒的猪手,看到这个,南美说的那个吉字有手没有手又涌了上来,回头我就问:“刚刚测那个字,到底怎么说?”
她向辟尘摇摇手表示久别重逢,躲过一串对方用于欢迎光临的连环枕头,把嘴巴一张,足有脸盆那么大,扑上去几口就吃掉了那碗猪手,然后才含含糊糊的把刚才那几句狗屁不通的话又念叨了一遍,听得我鼻涕眼泪,呼之欲出。要知道我身为人类中国种的一员,居然在汉语这个课目上面被一只完全身残志坚自学成才的狐狸考倒,其羞愧程度岂是无地自容可以言表的?我几乎要跑到外太空才行。此时辟尘过来,在狐狸肩膀上拍一拍,为我解围,他说:“狐狸,你晓得啦,猪哥没读过什么书的,你要是有话跟他说呢,麻烦你用白话文罢。”
南美顿时对辟尘肃然起敬:“哇,三日不见,如隔三年,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辟尘叹口气,血泪辛酸,涌上心头:“南美,不瞒你说,你走了以后,为了让小破的期末考试及格,不要说道德经,我连孟子都背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为了龙虾,两者都不要也。”
这两只野兽居然搞起了文化交流工作,我在一边如何捱得住,翻身下地,拿个沙发垫子垫着向两位知识分子磕头:“求求你们行行好,别糟蹋古人了,不要逼我去和孔子打架啊,你知道我们打不赢的。”
他们让我免礼平身之后,南美耐下性子跟我讲:“吉字表面是正字,但是问到行运,与之相涉的就桩桩件件是不顺,无人援手,固然行路艰难,有人襄助以后,也有相生的烦恼,猪哥啊,你和辟尘来东京,到底做什么?小破呢”
一提起小破,我真心痛莫名。呆呆坐下来,咬着手指不开声。
南美是多么冰雪聪明的,见到我这个德行已经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猪哥,这个结果一早已经知道了,你也不要太伤心,说不定他觉醒以后,还记得你呢,想想,达旦叫你干爹啊,多心旷神怡啊。”
哎,要是真的如狐狸所言,这个前景倒也是个指望。不过我要赶紧离开东京才行,要是厄运之蝉所言不虚,过两天我不但做不成干爹,多半已经被人干炸了。南美听得纳闷:“怎么一说?你有冲动去当人体炸弹炸靖国神社吗?”然后一听我和辟尘在赌场的遭遇,顿时脸色大变。一拍大腿:“糟了,我刚刚就想呢,生意这么好有蹊跷啊,卖便宜了卖便宜了,亏死我了!”
卖便宜了?什么啊?倒卖厄运之蝉?你不是进化得这么夸张吧!她告诉我,这几天从东京外撤的低级妖兽和精灵非常之多,多到了要通过黑市炒卖吸血鬼边界通行证的地步。本来吸血鬼王国在日本的统治非常之稳定,对于境内非人的出入基本上持一种绝对开放的态度,来去自由,可是前一段时间起,居然搞起了通行证这种东西,不知道哪个变态吸血鬼被人类官僚机构洗脑洗过了头的,甚至要求自东京出境的非人递交简历以供审查资格,宣布当天就引起了一场妖兽暴动,抗议这种鬼为制造阶级冲突的反自由反民主行为,声势浩大到惊动了大批吸血鬼天皇座下的精锐别动队镇压,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吸血鬼官兵和反民对掐成一团的局面,引来大批群众围观,然后评论说:“哎呀,这马戏团的怎么跑来大街上表演啊,堵塞交通的嘛。”。我眯起眼看老狐狸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南美,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她嘿嘿笑两声,奸诈嘴脸表露无疑:“我没做什么,我就倒卖了几张通行证,东京的非人啊,投资海内外,啧啧,有钱得不得了呢。”
我就知道!敢情刚刚说的:“卖便宜了!”就是指通行证了。看我悻悻然的样子,她安慰我:“猪哥别小气啦,最多你要的时候我八五折给你,对了,厄运之蝉什么颜色?你好象还说到了黄金使?五运同绝里面的黄金使敛?犀牛啊,你都有好多年没见到他了吧?”
我瞬间把眼睛瞪到有铜铃铛那么大:“你认识?犀牛也认识?你知不知道他叫犀牛风之辟尘,风之辟尘是什么?”
南美摸了摸头发,居然脸上出现那种小偷被抓了现行的表情,一看就没什么好事。她吞吞吐吐的看着辟尘,问:“喂,这么久了哦,猪哥都不知道?”
辟尘小心翼翼的摇摇头。耳朵耷拉下去。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这表示他很心虚。南美皱起眉头:“现在才告诉他,他生不生气啊。”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因为,我已经生气了。还是说,我伤心了呢。
我少年之时,和我最亲近的是一条土狗。真的是一条土到掉渣的狗啊。身上毛东边一块有,西边一块无,颜色斑斓,古怪无比。我带着它四处流浪,名义上我是主人,它是宠物,事实上在它心里,一定认为其实是它好心收养了我。因此对我无微不至,经常在外面捡了一块排骨也要衔回来和我分一半,虽然我抵死都不吃,它还是一如既往,乐此不疲。这条连名字都没有,和我一起被人叫做猪小弟的狗,活了十五年。之后以一条幸福高龄狗的身份安然去世。死前的一个晚上,已经衰弱到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过狗窝的它,居然走了两个房间到我床前,添了添我的脸。想起来,我一直记得它眼睛里面深切的眷恋和一点点担忧,我想,它是不是担忧,等它走了以后,我会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生活,没有人给我排骨吃呢。现在,又过了十多年以后,看到它眼睛最后闭上的寂寞感觉突如其来的回到我脑子里。门外,和我相依为命了那么久的――――犀牛,原来是来自一个我完全无法涉足,也不被欢迎的世界。
转身回到卧室里,我蹲在那张被我压垮的床中间,考虑要不要哭一哭的问题。由于思想斗争实在复杂,所以顺便决定了下辈子要当一个女人,嫁给一个最婆婆妈妈的男人,老娘不但要哭就哭,而且哭的时候,还要三跪九扣的伺候着,不许给我半点委屈。门轻轻的响起来,是辟尘进来了。为了安慰我,他祭出一贯的法宝,丢了点东西给我吃,居然是烧烤鸡翅膀,烤得金黄油亮,香气扑鼻,那酱汁与孜然的交融配合绝佳的火候,绝对是人间极品。我抹了把鼻子,考虑了两秒钟,看到底是一扭头表示不领情呢,还是坚决不要脸,马上开吃。最后是两个因素促使我下了决定,第一,我下辈子准备当女人而已,这辈子还是个男人,太小心眼的话,有点对不起我爹娘,虽然我爸爸能生出我这种脾气的小孩,其德行可以想见,不过现在不流行先天论了,我应该奋发图强。第二,这个因素很关键:鸡翅膀的味道实在太香了,而老狐狸的衣服已经在门外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可以肯定,只要我手慢上一秒,狄南美就会一跃而入,转眼间连我的骨头都吞掉。想到此处,我顾不得有鼻涕将流,迅如闪电猛如奔马,出手抓住了这只鸡翅膀,毫不犹豫伸出舌头,先上下左右无微不至的舔它一圈再说。当我用这猫咪撒尿法宣布了对鸡翅膀的领土权之时,南美的脸贴到我鼻子三寸之前,满是忿忿不平之色的说:“猪哥,算你狠!”
看我已经破涕为吃,辟尘坐在我对面,说:“猪哥,首先我们来普及一下高端非人界的常识,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五运同绝?”
我老实的摇摇头。五运同绝是什么?说唱组合的名字?辟尘站起身来,一边喃喃咒骂猎人联盟教材的陈腐与狭窄,一面活动腿脚,他的意思是这一下说来话长,要先运动运动免得身体麻掉了。
五运同绝,乃是风之辟尘,水之藏灵,金之敛,木之方,土之实。五个半仙半俗的人物。分别控制自然界种一种关键因素的力量,风之辟尘控制大气,水之藏灵控制水力,金之敛控制矿物,木之方控制植物,土之实控制地壤。而其中以风与水的力量最为卓绝,发挥到最大极限的时候,可使整个地球于顷刻间毁灭。不过,这五种力量之间存在相互制约的天然属性,而五运同绝的名号,也就来自于他们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微妙关系。只有非常稀少的高级修行者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依靠某种古老相传特殊符咒对之加以召唤。就跟三大邪族一样,他们处身于看不到的神秘世界。我顿时对辟尘肃然起敬,嘴里的骨头都顾不得吐:“辟尘,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老人家就是传说中的风之主人啊,我心脏不好,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他苦笑着对我耸耸肩膀:“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什么风之主人,喂,不要对我磕头,我也不想的。”
把我从地上抓起来丢到一边,南美进一步对我解释:“五运同绝不是自己修炼出来的,都是从五神族中选接班人。半犀族世袭传承风之主的名位,它刚刚好被选中而已。”
我还是觉得很佩服:“被选中啊,了不起才会被选中啊,我当年选个猎人出来都辛苦好多年的!辟尘,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灵通剔透?人家都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他摇摇头:“不是,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玩弹弓,全族人家里的屋子都被我打出洞来!他们为了赶我才选我的,因为风之主人不能住家,要满世界乱走。”
他对过去犯下的罪行进行了相当深刻的忏悔与总结:“奶奶的,当时不那么调皮就好了~~”。 可怜啊,明明人家是一只住家型犀牛,却非要把他搞成SUPER
STAR,巡回演出,夜夜睡酒店。我同情得把自己的委屈都忘了,搂着辟尘安慰他:“没关系,我们过我们的,管他什么主人不主人,最多天气太阴的时候你吹一吹风来干衣服吧。”
南美看着我们这么肝胆相照,肯定是出于嫉妒,硬是使了一招开碑手把我们两个摔出老远,气鼓鼓的说:“不要肉麻了,都是雄性你们,要抱过来跟我抱啦。猪哥,你真的看到了最高级别的厄运之蝉。它真的说东京要毁灭?”
这件事情一提起来,我的急惊风毛病又发作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应该要去跟山狗说一声才行。在我离开以前,猎人联盟就已经有灾难检测的系统投入使用了,多年过去,现在应该只有更完善,也许他知道一点什么呢。跳起来夺门而出,我去打山狗的电话,居然占线。再打,还是占线。混蛋,不是跟喇叭花有一腿了,在互诉衷情吧。闹腾一阵,又吃了鸡翅膀,我口渴极了,决定先去倒一杯冰水再说。一开冰箱门,一阵强烈的杀气扑面而来,我大叫一声,翻身后撤,将杯子贯穿了十分真气,脱手砸去。在冰箱里,一只骨架折叠成压缩饼干状的吸血鬼,双手伸出冰箱,抓住两边的门框,缓缓将身体舒展开来,挤出那狭小的空间。我掷去的杯子给他咬在了口中,嘴角鲜血隐隐流出,证明我并非无功而返。他嘎嘎作响的从冰箱里挤将出来,站到地上,咔拉咔拉活动了一下脖子,尖削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身上穿一件纯黑色的贴身战衣,质料十分柔软,紧紧帖住身体,是所有修炼中的吸血鬼永远随身穿着的另一层皮肤。他四肢强壮,力量分布均衡,骨骼灵活而柔软,可以折叠压缩,自如伸展,很显然受到了日本伊贺忍术修行方法的影响。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表情惊疑,自口中取出杯子,有分叉的长长舌尖伸出来舔舔自己的嘴唇,居然不理我,四处看看,径直往卧室而去。我心想要是这样给你进去了,我这辈子不是要被那两只动物嘲笑致死?舒展了一下身体,我轻巧的赶上去,伸手去抓他的后心衣服,喝道:“慢走,你是谁?”
他将身子忽然一软,幻影般消失在我眼前,仔细看,其实是整个人放低到了地上,颜面朝天,对我露齿阴测测的一笑,猛然跟只弹簧一样反竖起来,对我来了个一头撞。这速度可真快啊,我要是躲呢,先机不但尽失,而且自己和吸血鬼力量至多是个五五开,再也讨不了好去。一不做二不休,我硬起头皮,沉关下气,头一拧,跟他针锋相对的撞了上去。一声闷响过后,我和吸血鬼分别找了个地方蹲下,各自龇牙咧嘴的摸自己的头,一边骂骂咧咧的:“神经病,打就打吧,非要撞头,脑震荡你有钱治吗?”
南美和辟尘听到响动,慢腾腾走了出来,跟看到西洋景一样,惊讶的说:“哎呀,有只吸血鬼哦,猪哥,你从哪里弄来的?”
SHIT,又不是我上集市买来的西瓜,为什么要问我。我指了指冰箱:“那里出来的,不关我的事。”
南美过去查看了一下:“空间洞,什么时候开的。这东京就是不好,妖怪到处乱开洞。”
吸血鬼没有想到我的头原来也如此之硬,蹲了好久才昏昏的站起来。他四处看看,听到南美说空间洞三个字,神色一凛,立刻翻身冲了上去,可能是生怕空间洞被封住,他有点抓狂,欺负南美背向他,居然一拳偷袭后心要害。老实说人家的拳法真不错,放在街头玩两手,过往人客也会心甘情愿丢点钱。不过现在,我还是先行代他惨叫一声好了。想南美一生做人,最喜欢背后偷袭,把这一手功夫研究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据说当年她在狐山的时候,连万狐之王出行都要带两个盾牌,一前一后小心防护,免得南美冷不丁兴趣来了,过来跟他玩荆柯刺秦。再想这位吸血鬼,就此游击战来说,一看而知是菜鸟中的菜鸟,怎么可能在她面前讨得了好去,只见南美一个姿势优美的倒踢紫金冠,轻轻巧巧做了侧腿空翻,不但把那一拳躲开,而且及时凑脸过去,冲到人家的鼻子面前,一口咬下。该吸血鬼怪叫一声,眼看下辈子要破相了,忙不迭的躲,射箭一般回撤了近十米,姿势干净漂亮,值得喝彩,可惜,他对着过去的乃是辟尘,指头一动,一阵迷你龙卷风围住他的腿转了两圈,抬起来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人家哇哇乱叫。还听到辟尘习惯成自然的说:“看见没有,这样多摔打几次以后鱼肉脱水就比较彻底了。”
被我们搞得如此之难看,这位吸血鬼仿佛还是不甚服气。我看他在地上怨恨的看着我们,忍不住蹲下戳戳他的胸口:“喂,起来啦,打输了没关系的,这两位可都是大人物。要不要给你签名?”他摇头如拨浪鼓,而且脸上露出异常痛苦的神色,让我进一步怀疑自己的手力最近莫名有了极大长进。不过他最后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劳驾,可不可以不要戳我,很疼啊。”
抱歉的收回了手,我发现他的胸口隐约有蓝色液体渗出,而且被我一戳之下,渗出的还越来越多。南美过来捻了一把,问道:“你受伤?谁伤的?”他疼得直哆嗦,嘴里喃喃念出两个字:“破魂。”
破魂二字,令我们心头一凛,对此吸血鬼的兴趣大增,为了方便称呼,我重新回到社交寒暄的第一步,问他:“贵姓?”他虽然看起来很辛苦,不过还算是一只有礼貌的吸血鬼,文绉绉的回答:“小姓罗德,叫我迪克就可以了。”
辟尘在英语国家呆过几年,现在有点语言常识了,当场笑出来:“迪克罗德先生,名字取得不坏呀。”
被拍了一个小小不然的马屁,他好似有点受用,告诉我们,说他是在野吸血鬼,受天皇法令的影响,要靠去医院购买血浆为生。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需要,他在银座一家高级夜总会当保安。今天他上班去晚了一点,急急忙忙到门口,却发现空空荡荡,居然半个人都没有。按说这家店一向客如云来,要倒闭也没有那么快的。觉得蹊跷,他于是直闯进去。在大厅门口刚一冒头,三魂七魄就都吓得翩翩飞起在天上。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被集中在了大堂里,一对对背靠背,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一共三排,每一排,都有一个穿着白色过膝长外套,容貌十分俊秀的蓝眼高个男人在其中走来走去。他的步伐中带有某种极端的不祥,因此一旦在某个人面前停下,那个人就面如土色,有一个衣冠楚楚的胖子干脆就当场尿出来了。这一泡尿颇为管用,因为对方立刻带着嫌弃之意走开,结果不出两秒钟,所有人,包括夜总会头牌舞女的裙子底下,都渐渐出现形迹可疑,颜色黯淡的液体。所谓过犹不及,既然差别没有了,优待就立刻取消,蓝眼男子重新回到那位始作俑者那里,端详了对方半天,忽然把手放上胖子的头颅。不知道他的手心到底蕴涵着什么魔力,瞬间之后,那颗肉肉的大好脑袋就奇异的在空中开起花来,变成一瓣一瓣的,次第盛开,没有血液,也没有骨头,这巨大的猪头肉之花中心,藏着一只硕大的眼睛,正无奈的眨巴眨巴。南美插了一句:“东海莲人啊,传说都灭绝了的,居然在东京看到。”
破魂放在东海莲人上的手离开以后,那朵肉花便悄然凋败下来,眼睛也颓然合上,整个人倒地不起,只有微弱的呼吸起伏,显示其还没有一命呜呼。据迪克说,在这个夜总会当中,破魂总共搜寻到了七个非人,包括两只最低级的沙尘鼠鬼,三只在此处工作的在野吸血鬼,一只短腰万年青和已经非常少见的东海莲人。奇怪的是,摄取了他们的能量过后,破魂者便悄然离去,没有赶尽杀绝之余,也没有按照其族类本身的习惯,将他们驱赶归去作为食仔。打完收工,破魂们准备离开,都已经走出门了。迪克躲在大厅的出口处上方的天花板内,闭气闭到自己的肺都要昏过去可,眼看可以就此逃过一劫,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吸血鬼算也不如天算,偏偏他就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响屁。这个屁实在生不逢时,其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发一声喊,他开始亡命狂奔,仗着地形熟悉,几窜就窜到了厨房,一看烤箱太小,下水道堵塞,无处可托身,惊惧攻心的情况下,他没奈何效法鸵鸟,一头闪进了冰箱。这么愚蠢的躲避当然不奏效,因为立刻破魂就拉开了冰箱门,当胸一抓,迪克狂叫着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冷,往后便瘫了下去,谁知道身子一空,竟然无巧不巧的的掉进了一个空间洞,当然,老天爷玩起人来,绝对不会搞一次峰回路转就罢手了。所以他会倒霉的在另一个冰箱里冒出头来,仍然招来一顿打。我陷入沉思:“破魂为什么会如此大规模的在东京出现?这不符合他们那种低调而彻底的作风啊。这样搞的话,不但会造成非常大的非人外逃恐慌,而且一定会惊动吸血鬼出手干预,南美啊,你的通行证生意会越来越好做呢。”
南美听到生意好做眼睛都笑弯了,也不顾自己其实同样也是破魂算计的目标之一种,而是还是大客户级别的,一旦抓住,可以好几年都躺在家里坐吃山空了。破魂搞什么有的没的,本来我一点都不用担心,可是小破也是破魂族中的成员啊,回想之前听到的厄运预言,联系到邪族的高调行动,要还对自己说其中毫无关系,除非我上辈子是鸵鸟。还是去问山狗吧,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像的。我们三个一合计达成共识,当即吵吵嚷嚷准备出门,接下来我们就发现,门不见了。门呢?在房间四周找了一圈,我犯起了迷糊,和它们两个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是好好的,可是原先是门的那个地方,变成了一堵实实在在的墙,上面还多了瓶壁花!这是怎么来的?装得跟真的一样。转圈转得我烦躁,凭着四肢发达,我就想上前砸开墙来看看。刚要出手,后背被狐狸一把抓住拉回去了。她神情有点错愕:“猪哥,这是法力非常高深的屏蔽结界。你砸墙有个屁用啊。”
结界?谁下的?什么时候下的?莫非是迪克这个笨蛋吸血鬼?他发现我们不怀好意的去看他,立刻大摇其头:“不是我不是我,我会搞这个我才不去夜总会当保安呢。”说得有道理,那是谁呢?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屏蔽我们,限制我们的行动自由呢?说起来人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当我可以随便出出进进的时候,我觉得在这么漂亮的酒店房间里呆上个十天八个月吃吃外卖看看成人电影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一旦被关起来了,我心里那个痒痒啊,好象有十几只猫在磨牙一样,逼得我跑去窗台边目测了一下高度,就想一跃而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还要接受南美的冷嘲热讽:“哼,土包子,在哪儿见过只封门不封窗户的结界啊?”
到最后,吸血鬼迪克先生成为了我们的福音使者。他好心的提醒我们,冰箱里不是有个空间洞吗!我们可以通过空间洞出去啊。即使回到破魂工作的现场,他们也应该已经撤了。此言一出,我就从浴室出来,把手里拿着拆浴缸马桶的扳手丢下,兴高采烈开冰箱。我们四个击掌庆祝,大表开心,而后那两只动物突然发难,一涌而上,迪克先生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就被左右擒拿手制住,丢到了床上。当我们接二连三跳进冰箱的时候,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五花大绑在床头,老狐狸还将他摆成了一个对女侍应生应该很有诱惑力的姿势,要是真的有侍应生来的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有一段美好的艳遇呢。扬手对苦瓜脸吸血鬼先生送去美好的祝福,我们关上了冰箱门,眼前先是一黑,然后,仿佛大幕徐徐拉开一般,一种湛蓝的水光将我们彻底包围了,这是哪里?是墨尔本水族公园吗?我们恍惚就站在那条处于巨大水族箱中间的夹道上,身前身后,水光泠泠,似流动似静止,温柔而寂静。屏住了呼吸,我听到南美轻轻说;“看头顶。”
头顶是一大方蓝色的幕,活动着无数跳跃的影子。像是在成群的野兽在无情厮杀,又像是娶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穿街过市,那色彩变幻,影像穿梭,使我眼花缭乱,却看不出所以然。擦了擦眼睛,我想问南美这到底是什么,她却全神贯注的紧紧盯住,目不转睛,身体挺直,手指握成拳头,仿佛处于十分紧张的关头。转眼再看,连辟尘也是,那种凝重之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到底他们看到了什么呢?带着惊疑的心情,我再次抬头。这一次,突兀之间,那蓝幕清晰了。纷乱图影消逝不见,代之出现的是一栋非常美丽的白色海边小楼,一条彩色石头的路从门边一直通向一个小小的码头,在那楼上的窗户边,有个美丽的金发女子向下探身出来,笑容如花,仿佛正在向谁大声说着什么,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非常熟悉,那是江左司徒啊。他笔挺的站在不远处,张开双臂灿烂的微笑着,是在应和楼上女子的叮嘱吗?这是一副多么幸福的图画,可是,为什么是江左司徒呢?这是哪里?这个女子是谁呢?一道霹雳般的电光闪过,劈散了我眼前的图像。千万条蓝色光线满眼帘疯狂窜动,我的眼睛都痛起来了,闭了闭眼,再看,另一副图画出现了。还是一样的小楼,一样的沙滩和海,一样的江左司徒站在那里,向楼上看着,可是他的脸上不复笑意,却充满不可掩饰的深深哀痛之色,那窗户后探身出来的,赫然是一个满脸皱纹,银发如雪的老妇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老妇人又是谁?那美丽的女子呢?为什么江左司徒的脸上,有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哀伤?图像渐渐隐去,我才发觉自己的脖子酸得跟四月出头的杨梅一样,简直马上要掉下去了。我叫着辟尘:“过来给我按一下脖子,哇,好痛,我们看了多久啊。”
他一声不吭的过来,横着就是一记手刀,几乎把我的脖子从近似圆柱形变成扁平结构。刚想抱怨两句他这么不怜香惜玉,却发现犀牛脸色极度阴沉,完全不像他平时模样。还没来得及出言询问,南美一扯我,低声的说:“继续走。”没有更多的话,一马当先往更深的空间通道处走去。我问辟尘:“狐狸怎么了,喂,你们看到什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过了半天,叹口气喃喃的说:“这次麻烦大了,这次麻烦可大了。”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啊,联合起来整我?明明知道我的好奇心比什么都强,居然一起装神弄鬼。要搞我也麻烦你们各自轮班好不好?没奈何,只好跟着继续走。水光泠泠,水光泠泠,抚摩着我们行走的身影,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静谧的蓝色光芒里。我不期然想起小破,每当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那眼睛里闪现的颜色,就是这样的。心里那一酸,让我低头去紧一紧自己的胸膛,不要太过于沉溺吧,沉溺是多么无意义的事情,尤其是当你无法挽回的时候。喏,一个人要是多情的话,日子是不太好过的。这条路仿佛很长。那么长。在这寂静无声的地方慢慢走向更深的未知,我生命中所有印象或深刻或模糊的往事,忽然都从脑海里一幕幕的涌现出来,我记起了幼时才见过的父母的脸,我老爹是个很婆婆妈妈,极度温和的人;那只老狗,跟着我流浪时候,狗头上会布满一种懒洋洋浪子我浪迹天涯的搞笑表情;我记起了有一次辟尘帮我过生日,特意跑去泰山顶上,在我面前制造了一整天的佛光盛彩,海市蜃楼,看得我回家以后眼睛还在闪星星,大呼过瘾。我还记起,小破每天都从幼儿园把点心省下带回家,一本正经坐在门廊上跟我对半分着吃,每到那个时候,心里会出现那种整个人都愿意瘫软到地上给人随便踩的温柔感情。而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如此美妙的回忆中,总有一股如寒流般的情绪涌动呢?那仿佛与我无关,而是被另外的心灵主宰着。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了多久,当摇摇头清醒过来的时候,南美和辟尘都站在我面前,表情都非常严肃。我第一个反应是往后跳了一步,赶紧在身上左右摸摸,看是不是刚刚被他们一起修理了。还好,四肢齐全,衣服都在,重点部位都没有外逃。我小心翼翼的问这两只好难得板起脸来的动物:“怎么了?”
辟尘叹了口气:“猪哥,你刚才想什么呢,一脸陶醉的。看上哪个狐狸精了?”\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过,辟尘立刻改口:“看上哪只野山鸡了。”随后又嘀咕道:“山鸡和你不是亲戚罢。”
我摇摇头:“没什么啊,都是一些小事情,我妈啊,我小时候家里的房子啊,我以为我都不记得了呢。”
南美忽然走过来,抱住我。身为一只狐狸精,而且是一只现代豪放派的狐狸精,南美对于揩男性人类的油向来非常有兴趣,虽然她声称自己眼高于顶,宁缺勿滥,非汤姆克鲁斯,班得拉斯,乔治克鲁尼,张国荣一个级别的,就是趴在地上穿T-BACK求她碰一碰也不可得,但是好歹朋友一场,她还是决定给我一点面子,没事就来骚扰我一下。虽然每次抱完了,我都要去医院输血。但是无论如何,我一生之中所享受过的温柔怀抱,大多数都是来自老狐狸的。这一直是我想写入回忆录:“猎手回忆—我与非人三十年和战史”中的一个章节,分标题名字我都取好了,叫做:锵锵3P行――我,狐狸和犀牛,不得不说的故事!可是今天,她的拥抱和平常是不一样的。从老狐狸的手臂上传来的力度和温度里,我感觉到了一种在人类身上司空见惯,可是对于讲究物竞天择的非人却非常罕见的感情―――怜悯。怜悯。为什么?为什么要可怜我?不错,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的狗也不在了。小破或许也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是,我还是好好的在这里呀。人生是有希望的吧。最少,我还有你们啊,有一件事情我一定可以保证的是,不管我最后如何高寿法,都不可能比犀牛族的长老或者狐狸精活得更久的,也就是说,将来我老人家一命呜呼的时候,一定会有一大帮莫名其妙的亲朋好友帮我送终,我到底要不要在头七的时候闹宅呢?会不会闹的时候反而被抓去点天灯呢?不想想清楚的话后果堪忧啊。挣脱了南美的怀抱,我低头去看她的高跟鞋:“喂,你要让我自卑也不要出这么损的招数吧?七寸啊!”
她来劲了:“咳,我回头要去做什么整形手术你猜?” 我对她左右看看:“已经很好啦。前凸后翘,三十六,二十五,三十六,瓜子脸,象牙皮肤,你还要怎么样?”
她跺跺脚,那个鞋跟,啧啧,太用力了会直接踩出一眼温泉来呀。继续提醒我:“你不觉得我有点矮?”
我没好气:“你刚才抱住我,我的头在你耳朵那里啊,大姐!你还矮?那辟尘叫什么?迷你?那东京街上走的那些叫什么?微生物?”
她立刻很鄙视我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富即安心理:“哼,那是日本人啊,你怎么可以拿我这种出身中国狐狸名门的大家闺秀和他们比?老实告诉你吧,我回头要做个手术,把腿打断了,接个钢架子进去,立刻增高十厘米,哈哈,你就等着我在国际模特圈里大放异彩吧!”
我简直懒得理她。老大,你是一只狐狸啊,你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什么样子啊,你想自己腿多长就多长啊,到底出于什么心理,你非要去做手术!脑子里的神经都黏起来了吗?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我四处看看:“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我从来没见过物理延度这么长的空间洞呢,以前都是BIU的一声就掉出去了。”
辟尘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现在才慢吞吞的出声:“猪哥,这个空间洞是某些高等级妖怪开辟的。还设置了潜意识反射幛。我们这一路走去,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听到高等级妖怪这几个字,我立刻变得十分警惕,把辟尘往我身后一拉,向四周拼命看,随时准备奋起反击来袭者。他的爪子轻轻搭在我背上,微微有点颤抖,我忍不住回头去安慰他:“别怕,别怕,我保护你。”
说得雄壮,却完全无的放矢,四周仍然是那样的安静而平和,完全看不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来给我们当头一棒的迹象。就在我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的时候,有一个有如幽魂一般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啊,风之辟尘,你终于肯出现了吗?”
我大惊失色,厉声问:“谁?”全身力量急速提升到最高,向仿佛是声音来源的高处望去,眼前突然骤然大亮。所有的朦胧不明,明灭波光,猛然如潮水般自我们身侧退去,一直退,一直退,流泻到无穷远的地方去。我们所在的这条狭长的通道,恍惚之间,化身为无限旷野中的一个点,周围飘渺遥遥,散落出一个全新的空白世界。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这里没有天之高,地之厚,没有边界,限制,远与近,更没有草木万物,日月星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彻底干净,朦胧雾霭间是一块不曾落笔的画布,是一处烧了无数年的火场,是连神灵都来不及诞生的茫茫初世。我与一切都不可能存在的一个世界。
回响于我耳边的声音,来自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一道温柔水光。进了空间洞之后,我们一直在水光中行走,被水光浸润,而那些无处不在又有形无质的泠泠渺渺,此时却聚集起来,在广漠中变化成型,逐渐拥有了真正的生命,喊出了这全新生命自己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仿佛被辟尘的名字所震动,另一个如同巨雷滚过天宇般沉闷而威力无穷的低声接口说:“辟尘,倘若不将五绝通道开到这里,你是不是仍然隐藏下去,永远都不出现?”之后,第三个声音,包含着不可形容的干涩之意,回答道:“七百年。七百年了。辟尘,你有你的使命。”最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口音带着笑意说道:“辟尘,大局如此,你不可掩耳盗铃呢?回来吧,五运同绝的大日子到了。”啊,是黄金使者你这个王八蛋啊~~~
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我都听不太明白。可是结果我是明白的,他们要辟尘离开我啊。耳边有细微的叹气,却如惊雷一样炸疼了我的胸膛。我莫名着慌起来,眼角瞥见辟尘一动,仿佛就要走开去,我反手一把揪住他:“喂,不是叫你啊,他们认错人了。”转头我又大声对虚空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喂,你们认错人了。”
南美轻轻捉住我的手拉开:“猪哥,辟尘是风之主人,事实无法更改。你放手吧。”
我不可置信的去看南美,有热流来自我的胸口,奔袭而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会突然那么嘶哑:“老狐狸,辟尘去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悲悯的看着我,拉住了我的手:“五运同绝,八百年一现。一定是有大难将临了,他们要担负起他们的工作。猪哥,离合有命,散聚是缘,你看开些。”
我回答得十分之干脆:“不要。”
我很愤怒:“为什么我要看开些?我没说不要辟尘去重建世界啊,他不能在我身边重建吗?最多我做饭,喂,死犀牛,我做饭不行吗?”
转脸找到辟尘,他含着眼泪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又死盯了一会儿地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浓密雾气。擦了一把眼睛,他开始骂南美:“死老狐狸,就是你说要走这个空间洞出来,我不出来不行啊,这下好了,被逮住了。全怪你。”
南美难得如此大度,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发飙,好声好气的解释:“辟尘,不关我的事啊,他们不可能缺少你,你跑到哪里他们都要找你的。当了七八百年风之主,你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啊?偶尔还是要尽尽义务嘛。”
辟尘的脖子跟电影“大法师”里那个鬼上身的小女孩子一样扭了个三百六十度又扭回来,这个质量上乘的拨浪鼓响亮的喊出了一句我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口号:“喂,你要我拯救世界,也要问问我爱不爱这个世界呀!”
听到我们在这里罗嗦个不休,那几个声音不耐烦了,幽幽的水样声线建议道:“方,我们不如用抢的好了,我看辟尘这个样子,分分钟又要跑掉。上次他一跑,可跑了七百年啊。”
黄金使者对此馊主意极表赞同:“藏灵说的对。我们中间谁去?水克金,金克土,土克树,树克风。喂,方去啊。“
看来树之方对此决定并非很同意,嘟噜了一句:“你好象这次又把我们的克制关系改掉了哦,怎么遇到什么人都是我去啊。不行,猜拳!”
吵嚷了一阵,黄金使者没能说服倔脾气的方,于是他们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开始八匹马呀九魁手呀的猜拳,喊杀声震彻四际,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场数百年不遇势均力敌的厮杀,不过只要听上一阵就可以得出结论,水之藏灵只猜三五,树之方只猜四六,土之实只会在一到五之间做有规律的轮换,只有黄金使者懂得灵活运用,无须费劲,很快就把其他三人都杀得灰头土脸,败下阵来。辟尘在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说:“这几个笨蛋,跟他玩了几百年了都没长进,有钱人狡猾狡猾的!”南美却跃跃欲试:“喂,不要撞在我手里啊,一定连短裤都给他赢过来。”辟尘严肃的说:“据我所知,敛是不穿内裤的。”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虽然黄金使者智力比较出众,在赖皮一途上却大有双手不敌六拳的感慨。盖那几位大人物们,技术欠佳之余,赌品也不算好,输得不是心甘情愿的情况下,竟然集体哗变,用强把三局两胜制改成了五局三胜制,然后又改成了七局四胜制,最后竟然直接奔到九局五胜制去了,这完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啊,这世道,你见过什么比赛还搞九局五胜的?最无聊是那几个傻瓜半点觉悟都没有,无论哪一局都是输完就赖,赖完就输,周而复始,毫无新意思。老狐狸最后终于等毛了,锐叫一声:“喂,你们玩着,我们回去吃点消夜。要不要打个包带来啊?”
鏖战声为之一顿,寂然无声,看来都楞住了,终于树之方悻悻的说:“我去吧,我去吧,讨厌!回头跟你们算帐。”
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据说是文学描写里十分重要的一种手法,历史上的典范之一,就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奶奶,恍惚间已经达到了以其音状其神,以其言观其貌的神妙境界。眼下,树之方的声音在空中勾勒出的,百分之百应当是一位黄毛大汉,满脸树根状胡须,眼如铜铃,口如巴斗,鼻如啄木鸟,喉结有红富士那么圆硕,往我们面前一站,气定神闲。然而世事无常,当他真的一显身被我看到的时候,我哐啷一声摔到地上,把心都跌碎了。救命啊,这是从哪间玩具店滚出来的一只健身球啊?而且是一只好鲜艳的,红通通的大球!辟尘和南美显然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一直运好气在等着看热闹,此时逮个正着,即刻一起捧腹狂笑起来。南美一边笑还一边安慰我:“猪哥,正常的正常的,我两百年前在北极度假看到这群怪东西的时候,笑得胃下垂了半个月,还是找上代光行带去见华佗才治好,哈哈哈哈,树之方,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清减?我本来想爬起来,听到这个,为了不要再去照顾华佗的生意,我还是躺下去喘气好了。这只健身球很不满的看着我们,球面上两只眼睛倒是非常之大,亮晶晶圆溜溜的,他慢慢吞吞的说:“喂,谁说树之方要长得像棵树啊?你们这些没想象力的家伙。难道辟尘长得象一阵风吗?或者阿敛长得象一坨金子吗?”这个坨字用得好啊,黄金使者可不就是一坨吗?我笑得越发厉害了。他决定不跟我纠缠那么多,直接冲辟尘嚷嚷:“喂,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归队啊?老实跟你说,这一次东京大难,破毁度预测有十一级啊。冰川来临和恐龙灭亡都才十五级呢,你不在的话,我们没有办法彻底发挥力量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十一级?”急忙问辟尘:“他在说什么?”
犀牛不好意思的偏着头,小心翼翼看着我:“猪哥,刚刚在酒店我没跟你说实话啊。”我一瞪眼,他语速明显加快:“阿敛来招我归队。东京两日里有大难,应该是非人世界大混战而引起的能量爆炸引致。我才和南美商量,本来是想乘今天晚上把你带出东京的。”
我有点伤心:“你想把我丢出去,然后自己回来东京?你要急死我呀”
它奇怪的看着我:“不是啊,我当然是跟你一起跑路啊,我们跑远一点,最多去火星好了,我会造大气层,最多火星上的水少一点。”
是吗,那现在呢。我们还跑不跑?它摇摇头:“不跑了。”
它可爱的犀牛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刚才我在藏灵设置的意识反射幛上看到了东京毁灭后的情形。猪哥,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种情形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要尽力去阻止它出现。”
我眼眶一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酸楚比小破离开我的时候更加强烈。因为我一早知道小破注定不会留在我身边太久,而辟尘,我本以为可以一辈子都和他一起到处晃荡的。伤感如潮中,旁边突然有人哽咽着说:“好感人,我都要哭了,犀牛,你好伟大。”
刷刷刷,在树之方的身后,先是出现了打过一个照面的黄金使者,然后乌油油的一道光闪过,出现一个黑皮肤的矮个男子,留了好多胡子。乌黑乌黑的,修理得很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他胡子太多,个子却未免太矮了,只好拿了个漂亮的发卷把胡子卷起来往四边摆布,其嘴巴有没有因为长期缺少阳光而退化,我觉得实在需要进一步的考证。这是土之实,果然有够实。最后出现的终于可以养养我的眼睛。正是那些水光聚集而起时恍惚出现过的那条人影,纤纤如织,玲珑剔透,长长的头发如同海藻一般飘荡,透过晶莹发色,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个洁净无暇的奇异世界。她的眼波一转,给我带来完全双重的感觉,一半是惊涛骇浪,一半是神秘幽远。我的推测看来没错,因为辟尘凑上来对我说:“惹谁都不要惹藏灵,她人格分裂的!”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土之实,此时还兀自痴痴的注视着我,好象要上来跟我搞同性恋一样,害我打了好几个寒噤。想起辟尘说的反射幛让他看到了东京毁灭的情形,那我怎么看到的是江左司徒呢?他和这次灾难有什么关系吗?把这疑问一说出来,其他人对他的名字竟然大为着紧,齐刷刷逼上来问:“邪族摄政?江左司徒?你认识他”
这句话可真是提起了我的伤心事,我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现在指不定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坐着喝喝咖啡,法国姑娘多美啊,从眼前款款走过去,对她猛吹口哨也不会挨一巴掌,哪里有现在这么惨,和一堆先天发育不过关,后天营养又没跟上的家伙大眼瞪小眼,瞪得我泫然欲泣!我没好气的说:“当然认识,我东家啊,我帮他带小孩呢。”
黄金使者凝视着我,忽然转过头去,对南美深深一躬身,极为恭敬的说:“玄狐,我有一事想问。狐狸肃然说:“请问。”
他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这位猪哥所看护的小孩,是不是破魂的主宰下世达旦?” 南美缓缓点头,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这几句话暗藏杀机,仿佛和小破有关,我和辟尘分头抢上,揪住敛大吼大叫:“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眼前犹如一道金色闪电闪过,黄金使者瞬间退到了非常远的地方,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晰的说道:“朱先生,你口中的小破倘若就是达旦,那么你因为他而和江左司徒有意识相通。藏灵的反射幛探察的一切都和我们的任务有关,江左司徒大有嫌疑,他此时一定在东京!”
一阵奇异的呼哨从他口中发出,本来站立在我们周围的五运同绝其他三个成员,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空气中,又在黄金使者的身边闪现,随即一起消失,又倏忽闪现在更遥远的地方,一直到隐约已经不得再见,却又停了下来,那八只奇形怪状的眼睛齐刷刷向我们看着,当然,他们殷切期待的对象不会是我,而是辟尘。辟尘始终站在我身边,良久,他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过去十几年,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狐狸,你记得要把猪哥看好~~~。”顿了顿,他猛然回头,空间中蓦然呼啸起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凶厉的风声,仿佛要掩盖辟尘的哽咽。他消失在我的眼帘里。我在后面大喊:“你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我要不要叫外卖先吃着啊?”
空旷如寂寞,没有人回答我。而我其实知道,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良久,南美来牵起我的手,轻轻说:“猪哥,我们也走吧。”
我点点头。心里的疲惫令我神思恍惚,可是更多的疑问呼之欲出,为什么呢?江左司徒真的在东京吗?破魂在东京的空前肆虐是不是由他一手主使?而我最最最担忧的事则与小破有关,既然江左使出如此大手笔,那么在这个非常时期将小破接走,会不会是想对他不利?如何个不利法?这些旋涡重重,令人思而无所得的问题,看来惟有亲自问到江左司徒身上,才有可能得到切实的答案。我不能坐视,反手拉住南美,殷切之色溢于言表:“狐狸,我要去找江左司徒。”
南美眉毛一挑,猛拍手:“去,他妈的。老娘虽然功行未满,也没那么倒霉就被雷打中,我陪你去!”
被雷劈中?为什么?你很不孝顺吗?难怪要离家出走,流落人间。狐狸一脚踢过来,差点把我尾骨踢断:“胡说。我妈是妲己,我敢不孝顺吗?别废话,走吧。”
飞快的向辟尘离开的方向奔去,我追随着她,路途忽然黑暗,忽然光明,忽然灿烂,忽然沉郁,听我跌跌撞撞破口大骂,南美顺便告诉我这是五运同绝分头搞出来的结界,大家施工不太协作,搞得一段一段的,分了很多层次出来。刚才进门那一段,不用说是水的杰作了。终于来到了出口,南美急促的念了一串咒语,大叫一声:“破”!我鼻子前面空气为之一爽,探头看,哇,搞错了吧,这是东京主干道啊。我怪叫一声,本能的抱头蹲身,就看是哪种牌子的车--马自达或者丰田花冠---把我撞得翩翩飞起。等了一阵,居然安然无事,风平浪静,睁眼一看,没有人。没有车。世界上最繁华城市的中心干道上,除了我和南美站在路中间面觑以外,就只有红绿灯在声色不动的轮换闪烁。发生了什么事?人呢?车呢?或者应该问一个最具有总结性的问题:“东京呢?”
城市意义上的东京,已经消失了。我和南美急促奔走到各个闹区,涉谷,银座,六本木,一切店铺仍然开门迎客,而无客可来。店中货物如旧丰富,,满坑满谷,却没有任何笑容上前招呼。终于在无望后停下脚步来,我和南美对看一眼,顿时心重如铅。是江左司徒吗]?江左司徒,他到底做了什么?
围着整个东京转了一个大圈之后,我被迫冷静下来思考,眼看调动我所有的搜查手段,却没有办法得到一丝一毫关于江左司徒,关于破魂,甚至关于有生命体的信息,我终于被迫承认自己的追查技术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而最过分的是,我本来以为可以有点指望的,那只一千年老而不死的狐狸,居然也跟着我瞎跑,南美你搞什么?太缺瞌睡,开始梦游了吗?她尴尬的咧咧嘴,装作若无其事的东张西望,喃喃的说:“怎么人和非人都不在了啊?”
这个时候,我们在地铁站。这里是涉谷的出口,整个东京最繁华的站台上,如今是冷清清一片真干净。站在电梯的下面,恍惚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在这里初次遇见那只变态大蚯蚓,正模仿着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姿势,在地板上摆出一个弯弯曲曲的造型。脑筋转到这里,我的眼睛突然间被一种无名的外力强行扩大了两倍。我的妈呀,从远远黑洞洞的地铁隧道里,晃晃悠悠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乌黑油亮的软体动物,两只眼睛比人的都大的那个,就是有女装癖的蚯蚓长老:米路啊!伴随着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一个飞扑,和身而上,就想给米路一个硕大的拥抱,不期然它被我吓了一跳,看都没看我就把头一甩,一条翠绿的长条物闪电般在空中划过,如灵蛇般缠住了我的腰身,然后望空一掷,将我丢到了地铁顶盖上挂起。我四肢在空中划来划去,仍然热情洋溢的喊:“米路,是我啊,我是猪哥啊,你不记得我了?”
听到猪哥两个字,正准备扬长而去的米路才醒过神来,卷起身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下,整个蚯蚓头忽然跟点了灯笼一样亮了,表示它对我的记忆浮出水面了。我身子一轻,顿时落在地上,秉承我有始有终的人生原则,还是过去把蚯蚓抱了一抱。它好似是要特意犒劳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凯莉米洛,当然是放大版的,真正的米洛只有一米五八,这个有两米五八。巨型米洛欢欢喜喜的挥起她蒲扇一般的玉手,铺天盖地对着我的头就过来了,看样子她是想拍拍我表示友好,我却怀疑自己会被当场打出帕金森症来,忙运足了气把这一记扛住。她娇滴滴的问我:“猪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东京。赶紧走啊,这两天有大难发生。”
我扯住她的衣角,仰头央求:“蚯蚓,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东京的居民呢?都到哪里去了?”
她耸耸肩:“不知道是谁对整个城市的人类施了弭患咒,大家好像都离开城里四处去梦游了。大约现在都游到海里去了吧。”
我心里一紧,一阵窒息的感觉涌上来。东京有多少人口啊,所有人就都这样消失了吗?无论是幸福家庭还是怨侣仇家,就都这样消失了?是江左司徒吗?究竟为了什么,他要做出如此残酷的事?他又在哪里?看我陷入冥想。蚯蚓忽然又一掌拍下来,我没来得及运力相抗,顿时觉得自己的肋骨一阵哗然,忍痛问了一句:“什么?”
美艳的凯莉米洛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语声极度温柔:“猪哥,最后可以见你一面真好。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喝啤酒了。”
听她口气不对。什么叫最后见一面?她笑容非常妩媚:“猪哥,我将要归化了。这次回来,是拿一样东西的,拿完它,我就要回出生地去死掉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刚才缠住我的那条绿东西。细细看它,像一条光滑的鞭子,通体呈现盈润的碧色,似乎是软的,却又似乎极为坚硬。在蚯蚓的手心轻微的颤动着,我有种错觉,它好像随时会站起来,对我们说点什么,说不定就是招呼我们去喝酒呢。没有等到我问这是什么。蚯蚓把它递到了我的鼻子底下,它说:“给你。”
我大吃一惊:“给我?”
它塞进我的手里:“这是换心藤。以我毕生的生命精华灌溉,历时一百三十七年而种植成功的魔界植物。它可以毁损一切形态的回忆,无论神仙妖怪,挨一鞭子,脑子里都会变成一片空白。”
虽然这根鞭子并无温度,而且握在手里竟然可以让人毫无触觉,我还是感到自己抓了一个刚烤出来的红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登时苦起了脸:“蚯蚓,给我做什么?我没这个拿鞭子打白痴的爱好。你送给狐狸吧。”
指一指南美,后者正在远远的地方做很有学问的沉思状,实在非同一般之反常。以她的八卦个性,这会应该已经过来和凯莉米洛比臀部谁更翘才对。蚯蚓摇摇头:“猪哥。换心藤来自魔界,威力无穷,而且极有灵性。这个世界上人人有贪欲,我在人间这么久,实在见得太多。只有你,我可以相信。而最后遇到的就是你,也是注定。拿去吧。我没有时间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鼻子一酸。凯莉米洛在我面前如最美的风景一般焕发无穷光彩。这人类的皮囊之后,有我旧时回忆的一部分,不容我细细检视,已经慢慢湮灭。蚯蚓深深看了我一眼,轻盈的转身离去,临隐入另一端地铁通道的黑暗之前,她仿佛记起什么,告诉我:“东京唯一还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是东边二十七公里以外的一个地下室。也许你想去看看。”
遵循蚯蚓的指引,我和狐狸冲进这栋废弃大厦的地下房间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破。一阵狂喜流淌过我的四肢百骸,正要冲口而出呼唤他,却又被眼前发生的一切硬生生逼了回去:小破在那里,可他是睡着了吗?为什么闭着眼睛?而在他的皮肤外层,隐隐出现了蓝色水晶般的碎粒,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周围飞快的编制一件密不透风的毛衣一般,水晶粒凝结成薄壁,飞速向四面蔓延在空间里,由脚部开始,把他完全包裹住,很快,小破就被完全隐匿入了一个冰蓝色的茧中。血气在胸膛中汹涌,我狂叫一声,发疯一般要冲过去,若不是南美猛然出手拉住我。我竟然完全看不到四周还有更凶险的事情在发生。江左司徒。确实是江左司徒。他就在房中间立着,周围站的是辟尘,敛,藏灵,实和方。他们各自结防护手印,把臂相连,蓝黄白绿金五色气氛在身侧蒸腾而起,形成一个互相融和的气圈,逐渐向中心聚拢,那是汇合了风,土,木,水,与金之力量结成的能量之心,具有摧枯拉朽的惊世威力,即使远离数米如我,呼吸也顿时闭塞,不可吞,不可吐,幻觉中自己的胸膛仿佛塌陷如沼泽,可以想见,这五个受命于天的世界保护者,正竭尽全力,要将这不可一世的江左司徒决杀在当场。只是希望.江左司徒在重围中,却如正赏春踏花一样悠然,他双臂斜垂,脸上微微带笑,眼神无比温柔,也无比落寞.这落寞对我而言决不陌生,那是我在水之藏灵布下结界里看到过的,在那海边小楼下,伴随着他脸上的哀伤.四周强大的能量带来了空间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来稳定的身形起了一阵波动,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样,正飘飘忽忽的发生着一系列的变化.长衣如雪,羽扇轻轻,颜色如好女.手中执一管书,神色含百万兵.为什么他衣着打扮,突如汉贤张良?眨眼之间,宽袍缓袖,名士风流,分明是魏晋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声音在我身边恍恍惚惚的惊讶道:"望之如玉山倾倒,卫介卫洗马啊."我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死死盯着江左,不敢将眼光移开片刻,空间波动越来越厉害,似乎是我正俯对一塘沸水,却想努力看清其中游鱼行踪.江左司徒继续变,南美在我耳边低低声音念得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心惊.那是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纳兰.这许多翩翩浊世,负世代之美名的佳公子,难道在人家埋伏了卧底,知道此刻大乱,乘机一起借尸还魂吗?还是江左司徒使了什么驱鬼之术,唤来前世名流试图乱我们这些心神?可是我虽然追星,追的上到约翰列农,下到安妮斯顿,开快车有舒马赫,打球有费德勒,其他方面,我读书少,实在没有精神看古诗,怀前贤,这都罢了,关键这些人都是男的啊,轮番秀罢,除了让我坚信自己确实是非常非常之“直”(异性恋)之外,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以外,还有什么用呢。我无法判断这异样奇景是什么,内心深处本能的不安却不断蠢蠢游动。此时老狐狸在我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口气对我说:“猪哥,那是江左司徒从前六世转生的真身啊,前六世,他召唤他们出来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从似远似荡的气圈中望出来,对我们轻声说:“给你们看看,世事于我,如此漫长,已经不再有趣。”
这句话落音,他突然从五运同绝设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现。我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弯下腰来,哇的吐出一口血,看来辟尘他们也不是那么脓包,让人家上馆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不过人家都跑了,你们还摆什么姿势呀。我猜辟尘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珠子还有空转过来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这位新闻发言人就懒洋洋的说:“犀牛说他们在布整体防护结界保护自然生态。没空理你。”
这对话还没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紧接着一长串非常刺耳而繁难的咒语便在我耳边奏响,南美声音一改为急促,锐叫道:“神魂决裂咒,猪哥,去抢小破,江左司徒要强行催醒达旦,令小破未生先死!”
咒语萦绕,狐狸在我背后使力一推,像鲨翅切开水流一般,我从空气中无形的屏障间闯了过去,一把抱起那个蓝色的茧子。刺骨的寒冷瞬间透入我的胸怀,几乎使我呼吸不得。就在同时,它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变化,如同遇到热刀锋的黄油一样,冰蓝茧缓缓的软化粘稠起来,一层层从我手里流淌下去,顷刻间,它的中心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我无法注视。与光芒同生的,有更加锥心的热,无可抗拒的热,我身上衣服顿时起了火焰,慌乱中南美趋近,我身体一凉,她布了隔绝罩,可是不过一刻,耳边空间就传来极其刺耳的裂响,隔绝罩瞬间被击破。江左司徒苍白的脸离我不过咫尺,如鬼魅闪现,一只手缓缓的,却无可抗拒的,向小破伸来。咬住牙我噔噔后退,腾出一只手来,将精神血气,会聚于指尖,拼着滥用真元武功全废的危险,在身前划了个小小的圈,以我毕生的修为,笼住了小破融化到一半的冰蓝茧,他的脸蛋隐约已经露出,我深知自己可以为那无邪睡相抛弃所有一切。巨痛自两边肋骨传来,江左司徒发出的力量,对小破而去的固然被多数弹开,边缘部分仍然击中了我的身体,那地方衣服凭空消失不见,皮肤深深凹陷下去,显露出一种灰白的死相。两侧传来的软弱感郑重通知我:肋骨阵亡了!这个时候要是叫个救护车来赶紧送我去猎人医院,说不定下半辈子还可以帮辟尘在厨房里打打下手,至于下田插秧那种体力活,我们还是找两个雇工来做好了。想到辟尘,我就听到了他疯狂而虚弱的呼喊,那声音如同被一根针在喉咙里一点点刺出来:“猪哥,放开小破,它要爆炸的,江左司徒要和东京同归于尽啊,放开它,到我这里来,老狐狸,你快点来。”
放开他?不,不行,我不能放开小破。不能放开他。我要他活下去,无论以什么方式。我不要他成为白昼的烟火,从此消失在世上。
来自我怀里的奇热仍然继续,仿佛要把我直接烤成一只樟茶鸭子,江左司徒极具魅惑力的声音不绝于耳,重复着那个催醒破魂达旦的可怕咒语。看来我前三十年的苦功还是没有白修炼的,胸口处灌注了我所有精气神的防护,确实抵挡住了大部分咒语的力量。一时间还可以保全小破的安宁。但是一时间后呢?晃了晃脑袋,我命令自己将身上的软弱和疼痛都忘记,忘记,追寻着江左飘忽的声音,在咒语与咒语的转换间,我找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猛然间虎吼一声,望空直冲过去,南美在我身后尖叫:“猪哥,不行,不行!”
然而迟了,我向江左司徒撞过去,撞过去,让身体忘记极限,神经忘记感觉,请过路神灵停步,帮助我,帮助我,逼他停止一下也是好的,也许五运同绝已经将整体结界布下,可以来帮我了。也许南美会像上次在一样,现出真身奋起神威了,上帝啊,保佑我吧。身体飞扑在空中,距离江左司徒不过咫尺,振臂向天,蓦然甩头看我,瞳仁暴涨出炽热光芒,如同天有九日,我倔强的反而睁大了眼睛,调整一下头颅的位置,向江左司徒疾飞而去,一连串巨大爆裂般的光环从他手中发出,闪过我视网膜,要煮开了我的脑髓一样,再丢点天麻枸杞,可以炖出上好补品。这一跃,我本来要将我的生命丢失在这里,也许眼睛闭上以后,我可以变成鬼魂在空中看热闹,抢去奈何桥那里喝七八碗孟婆汤,喝到自己上吐下泻,智商巨低,也许轮回过后,可以当富贵人家的傻儿子,享点清福。可是没有,我跌落,却还存活,因为南美比我速度更快,她挡在了我的面前,全数接下江左司徒掌心发出的雷击术,她落下的时候,那具美丽的人类身体便如同一堆被人丢弃的败絮,松松垮垮的矗立在当场,长发尽数脱落,骨架四分五裂。皮肤绷在这破碎的支架上,惨白而紧张,仿佛有一万种苦楚要呼之欲出。唯一平静如昔的,是南美的脸。她安静的站在哪里,听江左问道:“玄狐,你身处一千年的劫数之期,法力精气,十去其八,在东京静心忍性,逃天避地,为何却要随这区区人类来,趟这混水?”
南美斜斜看了我一眼,盘腿坐下,她的两条腿骨咔拉一声穿透了膝部的肌肤,如剑芒般突了出来,我心里一痛,忍不住出声安慰:"疼吗?别怕,回头我带你去植皮,我把我屁股上的皮都给你."她带着笑意,冲我扁扁嘴巴,双手合上,很无奈的对江左司徒说:"你以为我想啊,老娘吃了他家好多米,这小子又短命,等不到我给回他,你知道啦,我们狐狸家家教严,不准欠钱的.只好这样一次还掉.唉,我们阎王殿见了,到时候你的忘川之心已经失去,估计是打我不过了,哼,看我把你卖去古土耳其当奴隶".我鼻子一酸,垂下眼,胸前的冰蓝茧恢复了解体的过程,当然我胸膛上的肉差不多也熟了,还有点香呢。不过我可以看到小破了,他合着眼,如平常睡觉一般,胸膛微微的起伏,起伏,为什么那起伏越来越剧烈,有岩浆一般的液体在他皮肤下左冲右突,心里冰冷的,我凄然低头去,想亲亲他的额头,身体已经无能为力.就此放弃?等着在阴间汇合?我和南美可以暂时不去投胎的,我们可以报名当阎王手下的志愿工作者,帮他搞搞文案工作啊,巡视一下血池地狱的土木建设情况啊什么的,保证全心全意,恪尽职守.不行.不行.不行无数声音在我身体中自如的窜动,反抗着我业已放松的身体,激励我,不行!我答应过小破,要带他去看世界之颠的懒豹族人每十年一度的起床速度赛.我答应过他,随他去撒哈拉会见我的朋友山狗种出来的会拉小提琴的大丝瓜,我甚至还答应过他,要找个长得和辟尘差不多模样的女孩子娶回家来,让他也和别的小孩子一样,可以有个妈妈叫来玩,如此艰巨的任务我居然都敢一口接下,可见我对小破的溺爱,完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因此,不行,不行,不行.
我的手在无意识的向虚空中摸索,仿佛希望神的左手可以破空而来,给予我需要的一切力量和勇气。神没有来,可是,我的袖子里,掉出了嗜糖蚯蚓米路刚才给我的那一根换心藤。刚刚来到我手里,那条奇异而美丽的藤条便已经在空中呼啸起一阵比痛苦回忆更加尖锐的锋芒,直扑向身前好整以暇的江左司徒,弧线如同情人的手指抚摩过三春的花瓣,如此温柔而不见来龙去脉,却带着无可辩驳的贪婪力量。它在呼唤着人们犹自疯狂跳动的心灵,将一切纠缠于脑海中的感情都一点一点的榨取出来,渗入永恒尘土,回归于虚无的平和。我的手臂仿佛已不属于我,自由的在空中回旋着,挥舞着,看换心藤狂热舞蹈于空中,团团围住江左司徒,将他紧紧拥抱。江左司徒的脸上出现错愕的神色,他的双臂伸向空中,仿佛想架住换心藤,又仿佛在欢迎自己多年不见的爱人。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在抵抗。换心藤缠绕着他,渐渐收紧,我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赶上去,追随着这根疯狂的藤条,将江左绑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认为江左司徒会被直接缠成一个绿色木乃伊的时候,换心藤却又飞快解开,复原一长条,我心一凉,难道连魔界的植物也沾染了人类欺软怕硬的恶习。仿佛知道我腹诽它,换心藤回过来在我头上“啪”的一声打出一个响亮的呼哨,表示记大过一次,然后,它汹涌如十三级的狂风,一往无前的,空前绝后的,摧朽拉枯的,向江左司徒头上一鞭挥去。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从长长的,虚脱般无力的昏迷中醒过来,我的手臂仍然直挺挺的举在头上,换心藤仍然握在我手里,但是已经从绿色变成了一种微微的血红色。好像吃得太饱了一样,心满意足的躺在那里。我全身都痛得要死,耳边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哗啦哗啦声,好像,好像,好像有人在打麻将!拼了老命转过头去,脖子疼得我差点哭出来,一看,果然!辟尘居然和五运同绝的其他成员围成一堆,开了一桌子麻将打!树之方在一边傻乎乎得买马。这还得了!我躺在这里生死未卜,它还有心情去赌博,这个日子没法过了,分财产,分财产走人!来人啊,南美,扶起我来去打辟尘!南美没理我,它现了真身,正在我不远的地方盘腿打坐,身上银光璀璨的毛发在宁静中生发出无限朝气,看来一时也死不了。义愤填膺的呐喊没出口,我的手臂里有什么微微一动。一个我念兹在兹,无时忘记的声音不满的对我说:“猪哥,你带我到哪里了?我要玩泥巴!”
狂喜堵塞了我的五官,令我无法呼吸,说话,甚至无法哭泣。我只能冒着脖子彻底扭断的危险把自己的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角度歪过来,看着我的心肝宝贝从那个半熔的冰蓝茧中爬出来,小脑袋四处打量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衣服,迷惘的嘀咕:“这是哪呀?哎呀,我要看动画片了。”然后他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光行的特快服务即时生效,完全不给我机会抱着他诉诉衷情。儿大不由爹,他还没怎么大呢,我怎么也被三振出局了啊。倒霉。在这里自怜自伤的怨叹命运不公,辟尘终于发现我还是个活人,急忙走了过来。我以为他要和我进行一番劫后重生的真情流露,急忙到处摸纸巾,做好热泪盈眶的准备,结果他完全无视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客观情况,居然抓住我一阵猛摇:“我糊了,我糊了,清一色,哈哈!”赌博,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他一支箭般射了回去,令我对犀牛的道德品性濒临彻底绝望,好在他及时丢下一句:“赚了就给你买一辆STORM
HIT,猪哥你想了很久了吧。”哼,这还差不多。放下了心头大石,我静静躺着,过去几个小时惊心动魄的回忆在脑子里剧烈翻腾。看来是蚯蚓给我的换心藤在最后当了一把定海神针,把江左司徒打成了猪头三啊。咦,不说不觉得,这个猪头三呢?他跑哪里去了?四周看看,没有。难道他失去所有记忆之后,就自由自在遨游天涯去了?找他不到,我也懒得再费心。浑身真的好疼啊,我忍不住出声叫辟尘:“死犀牛,别打了,送我去医院吧,不然你下辈子就要赚钱帮我找私人看护了。”声音遥遥传出去,连个屁都不如,放屁还可以臭走电梯里大半的人,让大家挤得没那么造孽。不行,回去我一定要严格管教他。年纪轻轻,怎么可以这样玩物丧志!充分发挥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猪哥精神,我一点点爬起来,孤零零一个这么含辛茹苦,我相当不忿,于是顺便过去踢了南美一脚,等她运功结束,就会发现自己用一个趴着的姿势在地上礼拜天地。到时候她发起飑来,不用说,我当然会嫁祸给辟尘。嘿嘿。想得得意,我一步步往地下室门口挪,老实说我不自量力,这会还想去看看那些被江左司徒下咒搞得出城去梦游的人都怎么样了。要是还能救,就好歹救几个回来。刚刚走到门口,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当啷一声,竟然和我撞个正着,顿时飞出好多米,重重落在地上,跟一只杀到一半的猪一样叫了起来。那阵风在房间里跟一把失控的扫帚一样窜来窜去,慌慌张张大喊:“猪哥,猪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山狗这个笨蛋,他硬是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被他撞到飞起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猪哥本人。
从山狗的口中,之前在东京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与我的记忆相互印证,绘出了一副完整的画卷。话说江左司徒此次出现在东京,本是为一场战争而来。有记载可循的史上,破魂与食鬼两族素来在北非和欧洲大陆狩猎,十数个世纪经营之余,终于建立了极有系统的定居点。然而近两百年来,受到人类高速成长给环境带来的极为恶劣的影响,非人族群的生活区域日渐逼仄,许多种类干脆融入了城市,与人类混居,甚至通婚,其原始的力量与道行程度都日见其低,越来越不能满足两大邪族的需要。在饥不择食的情况下,它们所猎取的能量杂质比例非常高,还包含有致命的进化基因缺失,非洲地区每两年都爆发一次的恶性病毒流行疾患危害与日俱增,间接影响到了食鬼与破魂族类的遗传素质。食鬼与破魂本来就是数量极为稀少的一族,繁衍后代能力非常困难,眼看继续在北非和欧洲地区苟延残喘会有灭族之患,食鬼族的长老群经过慎密考虑后,决定大举东迁,集体移民到日本地区去,不但可以接收东京一带大成气候的非人定居点资源,而且吸血鬼本身已经是绝好的战略石油储备。如此以来,首当其冲被冒犯的,自然就是近三百年来一直统治东京,从控制人类与非人的种种活动中获利无穷的日本吸血鬼天皇。鉴于食鬼与破魂同出一族,且一旦行动,从来没有谈判或妥协一说,吸血鬼天皇当机立断,马上废除上千年来奉行不违的向破魂族交纳保护费的规例,亲自指令座下最高级别的秘藏精锐部队密布整个东京,搜查先期潜入的破魂族类,更设置边境进出通行证保证统治范围内非人的稳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东京看到精蓝四处吸取能量,而非人们倾巢外逃的原因。这一出魔幻大戏的开场白听得我惊心动魄,急忙扭住山狗问:“那人呢?东京的居民呢?”
他抹把汗:“就是为了救他们,我才没有早点来。总部因缘巧合,居然在今天早上侦到了江左司徒准备利用东京大战之机,催生达旦,使其爆炸,将东京吸血鬼王国一举摧毁的计划。鉴于这一爆炸会引起大规模的海啸和地震,波及整个亚洲地区的地理安全。上头指令我们不惜一切阻止。我们汇合了总部支援部队,突然又发现东京百万人全都跑去跳海,还有无数吸血鬼和破魂部队大举向欧洲地区开拔,不知道想作什么。真把我累得像条狗。猪哥,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实在,混蛋日本人太多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换了我,我也这样做的。” 他握着我的手,对我灿烂的笑,忽然两个人都打了一阵寒噤,忙各自抽开手去擦:“哇,好恶心!”
存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没有人可以回答。倘若江左只是希望摧毁吸血鬼王国,令食鬼和破魂族类取胜。他怎么可能付出牺牲达旦生命的代价呢?更何苦要同归于尽呢?我隐约想起在水之通道见到的那一幕幕场景,也想到江左司徒说的,看我的生命是多么漫长而无趣,难道他对于自己接近永生的存在已经厌倦,厌倦到不顾一切都要毁灭它的地步吗?是不是将小破给我抚养都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呢?是不是小破本来应该早就苏醒成为达旦,江左出于个人的目的,人为延后了这一进程呢?所有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真正的答案,世界上已经无人知道了,连江左司徒自己,因为他的记忆,已经全数消失在虚空里。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件好事吧,他可以重新去创造自己的生活了,但愿是比较值得过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比他幸运,因我关心的人都还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和我纠缠不清。这一生有多长我不知道,不过,我总会守护着他们。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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