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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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青青。

孔家炕上,爷爷居中,东墙根睡着她。西墙根是孔鼎义的位置,晨光初起,爷爷不在,他调身,见她被下露着一段腰,刚煮熟的大米粥般热烈白润。

他二十七岁,未婚娶。他喊:“青青,爷爷出门了!”她惊醒,撩被而起,套裤下床。

小腿肚上似有个人脸的酒窝。

刀法如神的爷爷如一个寻常老人,痴呆了。他在村口山头,山头一棵枯树,挂满从远方飘来的碎衣破纸,似果叶满枝。

他脸贴石面,听缸一般。青青顶风走来,趴下,和爷爷脸对脸:“听什么?”爷爷开眼,瞳孔衰了,色泽比当年淡下一层。

“三千里外,万物荣升。”

远方,压抑灰雾。传闻东北又兴战事。

荣升,是锔缸人对缸裂的称呼。

青青一笑起身,牙齿白瓷般好看:“回去。”牙齿显现一身骨质,骨气如刀,迫人追随。爷爷爬起。

至家,补了会儿觉。天光大亮,三人如三块烤白薯,散着不同气味。农家闲时多,醒来便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耐烦这样,孔鼎义用了早饭便出门。

山地利用不高,百亩为地主,五十亩为中农。爷爷当了半辈子名武师,有积蓄,当年选此村归隐,置下三十亩核桃树三十亩柿子树,以物易物,口粮不缺。走乡锔缸,是出门找乐子,武人闲不住。

青青过十六岁,爷爷脑子便坏了,不觉已是两年。年轻时刀口争名,损神过烈,英雄收场,往往晚年成呆。

核桃近冬方熟,此时悬在枝上,簇簇如青桃。核桃树具君子仪态,主干挺拔,树皮白洁。孔鼎义坐树望着坡下。

下方是元姑核桃林,一个黑壮汉子穿林而行,醉态踉跄,他叫二堡,腰挎一柄日军指挥刀。

三年前日本投降,各地日军遣返回国前,普遍贱卖物品。此村偏远,未来过日军,战争结束,日军物品却流过来,牛皮挎包、纯绵军靴、锡水壶……

军刀长三尺二,柄镶蓝翡翠。小贩说蓝的军衔高,次一等是绿,黄的更次,红色最低。换了百斤小米,村人皆说贵了。五十亩地雇一个长工,一年酬金加伙食不过七百斤小米。

办下这张狂事的只有二堡,他是个本村破落户,给缺劳力的人家打短工,偶尔乘醉骚扰元姑。

记忆里,元姑会武,不该任其骚扰……

元姑正在林中,见到二堡,慌了两腿,三五步给追上扑倒。二堡扰元姑,是村人谈资,往日也就是在路上拦拦,挨几句骂便跑,更像是卖丑耍闹,元姑也笑。

今日二堡动手剥元姑衣服,身下的她没有骂音。

孔鼎仪奔下坡,是丈夫目睹妻子不忠的愤恨,直冲到二堡身后,起脚踹出三步外。元姑扯开的衣里,是青青晨时的腰身,刚煮开的泱泱白米。

一身冷汗,扭颈见二堡抽出军刀。一张宿醉未醒的脸,醉酒的人身重手快,醉酒让肩膀放松,手快过常时。

军刀开刃,孔鼎义抄起旁边一支铁铲。给树根松土用的,柄短,未足两尺。

长刀秘诀是打转,与敌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触点为轴,转劈敌面。短兵器破长刀之法,也是打转,比长刀先转――军刀达三尺二,一转便至咽喉。铲子不够长,要迈步补救,总是稍慢――

挥铲迎击,军刀一碰后常人般回缩。孔鼎义顿时放心,不容它再劈,铁铲旋转,拍在二堡额头。元姑惊叫,鸟鸣般清脆,女人的气血与男人如此不同。

“晕个把时辰。自己会醒。”

“噢,你手下留着分量。”元姑背蹭树皮慢慢站直,悠悠整衣。地上的二堡,如一块海中的老礁石,孤苦无依。

她是个漂亮女人,孔鼎义转身上坡。将入自家林子,回身见她跟在十步外,对上眼光,她便不走了,道:“说说话。”背身坐于坡上。

她的背影,庙里神像般端庄。孔鼎义莫名气弱,走去蹲在她身侧。元姑:“你家林子多几亩,愿不愿意?”

孔鼎义:“能么?”

元姑:“我的卖给你。”

孔鼎义:“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元姑:“他要活着,早回来了――待在这没意思。”

孔鼎义:“要走也别卖,女人得有个家底,我帮你养林子,卖得了钱给你留着。”

元姑:“你是个忠厚人。出去,手里得有现钱呀,你不买,我就卖别家了。”孔鼎义叹口气。

元姑身子挪开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卖,咱们两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长你四岁,说大也不大,你爷爷我能照顾好。”

孔鼎义无声,元姑抬头,见他表情,随即一笑,唇齿鲜艳:“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没懂呀。”孔鼎义反应过来,下巴轻颤,一个遥远的记忆,1934年刀破衣裤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男人喜欢女人,瞒不住。她松快了,扬手将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无声而落,觉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着落。

十多年没撒过娇,一阵腰酸缓缓袭来,她掏上他脖颈,脸缩在臂弯里:“你闲了这么多年,是等着娶养大的女孩吧?”

惊觉被一下抱起,本要挥拳抵挡――她压住动势,任他抱着,只觉越走越快。孔鼎义少年时便有正经人的英俊,没几年长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欢男人有仁义相――

心思正乱,猛地摔下,睁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义的堂正脸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骚货!”

返身上坡,山猫般急速。

正午刀光灿,元姑入迷地摆弄军刀,二堡醒后,见她双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战场,不知弄死了几个日本兵,他不是机灵人,弄不死几个一以后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四】

午时日烈,村头砂石滩来了辆大篷骡车。没有篷布,蓬架上挂满日军用品,后面一辆挂车,篷布严实。法币废止,金圆券不敢用,乡镇仍是以物易物,挂车里是换来的实物。

做这生意的青年,弥勒佛般矮矮胖胖,引来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爷爷。他人称“老安”,老是尊称,对穿乡卖货者,村人多称老。

此趟有新货――军用披风,风衣雨衣两用,价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义下山吃午饭,见爷爷套土绿色披风坐在门口,如一个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没做饭,等了半晌,她回来了,抱着一叠披风。她给爷爷换了一件后,觉得便宜,又去换了。

披风有土绿和咖啡色两种,她给孔鼎义换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质地更好代价更高,仅换此一件。老安换货是赊账,一件二十斤核桃,讲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女人天性喜欢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交易中,容光焕发。不想扫她兴,午饭后,孔鼎义套着咖啡色披风上山了。

待在核桃林里,是习惯,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听出核桃生长的声音,小猪吃奶般叭叭作响。也觉得满园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气,曾恐怖想到,会老的。

后来,也不这么想了,掩埋了此念。他没别处可去。

晚饭回家,挂了土绿色窗帘,铺了土绿色桌布,炕东墙贴墙悬了一片大布,数件披风合成,以为做墙纸,防墙灰脱落。房子确实老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将大布拉开,罩住了自己睡觉范围。越过爷爷,孔鼎义望去,炕上如立着一尊出嫁的花轿。

手工不细,大布上存着单件的领口、扣子。

“她到岁数了――”孔鼎义莫名难过,似被万物隔绝。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军用帐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风另有的种种用途,第二天又来换货,青青带爷爷也来了,她没再要,看热闹消遣。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饭,青青扶爷爷最后离去。老安:“再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从挂车里搬出一只手摇留音机,摇出《人海漂航》,男女对唱,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

少女对男性特有的警觉,令青青阴下脸,扶爷爷走了。

孔鼎义回家用过午饭,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几块煮白薯,到村口老安处,冷眉冷眼递上“什么玩意儿,再给听听?”

帐篷里有张折叠行军床,马扎式结构。老安介绍,探戈歌调是拉丁美洲舞厅的伴奏乐,不登大雅之堂,一个音乐学生被说成“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但中国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严华,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将大红大绿的探戈提纯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

青青躺在行军床上,老安摇起留声机。床面绷得紧,布料厚实,如躺在人身上,肉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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