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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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一切都表示理解,因为我知道世界从来是一种失控状态。

夏天,Q到了下午便困倦不堪,在每一堂课都趴在桌上。望着她沉在胳膊上的脑袋,我告诫自己,她属于我生活中失控的那一部分。

她穿着短裤,明目张胆地走在校园。K愁眉不展地跟在她身后,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已经被打。一日放学,一个外校学生骑车擦他而过,用手里的报纸卷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他惨叫,蹲下。

报纸卷中裹着的是一根铁棍。

有传闻说,他得罪的是一个叫“横三”的痞子。此人臭名昭著,他刚上初中的时候,带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到了砖堆后面,拿出一个铁钉交给男孩,一指女孩,说:“把她的眼睛扎瞎吧。”男孩不从,他又说:“那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吧。”

为了保护女孩的眼睛,男孩脱掉了女孩的裤子。这样的事情他做了五次,因此进了少年管教所。

他在管教所过了一年,转入普高。他改好了,对自己的流氓心理深恶痛绝,一看见女生,就为她们担心。他常用报纸裹着铁棒,到附近的学校转悠,他只打早恋的男生。

K在家中养病,他平日的崇拜者组织了会议。开会地点是三楼男厕所,门口有两人把守,有人来上厕所,他俩会严肃地说:“憋会儿。”全班男生分成情报组、行动组、善后组。情报组监视横三的行动,行动组打架,善后组负责在事发后编出一套言辞应付学校。

我分在行动组,得到一根两尺长的铁管。铁管一头斜着裁掉一截,形成锋利锐角,扎在人身上,血会顺着管内流出。

我:“这东西能把人扎死,我只要一根木棒。”被骂了一声:“孬种!”我只好留下铁管。两日后,情报组探明,横三近期一直在五十九中活动,于是一天放学后,我班男生蜂拥而去。

我们在五十九中门口等了二十分钟,见到一个干瘦的人影骑着辆破自行车,慢慢悠悠地过来。有同学喊了声:“杀呀!”我便跟着大家冲了上去。

几秒后,我听到“噗”的一声,一泡血从铁管里冒出,喷在我的衬衣上。有人喊:“杀人啦!”霎时间,街面上只剩下我和横三。

我拿着铁管,近乎虚脱。横三躺在地上,向我哀求:“兄弟,你要瞧着我还有救,就送我去医院吧。”我:“你比我懂法律,未成年杀人,不判死刑吧?”他忍着痛苦,好心地解答:“你今年多大了?”我:“十六岁。”他一脸惋惜:“过啦!十六岁就是成年了。”我:“啊!不是十八岁吗?”他:“我是不会骗你的。改啦!法律是个没谱的事,倒霉的总是个人。”我一下崩溃,他劝我:“你还是赶快把我送进医院吧,我要一死,你就惨了。”我过去扶他,他见到我衬衣上的血,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我:“这都是小事,你就别想了。对了,你觉得哪痛?”他感觉了一下,诧异地问:“对了,你捅我哪了?”我俩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伤口。他一下直起腰,非常气愤:“你到底把谁捅了?”第二天上学,我查明了真相,原来铁管扎到了跑在我前面同学的臀部,当“杀人啦”的叫声响起,这位同学和所有同学一样,跑得飞快。

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和横三成了朋友,他还出钱买罐头,让我去看望那位被扎的同学。

横三比我大三岁,我对他讲了我的初恋,他劝我:“兄弟,男女之事千万别碰,一碰就倒霉。我就是个例子。”我:“我们上过生理卫生课,你就是性觉醒比一般人早,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唉,已经有创伤啦。”横三现在一见到女孩,就会产生父爱,总是强迫性地想保护她们。他这种心态的确不好,这辈子都很难正常恋爱。当时流行《射雕英雄传》的香港录像,我花五角钱,买了一套演黄蓉的女星照片,送给横三。

三日后,横三一脸红晕地找我,小声说:“香港女人真好,我对她没有产生父爱!”他闯过了心理障碍,我俩买了最贵的双层雪糕庆祝,他吃完后问我:“那位香港女星还没结婚吧?”我:“没结,去年开煤气自杀了。”他一下沉默,过了许久,两眼血红地问我:“为什么自杀?”我:“听说跟男朋友闹别扭,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他再次沉默,掏出根烟,狠狠地抽了起来。

抽完烟,他一字一顿地说:“她男朋友叫什么?”我说出了名字,他站起来,目光坚定,说:“兄弟,再见了。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吧!”跳上自行车,飞快骑走。

我连忙骑车追上:“大哥,你该不会是想去香港,把那男的杀了吧?”他眼泪一下涌出,将车停在街边,抽泣不已。他:“我好不容易爱上个女人,就这么死啦!”我:“都是我的错,不该把一个死人的照片给你。”他:“不,你没错,不管死活,我就是喜欢她!”我劝不住他,我俩握手告别后,他冲着南方飞驰而去。

横三不再出现,对我触动颇大,觉得他敢爱敢恨,是条汉子,而我的爱情还遥遥无期。我决定学武,等K伤好后,和他比武。

【二】

我的母亲多年不见,至今还在刻苦攻读。我的母亲以前是个报纸的刻字工人,擅长在零点三平方厘米的铅块上刻出小字,现在她已弃刀。

按照地址,我去医科大学,找到了学生宿舍中的母亲。她剪了短发,正在擦玻璃,玻璃雪亮——她向我解释,这是她唯一的娱乐。

她核实了我的身份,我叫了“妈”,令她一阵感慨。她擦完玻璃,我询问二老爷情况,她说二老爷有两个儿子,他俩都对他敬而远之。

长子是美男子,比我的父亲还英俊一倍。他长到五岁已玉树临风,他应该有许多风流韵事,但他本分了一生,都因为他的父亲——

二老爷。

他的青春刚刚到来,二老爷便被抓进了监狱,从此他成了坏分子子女,在社会上饱受歧视,虽然不断有女人向他示好,但他必须克制。

天生一个风流才子,却一辈子严于律己,家族所有人都为他惋惜。

次子更适合生活在传说中的武林,但他却长在了次序井然的新社会。他二十岁成了清华大学的水电工,爱上了一个学生食堂的服务员。

这姑娘是北京郊区人,一心想成为清华大学的正式员工,因为调动不成,伤心地回了郊区。次子燃起豪侠之心,辞了清华工作,悄悄迁居到郊区。他为爱情牺牲得太多,当他怀着必胜的信念,登上了女服务员的家门,发现她成了北京大学食堂的正式员工,并且对他毫无感觉。

次子万念俱灰,永远地留在了郊区。

长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历史,次子憎恶父亲带给他的性格。而我的母亲,十六岁参加工作,成了一个无聊的报纸刻字工人,也是因为二老爷。

自从二老爷被抓进监狱,他妻子就疯了,于是长子、次子投奔到姥爷家。姥爷一生不修边幅,偏偏他的单位在外事部门。一个外衣永远遮挡不住内衣的人,便是我的姥爷了。当家里多了两口人的时候,姥爷因衣冠不整被单位劝退,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于是发动所有孩子去找工作。

长子的漂亮是他的障碍。招工负责人会告诉他:“你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到我们这可惜了。”长子十分害羞,一溜烟地逃走。

次子自视甚高,非常挑剔招工单位的态度,总期待被人一眼看上,如果别人考他问题,他会感到颇受屈辱。每次他招工,都生一肚子气回来。

他俩根本找不到工作。姥爷有三个女儿,我的大姨二姨在上大学,所以只能是小女儿——我妈去参加工作。十六岁的母亲承担了全家生活费,蹉跎了青春。她现在刻苦攻读,正是要弥补二老爷造成的损失。

二老爷疯了的老婆,据说年轻时是难得的美人。她跟着次子生活,一见到二老爷便旧病复发。二老爷现在西单,是家商店的守夜人。长子次子对他心存怨恨,他俩的家拒绝他登门。

他白天待在中山公园,偶尔和晨练的老太太们说说笑话。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头,除了脖子有些松懈,皱纹还没有侵蚀到脸上。

告别了母亲,我直奔公园。

在临水的长廊,看到一个打盹的老人,他身边有一个黑色皮包。

当我走入长廊,他的手指扣进了皮包的把手,依旧闭眼瞌睡。

他下午四点醒来,走出公园,在街边买了煎饼,用三十六分钟吃完,然后沿着长安街向西而去,走了半个小时到达西单,进入一家电器商店。五点四十分,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商店,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他是我的二老爷。

第二天,我到公园向他表明身份,说:“你以后白天可去我家,起码有个躺着睡觉的地方。”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用二十元钱,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用草绳扎着,作为初到我家的见面礼。

我的家阴暗肮脏,他问:“你父亲,不是当官的么?”我:“免职了。”他走进我房间,问:“你的被子,多久洗一次?”我:“从来不洗。”他深沉地看了看我,躺下睡了。我找弟弟共吃糖果,弟弟不在水池,就走回床前,打开糖果盒,一边嚼着糖一边看他。

他睁开一只眼:“什么事?”

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两眼翻起,“嗯”了一声,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这是二老爷到我家第一天的情况。

以后的情况是,他一到我家就昏睡不止,对家中的肮脏状况视而不见。我拿父亲的工资,每日从食堂打饭。吃饭时是二老爷和父亲唯一离开床的时刻,他俩只是闷头吃喝,并不说话。弟弟总是在二老爷离去后,才回到家里。

我们四人,各顾各地生活在一起。

K上学了,还有轻微脑震荡,放学后由Q骑车载他回家。Q轻盈地踏上车蹬,身形一错,便无比巧妙地坐在车座上。K猛烈地撩腿,如同俯冲的老鹰,跳上自行车后架。

他俩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一刚一柔,令我打消了比武的计划,我永远地输了。

当我不再对二老爷抱有幻想,他却开始教我武功。他一天编一根打结的绳子,要我记下每个结的位置。他说,两个星期来他躺在床上不是睡觉,而是回忆。绳结,是最古老的文字,他要把年轻时学到的口诀一“结”不差地想清楚。

这一门武功,在旧石器时代发明,是与野兽徒手搏杀的技巧。当新石器时代到来,人类发明了轮子、弓箭、陶器和裙子,氏族长老们以为人类就此走上文明,旧石器时代的暴力再无用处,于是结绳记载下来,存入祖先的墓穴。

不料人类延续着野蛮,在新石器时代末期爆发了大规模的部落战争。一个伤心欲绝的长老取出了四十根草绳,交托族人,说:“这是杀野兽的技法,你们用来杀人吧。”结绳记事是最古老的记录法,很难精确。这四十根草绳,几十万年来一错再错。正确的结法,只保留在少数人手中。

1934年,一个叫周寸衣的人传给了二老爷。

1987年,二老爷传给了我。

【三】

Q的车座有着优美的上翘弧线,在整座车棚中脱颖而出。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活在了自己预定的轨道。

我的父亲丧失了起床的勇气,但人们仍不放过他。我的家门一撞便开,一日黄昏,一个二十八的青年走入我家。他带了把菜刀,准备剁烂些贵重东西。

我的家只有一个茶几尚不算旧,他叹了口气,蹲下身,专心致志地剁了起来。我回家时,他已累得汗流浃背。他问我:“你家还有什么新东西么?”我向墙角一指:“那个板凳是新的。”他懒得站起,以蹲姿挪到墙角,抡起菜刀连劈三下。当他走出我家门,我才想起:我会武功。

砍低矮东西,令他腰部酸痛,他一手扶腰,一手拎着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楼门。楼前空场上有三个水泥桌,每桌配四个水泥小凳——它们是父亲年轻时的创意,充满对闲暇生活的向往。三个水泥桌上,一天到晚都有人打牌,留下扫不完的烟头、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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